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反派总在开导我[穿书]》作者:一枕   文案:   流浪十年后,棠鸠发现家里多了个假千金姐姐。   假千金姐姐佛系淡然、温和通透,所有人都爱她,棠鸠却觉得她各种操作令人窒息。   比如,她说心疼棠鸠不被爹娘喜爱。   然而棠夫人难得夸奖棠鸠时,她却露出一脸落寞的神情。   比如,她说想让棠鸠比她更优秀,所以她故意荒废学业。   然而她明明是沉迷恋爱无心修仙,棠鸠却为此被关十年禁闭。   比如,她说希望棠鸠和小竹马能够天长地久。   然而她哭泣时,想也不想扑进了棠鸠的小竹马怀里。   走火入魔那天,棠鸠突然记起了。   这是一本修仙买股文。假千金姐姐是女主角,小竹马是她的买股男主之一。   棠鸠则是女配角。   最后被小竹马一剑刺穿心脏,又被假千金姐姐批判说“你不是恨他们,你只是嫉妒我”的女配角。   天道告诉棠鸠,想要离开这本书,就必须死在碎星刀下。   于是棠鸠找到了她那位手执碎星刀的反派小师兄。   然而万万没想到,那位刚开完杀戒,刀尖上还在淌血的少年魔头,听完她的请求,只是迟疑着抬手拍拍她脑袋,片刻后,一脸暴躁却又笨拙地安抚她。   “有人欺负你所以你才想不开?”   “怕什么。一刀捅过去不就完了。”   “算了。这颗炼神丹你先吃了。吃完和我说谁欺负你,我去把他宰了。”   棠鸠:?????????   ***   后来,小师兄终于答应了杀她。   然而棠鸠却很忐忑。   因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杀她,还总开导她要积极生活,阳光每一天。   果然。   当棠鸠被女主新收的男主追杀,临死前一瞬,突然听见兵刃交锋的声音。   有人替她挡下那一击。   小师兄将那新男主捏得稀碎,回过头,满眼血色。   “我说由我杀了你,意思是,除了我,没人能动你分毫。”   棠鸠:哦豁。   ***   再后来。   爹娘突然发现,真正纯粹爱他们的人是棠鸠。   师父突然发现,资质不佳的棠鸠修为居然远超爱徒。   小竹马突然发现,浑身上下都写着“莫挨老子”的钟师兄手腕上被刻了一朵小花花。   ——棠鸠最喜欢给“她的东西”留下这个标记。   众人:嘶!   后悔如斯!   ***   轻微病娇白切黑女A x 极度暴娇纯情护短男O   【排雷】   男主巨佬练小号,实力天花板,暴娇神经病,善恶观念淡薄。勿带三观入。   女主在原世界是个A(高亮),现在是个挂逼。以爽为主,不太努力。   取向偏GB。但也有BG。   私设多如山,部分设定命名含彩蛋。   黑原女主警告。全员恶人警告。   本质应该是一本热血沙雕文……吧。   内容标签: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啾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派劝我要积极生活,阳光每一天   立意:心怀光明,不堕黑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作品简评:   棠鸠穿越成为了成长向团宠文的女炮灰,她灵脉残缺,天资极差,会遭遇许多不公之事。本来她可以选择堕入魔道,一夕变强,她却选择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探索一条只属于她的修仙之路。本文节奏紧凑,行文流畅。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女主做事干脆利落,男主设定不落俗套,有引人深思的善恶观,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世界观。值得一看。 第1章 凶手是钟棘师兄。   年关将至,大雪翩跹。   街角梧桐树上的积雪被抖落,簌簌然露出几根黑色枯枝。温素雪站在树后,透过枝桠的缝隙,望向书院门口。   早市已过,天寒地冻间,坊市寂静无声。   他合起被冻麻的手,搓了搓,往掌缝间吐出口气。   书院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吱呀”一声,朱红木门被人推开,教书先生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温素雪立刻打起精神看过去。   他的任务就是观察教书先生的动向。   只见先生在门口站定,铁青着脸唤来扫雪童子,说了几句,脸色愈发不妙。他挥挥手,示意书童先行离开,自个儿摸着胡子怒火攻心往回走,不料走到一半,正好和温素雪对上视线!   温素雪心中一跳,想也不想,拉低大氅的兜帽,转身就跑。   隆冬的寒气呛得人喉咙紧涩,温素雪身体一向不太好,跑到小竹林时,脸蛋都憋红了。   他弯腰咳嗽一阵。   “温温,你没事吧?”有个稚嫩的声音惊呼。   温素雪抬起头,一眼看见孩子群中的棠鹊,嫩绿襦裙宛如银装素裹中一株萌发新芽的青柳,散发出亲切的生机。   温素雪摇了摇头。   棠鹊这才笑起来,奔到他面前,拉着他往里面走:“你来得正好,我刚堆了一个小兔子,你快看看!……对了,你可去过书院了?夫子那边如何?有没有叫人来找我们?”   她的声音把其他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温素雪摘下兜帽,耳尖透红。   半日没得到回应,棠鹊回过头,瞧见被她牵着的男孩嘴角微微抿起——这是温素雪不太高兴的表现。   “怎么了?”棠鹊一歪头。   温素雪余光扫着其他孩子的身影,嘴角愈抿愈紧。   视线游移间不经意扫过他和棠鹊交握着的两只小手,他微微一顿,再抬眼看见棠鹊困惑的表情,不悦顿时散了一大半。   唉。   温素雪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想要质问她为何要带其他人来他们的“秘密地点”,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说了好多次,不许叫我温温。”   棠鹊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一个很好看的笑,杏脸桃腮,目光盈盈。少女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怪可怜的。   “……”   温素雪仅剩的不高兴也烟消云散。   微风迭起,雪后初晴的天空绵远澄碧。   温素雪和棠鹊用雪堆了一个又一个兔子。   “我觉得温温就像兔子一样。”棠鹊说。   温素雪没吭声,只是安静地在她每一只兔子边,堆起另一只兔子,亲密无间。   临别时,温素雪忘了他的大氅,还是棠鹊追上来还给他。   她低头轻巧地帮他系好大氅的绳带,呼吸时翕动的鼻翼仿佛透明。   温素雪脸红得滴血,谢谢都忘了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上元节的集市,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棠鹊一口答应。   “那说定了。”温素雪拢了拢大氅襟口,“上元节,我在小竹林等你。”   他的念念不舍溢于言表,走一步还要回头三次,直到棠鹊彻底消失在他视野中。   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情节仿佛走马观花。   温素雪和棠鹊在小竹林堆小兔子的时候,啾啾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足有她膝盖深的积雪,越过山谷密林,出发前往柘阳城。   她在十岁这一年的春节,认祖归宗回到棠家。   而棠鹊在十岁这一年的春节,被告知她并非棠家的亲女儿。   不知道她生于何时诞于何处双亲何人,仿佛是个野孩子,这叫从小就被宠着长大的棠鹊怎么接受。   有如晴天霹雳,棠鹊哭了整整三天,然后一改平日的软糯乖巧,咬牙告诉爹娘,她愿意割舍一切自行离府,从此不再以棠家大小姐自居,爹娘恩情,她日后定当做牛做马报还。   这可是被大家宠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呀。   看她一夜长大,明明哭得肿胀却故作坚强的眸子,爹娘哪儿舍得同她割舍关系。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以后也是。”   娘含着眼泪将她抱进怀里,揉着她脑袋。爹又张开双臂抱了抱依偎着的的母女二人。   啾啾则像个看不懂气氛的弱智,被排挤在外。   等他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完,才想起旁边还杵了一根啾啾。   “……也罢,既然回了我棠家,你便叫棠鸠吧。”爹说。   所以棠鹊依然是棠家大小姐,啾啾则是棠家走失的小小姐。两个人平起平坐,不分高低。   这个结果,啾啾毫无选择权地接受了。   棠鹊却不怎么能接受,毕竟她深爱的亲爹娘变成了养父母,这心理落差如何能够承受。棠鹊一连哭了整个春节,后来好不容易不哭了,却将自己锁在屋里成日枯坐,委实可怜。   就这样,上元节那天,温素雪一无所知地站在小竹林,从日上竿头等到夜灯散尽。   他生了病,棠鹊也不闻不问。   棠鹊变了。   以前那个聪慧亲切又生机盎然的小姑娘,变得更坚韧,更成熟,也更冷漠。   温素雪不明白。   这个新年唯一的异常是棠鹊流落在外多年的妹妹辗转归家了。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既然是好事,就不该是她冷落他的理由。   思来想去,温素雪只能当棠鹊察觉到了他对她的小心思,故意疏远了他。   再后来——   温素雪是个病弱的孩子,一向不得父母重视。那次生病,更是缠绵病榻数月。   啾啾认识他后,对他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因为她也不被爹娘重视。   “从今往后,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回家的时候,爹娘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他们心还是偏着棠鹊的。   从啾啾回家时爹娘皱紧的眉头,到后来她在书院学到“鸠占鹊巢”这个成语,再一联想她和棠鹊的名字,她就明白这水端不平。   所以她不喜欢“棠鸠”这个名字。她更愿意用啾啾来称呼自己。   既然他们取名不愿尊重她,那她也不愿尊重他们取的名字。   作为难兄难弟,啾啾对温素雪好,什么东西都分他一份,更是在他心魔缠身的时候,进他识海舍命相救。   她以为他们像是共生的树与藤。她只有温素雪,温素雪也只有她。   她希望如此。   更希望温素雪不要和棠鹊牵扯上关系。   然而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原来温素雪也曾心系棠鹊。   她只是他们关系破裂后的捡漏者。   啾啾抬脸环视一圈,四周细长的枝叶随风颤动,地面厚厚的积雪上还留着几只由雪堆积而成的小兔子,以及孩子们的足印。   其他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一个人被留在了这片小竹林。   她走过去,雪在脚下发出被挤压时的咯吱声,她站在小兔子前,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片刻后,她伸出手,还没碰到那雪做的兔子,又猛地收回来握住剑柄。   ——有人在盯她。   她脊背一瞬间绷紧,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头皮。   “棠鸠!”   正僵持间,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个声音。   啾啾转过身,几片飞雪从她面前掠过。   她眨了眨眼。   天地间轰然一声巨响,冰雪、竹林、亭台楼阁,突然齐齐折断,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静止,画面全部崩坏爆裂,飞溅成了碎片。   ***   “棠鸠,棠鸠。”   声音愈来愈清晰,近在咫尺。   “——呀!”   短促的惊呼让棠鸠眉心跳了跳,努力抬起眼皮。   黑色渐渐从眼眶四周褪去,视野由模糊变清晰的同时,倒挂的石笋也映入眼帘。   微光苔藓荧荧点点,照亮头顶的岩石。   啾啾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   “你醒了。”旁边再次传来声响。   啾啾侧过脸,看见离她不远处站了个人,身姿妙曼,正踌躇着歪头看她。长发从她肩头倾泻,柔软缥缈。   棠鹊?   啾啾从她身后看见了山洞口微弱的阳光,茫然了几息,才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棠鹊摇头:“不知,我只是路上发现了这个山洞,想进来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刚进来就看见你倒在这里。”   “温师弟与昆师弟呢?”   少女依然摇头,柔睫垂落的时候流露出几分担忧:“不知……我没遇见他们。”   啾啾不做声。   太初宗弟子会在入门一年后,被送进秘境试炼。因秘境中危机四伏,所以弟子们会被分为四人一组。   啾啾与棠鹊、温素雪、昆鹫一队。   她依稀记得进传送阵时,背后师姐喊了声“不好”,接着一阵刺眼的白光不由分说将他们推进了秘境。   看样子,他们被传进来时就分开了。   啾啾扶着岩壁慢慢站起来,头还在疼,识海剧烈翻腾。   “你没事吧?”   棠鹊看起来很想扶她一把,但脚尖只稍稍迈出半步,就想起什么似的,倏地停下动作。   啾啾这才发现棠鹊半边身影挡住的后面,还站了个小男孩,正警惕地瞪着她。   “他是谁?”啾啾问。   棠鹊下意识挡了一下。一瞬后又惊觉不妥,转而牵起男孩的手,唇角漫出温和的笑意:“我在路上遇到的一只青鸾,受了很重的伤,我就替他治疗了一下。”   啾啾点点头,“噢”了一声。   棠鹊看看她,有片刻的失神。   猫狗牛蛇常见,青鸾可不常见。   他们平日上课用的教材《神奇灵兽在哪里》里面说了,青鸾都生在人烟罕至的地方,孕育需百年,破壳需百年,化形需百年。天下修士有缘瞧见根青鸾尾羽就算不错了,她还平地捡了只化形的青鸾。   啾啾一张脸波澜不惊。   棠鹊突然有些懊恼——她希望看到妹妹对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正想着,对方突然抬起头,和她视线对上。眼睛漆黑,无风无浪。   棠鹊耳朵瞬间红了。   片刻后,啾啾问:“已经标记过了?”   棠鹊还在为自己刚才冒出的想法深感不耻,反应不太过来,也不太理解妹妹脱口而出的“标记”是什么意思,好半天,只估摸着小声回答:“已经结契了。”   “嗯。”啾啾回应。   这之后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啾啾剧烈的头疼终于一点点缓过来。   她收回一直扶着岩壁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走吧,不知道温师弟和昆师弟现在怎么样了,得快点找到他们才行。”   棠鹊点头。   啾啾深吸几口气,往山洞外走。   地上一圈隐约流动的红光在棠鸠离开后黯淡破碎,隐没于山洞湿润的土壤——是个小而强悍的火系防御结界。   棠鸠擅长机关阵法术,可她是木灵根,是绿色。这并非她布的结界。   棠鹊用足尖蹍了碾刚才烫过她的法阵残印,有些恍神。   “棠鹊?”山洞外传来声音。   啾啾已经离开山洞。棠鹊这才惊醒似的应了声“来了”,牵着小青鸾的手匆匆追上去。   “阿鸠,你之前为什么会倒在山洞里?你是不是遇到了……唔!”   棠鹊突然睁大眼睛,声音戛然而止,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   灰色的云层在头顶翻滚堆积,巨木的树叶遮天蔽日。   啾啾一只手拨开的灌木枝叶后,是让人触目惊心的画面。   妖兽、修士、破碎的血肉,空中弥漫着腥臭。   “呕——”   尚未接受过修仙世界鞭打的炼气期小修士哪儿受得了这些,棠鹊忍不住捂着嘴转过身。   啾啾从混沌的思绪中拽住了一根线头,慢慢想起来。   对了。   她失去意识前,看见钟棘师兄,在这里杀人。 第2章 他还挺爱笑的。   太初宗崇尚实力,以修为定尊卑。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岁数,只要修为更高,那就是师兄师姐。   所以钟棘虽说被叫做钟师兄,实际上看起来与啾啾差不多年纪。   啾啾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和一只筑基后期的妖兽战斗。   暗红衣袍随风翻飞,高高束起的黑发乱舞,暴露出来的白皙耳垂上戴着条细长的红笺。   少年仿佛熊熊燃烧的火苗,兴奋又狂暴,将妖兽逼得无路可退。连他手中泛着冰冷光芒的刀刃都缠上了一圈火舌。   他正要提刀斩下妖兽头颅,一位师姐突然冲了出来,直奔妖兽巢穴,看样子想趁机夺走妖兽看守的宝物。   然后钟棘想也不想将妖兽踹到了师姐背后。   “吼——”   啾啾躲在灌木丛后,眼睁睁看着那位师姐连声尖叫都没发出来,就被撕成了碎片。   再后来,又来了个师兄,一脸悲愤痛斥钟棘不顾同门情谊。   说了大概一盏茶功夫,从钟棘搜查尸体到搜罗完毕。   最后钟棘抬起手:“我数到三,如果你没逃走,那你死了。”   师兄愣了愣。   钟棘按下一根手指头,语气轻松。   “一。”   以啾啾现在的水平,看不出来钟棘和那位师兄究竟谁修为更高,总之钟棘吐出第一个数字后,师兄如梦初醒,面露骇色,转身仓皇逃窜。   钟棘咧开嘴角。   “二。”   “三。”   他笑起来。   看得出来心情不错,少年耳下坠着的红笺随风翻滚,一层暗金光芒缓缓流动。   啾啾能从他咧开的嘴角里看见他尖尖的犬牙。   接着,“咚”的一声。   师兄的脑袋砸在地上。身体也随之落在不远处。   身首分离。   后面的事情啾啾就记不太清楚了。她好像捡了个什么东西,又好像和钟棘对上视线,看见他瞳孔中涌动着红色的光,仿佛一朵妖异的花在夜色中盛绽。   她是怎么晕倒,又是怎么进了山洞……她一概不知。   想到这里,啾啾翻了翻储物袋。   捡的那颗珠子还在,如琉璃一般剔透冰凉,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旁边还有些别的东西,啾啾用手指戳了一下,有些发愣。   “小鹊!”背后突然传来激动的呼喊。   啾啾转过身,一条橙色身影从她身边急急掠过。路过时不小心撞了下她,力气极大,坚硬的肩骨硌得人生疼。   啾啾退开两步,眼看着就要踩进一旁溪流,另一只手臂伸出拦下了她。   少年胸膛尚且瘦弱,衣袍上有清淡的皂荚香味。   啾啾一顿:“温师弟。”   “嗯。”   温素雪不爱说话,啾啾话也不多。短短几个字,算是打过招呼了。   温素雪收回手臂,抿紧了唇,睫毛如蝶翅般扇了扇,清清冷冷的视线射向不远处。   啾啾也站直身子,随他一同看过去。   昆鹫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撞上了棠鸠,也许察觉到了,却懒得顾及。他风风火火地冲到棠鹊身边,围着她绕了好几圈。   “喂,你还好吧?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你之前都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这家伙是谁?牵着他做什么?”   昆鹫年纪比温素雪还要小一岁,脸还没完全长开,个头也不高,仅仅平视就能看见他秀致鼻梁边的几颗淡色雀斑。   棠鹊平日里时常和他斗嘴,是公认的欢喜冤家,听见昆鹫声音,她下意识想逗逗昆鹫,可看见少年生机勃勃的脸庞上不加掩饰的关心后,又按下打闹的心思一一作答。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棠鹊唇边浮起一抹笑。   “你说小青鸾?他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我给他治疗了伤口,然后和他结了契。”   说着,她松开一直牵着青鸾的手,转而揉了揉他脑袋:“小青鸾,这是姐姐的好朋友,他叫昆鹫。”   “竟然是只青鸾?”   昆鹫来了兴趣,刚要凑过去,就见那一直将脸埋在阴影里的小少年突然抬起头,自下而上冷冷瞪了他一眼。   眼神轻蔑至极。   “你……”昆鹫先是一愣,继而拧起了眉,“你那是什么——”   昆鹫从没被人这样鄙夷过。   他昆小少爷是紫霄仙府妙华真人送来太初宗的弟子。紫霄仙府那是什么,掌管着天下资源灵脉,所有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的最高仙府。   昆鹫被送来太初宗后,待遇极高,上上下下把他当个宝贝捧着,还没人敢对他露出这种眼神。   眼看着昆鹫的少爷脾气就要发作,啾啾却松了一口气。   原来小青鸾并不是针对她。   他只是觉得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大家都是垃圾人,那就没什么了。啾啾摸摸侧颈,认真地想,总比棠鹊的朋友们总是不由分说地歧视她好。   棠鹊急忙插进昆鹫和小青鸾中间:“好了好了,小青鸾有些认生,你别生气。”   “……”   昆鹫的怒气在棠鹊手指扯住他袖子的瞬间偃旗息鼓,他一低头就能看见棠鹊眼睛里的自己。   少年只能不自然地冷哼一声,别开脸:“……算了,这小畜生叫什么名字?”   棠鹊摇头:“还没想好。”   昆鹫古怪地笑了:“不如就叫他小畜生罢。”   “昆鹫!”   他们又要打闹起来。   温素雪眼神微动,垂首轻声问:“你有没有给你姐姐惹麻烦?”   “没有。”啾啾回答。   “那就好。”   啾啾抬头:“你很怕我给棠鹊惹麻烦?”   温素雪模样虽嫩生生的,可总有些少年老成,听见她声音,他脚步顿了顿:“我担心你给我惹麻烦。”   他挥开面前枝叶走过去,神情没什么波澜,眸子依如同白峰细雪,又清又冷,出声询问:“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温师弟?”棠鹊愣了愣,“你怎么,也在?”   “我和昆师弟一起来的。”   棠鹊微微张嘴,约莫惊讶了一番,很快面色恢复如常,沉默着点点头,不太自然的模样。   温素雪和啾啾形影不离后,她在他面前就一直这样了。   昆鹫环视一圈,皱起眉。   刚才见面太开心,没留意其它,这会儿温素雪一提醒,他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的可怖场景。除了人的尸体外,还有只筑基期的焱宁兽,被人一刀切了脖子。   就算知道啾啾没能力招惹这种妖兽,昆鹫还是先凶巴巴瞟了她一眼,片刻后才问。   “小……棠鹊,这些到底怎么回事?你真的没遇到危险?”   棠鹊摇头:“阿鸠说妖兽是钟师兄杀的。”   想了想,棠鹊突然露出了然的眼神,嘴角漾出淡淡的笑意:“还有,叫我小鹊就好。”   “我才不叫。”被戳穿的少年有些羞恼,耳朵微红,他低低嘀咕一句,又想起什么,瞪圆眼睛,“钟师兄?你说钟棘?”   “应该是了。”   “他来试炼秘境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昆鹫继续不可思议:“师父说秘境中会有师兄师姐待命,以免大家遇到危险。难道他也是来保护新弟子的?他?”   众人:……   这一地的尸体。   就,挺突然的。   怎么看钟棘都不像来保护他们的。   许久后,棠鹊才喃喃:“我也奇怪。”   她侧过头,几分好奇,“阿鸠,你真看见钟师兄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钟棘是门派中出了名的问题少年,从不去求知堂上课,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学生们口口相传的流言——   “别惹钟棘!别惹钟棘!别惹钟棘!”   师兄师姐还亲口传授辨认钟棘的方法——他耳下垂着细长红笺,大约到下巴的长度,上面流淌有金色火纹。   啾啾记得那金色火纹的红笺,在狂风中艳丽又招摇。后来一脸悲愤跳出来的师兄也确实喊了钟棘名字,不可能认错的。   不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难说了。   啾啾回忆着钟棘兴奋地和妖兽战斗,冷笑着旁观妖兽把师姐撕碎,愉悦地让师兄身首分离。种种迹象,都指明了钟棘的最大爱好——   “他还挺爱笑的。”   “……”   “啊?”棠鹊听了个与脑补完全不符的答案,极其错愕。   温素雪泠泠的。   昆鹫一脸别他妈逗我了的烦样。   “笑?”棠鹊不可思议地掩了掩嘴。   啾啾肯定:“嗯。”   “……”棠鹊瞠目结舌,半天才勉勉强强,“……那他还挺,亲切的。”   倒也不是。啾啾想。   温素雪看她一眼。   “既然这些与我们无关,那就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执了剑,率先转身,背影如玉如竹。   说的也是。昆鹫厌恶地踢开足下沾了血的碎石,拉着棠鹊走在中间。   啾啾落了一步,跟在最后。   之前梦境世界崩塌时,几枚碎片上倒映着温素雪的脸,刺入啾啾识海。她又想起来,温素雪在棠鹊面前会笑会闹会脸红,而在她面前总是淡漠疏离的。   啾啾撩起眼皮,注视着温素雪的后颈,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一句话。   ——我想标记他。 第3章 灵珀仙果。   啾啾一行人进入的秘境叫试炼秘境,顾名思义,是专门给新人试炼用的副本。   秘境中有许多特殊灵晶。   大家的任务就是在秘境寻找灵晶,每个人二十枚,倘若没拿齐,要么继续当记名弟子等着参加下一次试炼,要么转为外门弟子,以后只能学些不入流的九阶仙法。   相反,通过试炼的人可以挑选一套自己喜欢的法器,成为内门弟子,学习上乘仙法。   “你说我们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昆鹫叹气,“没遇到什么的妖兽,也没寻到什么机缘。”   棠鹊笑了笑:“没遇到危险就算不错了。”   篝火在眼前熠熠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昆鹫瞥一眼:“说起来,你捡的这小畜生该是这趟试炼最大的收获了。”   他声音不太友善。   倒不是羡慕嫉妒,就是单纯看小青鸾不爽,看见棠鹊左右不离地牵着小青鸾更不爽。   棠鹊瞪他一眼,鼓起脸,更显生动:“说了好多次,不许叫他小畜生,他有名字,叫栖玉。”   昆鹫不以为然。   棠鹊顿了顿,转过脸:“阿鸠,你究竟在找什么?”   啾啾翻翻找找有一会儿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她动作稍停:“只是检查一下这次试炼的收获。”   昆鹫嗤了一声,俨然没把她那点小收获放在眼里,甚至觉得提起的必要都没有。   棠鹊倒是很感兴趣:“你都拿到了什么?”   啾啾从左往右念给她听:“化毒丹、月爪藤、清心草、灵晶……”   “这些破烂还用得着收集?”昆鹫的小雀斑在火光下更加明显,神情不屑,“花点下品灵石就能随便买,谁袋子里不是一大堆。”   棠鹊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啾啾止住了自己报数的声音。   问题来了。她根本没钱。   “你不会是连买破烂的钱都没有吧?”昆鹫突然坐直身子,手搭在膝盖上大剌剌笑了,“也对,毕竟你……”   他声音顿了一下,想起棠鹊与棠鸠是两姐妹,话锋一转,笑嘻嘻的:“毕竟你又不讨人喜欢。就算是爹娘,也知道手心手背,更该偏爱谁。”   温素雪眉心动了动。   “昆鹫。”棠鹊心里一跳,拍了下他,目带肃光,似在制止。   啾啾和昆鹫两人一直不太对付。   说起来还和棠鹊有点关系——   刚进门派那阵,昆小少爷不知为何总看棠鹊不顺眼,没少带着他的小喽啰欺负棠鹊。   有次昆鹫故意将狼毫上的墨汁甩在棠鹊身上,啾啾实在看不过去,便用新学的木系法术攻击了他。   那一招叫木刺。   尖锐的木枝直直射向昆鹫手臂,“噗呲”一声,瞬间洞穿。   昆鹫捏着手腕,看着宣纸上的血滴发愣。   那一声后,昆鹫便把他厌恶欺负的对象换到了啾啾身上。   这会儿昆鹫扯了扯嘴角,轻哼一声。   棠鹊怕他们又打起来,急忙岔开话题:“说起灵晶,明天就要离开秘境了,大家先检查一下有没有收集够吧?”   说得也是。   几个人都简单查了一下。   棠鹊最先检查完。   十六。十七。十八。   她愣了愣,重新数。   十六。十七。十八。   她动作越来越慢。   片刻后,她抬起头,有些木然:“都齐了吗?”   温素雪:“嗯。”   昆鹫:“废话,早就齐了。”   棠鹊转过脸:“阿鸠呢?”   “我也齐了。”   棠鹊愣了愣,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之前都没有看见你分走灵晶。”   “是。”啾啾点头,“我遇到你之前就收集齐了,所以后来就没再瓜分过。”   她这一路几乎都在打白工,很有团队精神地和他们一起闯龙潭进虎穴,却从不拿走她该拿的战利品。   因为她的灵晶也是白来的——从山洞醒来时就放在她袋子里了,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   “你没集齐?”温素雪突然插话,问向棠鹊。   这几个字让棠鹊张了张嘴,脸上有些难堪——仿佛她比吊车尾还吊车尾。   过了好几息,她才轻轻点了下头,刻意别开脸躲过啾啾的目光,笑了笑,恢复淡然:“不过没事。大不了明年再来。”   没事?   昆鹫差点叫起来:“这还叫没事?你怎么老是这样——”   他蓦地一顿,竟然有些生气了。他想和棠鹊一起学习,同学同玩,做一样的事,可棠鹊似乎根本没在意过这些。   他简直想揪住她衣襟:“就算你没心没肺,也有个度!”   半熟的小少年激动得脖子都红了,比她还着急,哪儿像平时一看见她吃亏就笑嘻嘻的小坏蛋。   棠鹊用圆圆的鹿眼注视着他。   这样的眼神能立刻让昆鹫没了脾气,他再气急也只能憋着,干脆就抿唇回瞪她。   温素雪抬了抬手,按下昆鹫,语气冷静:“还差多少?”   棠鹊垂下眸子:“两枚。”   “我们现在就去找,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还来得及。”   温素雪当机立断,起身往外走,枯枝碎叶在他雪白的靴子下发出脆弱的声音。   “也不用这么……”   “你闭嘴。”昆鹫瞪她一眼。   棠鹊止住声音。   “现在全部听我们的。走,找灵晶去,我一定要让你集齐。”   昆鹫袖子一甩,木柴上跳跃的火光应声熄灭,少年的模样异常坚决。   棠鹊没有再反驳,只是浅浅露出个笑:“温师弟,昆师弟……谢谢你们。”   一行人是从东边过来的,现在继续向西出发。   阴云连绵,不见星月。   这一路都异常空旷,别说灵晶,连啾啾喜欢收集的下品材料都不见多少。   匮乏得离谱。   昆鹫一路都在嘟嘟哝哝表示不满,棠鹊予以安抚。   啾啾在他们循环往复的交谈中靠近温素雪,摊开手心:“这个给你。”   “这是……”   温素雪微微一怔,讶然至极:“灵珀仙果?”   少年略微变化的声音让另外两人的打闹也安静了下来。   棠鹊抬起眼,和啾啾视线撞个正着。   片刻功夫,她了无痕迹地移开视线,一脸无谓,继续和昆鹫又说又笑,倒是一旁的小青鸾视线在那边黏了好久。   啾啾手心里躺了枚小小的朱果,脉络纹路之间有华美的金纹,两片青色细叶在果蒂舒展。   这是她刚才汇报秘境收获时,被昆鹫打断后没能说出来的东西。   温素雪蹙眉:“你从哪里得到的?”   “捡的。”   和那枚琉璃珠子一起滚到她身边的,也不知道两者究竟哪个才是妖兽看守的宝物。   啾啾那一刻俯身拾起它们,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最单纯地想要捡起它们,连收进物品袋都没有。   所以醒来时发现它们在她这里,她有几分失神。   “我不要。”温素雪摇头,“你好好收着。”   啾啾:“可我拿着没用。”   灵珀仙果乃是炼黄泉回魂丹的材料,至于回魂丹——有凝聚魂魄、人魂合一的妙用。换句话说,这东西虽然不能治病疗伤,却能让人起死回生。只要肉身还在,魂魄没散,回魂丹就能让人活过来。   这东西百年难得一见,有价无市,比青鸾还要珍贵百倍。   现在这玩意儿就躺在棠鸠手心。   没有任何铺垫,普通得仿佛路边一枚小石子,被毫无成就感地展示出来。   几个人都有点发懵。   棠鹊抿了抿嘴角。   “我不……”温素雪凝神看了好一会儿,迟疑着改口,“也好,先存在我这里。等我炼成回魂丹了再还你。”   啾啾不置可否。   不远处昆鹫越走越沉默,莫名的烦躁下,他不由自主骂了一声:“什么破地方。”   随后,他将手上把玩的树叶灌注灵气随手扔出去。   树叶有如离弦的箭,射出一段距离后悠悠飘落。   近乎凝固的气氛中,啾啾突然停下脚步,看向树叶飘落的方向。   片刻后,她开口:“这里有个阵法。”   “什么?”一行人都扭过头。   “有个阵法。”啾啾踩着薄雾往那边走,背影飘渺,“我去看看。”   不多时,她那永远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十分笃定:“没错。这里有个镇物阵。”   雾气浓厚起来。   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白雾却分外明显,低下头,连鞋子都显得模糊不清。   一片白茫茫中,勉强能瞥到啾啾单薄的身形从雾气中穿过,愈来愈远。   昆鹫终于忍不住了。   “棠鸠,你在搞什么鬼?”   没有回答。   只有雾气如蛇一般纠缠,云层也积压搅转,在头顶凝出巨大的漩涡,如同一只眼睛死盯他们,让人发怵。   棠鹊心尖一颤:“云……”   好像会蛊惑人,只要一直盯着漩涡的中心,压迫感就会越来越重,窒息痛苦,却无法撤回视线。   到最后三魂六魄都被卷进巨大的漩涡。   棠鹊不自觉收紧手指,将小青鸾的手捏得发红。   一道白光突然直射云霄。   被那道更加夺目的光柱一干扰,棠鹊终于能够重新开始呼吸,她大口喘了几口气,咳起来。   昆鹫被吓了跳,回过身拍她:“没事吧?”   棠鹊边咳边摇头。   “别看那云。”温素雪本来要安抚她的手,被昆鹫抢先后,在半空中划了个弧度,堪堪收回。   他捏的那个驱云诀,对这诡异的云雾没有任何作用。   阵法便是如此,在一方小天地里书写自己的规则,体术也好、仙法也好,不管对方是什么修士,全部要遵循阵法主人的法则。   阵法就藏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主动袭击人。修士们不进去便万事平安,一旦进去就只能自求多福。   昆鹫脸色发沉。棠鹊咳完了,直起身,也多出几分凝重。   “阿鸠?”她忍不住也喊了声。   这次有回应了   不远处有人轻轻“嗯”了一下。   “等一下。”啾啾说。   只过了几息时间,空气中好像突然响起了细碎的“呯”的一声。随着那声音,云和雾突然倒退缩回,旋转着飘远,最后在地界边缘如泡沫一般破碎消散。   短短一瞬,世界重回清晰。   众人的身影都一一显现,深沉的夜幕下,看见啾啾站在仅仅离他们五丈远的地方,小小一只,轮廓镀上一圈浅浅的青光。   她仰着头,看着面前。   ——那里是一座庞大华美到难以置信,遮天蔽日的碧玉巨塔。 第4章 他是带着杀她的决心来的。……   巨塔是用玉做的。   不是普通的玉,而是修真界里难得一见的玉髓,即便在夜色中,也散发出莹润的光辉。   饶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昆鹫,也忍不住“唔”了一声,眼睛瞪大了点。   棠鹊同样讶然。不过片刻后,她便收回了对巨塔的关注,转而投向自己妹妹。   阿鸠流落在外的那十年,听说是进了个盗墓的寨子,平日里没少研究机关阵法。   不过,就算她那时是小孩子,也该知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该有棠家的风骨,她做些盗墓挖宝的事,委实不应该——这些都是爹娘说的。   爹娘一直教育棠鹊要做个有底线的人。   啾啾侧过脸:“这是镇物阵。换而言之,就是这座塔里放了些东西,要进去看看吗?”   秘境中隐匿的地点向来不少,一些专心修炼的前辈就喜欢将洞府或者宝贝藏在秘境中。   但那些地点都不像这座巨塔森然威严,仿佛至关重要,立入禁止。   好半天,昆鹫咬咬牙:“进!”   “昆师弟……”棠鹊柳眉蹙了蹙,不太赞同。   “掌门又没说有不许进的地方。”昆鹫反而无所谓了,将手枕在脑后,“反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打转也一无所获,还不如进去碰碰运气。”   “进吧。”温素雪也开了口。   “温师弟,怎么你也……”棠鹊闭了闭眼,摇摇头,“算了,随你们吧。”   “这不就对了。你少说话,跟着我们就行了。”昆鹫大剌剌地笑着,抬手摸了摸和他个头差不多高的棠鹊的脑袋。   棠鹊一愣。   昆鹫和温素雪已经朝着入口前进了,棠鹊抬手按了下刚才被摸过的后脑勺,好半天,轻轻一哂,摇摇头,也跟着往里走。   唯独在路过啾啾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告诉她自己的情报。   “阿鸠,以后你少碰这些机关阵法……爹娘,不喜欢。”   她抽身离开,在空中划过的发尾被勾勒出一层玉髓的碧光。   啾啾垂了垂眼皮,用手摸摸入口处光滑的玉壁。   足下线条缓缓蜿蜒勾勒,不消片刻,一朵花型图纹出现在了石板上。   在光顾的地方留个记号,这是修真界盗墓分子的职业道德。   她也走进塔口的光幕里。   几丝风从窗外溢进来,在塔中游走,凉意擦过皮肤的时候,烛火也跟着微微跳跃。   “啪嗒、啪嗒、啪嗒。”   塔里极其安静,只有脚步声回荡其中。   啾啾走在最前面。   刚刚进来不久时就有块机关石板被触动,几枚暗箭射了过来。   这里不能使用灵力仙术,若非昆鹫体术好,这会儿身上已经好几个窟窿了。   所以换成啾啾带队。   清理了七八个机关,队伍稳稳上了五楼。   不能用仙术,全靠一双腿硬爬,棠鹊有点吃不消了。   “休息一下吧。”棠鹊瞄一眼温素雪。   一行人当中身体最差的莫属温素雪,他从小便体弱多病。这会儿脸色也有些隐约的病态,连唇色都泛出一抹苍白。   “好。”不等啾啾回答,昆鹫先做出回应。   啾啾也点点头,环视一圈,指了个位置:“你们在那边休息。这层楼灵力场有些奇怪,我去看看。”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昆鹫收回视线,表情古怪:“灵力场?”   温素雪指尖凝出小小的火苗,挥向塔壁上的蜡烛。他和棠鹊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棠鹊解释:“兴许是他们的行话。”   “行话?”   这次,棠鹊犹豫了很长时间,头顶烛光熠熠跃动好几下,她才叹了口气:“阿鸠小时候……在她回家前,她一直都呆在黑风寨里。”   “山匪寨子?”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棠鹊小声:“是些盗贼。”   “哦?”昆鹫突然笑了,眼神闪烁,似乎想到了新的可以欺负人的理由。   “你别想着捉弄她!”棠鹊反应过来,瞪他。   昆鹫一耸肩,不置可否,高深莫测。   其实啾啾也觉得黑风寨这个名字难听,和她“啾啾”这个小名一样难听。她曾在挖墓归来时,坐在路边馄饨摊里对师父小声逼逼过:“师父,我们黑风寨的名字能不能改一改。改个更浩然正气、不那么像坏人的名字。”   然后她那位扛着关刀,虎背熊腰的师父大惊失色:“什么?为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坏人啊,坏人就该用坏人的名字!要是我们用了好人的名字,那好人还用什么?!”   啾啾:……   师父:“啾啾,你清醒一点,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啾啾:……   她师父觉悟一直可以的。   不过那些“行话”就真和师父无关了。啾啾从小就这样,总是在说话时不经意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顺口到好像大家平时都这么说话。只有看到周围人一脸懵逼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别人听不懂的东西。   她用两根手指指腹轻轻抵着墙壁前进。   这座玉塔十分巨大,每一层除了环廊与圆堂,还在尽头设有暗室或者通往上层的密道迷阵,物理机关的隐藏也需要一定空间,所以目测棠鹊等人休息的圆堂,在一层中一半面积都占不到。   她指腹突然划过了微不可察的凸起。   啾啾顿住脚步,仔细观察了一遍,微光的玉髓墙壁上有串细微的剑纹,剑纹附近有团非常不显眼的光点。她催动灵力旋转剑纹,随着剑纹的转动,光点也跟着转移位置。   一个晦涩的机关,不过不算难。   她把附近都搜索一遍,又找到了九处剑纹。   这总共十处剑纹,连起来是个“室”字。所以,她把光点位置调整转向,使它们连成星图上“室宿”。   一切做完,环廊尽头响起“咔哒”一声。   玉壁裂纹后有幽光荧荧透了出来,砖石摩擦的声响中,玉门缓缓打开。   不消片刻,暗室显露。   啾啾进去转了一圈。   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些上品食材,啾啾将它们一一收进物品袋里。   让人惊讶的是,这个房间里竟然能使用灵力。   这让她警惕起屋里是否有妖兽精怪。   然而并没有。   搞得这么高深莫测,结果就只为了藏了几个食材。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啾啾一边扎紧袋子,一边准备往回走。不料刚转过身,她脚步便猛地一顿。   微风携着几丝凉意,擦着脖子掠过去,惊起些鸡皮疙瘩。   不知何时门口多出一个人来,一袭青衫,孩童身形。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那里,抬起头注视啾啾的眼睛里透出一抹暗沉青蓝。   “小青鸾?”   啾啾退了半步,手悄悄覆上了剑柄。她突然想起她回到棠家的第二年,和棠鹊一起去了书院念书。   棠鹊自然是照顾她的,把她介绍给她最要好的朋友,带她参观书院,给她答疑解惑。   啾啾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对新的生活新的朋友充满向往,总是试探着、满怀期待地和他们接触。   仿佛一只小蜗牛,在用触须感知世界。   然后有一天,她听见她真心相待的“新朋友”——也是棠鹊的知己——那个年长他们一岁的少年,一脸了然地对棠鹊说:“你别对棠鸠那么好。”   棠鹊一愣。   在假山后吃烤红薯的啾啾也一愣。   “为什么?”棠鹊问。   “升米恩,斗米仇。”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等她觉得你照顾她是理所当然后,所有她没法从你那里得到的东西,都会变成她嫉恨你的理由。”   棠鹊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仿佛是艳阳下的蒲公英,随风飘散:“所以你才一直讨厌她?”   “嗯。”少年坦白,“我觉得棠鸠不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啾啾在黑风寨的那段时间,接触的所有“坏人”都很坦诚,他们是会直白骂“老子讨厌你,别和老子说话,今晚弄死你”的简单粗暴的反社会分子。   但是回家后遇到的这些“好人”不一样,他们不会把喜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啾啾是隐隐约约有察觉到这位“新朋友”对她的鄙夷、厌烦和防备,但真的听见对方这样说出来——她很茫然。   这些人无条件对棠鹊好,宠爱棠鹊,偏心棠鹊,他们从来不觉得不对。   啾啾只是享受了她姐姐出于愧疚对她的一点补偿,他们就急冲冲地跳出来阻止,认定她不应该得到优待。   为什么。   她莫名地让这件事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回放了一次,最后注意力落回到小青鸾身上。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棠鹊的朋友不对啾啾抱有敌意。   他们就像一场风暴,强硬地要将啾啾卷到棠鹊的对立面去,不管啾啾愿不愿意。   他们对她展露出轻蔑和怀疑的态度,等把她逼到棠鹊的对立面后,又指着鼻子骂她是非不分,不知好歹。   啾啾打住心底隐隐约约的一片黑气,抬起头,回想着小青鸾的名字。   “栖玉,你怎么到这边……”   话没说完,啾啾瞳孔突然收缩一下,身体本能远超了大脑反应,不消一息工夫,人已经站在了暗室另一隅的木箱上!   “乒——!”   青色羽毛如同钢钉一般刺入墙壁,从没入的位置,蜿蜒出几道裂缝,在墙壁上扩散开。   力道极重,只能看见半截羽毛还露在外面。   尘埃乱舞。   啾啾的物品袋掉在了地上,系带尚未扎紧,她收集的那些不值钱的材料从袋子口滚出来。   青鸾似乎根本没注意,依然死盯着啾啾,直直往前走了两步,碾过了一枚霜噬蜘蛛卵,白|浆四溅。   没钱又没机缘就是这样,物品袋也只能用最下品的,空间只有一方大小,还不带固定和自动吸附功能。   啾啾没再吭声,抽出了门派长剑,正对青鸾,摆明了迎战。   这只青鸾修为比她高,高很多。不过化形限制了它的修为,受伤又限制了它的体力。   能不能赢不好说,打打就知道了。   少女的眼眸平日总是混沌的、木然的、死去的。可这一刻,眼底点缀上了点点寒光,有如剑刃,锐利冷酷、残忍美丽。   刚刚那排青色羽毛刺入的地方,正是啾啾站立的地方。看高度的话——   是脖子的高度。   ——他是带着杀她的决心来的。   而她也会报以杀意。 第5章 杀了我。   “铛铛铛——”   昏暗的圆堂里三团白光突然闪烁起来。   “门派令……?”棠鹊有些惊讶。   太初宗所有人都会佩戴一枚门派令,方便众人联络以及辨认身份。   按照地位不同,门派令的颜色也不同。棠鹊等人现在只是记名弟子,因此门派令是最朴素的白色。   根据入门第一天分发的《门派令使用说明(必背)》所说,门派令内传出警钟声并伴随光亮闪烁,代表紧急召回门派。   “这什么意思?”昆鹫问。   棠鹊回答:“让我们立刻回门派的意思,你没背《门派令使用说明》?”   昆鹫嗤了一声:“我为什么要背那玩意儿?”   “因为封面上写了‘必背’两个字,比标题还大。”   “……没看见。”   “……”   温素雪手心拂过令牌,对门派召集做出回应,属于他的令牌上光亮渐渐熄灭下去。少年眉心微蹙,黝黑的瞳孔看向镂空的厅门,冷冷的:“棠鸠还没回来。”   棠鹊短促地“啊”了一声:“说起来,小青鸾去哪儿了?”   “你刚刚睡着的时候,那小畜生自己走出去了。”昆鹫学着温素雪的样子,用掌心拂过门派令。他的身份令牌也停息了闪烁。   棠鹊偏过头,很严肃:“你没拦住他?”   “他想出去便出去呗,你们结了血契,还怕他走丢不成?”昆鹫满不在乎。   “可他之前受的重伤还没愈合。”棠鹊顿了顿,“我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昆鹫将双手枕回脑后,想到棠鹊这么在乎那小畜生就满肚子不爽,不由小声嘀咕一句,“把他召回来不就好了。”   棠鹊似乎没听见,只是看着圆堂的镂空玉门出神。   其实不强行把青鸾召回的原因很简单——棠鹊现在的神识还没法掌控青鸾,若是强行将他收回,她很有可能会遭到反噬。   她不太确定小青鸾会不会听命她的召唤……老实说,她觉得小青鸾不那么,顺从。   温素雪没参与他们对小青鸾的讨论,很安静:“你们走这边,我去那边。如果找到人了,就回圆堂集合。如果没找到,一刻钟后也回来。”   “好。”   众人兵分两路。穿过玉门时,棠鹊视野的边缘捕捉到了温素雪的背影。少年不知何时个头已经高过了她,身形依旧带着点稚嫩的单薄,但曾经傻乎乎被她掌控的羞涩模样却日渐稀薄,他逐渐成为了团队中值得信赖的统御人物。   他越来越淡然成熟,也越来越……像她。   棠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时候在书院念书,孩子们总是聚集在一起憧憬未来。棠鸠想成为被凡人崇敬的大侠,棠鸠关系最好的那位少年想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修士。唯有温素雪被问起这个问题时,偷偷瞥了一眼,小声说:“我想成为像姐姐一样的人。”   “姐姐?”   温素雪点点头,蕴含期待的眼睛熠熠生光:“就是会照顾人,聪明成熟、温和可靠,像个姐姐一样的人。”   “这算什么愿望?”   “你是个男人,怎么能变成姐姐呢?”   孩子群爆发出一阵欢笑,温素雪在笑声中红了脸,有些狼狈。棠鹊却一言不发。她能感受到温素雪平日里对她的憧憬、对她的依赖。也能感受到温素雪诉说愿望时,偷瞄她的视线。   棠鹊好像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早熟通透很多。   后来她变了,温素雪也变了。不变的是他上课时穿过棠鸠,依然偷偷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   也许温素雪想要变成姐姐的心愿并没有改变。只是他憧憬的姐姐成为了另一幅模样,所以他也成为了另一副模样。   “怎么了?”见棠鹊陷入失神,昆鹫用胳膊肘撞撞她。   “没有。”她摇摇头,“我就是在想,不知道小青鸾现在在做什么。”   ……   “锃——”   兵刃相交时巨大的声响带着震颤蔓延开,火花迸发,细碎四溅。   小青鸾现在在和啾啾打得不可开交。   青鸾擅长用钢铁般的羽翼射击,啾啾则擅长用木刺对穿。本质是两个玩远程的弓兵,这会儿杀红了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变成了青鸾的利爪搏斗棠鸠的长剑。   自古弓兵多近战。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锃——”   兵刃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在空旷的暗室中扩散回荡,啾啾虎口已经麻得快没有知觉,冲击而来的力道让她像离弦的箭一般被射回虎桩灯上。身上全是深浅不一的伤口,手臂被戳穿了一个洞,衣衫浸满血红,脸颊也开了道口子,汗水和血污混在一起。   她只是粗粗喘了一口气,立刻又一蹬虎头冲向另一方。   “砰!”   一节钢羽射入虎桩,啾啾刚刚站立的地方已经粉碎。然而现在呆的地方也不能久留,她疾驰躲闪,青鸾的攻击又急又毒,钢羽有如连珠炮,将整个暗室毁得千疮百孔,粉尘弥漫。   青鸾的修为比她高了太多,就算他现在状态不好,啾啾也不是他的对手。   最要命的是,青鸾御风封锁了这间暗室,她根本无法脱身。   啾啾跳到石柱的废墟上,鲜血顺着胳膊肘滴落到地面,“滴答”,细微声音响起的瞬间,她又爆起刺向青鸾。   刚才打架的时候她观察过了,青鸾那一圈钢羽扫射完会有一小段时间的破绽,也许可以趁现在——   嗖——   男童没有表情也没有血色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伴随着风声,放大填充了整个视野。   浓烈的杀意扑面而来。   啾啾睁大眼睛。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作战计划,青鸾竟然在眨眼间化作人形直直朝她撞来,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时间,眼睛捕捉到的时候,他已经近在咫尺了。   两张脸贴得极近,呼吸相闻,她甚至能看清楚他脸上淡色的绒毛。   但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她喉咙里溢出“咕唔”的声音,脖子被一只幼小却有力到可怕的手紧紧掐住,按着她往墙上砸去。   轰的一声。   岌岌可危的碎墙在重击下倒塌了一块,不知道后背和脑袋是钝伤还是锐伤,痛得发麻,但啾啾顾不得去感受那些,脖子即将碎掉的濒死感席卷了她整个识海。   她近乎无意识地抓住青鸾捏她脖子的手。   视野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她觉得自己眼睛快要爆裂,血色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   窒息感如潮水一般淹没她。   就在她彻底失去视力前,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松。得到喘息的空隙,她想也不想,一道木刺从指尖弹射而出,猛地飙向青鸾心脏。   噗呲——   射中了。她从嗡嗡叫嚣的脑子中挤出想法。   然而青鸾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脖子上,力道没变,给她留出刚好能够呼吸的空隙,让她的意识能够清楚感受到火辣的痛楚。   血色时起时退,啾啾粗喘着睁开眼,看见男童那张扭曲狰狞的脸。   他应该是很用力,却不知道在对什么东西用力,手臂和脖子上都冒出了青筋,呼吸粗重,唇齿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快,杀了我。”他说。   啾啾:“……”   她根本没空去追究这句话做何意。   她也想,但她没办法,因为灵力已经耗尽,身体叫嚣着发出到达极限的抗议,现在她捏出的法术,连只蚂蚱都杀不死。   灵力耗尽了就真的耗尽了,因为那不是能够凭空生出来的东西。她如今只能靠体力和他拼命,所以她必须拿到她的剑。   青鸾的脸越来越扭曲,筋肉仿佛在皮下鼓动。   “杀了我,杀了我,”他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有好几个音节甚至没能发出来,“我……神鸟……岂能奴役于……她算什么东西……笑话!”   啾啾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剑。   然而青鸾却突然松开手。   他一连退开好几丈,抓住玉柱废墟,指节僵白,指甲也折了几片。片刻后他抬起头。   啾啾的咳嗽声停下。   小男孩那双一直瞪视着所有人,充满不友善的眼睛,这时候近乎悲哀地看着她。   悲哀到让人震撼,充盈的泪水里满含内疚、痛苦、不甘……以及许多,啾啾看不懂的情绪。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刻变回青鸾鸟身,生怕自己又意识不清似的,一刻不停,扑扇着翅膀凌于半空,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只出现在教科书上的高高在上的神鸟,翅羽沐血,浑身凌乱肮脏得不复美丽。   清鸣之后,它猛地冲向啾啾,破空声嗖然阵阵,快要碰到她的一瞬,又突然转向往上,直冲玉壁。   咚——   毛骨悚然的撞击声。   与其它所有羽毛都不一样的流光青羽悠悠飘落到啾啾足边。   重物也掉在了门边——   那只美丽的神鸟,以决绝而惨烈的方式撞在了玉壁上,将自己头颅撞碎,脖子折断,筋骨俱毁,只剩下奄奄的最后一息。   啾啾拄着剑,怔然看着眼前这一瞬发生的变故。   与此同时,棠鹊脸色蓦地惨白,脑袋剧痛,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口血来。   “小鹊!”昆鹫又惊又吓。   棠鹊却没理他,只是错愕地瞪大鹿眼:“小青鸾!”   她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第6章 你要学会暗箭伤人。   啾啾将青鸾那根尾羽拾了起来。那是种绮丽的青蓝色,流光溢彩。手指触碰到的一瞬间,清风吹拂而过,将她的发丝吹得扬起。   风没有就此奔离,而是萦绕在了身边。   啾啾觉得这应该是青鸾俯冲过来时留给她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给她。   她抬头看向青鸾那已经失去生机的身体,有些无措。   她最擅长的是观察和分析,以前在黑风寨里,她一直充当整个寨子的外置大脑。但现在她一头雾水,满脑疑问,什么也分析不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不应该救它。   因为它曾那么决绝地奔赴死亡。   “青鸾,小青鸾——!”   急促的奔跑声由远及近,门被咚地推开,棠鹊踉踉跄跄冲进来,只看了一眼,便如石头般钉在原地,浑身僵硬,泪水汹涌而出,顺着细细的下巴尖滴落。   一个时辰前还乖乖跟在她身边的小男孩,现在已经了无生气。   大脑一片空白。   喊叫不出来,思绪化作虚无,只能无声的哭泣。   棠鸠、废墟、巨塔都变得遥远淡漠,世界的中心只剩下鸾鸟破烂的身躯。   昆鹫紧随着追进来,见到青鸾的惨像时也是一怔。   他虽然不喜欢这小畜生,但也没想着要它死掉。不管怎么说,这小畜生到底是棠鹊的血契宠物,它丢了性命,棠鹊也会为此损坏神识,反伤身体的。   昆鹫捏紧了指节。   他想要宽慰点什么,可嘴唇动了动,少女在他面前哭得悄无声息楚楚可怜,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着垂眸,片刻后,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叫起来:“它还活着!棠鹊,它还活着!”   棠鹊呆呆的,泪珠晶莹,用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所以说,它还活着,也许……还有救!”   棠鹊表情没变,依然脸蛋惨白。   “啧。”昆鹫大声咋舌一下,猛地抬手拍了拍她脑袋,将她拉到青鸾旁边,大声说,“你看,它还在呼吸,我们现在赶回门派,还能救它!”   棠鹊终于醒了。   “真的?”眼泪还没能收住,少女的神情放松了点,转悲为喜,看起来却清甜动人。   “你自己看!”昆鹫指着。   “真的,它还活着。”棠鹊终于绽放出笑颜,很快又皱起眉,担忧急迫,“不行,现在回去门派来不及了……温师弟,对,我去找温师弟,温师弟一定有办法!”   棠鹊迅速恢复了冷静,小心翼翼抱起青鸾,看了眼不远处伫立的啾啾,转身就跑。   啪嗒啪嗒啪嗒。   比平时略重一些的脚步在环廊上回荡。   啾啾心里一跳。   温素雪也是木灵根。但他的剑术和仙法并不是最厉害的,他最擅长的是炼丹。才入门一年时间,温素雪已经能练出三品精制丹药。   属实未来可期。   可青鸾已经快要断气,它死意坚定,恐怕魂魄也弥散了不少。就算是温素雪的丹药也难以救下它。   除非——   用灵珀仙果。   啾啾心里一跳。棠鹊转身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历历在目,她脚尖带力,想要追过去。   不料,“噌”的一声响,一柄长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昆鹫剑尖指向她,眉宇间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鄙夷和愚弄,而是压抑怒意的冰冷:“你干的?”   啾啾漠然看着他的剑。和他们量产的门派长剑不一样,昆鹫的长剑上有花纹,还有名字——斩罡。   啾啾:“你也想杀我?”   昆鹫眉头斜压下来,气势迫人:“你嫉妒棠鹊捡到青鸾,所以杀害她的灵宠,不仅能破坏她的机缘,还能借着血契反伤于她。你当真是,恶毒至极。”   啾啾:“第一,是青鸾自己来找的我,我是受害者。第二,以我的修为伤不了他。只能他杀我,不能我杀他。”   “那又如何?”昆鹫“哼”了一声,剑尖抬了抬,睥睨她,“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你今日必须死。”   他带着小雀斑的白皙脸庞面色一沉:“我不能留你这个隐患呆在她身边。”   又来了。   棠鹊朋友们惯用的伎俩,自说自话地将啾啾视为棠鹊的对手、威胁棠鹊的隐患、不安好心的混蛋。说实话,她有点烦了。   她的灵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里灵气稀薄,体内的灵力还要蕴养一会儿才能够她使用一次木刺。   她也提起自己的剑。   片刻后,突然足底一蹬,借着青鸾那根尾羽的风力,猛地疾掠向昆鹫。   少女素白的衣衫早就破破烂烂,袖口那一块更是稀烂,破布条碎碎悬挂着,开裂的缝隙后看不到皮肤,只有凝固的血块和伤痕。她额头破了一块,暗红血泽下的眼睛没有光,木然黑沉,如同人偶。   泠然中却杀意沛然。   昆鹫心中一凛。   他昆小少爷这还是第一次决心要除掉一个人,就算知道棠鸠死不足惜,没有一个人会对她的死感到遗憾,可杀人毕竟是杀人,第一次做这种事,昆鹫的心根本平静不下来。   啾啾这阵却像是被困在笼中发狠的小狮子,已经不管不顾,只想挣脱看不见的锁链,咬死所有妄图束缚她的人。根本不留任何余地。   她想杀了他。   她真的想杀了他。   那种气势竟然让昆鹫的心有些颤栗。   铛——   长剑带着所向披靡之势狠狠袭来,撞击在昆鹫的剑上,力气之大,昆鹫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这力气是棠鸠这个小身板散发出来的。   还没反应过来,长剑换了个方向,又猛然朝他下胁攻击,剑锋凌厉狠辣,伴随而来的风几乎快要化作刀刃。   棠鸠怕不是疯了。   昆鹫连连败退,剑刃相触,她庞大的杀意雷霆万钧,完全笼罩住他,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剑光比蛛网还密集,铺天盖地压下。   昆鹫只能堪堪应付。   “你——”   话音未落,又是“叮叮叮”三声,昆鹫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撞击到玉壁上,几枚木刺斜插在他身侧,裂纹在墙上交错纵横。   血沿着脸颊滚下一串。昆鹫抬手抹了一把,看到掌心里的鲜红时,脑后一热。   “你竟然敢伤我?”   就凭她这种废物?   昆鹫心神一定,红了眼,勃然大怒——这种渣滓怎么能伤他?凭什么?谁给她的胆子?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自尊心受损的小少爷千言万语汇聚成炸裂的一个想法。   ——他要让她付出代价,生不如死。   “春木繁叶!“   昆鹫抬手大喝一声,与此同时,一条手臂粗的藤鞭突然重重砸向啾啾。   一只高大的藤树妖赫然现世,拔地而起的巨大力道让她难以站立,啾啾翻滚躲开那道足以砸穿地面的藤鞭,立刻又无数藤鞭钻出,长满倒刺,交错着席卷而来。   同是木系,昆鹫更擅长召唤。没有什么比在战场上增加一个帮手更实用的仙术。   毕竟寡不敌众。   当然,这类仙术也并非完美无缺——它首先需要有庞大的灵力去支撑。   啾啾先天不足,身体内匮乏的灵力难以驾驭这个仙术。而有着奇筋异骨的昆鹫只修习了一年时间,就能凝出实力不凡的树妖。   天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这是后天努力也没法追上的差距。   藤鞭实在是太多,战场上的情势立刻发生了转变。刚刚还是拼命挣扎做出攻击的啾啾占据上风,转眼间,昆鹫就占据了主导。   被废物伤了脸的屈辱让他红了眼,操纵树妖的藤蔓疯狂鞭打,密密麻麻,十余根鞭子让人根本无暇思考,只能靠本能去躲闪。   啾啾一只手臂已经断掉了。刚才一根腰粗的藤鞭打来,她正在躲另外两处攻击,完全没法闪开。那一下痛到她以为自己身体报废了,脑袋里一片白光,好不容易清醒一点,发现左手臂只能软软挂在身上,青紫一片——估计骨头全被敲碎了。   藤蔓在头顶织网覆盖,不等她做出对策,一条细鞭又悄悄缠上她脚踝,拽着她往树根方向重重一拖,无数倒刺划过身体,旧伤还没愈合,新伤再次叠加。   最后那根细鞭破土而出,下面一截竟比其它所有藤蔓都要粗壮,仿佛是树妖的另一只手,卷起她,将她扬在空中,又狠狠往地上一摔!   “砰——”   不知道是不是肋骨断了,胸膛仿佛被贯穿一般的疼痛,啾啾吐出口血,呼吸已经急促到近乎衰竭,如果不长开嘴,她根本就没办法呼吸。   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树妖静止了下来,须臾后化作绿色萤火消散在半空。啾啾眼睛被血覆盖住,她只能尽可能找到一个方向,努力往那边爬过去。   背后传来昆鹫阴沉的笑声。   “你不是挺厉害吗?你不是想杀我吗?”   他也不太好受。   到底是个炼气期,就算天赋异禀,也很难撑完刚才那种激烈的战斗,不管是灵力还是体力,现在都在崩溃的边缘。   “废物就是废物。”他嗤笑,“你是棠家亲女儿又如何?区区一个灵体残疾,换我,我也不要你这女儿,我也只宠棠鹊。”   啾啾靠坐在墙壁边,慢慢抬起头看他。   她和棠鹊的身份,一直都是个秘密。从爹娘宣布棠鹊永远是他们的女儿那一天起,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没人会宣张这事——因为会对棠鹊不利。大家都爱棠鹊。   啾啾沾了血的眼睛红成一片,明亮得吓人。她一点一点,费力地抬起手,掌心对向朝她缓步走来的昆鹫。   细碎的绿色灵力在掌心凝聚,最后迸发射出。   昆鹫躲都没躲,只是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那根脆弱的木刺就被拍进了地面。   啾啾的木刺本来有箭矢粗细,顶端尖细,密集如雨。可现在她能凝出的木刺,只有绣花针那么细。昆鹫只瞥了一眼,就笑起来。   “废物。”他又骂了一声,也抬起手,掌心的光嗖的发射过来!   啾啾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觉得痛。   昆鹫的木刺比她的粗实许多,直直扎入了她竖起的手掌。   新的血从手心手背溢出。她好像流了很多血,身体都快干涸了。   “你喜欢这一招,我就用这一招陪你玩。”昆鹫终于站定,居高临下地对她冷笑,“来啊,站起来,继续你的拿手好戏。你不是挺会这个的吗?噗呲一声。”   想到这个,怒气又在心底扫荡。   昆鹫来到太初宗后,两次受伤都是因为棠鸠的攻击。刚才被她伤了脸,而上一次被她刺穿了手臂。真是奇耻大辱。   啾啾的手掌还没放下,那根木刺留在掌心,她吭都没吭一声,就那样抬着手对准他。   掌心细碎的绿光凝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消散在半空,明显是灵力全无了。   昆鹫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抓住她手腕,凑向自己胸膛。   少年深棕色的眼睛扩张放大,扬声吼叫:“来啊,继续啊,来杀我啊,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啾啾掌心的绿光一次次凝聚,又一次次无功而返地消散。手掌上穿插的木刺被撞动,让那血洞里的血液流得更欢。她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脸色惨白。   她静静地注视着昆鹫的眼睛。   在他脸颊凑拢她,对她咧着嘴大笑时,她突然淡淡地开口:“噗呲。”   ——什么?   昆鹫一愣。   下一刻。   噗呲——   一声响。   昆鹫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胸膛正中间,没入了一根短短的铁箭,灵力从那个地方被疯狂地汲取抽空,与此同时,紫色毒素如树须一般在皮肤上扩散,显然铁箭上有专门针对修士而设的咒令。   啾啾依然安静地看着他眼睛。   少女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茫然,没有动摇,没有后悔,有如一潭死水。   她曾经的师父,是个很有觉悟的坏人。   不仅对她说“坏人要有坏人的样子”,还在把她送回棠家前给她戴上这副袖箭,然后用宽厚的手掌摸着她脑袋说。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丫头,你要学会暗箭伤人。” 第7章 你要是看不惯我,就来杀掉……   妈的。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传出,灵力和体力被强横掏空的虚脱感笼罩住昆鹫。那种痛苦让他意识一阵阵陷入黑暗,双腿无力,跪倒在啾啾面前大口汲取空气。   模糊不清的视野中,看见少女那只滴血的手稍稍移动,再次对准了他——这次是正对额心。纤细白皙的手指后,她的眼睛依然空洞黑暗,毫无情绪。   昆鹫打了个激灵。   她还想攻击他。   她是真的,铁了心要杀他。不考虑后果,哪怕鱼死网破。   昆鹫突然有点想哭了,那种无力感滔天巨浪似的拍打着心里的礁石,每一丝冰冷的细沫都在告诉他,你要死了,你无处可逃。   那是从未面临过危险的小少爷在眷恋生命时,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昆鹫表情无比难看,他从未如此狼狈可悲过,身子摇摇晃晃的,嗓子里咔咔地响,想要求生,喉咙却被毒素扼紧。   不要,他不要死——!   昆鹫抬手往前虚虚一抓,想要抓住啾啾的手,不料楼层深处,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是棠鹊?   啾啾皱了皱眉。   伴随那声尖叫,暗室开始一点点溶解、消散,啾啾犹豫了一下,慢慢放下手。   这是,不杀他了?   昆鹫终于松懈,瘫软着躺在地上,大张着嘴,任由紫色毒素爬满他整张脸,如此面目可憎,劫后余生的庆幸却让他眼角分泌出几缕泪液。   他竟然哭了。   啾啾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侧过脸。   她之前就发现了,这里一共有三个阵法,塔外有个镇物阵,用以隐藏玉塔。除此之外还有个伏邪阵,玉塔同样在阵眼的位置,不过这个阵眼本来应该放水属性之物,现在却放了石属性的玉塔,便是说,玉塔是和伏邪阵在互相镇压,奇怪的是,塔里塔外并没有妖邪魔物的气息。   而玉塔内,有个归元阵。这种阵法很常见,门派、秘境、洞府随处可见,归元阵的作用是“修缮”,只要重新开启阵法,阵法内的建筑便能复原。   现在归元阵启动了。   法阵转动,华光流转,眨眼间所有人都被送出玉塔。   再回头,巨塔已经消失。光雾弥散,东边的天空染上了黎明前的鱼肚白,晨风乱拂,一切如常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个人。   嘤嘤的哭声悲恸回荡。   啾啾站不起来,只能坐在那里,吃力地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不远处伫立的少年。   暗红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白皙的耳垂下,两枚红笺轻飘飘地随风翻飞,流淌出滚滚金光,艳丽招摇。   指骨干净均匀,漂亮的手掌中执着把碎光闪烁的刀,这会儿刀还没收回,刀尖淌着血。   钟棘皱了皱眉,虽未作声,但瞧他那模样,应该是偷偷啧了一声。为出现在这里的是师弟师妹而不是妖兽感到遗憾——为自己不能开心杀戮感到遗憾。   “小青鸾!小青鸾!”   从钟棘的位置往下看,是伏在地上的棠鹊,以及……被切成两截的青鸾。   灵珀仙果散落在不远处,沾了尘土,依然华光潋滟,正对着棠鸠那一面,是她留下花型记号的那一面。毫无疑问,这是她塞给温素雪的那一枚。   所以这是准备把她的灵珀仙果送给棠鹊了?   她看向温素雪。   温素雪也看着她,目光垂落在她手臂衣衫上时,唇微微抿住,眼瞳玄黑。竟然给人一种他正因她受伤而压抑怒气的错觉。   大概真的是错觉。片刻后,两人视线对上。   他们都安安静静的。啾啾能隐约揣摩出温素雪的心思,温素雪也能看出啾啾的关注点——在灵珀仙果上。他愣了愣,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棠鹊哭得比啾啾刚回家,她得知自己并非棠家亲女儿时还要大声。   她刚在门边找到了温素雪,眼看着小青鸾就要得救了,她将青鸾虚弱的身体放在地上,柔声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话音还没落下。   骤然一道破空声响起,快到风驰电掣,白光一闪而过。   一瞬间。   就那一瞬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棠鹊最后那个字的唇形都没合上,小青鸾的身体就在她面前断成了两截。   飞石碎砾擦着皮肤四溅开来,噼噼啪啪落了一地。被破坏的不仅仅是青鸾的身体,还有他们身边那道玉石门,碎成了渣。   罪魁祸首并没有流露出分毫歉意,只是轻轻一甩,干净利落地让刀尖上血水飞离。   “怎么是你们?”钟棘这次真的“嘁”了一声,还蛮嫌弃的。   没有人回答。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整个世界除了风声,只剩下棠鹊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钟棘皱了皱眉,循着声音往脚下瞥了一眼,很自然地就踢了一脚。   “小青鸾!”棠鹊又发出一声尖叫,红了眼,浑身颤栗着抬头怒视那宛如火焰的红色少年。   钟棘笑了:“你们在门后叽叽咕咕吵个不停,我还以为是妖兽,随手就杀了。”   语气轻松。   轻松得好像不是杀了个人,而是不小心撞坏了个花瓶。非但不用放在心上,还觉得花瓶碎掉的声音挺有意思,想再试一次。   棠鹊张着嘴,整个脑海只剩下了一句话,那是钟棘满不在乎的态度下隐藏的含义。   ——杀了就杀了呗。   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   棠鹊从没这么愤怒过,伤害她可以,她怎样都无所谓,但他怎么能伤害她的朋友,那个安静乖巧的小男孩!   “你!”   “我怎么了?”钟棘回得很快,笑起来时尖锐的犬牙很容易让人想到旷野上难以驯服的野兽。他握着刀,微挑的眼尾下蕴着抹淡淡的红,“怎么,想杀我报仇?”   “……”   棠鹊的脊骨一瞬间爬上一股冰凉,钟棘每靠近一步,寒意就加深一分。   风开始变大,风声肆虐,少年耳下的红笺舞动得愈发张狂。淡淡的血腥味弥漫。   到了现在,棠鹊就是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钟棘看起来与他们年岁差不多大,要是他俩相熟,棠鹊甚至能甜甜地叫他一声”钟小师兄”,但他气势威压比他们强了太多。   他靠近的时候,那绝不收敛的锋芒铺天盖地的凌厉压来,哪怕再淡然无谓的人也会在一瞬间被没来由的恐惧攥紧心脏。棠鹊不自觉地颤栗,想要臣服地低下头,但她又不愿,只能死命咬唇逼自己梗直脖子。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打嘴仗。”钟棘杀意里带着兴奋,刀尖抵住了棠鹊眉心,“你要是看不惯我,就来杀掉我。你要是杀不掉我,那就我杀掉你。就这么简单。”   确实,之前那为师姐讨公道的师兄,一脸悲愤地控诉钟棘许久,钟棘也没有开口——即便他有理。   棠鹊已经抖得如同筛子,昆鹫本就受了重伤,这会儿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啾啾虽然没受到任何影响,可她伤成这样,连说话都费劲,更别提参与这场即将开场的屠戮。   现场唯一一个还能行动的是温素雪。   温素雪抬手,将棠鹊拉离了青鸾的尸体,护在身后,与钟棘四目相对。   两双不同的眼睛。多情的桃花眼,暗红的瑞凤眼。   温素雪执着剑。   钟棘也握紧刀柄,笑了笑。他越是笑,嗜杀的意味就越浓。因为他的笑本来就是张狂且恶劣的。   天地间只有风在呼啸。   压抑的沉默中,眼看着战斗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又冒出一个声音。   “诶,塔呢?我塔呢?刚刚还在这,那么大一个塔呢——?”   声音浑厚,嗓门高昂。   一瞬间,血腥味弥漫的乱风奔腾消散,威压也退潮似的收回。钟棘拧了拧眉,收回刀,满脸都是被打扰后的不爽。   天已经快亮了,视野变得清明后,能看见云上团团簇簇的白色曦光。战意消失在黎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棠鹊这才软软跌坐在地上,揪着自己衣襟,双眼无声,大口大口地吸气。   “啊呀!好大的一阵风啊!”那个声音发出雄浑的感叹,慢慢靠近,片刻后从灌木丛后窸窸窣窣钻出来,“小钟啊,你看到我的塔了吗——?”   “……”   一双双视线齐刷刷射过去。   来人声音蓦地扼在喉咙里。他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密集的目光,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弟师妹,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等大家回答,他又兀自推翻自己刚才说辞。“不对,”他挠挠头,严肃起来,“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门派令不是让你们回去吗?”   这人名叫张弛。和钟棘一样,是筑基期的师兄。不过他很有师兄的自觉,时常帮忙处理新生事务,因而众人都认识他。   “我们……”棠鹊张了张嘴,像是突然找到依赖,温热又开始从眼眶后方压迫上来,“小青鸾……”   “青鸾?书上那个?你竟然遇到了青鸾?”张弛过来看了一眼,摇摇头,“死透了,魂魄也散了,没救了。”   不用提醒一次。   棠鹊呆呆看着张弛,失魂落魄,眼神空洞。依稀间感觉那酿成惨祸的红色人影朝她走来,棠鹊不自觉颤了颤,那道人影却只是擦肩穿过了她,俯身拾起地上的灵珀仙果,随手一扔。   没有人敢看他,好像多对视一眼,在这里了却残生的几率就多一分。   只有啾啾看到,那枚灵珀仙果被扔回了她怀里。   她惊讶地抬头,稍稍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钟棘却没看她,他已经转身往回走了,路过棠鹊的时候顿了顿。   棠鹊浑身僵硬,头皮发麻。   钟棘冷哼:“不想死就赶紧滚。”   棠鹊哆嗦一下,又觉得丢人又觉得害怕,鹿眼里蓄满泪水,踉跄着退开几步。   张弛为自己这暴躁的小钟师弟叹了口气,又看看那身子摇摇晃晃,惶恐不安的师妹,摇摇头,解围道:“我已经通知了回春堂接应你们。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这便走罢。”   说着,他扬手轻轻一挥,白光包裹着一行人,不容抗拒地将他们送出秘境。   棠鹊低低哭出声来。   回春堂的医修早就等在秘境口,见到众人,立刻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伤者抬上御行的法器。   心神松弛,意识陷入黑暗前,啾啾最后一个想法是——   她装着灵晶的物品袋,被遗失在了巨塔里。 第8章 这是入魔之兆。   痛,好痛。   身体上所受的一切伤痛,在秘境那天,反倒不是最疼。也许当时求生欲占据了上风,也许当时已经痛到麻木。   接受治疗的后面几天,那才是最痛苦的。身体上无数深深浅浅的割伤开始愈合,长出新肉的时候浑身又痒又痛,仿佛万蚁噬心。碎掉的手臂被一点点修复,清楚感受到碎骨在血肉下的窜动,更是痛不欲生。   每一次医修师姐帮忙治疗完,啾啾整个人都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冷汗,脸色惨白。   治疗第三天,张弛师兄带着糕点来看望了她。   治疗第七天,棠折之结束任务回到门派,来看望了她。   倒也不算看望,只是来问她:“为何要杀你姐姐的灵宠?”   “不是我杀的。它自己撞墙死的。”   棠折之淡淡看她一眼,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片刻后转脸看向窗外:“我希望我的亲妹妹是个心胸宽广、光明磊落、诚实友爱的人。”   “你觉得我不是?”   棠折之没吭声,那张和啾啾极其相似的脸上毫无动容。   “阿鹊现在心境大跌,修为凝滞不前。三日后,师尊将会决定给你的惩罚。”棠折之顿了顿,“我会替你求情,但日后你若再欺负于她,我绝不姑息。”   走之前,啾啾叫住了哥哥:“是棠鹊说,我杀了她的灵宠?”   “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棠折之面色微沉,“你好自为之。”   治疗第十日,啾啾被诫绳缚住双手,由四位弟子押送至焦火山。   这是他们师尊明皎真人最终定下的惩罚——棠鸠残害同门姐妹灵宠,后又重伤同门师兄弟,酿下大错,念其是首犯,罚去焦火山反思一年。   焦火山乃是太初宗领地里的一座无灵山。顾名思义,山中灵气极为稀薄,堪比凡世,道修在这里根本难以立足。   临行前温素雪送了送她。   他没有提起那枚灵珀仙果的事,啾啾也没有,她只是问:“师尊与你们说起关于我的处罚时,你也点头同意了,是不是?”   “是。”温素雪直接承认了,清冷冷的,“你安心待在焦火山,其它事我和你兄长会处理。”   啾啾不关心那些,她只是关心:“你也认为是我杀了棠鹊的灵宠?”   “……”   过了许久,温素雪才淡声回答:“是。”   他从小就这样,不会为了哄她开心而撒谎,在这些微妙的地方直白得近乎残忍。   温素雪就是那种,能冷漠地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感情”“我不相信你”“你不要对我有期待”的人。但他却绝不会坦率承认“我喜欢”“我希望”“我想要”。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啾啾说:“我没有。它自己撞的墙。”   少年不置可否,沉默地陪她走完焦火山前的路,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素白又单薄的背影不消多时便消失在焦红薄烟中。啾啾也没有回头。   她要在焦火山呆一年,必然不能只是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里玩泥巴。   门派深谙要将资源最大化利用、多样化利用的道理,所以她在这里的时间主要分成两部分。第一是去讨刑峡领罚。第二是去问世堂焦火山分堂,驻守此山。   现在啾啾先被送去了讨刑峡。   焦火山里充斥着废土与余烬,看不到生机,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黑色枯枝、断壁残垣。越往里走温度便越高,半空中时不时有零散火星稍纵即逝。   空气也渐渐变得稀薄。   “你说炼气期的小丫头被打发到这里来,没问题吗?”走在最前端的两名弟子小声嘀咕起来,说话时回首瞥了一眼。   啾啾走在队伍最中间,低着头,一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莹白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身上好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崩裂,渗出血珠,浸入衣衫,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为了达到惩罚的目的,被送往的讨刑峡的人身上都会被施以禁令,防止他们用灵力护体,抵抗刑罚。   所以这去向讨刑峡的一百里地,只有啾啾是纯粹在靠一双脚走路。   “不知道。”另一个人摇摇头,也回头看了看,“够呛。”   “你说明皎真人怎么想的?我一个筑基期在讨刑峡呆久了都受不了,她一个炼气期,还要在这里呆一个月。”要知道,讨刑峡是整个焦火山最热的地方之一,那说话的弟子压低声音,“就不怕把她灵根给……灼毁了?”   话音刚落,另一人就用胳膊肘撞撞他,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慎言。不过片刻后,这人也叹了口气,小声:“听说这位师妹还是木灵根。”   把一个木灵根放到火之山里,能好吗。   两人各有所思,不再说话。   队伍在山里不眠不休地行进了两日,终于抵达讨刑峡。将啾啾捆上行刑柱时,为首的师兄故意将锁链放松了些,也能让她在受罚时有余地挣扎两分。   “有些痛,想叫就叫,不必忍着。”   少女依然低着头。   好像这一路以来,就没有见到过她的脸,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瘦削小巧的身形、低垂的睫毛和沉于阴影的脸。   师兄们对视一眼,退出巨大的圆形石台,“铛”地一声,行刑阵就此打开。   金白光芒四溅开来,绚烂之中巨大的鞭子凭空生出,不等众人反应,就是嗖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在柱子上的人身上。   “啪!”   惊心动魄的鞭打声冷冰冰地在山谷中回荡,声音高昂响亮,叫人心中发怵。就算不回头,也能想象触目惊心的画面。   刻骨鞭虽说不会让人受伤,可它会让人疼,疼得刻骨铭心,让人永远记住自己犯的错,自己付出的代价。   “啪!”   山谷中渡鸦被惊得飞起,不多时,一只只黑色残影自头上掠过,“啊啊”的啼叫盘旋聚集。   “啪!”   队伍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忍不住皱起一张脸,死死盯着地面,表情难受。他这还是第一次执行处刑任务,本以为不用战斗不用出力,是个美差。可谁能想到——站在这里,听鞭子抽打的声音比其它任何任务都要让人难熬。   不知道那师妹情况如何了。那小姑娘看起来又瘦又弱,能受得住这鞭刑吗?   背后除了鞭子,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那小师妹硬是一声没吭。   小少年没忍住,透过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啾啾双手被高高缚起,脑袋依然低垂着,因为使不上力,被捆得松松的身子也微微弓起,更看不清楚她的脸。   不知道晕过去没。希望她是晕了吧。   ——她实在是太瘦了。不像个修仙的,更像俗世里闹饥荒时吃不饱的孩子。她那个姐姐,对,叫棠鹊那个,身形比她美丽有致许多。   师兄匆匆收回目光,拧起的眉多少透出几分于心不忍。他深呼吸一口,抬眼看向头顶逡巡的黑色渡鸦,尽可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鞭打声上。   “啪!”   啾啾确实想晕。   刻骨鞭抽打下来实在是太痛,比普通的鞭子抽打在身上还要疼上千百倍。她没有受虐倾向,她希望自己能晕着捱过去。   但刻骨鞭能让人时时保持清醒。   她硬是咬牙生生扛过二十鞭。   啾啾想了许多。为什么她要受罚,为什么受罚的人是她。   “不是我杀的青鸾。是它自己撞墙死的。”   这句话她说了无数次,坚持说给每一个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哥哥如此。温素雪如此。   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是棠鹊吗。   便真是她杀的青鸾,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青鸾是棠鹊的灵宠,为何要无端攻击她?   ——对的。他们不信的。   因为她不是棠鹊。   棠鹊高贵美丽,天资极佳,受尽宠爱。而她天生残体,一直挣扎于泥泞之间。一个是云,一个是泥,生于云端的人又怎么犯得着去踩死蝼蚁呢。   可是,她真的没有。她明明没有。   没有人想过,她不是石头人,她也有一颗会感知温凉的软软的心。总是被她热爱的世界刀棍相待,她也会难过,她也会委屈。   谁让她不是棠鹊。   二十鞭结束。   啾啾脸上水淋淋的,不知道是痛出来的汗,还是刚才一时委屈哽咽落出的泪。   华光星星点点,在焦火山永远乌红的天空下消散。行刑阵运转,阵眼沉落的同时,刻骨鞭也消失在半空中。   隔绝刑场的光壁缓缓落下,手腕锁链一松,在师兄们匆匆跑来的脚步声中,啾啾倒在石台正中,意识陷入黑暗。   “这是——?”   少女身上伤口全部崩裂,衣衫红成一片,狼狈不堪。她浑身是汗,唇色发白,脸颊上却有黑纹如花茎一般绽放延伸。睫毛时不时颤动,眼角泪珠透出血色。   那年纪最小的师兄吃了一惊,刚要上前,便被为首的弟子拦住。   “别碰她!”他抽出剑,大喝一声,“这是入魔之兆——她生出心魔了!”   “那怎么办?”几人退后一步,面面相觑。   想到刚才的鞭刑,都有些沉重。   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旧伤未愈,又挨了整整二十鞭。想得开才怪。   为首弟子抿住嘴角,低头看了许久,才用剑尖指向一动不动的少女,低声道:“守着!若是魔气继续侵蚀,未见好转,便——杀了她!” 第9章 你想回家吗?   识海又称紫府。   虽然名称里有一个“海”字,但实际上每个人的识海都长得不太一样,并不一定非要是海。   今天以前,啾啾的识海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但现在识海里的场景变了。   形状各异的巨大建筑密集地在城市中堆砌,广告牌和LED灯让人眼花缭乱,缆线在逼仄狭窄的墙壁间交错纵横,小型飞艇穿梭于摩天纪念碑上方。   过度的光污染让城市中不见星月。紫色霓虹“菜”字招牌下,戴着机械义肢的老板娘正将西红柿的价格调高,下水道边黑黢黢的贫民窟有人在犯罪,有人在疲惫地仰望城市高楼。   啾啾有一次问她同桌:“赛博朋克是什么?”   她那位小卷毛同桌头也不抬:“就是我们的当下呗。”   啾啾全想起来了。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也不是原装的啾啾。   这本书原名《成仙记》,比起升级文,更像是一本成长文。   毫无疑问,棠鹊是这篇文的女主角。   故事的开始要从啾啾的回归说起。   从小幸福长大的棠鹊突然得知自己并非棠家亲女儿,无疑晴天霹雳,将她生活搅了个天翻地覆。棠鹊感到迷茫又无所适从,这无可厚非,毕竟她那时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十岁小姑娘。   一边是她深爱又深爱她的家人。一边是被她顶替身份的真千金棠鸠。前者让她伤心不舍,后者让她愧疚痛苦。   十岁的棠鹊仿佛一夜长大,经过几日的痛定思痛,决定将对方的人生还给对方。   “渐渐翻白的天色中,棠鹊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稚嫩的脸庞上已经依稀带了少女的清丽,现在透出些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早熟和坚毅。啾啾的回归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的壳上,而现在,她不等啾啾的第二锤落下,自己破壳而出,面对未来的狂风暴雨。   终于,清晨的第一抹曦光洒落,棠鹊抓了外裳,推门坚定地走了出去。”   这是棠鹊决心割舍亲情那一段的描写,也是棠鹊的第一次蜕变,别说棠父棠母了,连文下的读者们都嗷嗷叫着“小鹊好帅,心疼小鹊!”   幸好,棠鹊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她有一对明事理且温暖的养父母。   她依然是棠家的女儿。   父母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棠鸠。   这篇文的定位是温暖。要想温暖,首先就要有冰冷。   那这第一冰冷的,肯定是便宜妹妹棠鸠。   在巨大的愧疚感下,棠鹊开始绞尽脑汁地对妹妹好。比如把棠父棠母给她的新衣服送给妹妹,把棠折之带给她的小云糕分给妹妹。带她认识自己的朋友、主动帮她复习功课。   可是这一切,妹妹都不领情。连声谢谢都没对她说过,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殷勤,还对她不冷不热的。   于是生出了第二个冰冷——是棠鹊的心。   这些变故折磨着她,她只能学着棠家长子,她最崇拜的棠折之哥哥的样子,强迫自己淡然无谓,疏离潇洒。   温暖也就跟着诞生了。   她的朋友和家人都更加心疼她,关爱她,照顾她,时时刻刻烫着她冰冷的心。他们还指责棠鸠、辱骂棠鸠、厌恶棠鸠,痛击这位冰冷的源头。   作者是真的很会写。   棠鹊明明没遭遇过什么挫折,就连人生中最大的变故也被偏心她的人轻而易举抹平,大家都爱她,可她就是忧郁得一匹,还忧郁得很正当,仿佛那个变故给了她毁灭性的打击,她身如浮萍自飘零,只能抱着伤默默舔舐。   她那些青春疼痛的心理活动把整本文都搞得很阴郁。   而那些温暖,就在阴郁中显得更加闪亮、弥足珍贵。成熟的哥哥、强大的知己、温柔的竹马、元气的师弟——真诚的少年们让读者纷纷姨母笑买股。   这对于棠鹊来说,是享受偏爱的人生旅程。对于啾啾来说,就不那么美妙了。   她此前那种“有看不见的风暴强硬地将她卷向棠鹊的对立面”感确实如此。   这本文不是群像文,在那么多男角色的加持下,本质是一本苏爽向的成长文。对女主角心路历程、成熟长大的描写极其细腻,对配角就没那么用心了。   啾啾觉得她一出场就顶着“我是反派”的buff,不然为什么大家都能在第一时间对她提起戒心。   因为她在书院不声不响地考了第一,所以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棠鹊知己鄙视“不懂感恩”。老实说,她穿书之前,在她自己的世界,就年年考第一来着。她在黑风寨不也是个外置大脑。   头脑好用,成绩优异怪她咯?   再后来,她又被轻易地评价“心胸狭隘”,被定罪“嫉妒棠鹊”,被视作“留不得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听听她的声音。   这换谁,谁不得生出心魔来?   原著里的棠鸠生了,被侵蚀了,堕身为魔,成为太初宗和棠家的耻辱,成为棠鹊朋友们嘲笑鄙夷的对象。于是她满怀恨意地追杀一切与棠鹊相关的人,最后被温素雪一剑穿心。   魔气一点点退散,棠鸠的脸从黑色的魔气下显露,鲜血溢出口唇,她茫然看向天空时,视野中出现了棠鹊的身影。   彼时已然清丽绝尘的少女,居高临下,用看穿一切的通透神情,淡淡地说:“棠鸠,你不是恨他们,你是嫉妒我。”   到死,也没人听棠鸠说话。   不管是自以为自己看穿人心的,还是真傻逼的,全都认为她错在嫉妒。   啾啾:不,错在她是这本文的女配。   啾啾站起身,巨大的城市射灯在天空中交错摇晃,带着焦躁臭味的风迎面扑来,她慢慢走进这座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   家里空无一人,一家四口的相片框还支棱摆在玄关柜子上。这个相片框支架有点问题,以前啾啾每天上学前将它扶起来放好,放学回家后又看见它倒在了那里。   她给爸妈反映过这个问题,说,能不能粘一下支架。爸妈答应了,却一直没空去做。   现在相框支架已经被粘好了。   照片里她也不爱笑,对着镜头一脸严肃,哥哥大笑着,伸手在她脑袋上比了个鬼角。   啾啾往里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有个花架,上面养的都是她喜欢的花。哥哥房间一如既往的乱,游戏机散落和全息屏扔在地毯上。   她最后回到自己卧室。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床单被套换的她最喜欢的那套夜空图案,她在上面躺了一会儿,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睛有点湿。   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你想回家吗?   想吗?这个赛博朋克的当下。   她家不是贫民也不是上层,住普通的胶囊公寓,吃普通的仿真肉,一个月买一次新鲜水果。   区区一个中学生不用承担社会的重任,也不用去关注电视上每天吵吵嚷嚷的“社会结构崩坏”“反对信息控制”,啾啾每天坐悬浮列车上学,背着书包和同学去拥挤的街巷买小吃,和老哥抢游戏机,偶尔幻想一下未来属于自己的那只omega会是什么香味。   生活单调但快乐。   哪怕在修真界已经生活了16年,比她在这个世界的生活时间都还要长,她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她想回家。   她想爸爸妈妈。   她想念这里的一切。   她眼眶红红的,即便哭,也咬着牙悄无声息地哭。她不想对这操蛋的世界妥协。   “想吗?”耳边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啾啾这次回答了,斩钉截铁:“想。”   “我有办法,能让你回家。”   啾啾坐起来,胡乱擦了把眼睛,跳下床,往外走。   “……你去哪儿?还听不听我说了?”耳边的声音急了。   啾啾说:“听。但在这之前,我先去杀个东西。”   ***   魔气浩荡。   出城后,高楼大厦立刻消失,寸毛不生的沙土上魔气已经强烈到具现显形,丝丝缕缕纠缠,在夜色中飘荡。   啾啾拔出剑的一瞬间,半空中响起刺耳的笑声:“你要杀我?”   “对。”啾啾回得很认真。   笑声更加尖锐,嘻嘻哈哈的,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最后那些漂浮的魔气全部变成了书里描写的“被黑雾包裹着、看不清脸的棠鸠”。   “——你要杀我们?”   她们一起发问,声音响彻云霄,在天地间传递出不安的威慑力。   “对。”啾啾依然答。   她们捧腹大笑,好像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浑身发抖。不过须臾后,笑声又蓦地一停,离啾啾最近的那团黑雾沉下脸,阴声:“找死!”   它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冲向啾啾。   入魔容易除魔难。   心魔非但数量众多,还各个都有和自己相当的实力。你强他强,你弱他弱。所以就算是大能,也很难靠自己的力量祓除心魔。   啾啾也没想着要把她们杀干净。   她没那个能力,但她会尽她所能,杀一只算一只。   她不想入魔。   不想服从任何人给她命运的安排。   “铛”的一声,剑刃与黑雾相撞,两人都被震得退出数步,心魔长啸一声,再次陨石般撞来,啾啾也应声而上,剑尖直攻要害!   噼啪——   枯木破裂折断的声音响起,裂纹从剑尖刺入的地方一寸寸铺开,心魔发出可怕的悲鸣,尖爪徒劳地挥舞几下,整个身体粉碎成了黑色的灰,滚滚遮住眼眸。   青鸾尾羽送来激荡的风,吹散眼前的障碍。   消散的黑灰后,第二只心魔已经红着眼,冲到了啾啾面前! 第10章 现在你生气了吗?   少女脸颊上的黑色花茎时隐时现,刑责堂的弟子们围在四周,屏息凝神观察她。   一道暗紫色微光突然顺着花茎纹路扩散,那年纪最小的少年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行刑阵的流光不停转动,领头弟子的眼眸也跟着忽明忽暗。   “是魔气在冲撞,她的魔气现在……很动荡。”   “是魔气变强了吗?”少年急声问。   刑责堂的人大多冷心冷面,没有太多感情。这小少年也不过是对那瘦弱得堪比凡人的身躯生出一分恻隐之心,觉得眼前这小姑娘颇有些坎坷罢了。   “倒也不是。”领头弟子摇摇头,“她大概在和心魔缠斗。”   “那我们能帮她么?”   “先帮你自己吧。”另一位师兄突然祭出法器,咬牙道,“看看身后。”   少年们转过身,跃动的火焰映出一张张惊讶得发白的脸庞,冷汗瞬间渗了出来。他们持剑往后退了一步,将后背交给队友,心惊肉跳。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围了一圈火魔。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恐地喃喃。   从峡谷到悬崖,密密麻麻,挤满了每一处焦黑的土壤。   一眼过去,黑炎纠缠,仿佛一片涌动的海。   会死的。   他们绝对会死的。   不可能打赢的。   “……还是,逃吧。”死寂之中,一位师兄颤颤巍巍地开口。   啾啾的战斗还在继续,身体连续的紧绷后,渐渐开始力不从心起来,挥舞的剑都变得不听使唤了。她那一身白衣本就被血浸染,这会儿沾了泥浆,更是滑稽可怜。   又解决掉三只扑上来的心魔,啾啾彻底没了力气。   别说体力,连身体里的氧气都仿佛被掏空了。   她一开始还能将剑插在地上,握住剑柄拼命地大口喘息,到后来,整个人都滑到了地上,发丝也沾上了泥,她根本没空去管那些,宛如一条离开水的鱼,张着嘴,想要挣扎着汲取一点空气。   五官仿佛停止了工作,心魔、都市、战斗全都离她远去,肺腑在燃烧,天地间一片骇人的寂静,只有耳朵里响彻着提醒她身体崩坏的耳鸣。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啾啾突然伛偻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累吗?”心魔凌于半空中,扬起恶意的笑,居高临下注视她。   “觉得很难吗?”   “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呀。”她们蛊惑似的嘻嘻笑,“加入我们,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加入我们吧。加入我们不好吗?”   整个识海全部飘荡着她们的声音,将空气搅得浑浊,啾啾瘫倒在地上,手指爬啊爬,好不容易碰到了自己的剑,超过极限的脱力却让她连把剑勾过来都很难。   她杀了多少心魔?   没数,也许十几个,也许几十个,每一个战斗力都和她相当,每一场战斗对于她来说都艰难至极。   然而她必须战斗,因为她不是棠鹊,她是与主角为敌的对立面,不会有人对她伸出援手,她只能靠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只心魔降落到她不远处,托着下巴对她微笑。   “我们能成为你的朋友呀。”   “不需要。”啾啾终于开口了,轻轻的。与此同时,她突然用力抓起自己的剑,借着青鸾尾羽的风,冲向那只落单的心魔!   剑光如雪。   锐利的白光下,心魔满脸错愕,被切开的身体融化分解,它尖叫一声,声音层层传递,整个空中的心魔都降落下来,咬牙切齿,似要将啾啾挫骨扬灰。   啾啾扶着剑跪倒在地,过分的体力消耗,让五脏六腑终于承受不住,喉头一腥,血水被她咳了出来。   世界与她为敌,那是世界的事。别人怎么想,也是别人的事。他们充满恶意,只会显得他们自己卑劣。   啾啾只能决定自己的事,那就是——不能化身为魔。   不能因为别人卑劣,自己也变得卑劣。她要做的,是自己。因为自己想,所以才做。因为自己不想,所以不做!   但凭心引,不论归途。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啾啾举起剑。   心魔怒嚎着蜂拥而上!   极限之后的另一场极限困斗再次爆发!   尘土硝烟弥漫的天地上方,突然一道火光直直落下,炙热灼烫,耀眼得将这片浑浊之地瞬间变为白昼。火光从落地的位置奔腾汹涌,转眼间便磅礴溢满整个世界。   红色的风炸裂扩散,带着滚烫的气息,狂啸而过,啾啾的衣衫发丝都被巨风吹得狂舞。   四周心魔惨叫声绵延,一只又一只地被吞噬在风中,又被火浪拍得粉碎。近乎蛮横的强大灵力冲刷下,啾啾愣了愣,来不及思考究竟是什么帮了她一把,困意便嘶吼着涌上来。   她实在太累了,脱力太久,身体超载,这会儿暖意吹拂,她不自觉的放松,再放松,最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陷入沉眠。   耳边好像响起了很多声音,经过了很多事,历了个人间百遍,才终于听清楚一句话。   “你想回家吗?”   那个声音又一次发问。   啾啾说:“想。”   “那为何这般拼命?”   “因为我想回家,但不想成魔。”   安静足足一炷□□夫,她脑海才又一次响起对话。   “碎星刀乃是天工所铸,太初圣物,能割裂空间让你离去。只要你有勇气死在碎星刀下,便能回家。”   啾啾凝滞地看向天空。   漫天火光消逝后,天空沉重的黑云被破开,星月交辉,不远处城市正在一如既往地上演灯红酒绿。   她再一次睡去。   斗转星移,云起云灭,啾啾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一次坐在中考的考场上,在试卷翻动的声音中刷刷写个不停。   她要考联邦第一高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考试结束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她的灵府突然一热!   烫!!!   啾啾差点国骂一声,捂着额头弹坐起来。   背后传来个郁躁暴戾的声音:“这不还没死吗。”   啾啾愣了愣。   天色阴暗,空气污浊,破布条在树枝上随风掀动,不远处一根插进泥土的木棒上挂着不知名的头骨。   她已经不在刑场了。这又是哪儿。   “喂。”背后的人发出一个不亲切的音节。   啾啾扭过头,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一张离她极近的脸。   瞳色暗红,瑞凤眼因暗涌的狂躁而凌厉桀骜。少年的脸庞很漂亮,甚至妖异艳丽,比温素雪还貌美数倍。但锋芒过于锐利,气势过于迫人,让人很难关注到这张脸。   她又吸了一口气,往后靠了靠,屏住呼吸——   大部分人听见钟棘名字就发怵了,她还靠得这么近,他身上带着点血腥味的杀欲如滂沱大雨一般沉沉压来。   也不怪棠鹊那么佛系淡然一个人,上次在他面前会失控颤抖成那样。   钟棘扫她一眼,站起身来:“还能动吗?”   “嗯。”   “那就离远点。”尖利骇人的嘶鸣声突然由远及近,一团焦红肉块一跃而起,从半空中朝着钟棘猛砸而来,钟棘看也没看,一刀刺穿,把话说完,“不想死的话。”   被打碎壳的火魔肉块被他甩到一边蠕动。   咚咚咚咚。   脚步震耳欲聋。   啾啾放眼看去,这才发现山岭断崖上,密密麻麻全是火魔,骨甲为躯,火核为心,浑身焦黑,一张张看不清的脸,咆哮着,露出狰狞的獠牙。   “厉害吗?”钟棘笑了,仿佛真心在夸奖她,有种纯天然的高兴,“全是你的魔气引来的。”   对了,入魔。   啾啾默然一会儿,问:“你的刀叫碎星?”   少年的刀尖上挂了丝丝缕缕的血,还沾了点火魔的焦灰,即便如此,刀身也如皎月荧荧,刀柄上星图闪烁。   原著里钟棘出场时间很晚,算是后期大boss。   《成仙记》实在是太长了,三百多万字,啾啾只看了两百万就觉得自己不行了。   钟棘这把刀她倒是记得很清楚。碎星。据说是整个修真界最美的刀,别人拿上,碎星就会立刻粉碎,化作星辰消散。只有钟棘能用它。   钟棘看了一眼:“嗯——?嗯。”   原来那什么故弄玄虚的太初圣物,这么早就成了钟棘手里的切菜刀了。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啾啾改了说辞:“那我想死。”   “什么?”   钟棘一愣,回过头。   啾啾很肯定:“你刚才说,不想死的话就离远点,但我想死,我想让你用碎星杀了我。”   “……”   “……”   “……”   钟棘彻底愣住,瞪大了眼,瞳孔微微收缩。   好半天,才无意识地退开半步,盯着她,好像有些不明所以,又好像是觉得烦躁。表情一言难尽。正好有火魔冲上来,被他一刀切碎火核。   啾啾贴心地给他留了一段反应时间。   末了,问他:“不行吗?”   “当然不行!”   钟棘振声。仿佛啾啾找他求死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似的,即便他杀戮成性。   “为什么?”   钟棘错愕:“你又没惹我生气。”   惹他生气就能被杀了。啾啾懂了,垂下眸子。   少年腰线流畅细窄,黑色束带下屁股又挺又翘,啾啾摸了一把,手感也很好,还蛮有弹性的。   钟棘:……   啾啾用她那死人般木然的眼睛,看向钟棘不可置信的脸,声音平淡到让人怀疑她只是个傀儡,毫无感情地被人操控着做了刚才的事:“现在你生气了吗?”   钟棘:……   别说生气了,钟棘现在天都想给捅了。   额上青筋跳了又跳,握着碎星的手指发白颤抖,血管顺着手背凸起延伸。如果他会国骂,现在一定已经骂了一万遍了,杀意如暴风雨一般在红了的眼里倾泻。   钟棘咬着牙,走到还在黑色枯树下弹跳挣扎的火魔肉块边,“噗呲噗呲噗呲”,捅了无数下,肉烂成渣了,他才回来。   不远处的火魔瑟瑟发抖。   钟棘甩掉碎星上的余血,让它如星尘般消散在半空。   “走吧。”   啾啾看看被他剁成馅儿的肉,又看看他,觉得钟棘今天是不准备杀她了。   “去哪儿?”   “你反思期结束了,送你去驻守堂。”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叮的响了一声,信号似的,让啾啾猛然惊醒。   对了,鞭刑之后,她需在悔心崖上思过一个月,才能离开这温度最高的讨刑峡。这么说来,钟棘是派来监督她思过悔恨的人。   但没想到,她在这里睡了一个月,完全没有认真反思。直到刚才时辰到了,才被钟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烫醒。   所以钟师兄是给她放了个水?   啾啾跟在钟棘身后,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师兄比传闻中温柔。   温柔的小钟师兄还在暴躁中,捏起的拳头就没放松过。   走了两步,实在忍不住,他顿住。   啾啾也跟着顿住。   “我现在,特别生气。”钟棘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碎星从空中显形,闪烁着再次出现在他手中,他转回身来,眼睛藏在阴影里,嘴角却咧出一个满怀恶意的、灿烂的笑。   杀气浓郁。   火魔抱头鼠窜,乱作一团。   “等我一会儿。”   钟棘擦着她肩走过,碎星环绕的火光噼噼啪啪响。   他声音阴森:“我去把它们都宰了。” 第11章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流火从天而降,赤光灼目,暗焰如海浪一般瞬间滚滚翻涌至整座山。   很眼熟的一招。   不消片刻,火魔人的尸体便堆积如山。   钟棘站在尸体山上,兴奋地踩了几下,最后一脚跺下,小山丘轰然炸裂,血肉横飞。   血流成河,空气中满是腥臭味,附近一只火魔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钟棘放了把火,从上面跳下来。   “开心了吗?”啾啾问。   “开心了。”钟棘眼睛倒映着火光,雀跃生辉。   啾啾没有表情:“那我们走吧。”   “喔——”   钟棘转过身,走在前面。   少年仿佛有用不尽的体力,直白地将愉悦写在脸上,嘴角一直咧开一个弧度,小犬牙嚣张地展示给全世界。   “想死”和“想被钟棘杀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不知道为什么,啾啾成为后者之后,发现自己能够用一种很普通的心态面对钟棘了。   不管他身上锋芒有多锐利,她都不怕他。   她甚至还能很认真地和钟棘说:“不要再在山上放火了。”   “为什么?”钟棘不爽。   “因为可能会引发山火,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   啾啾觉得以小钟师兄的暴脾气,应该会回一句“关我什么事”,再不济也是“关你什么事”,没想到钟棘只是愣了愣,回答:“喔。”   还蛮乖的。   啾啾问:“我的心魔,是你帮忙除掉的?”   “啊。”说起这个,钟棘又来劲儿了,瞳孔里血光闪烁,“因为你慢吞吞的,一直搞不定的样子,所以我随手就把它们杀了。”   随手。   钟棘喜欢战斗,对于别人来说很麻烦的事,在他眼里却是一场盛宴,这会儿说起啾啾的心魔,他轻松得有如在说“我今天打猎收获了很多。”   “谢谢。”   “哈?——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钟棘一直把她送到分堂外。   “就是这里了。”   苗圃里枯树丛生,嚣张地伸展出枝桠,交叠的黑枝后,能看见砖瓦房上挂了个牌匾。   问世堂。   旁边五个小字——焦火山分堂。   啾啾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要进去坐坐吗?”   “不要。”钟棘别开脸。   这个小师兄似乎不太喜欢和人接触,挺孤傲的。啾啾不愿强求,只是看他一眼,认真:“下次记得不要放火烧山哦。”   “……”   两百万字以后才会出场的大魔头钟棘,这时候嫩得能掐出水的小钟师兄低低地“嘁”了一下,明明很不情愿,还是暴躁地回答:“知道了。”   啾啾放心了。   钟棘转身离开,高高束起的马尾也沾染上火光,被镀成暗红色。   分堂里这会儿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穿杏色袍子的少年,杵在窗边扎马步。一个是一眼过去就很粉的姑娘,在桌子边端端正正地看书。   啾啾刚一走进去,少年就打住动作,满脸高兴地挥手:“来了来了!小师妹来了!”   他看起来极其热情,仿佛已经期待许久。眼睛闪闪发亮的时候,脑袋上还“咻”地弹出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在炙热的风中不住抖动。   啾啾:……   另一位姑娘则是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就是棠鸠?”   啾啾:“嗯。”   “原来是你。”那姑娘哼了一声,侧过脸,态度不友好,“听说你引来了火魔,以后安分点,不要给我们惹麻烦。”   少年无奈地看她一眼:“宁溪。”   说完又转向啾啾,挠着头,无可奈何:“她叫宁溪。……脾气有点大,但是个好孩子。”   明明自己是这里最年长的人,却老被叫做“孩子”,宁溪有种被看扁的感觉。狠狠瞪少年一眼,干脆背过身子去了。   啾啾记得这个姑娘。   原著里有两个女角色被用来烘托棠鹊的幸福温暖。一个是棠鸠,另一个就是宁溪。   宁溪乃是寿山城宁家小大姐,家境优渥、天资聪颖,还未进太初宗修习,便已经是炼气大圆满的境界了。   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得知了棠氏姐妹的事,便总有些瞧不起棠鹊。甚至还怒骂过:“棠氏夫妇真是荒唐,给假女儿取名为鹊,却给真女儿取名为鸠,究竟是谁鸠占鹊巢?”   因着她的影响,昆鹫也跟着瞧不起了棠鹊一段时间。   不错,昆鹫是宁溪的亲弟弟。在他被紫霄仙府带走前,本名宁泉。   结果后来,昆鹫立场变了,站到了棠鹊的队伍中,甚至不惜与姐姐反目成仇。在昆鹫眼里,哪怕是亲姐姐也不能说棠鹊的不对,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不赞同姐姐说的话,并拼死剥夺姐姐说话的权利。   于是昆鹫在宁溪参与试炼秘境时动了手脚,想要略施惩戒,让宁溪长长记性。却万万没想到,宁溪因此未能通过试炼秘境。   于是凤凰变山鸡,宁溪前程彻底被打乱,成了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   作者全面照顾。   棠鸠天生残体,宁溪奇筋异骨。棠鸠是泥泞中苦苦求生的小苦逼,宁溪则是高高在上的云上人。   小苦逼拼死奋斗一辈子,也爬不到棠鹊的高度,只能红眼嫉妒。   云上人重重摔下,摔到棠鹊脚下,摔到不如棠鹊的尘埃里,只能咀嚼仇恨。   不管你贫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比不上棠鹊。多苏多爽。   最后还要被棠鹊自以为是地赠送评语。   “你不是恨他们,你是嫉妒我。”   “你只会挂念仇恨,却不知拥抱希望。”   希你个头。   啾啾拍了拍宁溪肩膀,以示尊重。   宁溪:???你那病患互相交流病情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至于旁边这位杏色的少年……察觉到啾啾困惑的目光,少年暖呼呼地笑了:“我叫苟七,真身是狗。”   没在原著里出场过。啾啾想。   苟七摸了摸自己耳朵,不好意思:“是不是很奇怪,虽说在紫霄仙府的带领下,大部分门派也开放招收有灵智的动物入门学习,但实际上对于动物来说,走妖修的路线会更轻松……不过。”   苟七握住拳头,很坚定:“我就是一心向道!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狗中第一道、道中第一狗!”   精彩的布道!   啾啾跟着他握了一下拳。   “谢谢你,小师妹。”苟七拍了几下,把自己狗耳朵拍回脑袋,“……让你见笑了,我化形还不是很熟练。”   看出来了。   不过啾啾现在的关注点不在这个。她只是看看苟七,看看宁溪,又看看自己,叹了口气。   苟七急忙问:“怎么了,师妹,哪里不对?”   啾啾摇摇头。   宁溪却跳了起来,指着啾啾,大声喊道:“你刚才要是有一丁点的想法,觉得我们三个一样矮的话,我就杀了你!”   啾啾:……   是的。   啾啾个子小小的,宁溪个子小小的,怎么苟七也个子小小的。   他们三个凑在一起,在大长腿漫天飞的修真界,简直就是个……盆地小分队。   ***   啾啾被安排睡在北厢房第三间。   “你来之前我们已经把房间整理过了。”苟七随时都洋溢着热情的傻笑,“宁师妹还给你放了几盆冰氤花,这样睡着不会太热。”   宁溪只是别扭地强调:“说了叫我宁师姐!你们都得叫我师姐!”   别看她比啾啾还矮个一两公分,但她已经整整十七岁了,还有着筑基后期的战斗力,是不折不扣的师姐。   可惜宁师姐没什么威慑力,话音落下时,啾啾和苟七已经在聊别的了,竟然没有一个人侧脸看她。   “我们平时要做的事也不多,师妹你这段时间就安心养伤,不用急着加入工作。”   苟七像个温和可靠的小哥哥——指个头很小、兄长力却很高的少年。他一边说话一边还把床给铺好了。   “说起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要紧。”   啾啾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来之前已经处理过一次了。”   是她躺着睡觉那一个月中,钟棘给处理的。那位小师兄显然不擅长救死扶伤这种活儿,包扎得潦潦草草,估计也有给她喂药,因为她从歪歪斜斜的绷带下看到的是已经光洁如初的皮肤。   啾啾抿唇:“估计休息个三天就能彻底痊愈。”   “嗯。不着急。”苟七摸了摸她脑袋,又轻轻拍一下她的腮。   啾啾:……   她百分之百确定这是撸狗的手法!   她百分之百确定她刚才被一只狗撸狗了!   莫不是这位狗师兄以前做狗的时候,觉得很舒服,所以认为人类这样被撸也很舒服?   啾啾不敢相信。   肇事人完全没觉得不对,还对她绽放出一脸善意的笑。   啾啾:……   草(一种植物)。   “好了,天色不早了,师妹就好好休息吧。”苟七对啾啾点了点头,拖着宁溪离开房间。   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宁溪因为刚才被无视而噼里啪啦烦扰苟七的声音。   热闹的不得了。   啾啾坐到床上,念了个清身术,解下身上的绷带。   是回春堂常用的织云布,素白柔软,上面残留着些许钟棘的气息。   除此之外,钟棘还给她扔了点药。   只有半瓶,应该是他平时用剩的外伤药——也许、可能、大概小钟师兄不会疗伤仙术,把技能点全点在战斗上了,所以平时只能靠伤药来治疗身上的战损伤痕。   他那么喜欢战斗,受伤肯定不会少。   想想还挺惨的。   啾啾给身上仅剩的几道伤涂好药,躺下,走神好一会儿,最后摸出另一个东西。   这才是她最近最想分析解谜的东西。   ——是之前在试炼秘境捡的那颗琉璃珠子。   按理说应该被她装进物品袋,一起遗失在玉塔里了,可她在回春堂醒过来时,这颗珠子又回到了她手里,被她紧紧捏着,散发出温热的触感。   这到底是什么?   啾啾凑拢了,微微皱着眉。   琉璃珠整体呈蓝色,四周澄澈干净,唯独最中间有一抹白色的絮状物,像是漂浮云絮的蔚蓝晴空。   血滴在它身上没有反应,仙法施在上面也没有反应。   它安安静静的,不声不响,仿佛死物。   啾啾又尝试用新的方法唤醒它,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变化。   珠子依然长那样。   没办法,她只能把它重新放回去收好。慢慢研究,不着急。   啾啾闭上眼。   第二天,她是被厨房的爆|炸声吵醒的。 第12章 穷举法对笨蛋永远有效。……   厨房那边已经站着人了。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苟七和宁溪吵得不可开交。   啾啾抵达的时候,只看到焦黑的墙面、一地的碎片,凶巴巴的宁溪,以及张开双手试图阻止啾啾视线的苟七。啾啾往左,他就跟着往左,啾啾往右,他也跟着往右。   “师妹,多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啾啾:“我睡够了。”   “不够,你只睡了四个时辰不到,我们一般一天都睡八个时辰。”   啾啾:“……因为你是狗。”   苟七拦在门口,虽然他过分可爱的小个子挡不住一片狼藉的现场,但他脸上写满了禁止进入的决心,两只犬耳警惕地转来转去。   宁溪也停止了和苟七的对峙,转而挽住啾啾——说是挽住,不如说是架住:“这里不许你呆着。”   啾啾被她拽着往回走,默了默:“你们在做什么?”   宁溪面色一僵,片刻后别开脸,哼声:“不告诉你。”   啾啾:“帮我做早饭?”   宁溪:“不是。”   啾啾:“在做违|禁|药|品?”   宁溪:“不是。”   啾啾:“开发新菜谱?用火系法术打架?浇水灭火时因热胀冷缩引发炸锅?”   宁溪:“都不是。”   啾啾:“给我准备迎新会?”   宁溪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啾啾:……   穷举法对笨蛋永远有效!   啾啾被按回弟子堂,由宁溪抱着胳膊虎视眈眈地盯着,枯坐了一个上午。这简直比关刑房还要受苦,刑房姑且还留有一小片天地让人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宁溪的视线下,啾啾连抬抬手都会被严阵以待。   幸好到了中午,苟七捧着热腾腾的汤菜,结束了啾啾的酷刑。   紧随而来的是另一种酷刑。   围坐在小桌子边,啾啾几次提起筷子,又几次放下。环视一圈,宁溪表情一言难尽,苟七则亲切地笑:“筑基期后我就没再做过饭了,可能厨艺有些退步,但应该不会太难吃。师妹尝尝。”   啾啾夹了一筷子粉色肉块,放进苟七碗里:“师兄请。”   苟七默了默,抿抿嘴,表情害怕。   ——所以说你自己做的菜,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好半天,苟七终于挑起那块颤颤巍巍的肉:“这是火魔的肉,纯天然无污染,外面的人想吃都吃不到,定然美味至极——咕——呃呃呃呃——”   小少年背过身,扶着墙,生不如死。长时间不曾进食,就算吐,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脸色白得瘆人。   啾啾和宁溪一起放下筷子。   懂了。火魔的肉,连狗都不吃。   汤锅上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几个人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堪堪盯着那锅,表情复杂,一动不动。诡异地沉默了半天,啾啾问:“有酒吗?”   “有。”   啾啾眼睛很黑,和别人的眼睛看起来总有些不太一样。多看几次,大概就能明白,因为她的眼睛里没有光,没有期望,也没有绝望,仿佛一潭死水,安静地沉浸在死寂的世界。   现在这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向苟七,苟七却似乎悟了什么,摸摸鼻子。   “不是我酿的酒,张弛师兄之前带过来的。”   啾啾放心了:“那我去买点下酒菜。”   “……也好。”苟七艰难地点头。   宁溪伸手扔来一样东西:“山下人不需要灵石,用这个与他们交换便可。”   啾啾手心里落了几枚铜板。   紫霄仙府乃是整个修真界的第一学府,就像啾啾以前所在的世界里的帝国大学一样,属于高等教育。仙府掌控着天下灵脉、占据着所有仙法异宝,学生能在其中修习一二品的高阶仙法,成仙指日可待。   太初宗等等门派则像是附属中学,学生们只能在这里学到最高三品的仙法。主要还是为了进行筛选,将学生分个优劣,输出最佳人才送给紫霄仙府。   紫霄仙府每隔百年,会开启一次清元秘境,用以招纳弟子。   而太初宗一直都是在清元秘境中表现最优异的门派之一。因而紫霄仙府划分给太初宗的土地极为宽广,其中免不了会包含进凡人的聚集地。   除了南边的陵应城、栗州县,焦火山里也稀稀疏疏坐落着几个凡人村落。   宁溪与苟七去做驻扎任务,啾啾一个人背了剑往山谷走。   山风厚重,阵雾浑浊。   焦火山空旷且安静,往东行七里路,隐隐约约能看见山岭上有个小村落,啾啾加快了脚步。   不料还未进村,就听见一阵稚嫩的哭声。   “哥哥——哥哥——”   “你能不能醒醒,快醒醒——”   啾啾驻足看了几眼。村外褐色岩石后有个歪歪斜斜的破棚屋,木墙上裂缝纵横,哭声就从裂缝后渗出来。   听起来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她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转身正要离开,那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有个脏兮兮的身影揩着眼睛出来,见到啾啾时还有些意识朦胧,不住打着哭嗝。   不过片刻后,他就放下手,愣住:“仙人?”   啾啾:指我?   “仙人!”男孩突然叫喊一声,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就连滚带爬冲过来,中途被绊了一下,踉跄了好几步,最后揪住啾啾衣角,眼泪又冒出来,“你是藏雀山上的仙人对不对?”   太初宗便在藏雀山上。   其实修仙的人很好辨认,光是穿着打扮就与俗世的人不太一样。饶是凡间最珍贵的缂丝,也比不上修真界一段下品的练彩锦,更别提寻常人家穿的只是葛布麻杉,修士们往那儿一杵,都跟会发光似的,格格不入。   更何况,他们还长得好看。   饶是啾啾在修真界里并不算特别起眼,可比起凡人,还是优越太多。   男孩抬起头,急切又期待地看着她。   好半天,啾啾点点头。   男孩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后又身子一震,半是着急,半是害怕。他个子很矮,看起来十分幼小,微黑的脸庞上有与年龄不相符的焦虑。   “求求你,救救我哥哥。”男孩拽着她衣角,一边哭一边颤声恳求,鼻涕滑稽地冒了个泡,“我哥哥受了伤,一直躺在床上。我明明按大夫所说的,给他煎、煎了药,我每天都有好好煎药,可哥哥他还是躺、躺在那里,睡得越来越久……”   他抽噎中讲话讲得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啾啾抽回手,很平静:“带我去看看吧。”   “好、好!”   男孩擦擦眼睛,先一步,忙不迭往棚屋走去,没两下又转过头,小心翼翼的,生怕啾啾突然飞走了似的。   “我不会走。”啾啾说。   “……啊,哦!”男孩红了脸,低下头,怯怯地将啾啾带进屋里。   破烂的棚屋根本挡不住风,焦火山本就阴暗不见天日,棚屋里更是黑黢黢一片,正中一个火坑,上面架了口锈铁锅,微弱的火光难以盈满这个房间。   啾啾也不太擅长火系法术,但她是个木灵根,往火坑里多凝出些碎木,不消片刻,火就旺了。   男孩张了张嘴,看着凭空生出的碎木,愈发觉得踏实。他眼睛闪闪发光。不仅是崇敬,还有希望,如这火坑一般在熊熊燃烧。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和啾啾说明情况。   “焦火山虽无法犁地产粮,可这里矿产丰富,我们崔家村世代都是挖矿为生。但就在半个月前,矿坑里突然传来怪叫,火把全灭了。村长就叫了几个矿工下去坑底看看。”   “没想到,大家下去后,那声怪叫又响起来。我们大家都很急,村长爷爷用拐杖在洞口敲着喊了几声名字,然后,我们就听到了惨叫。”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部分孩子还在讨狗嫌时,这孩子已经在强逼着自己独当一面了,尽可能用简单的话和啾啾阐述清楚,以免自己惹“仙人”生气。   他顿了顿:“……再然后,只有哥哥和六叔逃了出来。柱子哥、三伯、壮壮……全不见了。前些天,六叔也走了。”   说到这里,他捏了捏手。   “……仙人姐姐,我哥哥,还能醒过来吗?”   躺在石板床上的少年眼周青黑,伤口被好好清洗过,但伤疤是不正常的深黑色。再仔细一看,皮肤下有隐隐约约的深色纹路。看样子是某种带毒的东西。   伤口极深,洞穿伤害。不是爪击,那么应该是牙咬伤。   再具体的看不出来了。   啾啾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站起来,淡淡的:“现在带我去矿坑看看。”   “好!”   男孩引着她往矿坑走。   崔家村的矿脉离村子有一段距离。   山风呼啸,发现啾啾准备认真负责起这件事后,男孩的心安定了一些,路上偷瞄了她好几次——这藏雀山的仙人姐姐虽然冷冷淡淡的,但模样又是和冷淡完全不一样的明艳。   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唔,可是真的很好看,是那种就算她年纪不大也知道以后长开了会很好看的好看。   男孩没念过书,不会说太高深的成语,只能翻来覆去嚼巴“好看”这个词。   不知道藏雀山上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好看。   啾啾问:“后来你们还去过矿坑没有?”   “没有了。”男孩摇头。   “那条矿坑被弃置了。我们村总共只有两个矿坑,最值钱的便是那一条。村里死了人,大家本来就很难过,现在矿道还废弃,换不了粮食,就更……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   “村长爷爷也让人去了藏雀山求助,可大家无一例外都在山里迷了路。村长爷爷说那应该是仙……仙法。”   是阵法。啾啾想。专门针对凡人设置的迷阵。   修真者之于凡人来说,虽然确实很牛逼,但老是被求助来求助去,也很烦的。更何况大部分人的求助是为了不劳而获——我想发财。我想升官。我想一夜七次。   谁管那些!   啾啾没有和他多解释,只是点点头。   “就是这里了。”男孩指了指,想到不好的回忆,脸色发白。   面前一个黑黢黢的人工洞子,外面七零八落放了些箱子和矿镐。   “你在洞口等我。”啾啾走过去。   焦火山一年四季狂风不休,好在矿坑沉在地底,路面上的尘土吹不散。   啾啾刚一进去就发现好些细长弯曲的痕迹,一些很凌乱,一些在打转,还有几条蜿蜒不断地往洞坑深处延伸。   这种爬行痕迹看起来是蛇蟒一类。   啾啾心里大概有了个底,又蹲下摸了摸泥土。很松。空气中有奇怪的味道——除了尸体散发出的腐烂味,还有股黏糊糊的腥臭。   能钻入地底,发臭的蛇蟒。   不太妙。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深入。越往里走,腥臭味就越重,不知道经过多少个熄灭的火把,突然,洞坑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尖啸!   震耳欲聋,带着警告和怒嚎,在狭窄黑暗的矿道中远扬回荡!   接着,整个矿道一阵抖动,碎石簌簌往下落!   啾啾猛地顿住脚步,望向黑暗的深处。   ——这是最不妙的结果。   她立刻回头。   男孩老老实实在洞口守着,显然他刚才也听见刚才那声尖啸了——那么大动静怎么可能听不见,骇人至极。   他脸色惨白,腿肚子有些发抖,却握紧了拳死不离开。   一见啾啾出来,他立刻迎上:“怎么样?”   啾啾如实告知:“闇石蟒,修为比我高,我打不赢。”   “……”这消息无疑让他怔在原地,脑袋里嗡嗡地不停响。再次开口时,他那脆生生的声音也在跟着发抖,“你……你也对付不了?”   “能对付。”   什么意思?   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男孩迷惑了。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瞧着啾啾。   “虽然硬碰硬是打不赢。但是。”   对面那一直冷冰冰的少女突然笑了,弯了弯嘴角,男孩错愕地瞪大眼——   他一直以为仙人姐姐不会笑。   原来她会,而且,笑得很好看。淡淡的,却如皎月晨星,潋滟生辉。刹那间时间都仿佛停在这一息,万物俱寂。   可惜她眼睛却是冰的,冷酷无畏。   “没开智的东西,没有一个是我不能对付的。” 第13章 我不要你了。   藏雀山难得的阴天。   乌云厚重,天色玄沉。那群水灵根弟子正在练习凝雨诀,时不时降下一阵雨。   棠鹊将手指环成一个圈,放在眼前,透过那圈凝望雨云。   她怎样都无所谓。   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究竟是谁——她的记忆里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来来去去冲散在生命的长河里,只偶尔翻出一朵浪花,勾起她朦胧的回忆。   但棠鸠回到棠家那一天,她却清楚记起了那女人曾对她说的话:“从今天起,你是棠家的女儿。”   那时候棠鹊只有三岁不到,跑起路来摇摇晃晃,还会跌跟头,时常引起一阵哄笑。她一无所知地被那女人带到棠氏夫妇面前,看向愕然的男人,和哭泣的妇人——以及妇人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电光火石间有什么贯通了她的脑海,她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歪头:“爹爹,娘亲?”   棠鹊就这样成了棠家大小姐。   爹娘喜不自胜,光研究她名字就研究了一个夏天,最后郑重地给她取名为“鹊”。寓意吉祥,不求她出人头地,但求她幸福快乐。   三岁的小孩能懂什么,连记忆都时常断片。等她真正能记清楚事时,那些朦朦胧胧的身影早被抛之脑后。   如果不是她被带回家,顶替了阿鸠的位置,也许棠氏夫妇还会接着找下去,直到找到阿鸠为止。   都是因为她。   所以她拼命想要补偿阿鸠。阿鸠喜欢她的房间,好,她让给她。阿鸠喜欢她的新衣服,好,她忍痛割爱。阿鸠喜欢小温温……好,她同他划清界限,不再往来。   书院里那少年,她的好友慕以南,曾皱眉看着她,压抑着怒气问:“棠鹊,你就这样漠视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棠鸠想要我,你连我都会让出去?”   是的。她怎样都无所谓。因为她被这个世界伤得太深,早已不抱幻想。她只想尽她所能地补偿阿鸠。   就算阿鸠要伤害她,半夜点着蜡烛偷偷看书,争强好胜地在书院考个榜首践踏她自尊,也无所谓。   但阿鸠不应该利用她的愧疚去伤害她的朋友们。   小青鸾……   棠鹊闭了闭眼。   又下了一阵雨。雨停后,棠鹊披上新衣出去走了走。   空气中有股泥土味儿,院中金雀花开得招展。   刚出弟子居,她便遇上沉默往外走的温素雪。   “小……”棠鹊下意识喊他一声,发出一个音节后立刻咬了舌头,改口,“温、温素雪,你要去哪儿?”   进入内门后,弟子等阶就变得严谨起来,虽说温素雪年纪比她小,可修为比她高,按照门规,她须得叫温素雪师兄才是。   可棠鹊叫不出来,索性直接喊了名字。   温素雪愣了愣,倒是没太计较,只淡淡道:“我去焦火山看看棠鸠。”   “阿鸠?”从温素雪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棠鹊心里没来由的一跳,片刻后反应过来,“呀——我忘了,一个月了,阿鸠已经离开讨刑峡了。”   “嗯。”   “你……”棠鹊垂下睫毛,像是想起什么,无意识扯了下温素雪的袖子,“我没想到师尊会罚阿鸠这么重。我没想让她吃这么多苦。”   “她做错了事,自然该罚。”   棠鹊吃了颗定心丸,偷偷瞥他一眼。少年面如冠玉,神色冷峻,雨云下的轮廓秀美又脆弱。   默了半晌,她拉拉身上的斗篷:“我同你一起去罢。”   “不必。”温素雪平平道,“她未必想要见你。”   棠鹊脸色蓦地一白,心口揪紧。再一打量面前少年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偏袒棠鸠的意思。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她有时也会这样,平淡温和,但说出的话,残酷直白得有如刀刃。就好像那年她看着棠鸠和温素雪越走越近,也同样平静地对温素雪说“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不是朋友”一样。   不知何时,她攥紧了手:“我有话想和阿鸠说。”   “……”   温素雪垂下眼。   少女低着头,婴儿似的软睫轻轻颤动,纤细敏感,抿紧的唇却苍白坚定,仿佛一株柔软的花,在挺直腰杆独自面对狂风暴雨。   温素雪几乎是一瞬间抬起了手。   那是曾经春心初动时最炙热的感情所留下的习惯,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想要拍拍她脑袋。可手心还未触到,便收了回来。   许久后,他才应声:“走罢。”   ***   没吃早饭,没吃午饭,啾啾在男孩家随便吃了半个粗面窝窝头。   这孩子名叫崔小虎,家贫如洗,平时吃饭要么挖点野菜煮粥,要么啃干硬的冷馒头。这略带一点甜味的窝窝头,是他最珍贵的食物。   啾啾一直在算阵法,直到吃了一半,看见对方不停吞咽的喉头,才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她撇了一半的窝窝头还给小虎。   小虎依旧舍不得吃,用油布包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留给他哥哥。   他眼巴巴盯了啾啾半天,忐忑地问:“啾啾姐姐,我们真的能驱除它吗?”   啾啾看了眼手上的窝窝头:“我既然吃了你的东西,就会负责帮你把事情解决好。”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供品吧。   怪不得村长爷爷派的人没有一个能爬上藏雀山,因为他们没有带请神用的供品。   “哦。”小虎吐出一口气,没等他放松,又突然一僵,“可,你只吃了一半。”   “所以我只帮你解决一半,驱逐它的上半身,下半身你们自己想办法。”   “啊?!”还能这样???   “开玩笑的。”   小虎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觉得啾啾这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太适合开玩笑。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火坑里的火还没灭,风从棚屋的裂缝灌进来,将火焰吹得不停摇曳。   男孩拿了根烧火棍,不停拨弄火坑中的柴火,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影响了啾啾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啾啾再一次抬起头,打破寂静:“有疣果子吗?”   “没有。”男孩摇了摇头,不过片刻后又眼睛一亮,“但山里的渡鸦最喜欢藏疣果子,我知道有个地方渡鸦巢穴特别多!”   “我要十个疣果子。”   “好!”男孩跳起来,一拍胸脯,“我这就去掏鸟窝!”   他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啾啾则留下继续做数学题。   阵法能够扭转天地规则,不可谓不厉害,但修真界里却鲜少有阵修,原因不外乎一点——这玩意儿太难了。   低阶阵图没威力,高阶阵图又被紫霄仙府牢牢掌控,千金难买,可遇而不可求。   当然也可以不依赖前人留下的阵图,自己摆阵,那这要考虑的东西就很多了——阵眼阵枢的相生关系、阵枢链的构造与衍生能力之间的倍率加成、阵法的规模与负荷之间的平衡。   总而言之,大部分人根本玩不懂。   啾啾却能把阵法所有必要条件转换成数字来运算。   她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信息爆炸,全息屏代声机比比皆是,语文、乃至语言都已经无关紧要,唯独运算能力最为重要。啾啾是数学奥赛生,把阵法当成一道数学题,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大概也就初二习题的难度吧。   她算着阵法的稳定值,掐了掐手指,笔尖突然一顿。   清冽微苦的广藿香随风淡淡拂过,提神醒脑,像极了温素雪身上常带的气息。   啾啾走神了一下。   突然想起那位火焰一样的小钟师兄,他身上则是草木与血腥气纠缠的味道,淡淡的,不过并不让人讨厌。   火声噼啪,不见人影,寂静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啾啾搓了搓手,低下头继续写。   最后验证一次,阵法结构准确无误,她走出门,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出阵枢与阵眼,又开始准备要布置在各个地方的镇物。   其它都全,就差个金属性的物件。   她瞧见不远处有个铁锹,走过去,刚要伸手,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比她更快握住木柄。   “我来吧。”少年淡声道。   啾啾抬起头。   温素雪半垂着眸,唇色绯红。   ——他果然在这里。大概刚才是怕影响她,所以才一直收敛着气息。   少年头戴玉冠,扎起的青丝垂落到腰际,如飞泉流瀑。他身后负了柄长剑,已经不是之前量产的门派素剑,剑柄上图纹开枝蔓叶,绿意浓厚。看样子是通过试炼秘境后,他拿到的法器。   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不是白当的,曾经形影不离时养成的默契让温素雪能轻而易举看穿啾啾的意图。毕竟这是他们做过无数次的事,啾啾负责设计阵图,温素雪负责布置阵法。   现在他也把自己当作工具人,自然而然地要为她跑腿。   其实原著里温素雪对棠鸠的态度不算太坏。   他从未鄙夷憎恶过棠鸠——至少明面上没有。他会在棠鸠被惩罚后帮着收拾烂摊子,会替棠鸠向主角团道歉,也会在棠鸠受伤后,替她复仇。   可他从未信任,也从未理解过棠鸠。   温素雪是个姐控,姐姐系的棠鹊无疑是他的人间理想。少年人唯一炙热的心和奔放的爱,都在幼年时期给了她。现在只剩下一具淡漠如雪的空壳,对棠鸠履行行尸走肉般的责任——为了她曾经的舍命相救。   所以温素雪不信任棠鸠,漠视棠鸠感受,却又会照顾她帮扶她。   他明明一直并肩站在棠鸠身边,一直看着棠鸠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与偏见,却不能感同身受,不理解她的委屈和痛恨。   心不在此罢了。   说到底,还是偏心棠鹊。   “不用。”啾啾摇摇头,也握住铁锹长柄。   少年骨骼坚硬分明的手在上,少女消瘦小巧的手在下,用力一抽,铁锹便易了主。   手心骤然空荡。温素雪看了眼自己病态苍白的手掌,唇线微抿,不解:“你还在生气?”   啾啾歪歪脑袋:“你还是不信我?”   温素雪皱起眉。   他是真的不理解,觉得啾啾应该讲道理。做错了事本来就该受罚,此乃方圆规矩。现在一切扯平,事情也过去了一月有余。棠鹊都来主动求和了,啾啾还在不依不饶地狡辩,未免有些过头。   赤红的天光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轮廓,他放下手,无法违心说出相信她的话,索性转身,一言不发地去布置另一个阵眼。   “不用。”啾啾把刚才拒绝的话又说了一次。   她瞥他一眼,抬起头,冷漠地看向前方。想起棠鸠死前温素雪那一剑,没入心脏,穿出后背,该有多痛。   该有多绝望。   把棠鸠逼上末路的,他温素雪也算一份子。   啾啾淡淡的:“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和你犟。你愿意去相信你的白月光,那就去信,我没有不理解。只是——”   少女顿了顿,声音轻飘飘的,随风而散。   “温素雪,我不要你了。”   “不用再来管我,我不要你了。”   她松开手,将那根铁锹扔进阵眼,铛铛哐哐,宛如丢弃垃圾。   远方一整日乌云连绵的藏雀山突然一声惊雷乍响,轰然震麻,啾啾眼底映下闪电的光,没有温度。   温素雪怔在原地。 第14章 你不是蠢,便是坏。……   远方的山脉连绵不断,仿佛一只巨兽趴在那里,安静欣赏人世百景。   少年偏过脸,看向啾啾,雪峰艳阳般的眸子里有些惊讶和不明白。   棠家两姐妹都是淡漠的人,不过棠鹊的淡漠是温和的,是历经苦难看穿世事后的宽容。棠鸠的淡漠却是冷硬的,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的坚毅。她会拼命和昆鹫战到死,也会决绝地断舍离。   她做下的决定很少会改变。   温素雪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他和棠鸠分道扬镳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来得很普通,没有狂风暴雨作为背景,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爱恨浓烈,就那样平淡却锐利掠过胸膛,被风吹散。焦火山依旧沉重安静地伫立在这里。   温素雪不会太所谓。他应该无所谓。生离死别,人来人去,都很正常。他从小到大,早就看过无数次。   更何况,他一开始就是抗拒棠鸠接近的。   十岁时棠鸠很有黑风寨特色地通知他“我中意你,我们做朋友吧。”他便是别过脸,皱了皱眉,平静而又有些厌恶:“我不需要朋友。”   高傲的少年不会哄人也不会低头,安静站了一会儿,神情可有可无,可又攥紧了手,脸白如纸。   正僵持间,背后传来声音:“啾啾姐姐!疣果子我带回来了!”   微妙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啾啾回过头,立刻看见对她兴奋挥手的小虎。   “嗯。”她撩起眼皮。   除了小虎,还有——也许是掏鸟窝时不小心掏到的棠鹊。她正牵着小虎的手。男孩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黝黑而幼稚的脸颊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红通通的。   哦呼。啾啾觉得自己已经见惯不惊了。   棠鹊唇角漾着恬淡的笑:“阿鸠,我来看看你。”   啾啾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吩咐好奇打量温素雪的小虎:“把疣果子放进前面那个坑里。”   “好!”   男孩甩开棠鹊的手,干净利落地照做。   “然后你站到那个圈里。”啾啾叮嘱他,“不要动,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我保证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你。”   小虎连连点头。   男孩有一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哥哥的决心,可到底年纪太小,察觉到自己肩负重任,不免脸色有些发白。   啾啾瞧了他几眼:“拿上这个。”   小虎定睛一看——是他家的砍骨刀。因为多年没有吃上肉,这把刀被忽略太久,已经生了锈。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沉重硕大。   “这个是不是被附了仙法,能让我和你一起战斗?”   “不是。”啾啾淡淡的,“没有那种仙法。”   “那是让我带着防身?”   “也不是。”啾啾平静,“只是为了让你心里好受点。”   小虎:“……”   啾啾姐姐真体贴。   被无视了许久,棠鹊实在忍不住,往前踱一步,面露迟疑:“阿鸠,我听小虎说了,你要对付闇石蟒?”   “对。”   “可,”棠鹊皱了皱眉,“那是筑基初期的妖兽,你当真要这么做?”   她眸光一扫,更何况,还又用了阵法。明明已经告诉过她,爹娘不喜——阿鸠总是这样,不肯听话,却又希望别人喜欢她。   啾啾头也不抬:“对。”   棠鹊心里有些复杂,犹豫一下,望了眼不远处沉默着、与啾啾之间气氛略显诡异的温素雪,叹了口气,沉声:“那,我也来帮忙,我和温素雪一起。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你们可以一起站到法阵外,玩一个叫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然后,不要影响我。”   “……”   棠鹊一张俏脸立刻红了。   被嫌弃的感觉让她多少有些动摇,片刻后才固执地摇头:“不行!”   她抿唇:“我知道阿鸠你现在不想见我……但情况特殊,我不能对你坐视不管。”   她掷地有声:“因为你是我妹妹!”   啾啾:……   “你想多了。”   出于对不确定因素的考虑,啾啾决定解释清楚。   “放灵果的这个是聚灵阵,能够凝聚灵气,目前稳定值99,规模为11,负荷95。”   “放铁锹这个是借灵阵,能把聚来的灵力化为我用。稳定值97,规模为8,负荷67。因为负荷值还剩很多,所以我增加了一个‘兵’阵眼,能让我打人更疼。”她顿了一下,“现在它负荷值高达99。”   “这两个阵法负荷值都很高了,若是再有人进入,阵法便会崩塌。所以,你们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就好。”   棠鹊愣了又愣,放下手,耳尖绯红。   “是……是我误会了。”   这样一出乌龙,倒显得她心胸狭隘小人之心似的。   那边的少年已经离开阵圈,站在枯木边,棠鹊窘迫不已,顿了好久,也攥着袖口慢慢过去。   啾啾把一切布置好,又捏破一枚疣果子,把散发出臭味的枝叶涂了一些在腕口衣襟处,最后坐到阵法正中,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地盯着洞口。   其余人也蓄势待发。   时间悄无声息地走,天空从微明的亮红色,逐渐变成发紫的绛红。   棠鹊有些站不住了。抬眼看看那阵法最中间的少女,丝毫不在意自己形象,蛰伏的模样甚至与凡人都有些相似。不会发光,不会仙气飘飘,不会特意去用一看就很高端的仙术。   可那少女就是很耀眼。明明——   棠鹊模模糊糊地记起,在书院念书时,棠鸠作为曾经的一个不会诗书、不会四艺的土丫头,第一次考上榜首时,没有恭喜,没有庆祝,红榜贴出来的那一刻,棠鹊正在听朋友说笑,温素雪则一如既往在走神。   所有人讨论的都是棠鹊那一手好字、温素雪那篇好文章。就连爹娘也只备了一桌盛宴,祝贺棠鹊考了榜眼,还是被她提醒后,才意识到另一个女儿考了第一。   一切都理所当然。就算棠鸠再出色,也无人问津,毫不起眼。   所以慕以南批评棠鸠不懂感恩时,棠鹊还抱着不赞同,对他摇过头:“阿鸠以为那样就可以交到朋友,就可以讨爹娘欢心。”   慕以南冷声:“蠢货。”   棠鹊懂他意思——被众星捧月的人,就算不是榜首,也能继续发光发亮。他们是靠人性的魅力来折服旁人,而不是身外之物。   可现在不一样了。   连棠鹊也觉得棠鸠耀眼。   她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然而温素雪也好、小虎也好,都定定看着她,只看着她。   棠鹊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些让她自己都不懂的失落和慌乱。   没关系,没关系。   棠鹊不停安慰自己。   这是好事,不必太在意。   天色更暗了。   闇石蟒没有视力,全靠听与嗅。热风将疣果子散发的尸臭一点点送入矿洞,不知道过了多久,洞穴中突然传出一阵巨响:“咚——”   所有人心口都为之一颤!   天地似乎开始震动,摇摇晃晃,让人站立不稳。   棠鹊不由得抓住温素雪袖子,少年抬了抬手,默不作声将她往身后一挡。   咚。   第二声响动传来,声音在一点点靠近。   啾啾站了起来,抬起手。   阵法开始运转。两个阵法,两道华光,一白一绿交错辉映,灿如白昼。   “唔。”棠鹊发出了点讶然的感叹。   那更大一圈的白色阵法中,灵果藤枝都在慢慢枯萎,然后从它们身上、地底、半空,浮现出大量灵气。极其充裕,在这无灵的焦火山上,竟能凝出实体的幽光,水波一样涌动。   这些灵气只能归阵法主人所用。   华光之中,啾啾被过于膨胀的灵力轻轻托起,悬停在空中,衣带和长发都如雾气般朦胧飘动。   从侧后方正好能看见她微垂的眼眸,线条流畅,快到眼角时微微一挑,宛如凤凰翘尾。   咚。   第三声,快到洞口了。小虎吞了一下因紧张而分泌出的唾液,死死盯着矿坑,捏紧拳头。   咚。   第四声——近在眼前!   半空中的少女突然睁开双眼,明若星辰,一把抽出被灵气萦绕得锐利又巨大的长剑,喝了一声,猛然从空中扎下!   “嘶——”   随着一声吃痛的撼天巨响,整片大地都在激烈震荡,岩块土石纷纷扬扬,轰然扬卷在天地间。   一条巨蟒蓦地从地下钻出来,大张着嘴,獠牙上带着垂涎,朝啾啾咬去!   ***   战斗已经打响,污浊秽埃在空气中搅转,飞沙走石迷住双眼,根本看不清楚。   啾啾想速战速决,每一击都用尽全力,破坏力惊人,岩块碎掉的声音响之不绝。   愈发让人难以窥视到阵法中端倪。   棠鹊瞪大了眼,想要找出缠斗的身影,却无能为力。   混沌之中,只勉强看见一柄大剑时隐时现,龙蛇般游走。所到之处风卷尘生,星沉地动。   天——   棠鹊打了个激灵,捂紧嘴。   这威压……   这根本不是筑基前期的妖兽,这是筑基大圆满,即将脱胎结丹的巨兽!   他们三个就算加起来,也不是它的对手!   不知道阿鸠那里面情况如何了?   温素雪也睁大了眼,一贯的冷静自若被打破,攥紧的手竟微微有些发抖。那并非畏惧,而是——棠鹊古怪地冒出一个不实际的想法。那是在紧张棠鸠。   他怔怔往前走了几步,手搭上剑柄。   正在这时,又是一声尖叫!   “啊!”   砰的一声!蛇尾朝着小虎狠狠甩来,尾刺尖如□□,气势凶猛,直直扫向小虎的半腰。   这要是碰上,只怕会当场被拦腰斩断!   九岁的男孩哪儿见过这种阵仗,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不住发抖。   “不要乱动”。   他想起之前啾啾的叮嘱,怕得要死也咬牙死死呆在原地。   尾刺疾疾掠来,眼看着就要触到小虎。   “咔擦”一声,它却突然应声折断!   前面有如光壁的屏障裂开了一条细缝,泛出幽幽的白光,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挡下了巨蟒的一击。   不消片刻,光壁恢复如初,巨蟒则扬首发出痛苦的嘶鸣。蛇身猛地一转,血洞似的大口张着,朝小虎的方向冲来。   血色红瞳有如黄泉路上的冥灯。   森然可怖。   小虎整个人都僵住了,脚心的冰寒丝丝缕缕往上缠绕——不要怕不要怕!啾啾姐姐说了,不会有事,她保证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   “小虎!”   蓦地一声呼喊由远及近,猛地冲到面前,将他狠狠一推!   咔擦咔擦。   小虎被压在地上,错愕地收缩起瞳孔,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地响。   咔擦。   ……   小虎睁大眼睛,亲眼看见,刚刚还能自动修复的透明屏障,随着他的离岗,一点点碎了个稀烂。   大蛇瞬间破壁而出,到他们面前,尖啸着张大了嘴。   隔得太近,腥臭的热气里,他甚至能看见那血盆大口的黏膜。   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他眼睁睁看着长长的獠牙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焦火山的天色下泛出红色的光,直直朝着他的脖子穿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刺来,“铛”的一声,挡住巨蟒的长牙!   棠鹊身子一颤,将小虎护得更紧。   不远处的白衣少年上前帮他们挡下了这一击。   他显然不是巨蟒对手,举剑的手臂因疯狂的力道而微微抖动,脸色也白如雪。   “快躲开。”他沉声道。   “温素雪!”棠鹊死里逃生,终于找回心神,惊呼一声。   “躲开!”温素雪脖子上青筋浮现,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还在咬牙苦撑,“快走。”   捕捉不到近在眼前的猎物,巨蟒愤怒的高高抬起身体,之前阵法收聚来的庞大灵气没了主人,纷纷往它身上靠拢,细鳞下金光时隐时现。   ——这莫不是,在战斗的时候,要突破金丹期了?   巨大的恐惧笼罩上这方天地。巨蟒身体在秃岩石地上拍打挣扎,尖刺折断的蛇尾狂乱扫荡。   在这阵密集如雨的胡乱攻击下,一道白色身影被撞飞出来,急速下坠。   “阿鸠!”棠鹊瞪大双眼。   长剑上的光已经随着阵法被破而消逝,少女仿佛断了线的风筝,身子砸落在枯树边。   棠鹊不住发抖。   少女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鸠……”   顾上了棠鹊这头,没能顾上啾啾那头。温素雪脸色白得发青,瞬间收了剑往那边跑,脚步是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踉跄慌乱。   幸好,死寂的好几息过去,地上的少女动了动,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   “啾啾姐姐!”小虎声音里有了哭腔。   片刻后,他突然狠狠踢了一脚,不知道哪儿来的狠劲,一把掀开还压在他身上,比他年长许多、也比他重不少的棠鹊。   “唔!”棠鹊没料到会被这么粗暴的对待,吃痛闷哼一声。   男孩已经挣扎着回到阵眼中,拾起掉落的砍骨刀,眼神一凛,刀尖对向棠鹊。   “离我远点!”   棠鹊回过神,愣住:“小虎?”   “啾啾姐姐说过不许乱动,否则阵法会坏掉。连我都能听懂,你一个仙子,会听不懂?你明知阵法会坏,还装出一脸仁慈善良推我出阵。你不是蠢,便是坏!”   天际一道滚雷落下,棠鹊如遭雷击,僵在当场:“我只是……想保护你……”   那是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多思考的本能,去拯救男孩幼小的生命。   小虎却不领情。   “保护我?为什么?”   “啾啾姐姐说了,她的阵法能保我不受伤害,我相信她。而你口口声声说是她姐姐,你却不愿相信她?!”   小虎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对她的憧憬与喜爱,稚嫩的脸庞上,只有决绝。   “我知道你是仙人,我打不赢你。但你再敢过来,再敢伤害啾啾姐姐——”   他狠声。   “我就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第15章 真Alpha从不回头看……   “……对不起。”   许久后,少女僵硬地低下头,脸色苍白,唇瓣嗫嚅。   棠鹊连自己怎么回到枯树边的都忘记了。   她还是不敢相信,她一心想要帮忙,想要救下的孩子,将那把锈迹斑斑的砍骨刀对向了她,如临大敌。   她恍恍惚惚的,听见交锋声再次响起,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阵法重新结成,战斗还在继续。灵气转了个方向,从巨蟒身边散开,正在贪婪吸收灵力凝结金丹的巨蟒痛苦地翻滚不停,啾啾则操着她那把再次变大的长剑重击横斩。   想到小虎那声“你不是蠢,便是坏”,棠鹊的眼眶就一点点红起来。   那一声格外高昂锐利,阿鸠肯定听见了,温素雪应该也听见了,因为他那一刻看过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棠鹊面红耳赤,恍恍惚惚的,努力想要挺起胸膛打直脊背,就像平日里的她,磊落大方,绷也要绷出满不在乎刀枪不入。可这一次却尤为艰难。   她低着头,眼眶又热又胀,鼻尖一阵阵发酸。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微凉的手迟疑着落在她后脑勺,顿了一会儿,揉了揉她脑袋。   就好像努力憋住眼泪装无事发生的人,突然被问“你还好吗”,眼泪瞬间滚烫地落下脸颊。   抬起头,少年鸦羽般的睫毛下,眼睛幽深潋滟。   她拉住温素雪衣角,深深吸气,试图扼制住哭腔,小声:“我真的没有想伤害阿鸠,我只是想救下小虎。”   “……我知道。”温素雪放下手,“你没有坏心。”   小温温……   刹那间回到了许多年前,皑皑白雪,羞涩迁就的少年,灵动飘逸的少女。多年未见的令人怀念的温柔,比世界上所有宽慰都要动人。都要让人想哭泣发泄。   棠鹊悄无声息地闷头哭了一阵,直到温素雪轻轻挣开她的手,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惊醒,兜头一瓢冷水浇下。   “是我不对。”   她怔怔说着,松开温素雪洁白的袖子,与他保持开一段距离——她不该那么草率推开小虎,也不该……刚才一时难过去拉他的手。   温素雪是阿鸠的。阿鸠喜欢,她应该离他远一点才对。棠鹊浑浑噩噩地想。   “……”   少女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刚刚还因失神而柔软无备的表情,立刻又变得坚强抗拒,与温素雪之间划开一条不近不远的界线,眼神中笼罩上一层推拒与复杂:“是我的错。我会和阿鸠道歉。”   “嗯。”温素雪淡淡的。   默了好半天,棠鹊又低低道:“……还有,谢谢你,温……素雪。”   “不必。”   啾啾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   小虎在的阵眼是“生”,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生。他的作用是加快一切恢复速度。包括屏障、灵力、和伤口。阵法集结灵气,灵气滋养伤口,只要回到她的天地规则以内,她就能如鱼得水。而闇石蟒则越来越衰败。   金光在它身上转了几圈,灰暗下去。看来金丹期难破了。它惊怒、哀嚎、翻滚,全然无用,身体上全是啾啾割破的伤口。   节节败退之下,巨蟒愈发愤怒。蛇尾突然一扫,破空风声猎猎,直直朝着啾啾拍去!   ——故技重施。   啾啾压下眉头。之前那一下,她之所以会中招,是因为阵法被破。现在若还以为她会吃这一招,便是自寻死路!   岩块被蛇尾挑起,层层叠叠,噼噼啪啪。   蛇尾带来蛮狠的力道,在碰到啾啾的一瞬间,她突然借力凌空跃起!   少女柔软的白色身影被高高抛上半空。   巨蟒嘶鸣一声,也许是以为自己奸计得逞,身子一转,便朝她即将坠落的位置风驰游去,长牙上垂涎纠缠。   然而,少女并未坠下。只是在空中到达临界点,然后突然睁开眼,喝响:“砍掉你的头!”   一道分外刺眼明亮的光,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直直斩下!   “咚——!”   白光从上而下,脉分线悬,仿佛在切豆腐,势如破竹。巨蟒张着嘴在虚张声势,下一刻,冥灯似的双眼突然失去了光泽,眼睛还没闭上,巨大的脑袋便砸落在了地上。   毙命。   切口处砰地一声巨响,猛然爆裂,血沫被炸得横飞四溅,宛如雨下。   啾啾理也不理,径直走向小虎。   真Alpha从不回头看爆炸。   “啾啾姐姐!”小虎仿佛初见时那般挂着眼泪,滑稽地冒了个鼻涕泡泡,跌跌撞撞,小旋风一般冲过来,抱住她,哭腔浓厚。   “啾啾姐姐!”   “嗯。”啾啾还是淡淡的,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拍拍他,“你做得很好。”   “啾啾姐姐也超棒!还超美!”   “……”谢谢夸奖啊。   啾啾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棠鹊,对方脸色还有些白,对上啾啾的视线后,目光闪烁了几下,终究还是挺直腰脊,对她低下头。   少女明明柔软,却紧绷出坚强。明明骄傲,却勇于低头承认错误。   “对不起,阿鸠。刚刚是我不好。”   也许是难得温柔包容的温素雪给了她勇气,她低眉垂目,脸上有着释然和无所谓——她已经从被小虎误会的悲伤震惊中走出来了,这世界经常伤害她,她无所谓。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她问心无愧。   啾啾不知道她在释然什么,也不想虚与委蛇,只是问:“找我什么事?”   棠鹊张了张嘴。   啾啾眼睛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没说接不接受她的道歉。倒是一旁拽着啾啾衣角的小虎横眉冷对,警惕地瞪向她。   “……”   棠鹊呼吸免不了一滞,脊梁骨上纠缠起沁凉的寒意。过了一会儿,才垂着脑袋低声说:“就是过来看看你。”   “那看完了吗?”啾啾问。   “看完了吗?”小虎也跟着问。   “看完了便请回吧。”   “请回吧——!”小虎拖长声音。   棠鹊抿紧了唇,清丽的脸庞上是与狂风暴雨搏斗的固执坚韧。   她沉默了一阵,蓦地抬起头,目光直勾勾看向啾啾:“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说罢。”   啾啾没有太上心。   棠鹊盯着她,攥紧了手,也不知道从哪儿涌出来的冲动,一股脑地倒出来。   “阿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补偿你,我自认我对你是毫无保留无愧于心的。可你依然不喜欢我——这我也理解,我可以假装察觉不到,毕竟我欠你太多。”   少女倏然抬眼,目光冷硬严肃:“你不想理我,想欺负我,甚至想伤害我,都随便你。但是,你不能伤害我的朋友,他们是无辜的!我想知道,距离小青鸾的死已经一个月了,你,可有后悔过?”   棠鹊的话说得急促,还加重了死这个字眼。   小虎一时怔忪。   什么意思?死人了?啾啾姐姐造成的?   男孩脑袋转来转去,看看啾啾,又看看棠鹊。   棠鹊便定定盯着啾啾的脸,约莫是想从中看出几分对死的敬畏,对滥杀无辜的惭愧,却没想到,只看到啾啾微不可察地提了提嘴角,嘲笑一闪而过。   “说完了?”   棠鹊一愣。   啾啾平静:“我说过了,你的青鸾,先攻击的我。”   “怎么可能?”棠鹊愤怒了,不能这样污蔑死人,“小青鸾明明……”   “我很好奇。”啾啾突然打断她的话,转脸看向温素雪,微微歪头,“你未曾看见我与青鸾之间的争执,却赞同师尊罚我。刚才,你应该亲眼看见棠鹊差点害死我,你是否又会赞同师尊罚她?”   棠鹊一愣。   温素雪也一愣。   事实上,他对棠家的事情并不了解。那年上元节后,棠鹊疏远了他,自不会与他说这些。啾啾也从来不提她与棠鹊的过往。直到刚才,他才从棠鹊的“亏欠论”中窥到一丝很严重的端倪。   似乎是啾啾受了什么委屈。   温素雪还在出神。   蓦地被点名,他收回思绪,正好撞见啾啾平静眼底的一丝讽刺。一瞬间,有什么绵密地扎进胸膛,让他心脏再次又细又尖地疼起来。   少年桃色唇瓣微启:“她是……”   “她是好心办坏事,对吗?即便你听见了我对她说不要乱动,也亲眼看见了她明知故犯,你依旧认为她无辜,是吗?”   啾啾这个人很像没有生命的木偶,眼神是死的,语气也毫无起伏的,甚至很多时候,周围人都情绪激动时,她也只会机械地表示“我再想想办法”“我会努力解决”。   让人感知不到她的情绪。   现在她也这样说话,每一个字都吐得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可温素雪却觉得,每一个字都蕴着对他——对他们的嗤之以鼻。   少年已经如止水一般的情绪,这时候泛起不可控制的无措,细密疼痛的心在微微颤动,仿佛对方的视线是利刃,他不得不别开眼,敛起眉,沉默不语。   啾啾继续着对他的折磨:“人心隔肚皮,你并不知道棠鹊想法究竟如何,可你不会同意罚她。而我——你并未看见我与青鸾的经过缘由,却在同样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意罚我。温素雪,温师兄,这就是你自诩的公平无私?”   温素雪猛地一震,脑袋里有一根线,在啾啾轻飘飘的声音里扯紧,扯得他难受。仿佛数年前那场大病,揪住他肺腑,气都喘不过来。   他惊慌中根本反驳不了。   是的。   啾啾一个字都没说错。   他早就决定好要一直陪着她,肩负起责任,直到她不再需要他为止。他以为他是护着她的,却没想到,他才是那把刀。钝钝的,却一直磨着她皮肉骨血。   “我不需要你了。”   他想起啾啾对他说的话。   他以为她无非是倦了厌了烦了。他以为青鸾一事是□□,却没想到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在巨大的不公下,都显得那么可笑。   温素雪退了半步,脸色青白,慌乱无措。   棠鹊却惊呆了,随之而来的,是面红耳赤。她承认,刚才小虎不加掩饰的憎恶和阿鸠不留情面的拒绝,让她心里烧了把火,激起了她的一点胜负欲,所以她那样急促肃穆地在这里提及小青鸾的死。   她也不是没有感情,她毕竟是个人,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她也会有……想任性一次的时候。   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对妹妹更加愧疚。   可万万没想到,阿鸠会说出这样的话。焦火山的傍晚乌红,那把火一瞬间从心脏烧到了四肢百骸,烧到了脸皮与耳朵,也烧红了眼眶。   棠鹊不可置信:“阿鸠,你当真相信我会伤害你?”   啾啾反问:“那你当真相信我会伤害你的青鸾?”   棠鹊愕然不语。   啾啾问:“你相信过我吗?”   “不信——”   棠鹊一怔。   说话的人不是她,是小虎。男孩对他们刚才的话题一头雾水,但说起这个,他还是懂的,指着棠鹊怒气冲冲。   “啾啾姐姐,这个人就是不信你才破你阵法。她若是信你还破你阵法,便是想害你!”小虎拉拉啾啾衣角,“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把你当朋友。啾啾姐姐,离她远点。”   “……”   啾啾将小虎挡在身后,就像温素雪挡住棠鹊那样,片刻后,抬起头,“你不相信我,为何要来要求我相信你?”   句句钻心。   棠鹊终于抵挡不住,哽咽着别过脸:“随你信不信。我只知道,我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   啾啾默了一会儿:“你哭什么?”   棠鹊固执不语地擦眼睛。   啾啾看看温素雪,又看看她:“你没被惩罚。温师兄愿意相信你包庇你。便真是他同师尊说了此事,师尊也会相信你包庇你。大家都偏袒你,你有什么好哭的?”   “该哭的,不应该是辩解了无数次,还被钉在耻辱柱上鞭刑二十次的我吗?” 第16章 钟啾啾。   棠鹊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失魂落魄,悲愤桀骜。   她是哭着离开的,头也不回。   温素雪垂首看了啾啾半日,怔忪寂寥,最后啾啾回望他。少年微不可察颤了颤,往后退了一步,常年没温度的眼神中仿佛染了层刺痛的霜花,他也踩在法器上飞速离去。   温素雪很茫然。   啾啾没哭没闹。十一二岁时,她稍稍比他高一点,但是后来,他和棠鹊都如同新竹节节拔高,啾啾却长得慢慢的,这么多年还是小小一只,说话时必须微微抬头注视着他们。   可自下而上不卑不亢的目光中、照常的平静下,仿佛字字泣血,比棠鹊的哽咽更让他仓皇踉跄,不敢直视。   他死寂的心一直被生拉硬拽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四周恢复了空旷无声,炙风扫荡,闇石蟒的尸体散发出更浓厚的臭味。   啾啾去拔了些鳞片,一转身,被小虎拉住袖子。   男孩凑上来,怕她嫌脏,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袖口,挺起胸膛,结结巴巴:“啾啾姐姐,你哭吧。如果你想哭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话,可以对我哭……放、放心,我相信啾啾姐姐,啾啾姐姐也可以相信我,我、我会保密的。”   啾啾摇头:“我不想哭。”   她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哭。温素雪他们什么能耐,还能让她哭?   她把鳞片递给小虎:“磨成粉,加上青霜草、逍叶、筋藤一起敷在伤口上,每日敷两次,一周内你哥哥便会醒来。”   小虎愣愣地接下她的东西。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你、你要走了?”   明明相处时间不长,可半日来的信任和危难,让他仿佛在面对至亲骨血的离开似的,眼眶里泛起泪花。   他非常非常不舍。   小孩子年纪虽小,可脑袋灵光。他能看出啾啾姐姐和那叫棠鹊的少女之间的差距。一个光鲜亮丽,一个朴素平凡。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啾啾不在乎自己形象,不介意暴露自己弱点,甚至……   小虎喃喃:“啾啾姐姐,我觉得你不像个仙人。”   和另外那两个仙气飘飘的人看起来不太一样。   “那我像什么?”   小虎想了很半天,灿然一笑:“好人。”   啾啾一愣。   夜风渐起,从背后温温一拂,天际最后的微光给她镀了层暖洋洋的色彩。   “好”这个词能代表很多,代表至高一切,在好人还单纯只是好人的时代里,小虎能想出最纯净的赞美便是此。   许久后,啾啾微微一笑。   小虎则又开始揉起眼睛。   啾啾拿下他脏兮兮的手,想了一下:“我还不忙回去。”   小虎眼睛一亮。   啾啾却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有些不可言说:“我本来是来买下酒菜的。”   估计她回去,苟七和宁溪俩孩子都得饿瘦了。   原来仙人也要喝酒吃肉!小虎猛地跳起来——他之前还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啾啾姐姐,觉得说一些“以后做牛做马回报”都是假大空的屁话,现在他有了他能做的一点点事:“不用买!我这就去告诉大伙,让大家送你!”   啾啾来不及劝阻,小虎已经一阵风似的卷走。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恢复人财路的便是再生父母。听说妖兽被杀,矿道恢复安全,整个村子都振奋了。   众人又好奇,又对藏雀山上的修士有些畏怯,一边高兴,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小虎则充当了纽带,挺起胸膛,添油加醋地将啾啾斩杀妖兽的事描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那还真是可怕。”   “这什么鹊的,居心叵测,为人不淑,小仙子要当心她。”   “可不是嘛!”小虎混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间,如鱼得水,连连点头——他过分夸张的故事里没有忘记棠鹊和温素雪的戏份。   吵吵闹闹中,村长凑近了啾啾,正色郑重询问:“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啾啾犹豫了一下。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过来,一双双视线里是最朴素的尊敬和期待。   “对。”小虎别别扭扭地绞着衣角,“啾啾姐姐,你……叫什么呀?”   天已经完全暗了,村落的烂泥地上斜插的火把雀跃生辉,不知山中何处钟鸣敲响,入夜的更声飘散在薄雾中。啾啾失神了一会儿,听着那钟声阵阵入耳。   “钟——钟啾啾。”   村长当即一拜:“钟仙子,你的恩情,我崔家村当没齿难忘!”   ……   啾啾怀里塞满了“下酒菜”打道回府,崔家村的人当真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这个送香肠、那个送熏兔,平日里他们都藏着、过年了才拿出来馋一馋的东西,全都硬塞给啾啾。   啾啾抱着比她上半身还庞大许多的战利品,很没仙气地靠一双脚,踩着碎石凌乱的山路回驻守堂。   战利品实在是太多,村里人还不许她不收,不收他们便长跪不起,所以啾啾被战利品淹没,不知所措,连路也看不见,背影有些滑稽。   她自然也看不见,转身离开后,一簇簇细碎金光从真心感激她的人身上飘出,跟在她身后,最后,溶于她身体。   直到上床睡觉时,啾啾才突然一骨碌坐起来,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她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炼气大圆满阶段!   ***   直到第二天,啾啾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炼气炼气,顾名思义,炼精化气。   这是每一个道修必须经历的过程——吸纳灵气,淬体修炼。而焦火山是无灵山,连前置的灵气条件都没有,这要怎么修炼?   可她竟然从炼气五阶跳到了炼气大圆满。   是她杀了蟒,还是做了梦。   修为的精进给身体素质带来显著的变化,她需要的睡眠时间更少,肚子更不容易饿,体力更多,头脑也更清明。到了第二天走进驻守堂,刚一进门就被宁溪叫住。   “棠鸠!”   啾啾抬起头,对上宁溪总想绷师姐架子又过分没威严的眼睛。苟七站在宁溪身边,也同样惊讶地扬起眉毛:“啾啾师妹。”   “怎么了?”啾啾平静地回应。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被他们质问修为为何暴涨。毕竟大家都是不幸来这无灵山蹉跎时间的道修,别人都只能原地踏步,她却能一个人进步,这不和谐。   “你……”   苟七的犬耳动了动,说话时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所以宁溪直接打断他的话,帮忙讲——确切地说,是大声吼出来了。   “你是不是长高了啊!你怎么就长高了啊!凭什么你就长高了啊!”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嘛。   啾啾往后退了半步。   磨得锃亮的花岗岩柱子在焦火山的高温下散发出暖意,倒映出三个人的影子。本来苟七是三个人当中最高的,是盆地中的小山丘,可现在,啾啾竟然和他一样高了。   所以宁溪被夹在中间,视线移到她的身高线时,会明显往下一拐。她成了盆地中的小盆地。   宁溪只看了一眼柱子,就被震惊住了。   ——也不知道她在震惊什么,明明十七岁了,应该对自己的矮心里有数了。   总之她只看了一眼,就从喉咙里绝望地“咕”了一声,心态崩了似的,啪嗒啪嗒跑走了,一串脚步由近到远。   “唔。”苟七挠挠耳朵,“她可能……”   啾啾沉声:“我懂。”   说好了要一起当小矮子,队友却在偷偷长高。   焦火山的风萧索寂寥,两人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廊,都由衷地祝愿宁溪也能偷偷地长高,然后惊艳所有人。   仪式走完了,苟七扭回头,犬耳抖了抖,把本来要说的话说完:“啾啾师妹,厨房里那堆东西是你带回来的?——我在上面闻到你的味道,还有……很多陌生的味道。”   “山下村子里的人送的。”   “凡人送的?”苟七惊讶。   “嗯。”   啾啾把昨天发生的种种和苟七说了一遍,小个子少年听得一张脸又青又白,最后看向啾啾:“那只闇石蟒可还活着?”   “死了。”啾啾眼睛没有波澜,“我把它杀了。”   苟七抿住嘴,清秀的脸庞格外严肃,他一副兄长训话的模样,语重心长:“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孤身涉险,我们是朋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啾啾一愣。   朋友。   她有点不明白,苟七却很认真。   苟七是狗,最忠诚的狗。他不会像人类那样弯弯绕绕,他只是遵循内心的声音,觉得啾啾是朋友,所以就那样说了出来——毕竟在啾啾来驻守堂前的那一个月,他便已早早认识了她。   从宁溪的口中。   那宁家小千金总是愤愤然告诉他,新来的小师妹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不公,他们要好好对待小师妹。宁溪就是这样,别扭却刚正,宁折不弯,哪怕摔入泥潭,也要坚守本心。   她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   苟七笑了笑,话锋一转:“虽然我们没帮上忙,但是——”   小少年拍了拍她脑袋,很纯粹很干净,不带任何遐思,像个哥哥。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映着烛火暖光,带着柔和的安慰,轻声夸奖:“你做得很好。”   村民们送的东西很多,幸好焦火山炽热干燥,那些风干肉不会放坏,三个人吃了一个多月也没吃完。因着这一茬,明明早就进入辟谷期的宁溪、苟七二人也再次开始进食。   啾啾身上的伤痊愈后,也加入了巡山的队伍。   在这里的生活充实又虚度。充实的是有活干,虚度则是因为修为的停滞不前。自崔家村事件后,温素雪和棠鹊再也没来找过她,啾啾修为也再没长过,卡在半突破筑基期的瓶颈之间,怪难受的。   没有工作的时候,啾啾便翻翻书。而宁溪,则总往凡人村落跑。   一来对凡人好奇,二来觉得有趣,三来被上次啾啾带回来的战利品震惊了,她也想被送好吃的。   但早说过好事不能做多。做多了,就有人会想着不劳而获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找仙人帮忙。   “仙子,我祖传手镯不见了,可否帮忙看看?”   “仙子,我母亲生了怪病,可否帮忙看看?”   “仙子,东边的茅厕堵了,可否帮忙看看?   “——噗。”恰好巡山经过的苟七没能憋住。   他有隐藏身形,凡人看不见他,宁溪却能看见,往他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这样一直到年末,临近除夕时,再次有人战战兢兢找上宁溪。   “仙子,出、出怪事了,我家大黄,在赤炎谷消失了——我亲眼看见,我家大黄跑过去,然后,就在我眼皮下面,一瞬间消失了!”   宁溪严肃了起来。去瞅了一眼,回来找到啾啾。   “这个得要你帮忙。”   于是啾啾也去瞅了一眼。   那一片山谷中雾气隐隐流动,手掌没入后虚虚实实看不真切,宛如镜花水月。雾气与外面界限分明,呈五芒星型。   “是个阵法。”啾啾站起来,摇摇头,“正好明日张弛师兄要来,得请他去问问门派里的意思——这是个大阵,要花半个月才能解开。但是,一旦开始破解阵法,便会风云异变瑞光漫天,所有门派、势力都将知晓此处有秘宝现世。”   她顿了顿:“恐会惹来一场杀祸。” 第17章 棠师妹。   天色昏暗。   焦火山奇峰险峻,赤炎谷是山中难得平坦的地方,这里瘴气浓厚,常年不见天日。   可除夕日的赤炎谷,竟比藏雀山还要热闹。   是除夕,也是开阵的黄道吉日。   现在赤炎谷中站了不少人,各个气度不凡,神情肃穆,站成一个圈,严阵以待得仿佛在召开首脑会议,为“不用什么事都投票”进行投票表决。   也来了些弟子,人群中免不了会有小小的交谈声。   “那黑袍的便是掌门九玄真君?”   这问话的多半是外门弟子,一年到头进不了几次主峰的人,也见不到什么门派高层。   很快有人给了回复。   “不错。听说掌门已经三百多岁了,不过看起来还很年轻,就是头发有点少。”   “我早说过修仙驻颜只能驻皮肉骨骼,不驻头发,你们还不信。瞧瞧咱掌门。修仙越久头发越少。他变强了,也变秃了。”   “多吃些黑芝麻可以有效防止脱发。我这里恰好有一点,也不贵,三百灵石一两,防秃要趁早,欢迎师兄师弟们抢购。”   苟七堪堪站在人后,个子太矮,只能踮着脚张望。   背后谈论声还没停。   “掌门身边那满脸刀疤,凶神恶煞,还翻白眼的真人又是谁?”   “还能是谁,韶慈真人,据说修为比掌门还高几个台阶。”   “这就是他对掌门翻白眼的理由?”   “不,他是修炼秘法,导致瞳孔变小,看起来略有些嘲讽罢了。”   “啊这——不止是有些嘲讽吧。”   “我瞧着张驰师兄站在他旁边,莫非他是张驰师兄的师尊?那旁边的红衣小师兄是——”   “是钟棘。”   提到钟棘名字,叽叽呱呱的弟子群突然噤声了。显然这小魔头的恶名从内门到外门无人不知,连提到都让人胆寒,恨不得以“那个名字都不能说的人”来称呼他。   遥遥一看,那少年皱着眉,满脸郁躁,似乎很讨厌这种人多的场合,手指有意无意摩挲刀柄。   “……钟师兄是不是想杀人?”   “大胆点,去掉是不是。他一定想杀人。”   他们点名的人物苟七一个也没能看到,在一堆大长腿中间,哪怕他蹦成一只兔子,也只能看见前面人乌黑的后脑勺。无奈之下,苟七只好拉着啾啾在人群中穿梭,想要找个绝佳的观景台。   “七七。”人群中突然传来个声音。   循声望去,两人立刻看见了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宁溪,她身边还站了三四个年轻人,约莫都是问世堂的弟子,其中最为年长的弟子推着架木质轮椅,轮椅上坐了个人,正对他们微微笑着招手。   看起来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头发羽白,从肩头垂下两绺。他皮肤是病态的苍白,缺乏血色。睫毛长眉,都是白的。   “师父!”苟七惊喜了,忙不迭跑过去,绽放出一个赤忱的笑脸,要是他有尾巴,现在多半已经摇了起来。   ——不对,他本来就有尾巴。   啾啾跟着走了过去。   男人揉了揉苟七的脑袋,又抬眼看向啾啾,唇边是秀气的浅笑:“你便是棠鸠徒儿?”   啾啾低头行了个礼:“晚辈见过陨星真人。”   “不必多礼。”男人眉眼间都如玉如诗,又有些易碎的脆弱感。他声音也是清润的,伸手扶了下啾啾,刚要说话,却骤然收回手,掩着嘴咳嗽起来。   咳得不厉害,但很痛苦,额上浮现出细细的青筋,四周弟子无一不担忧惊呼:“师父!”   啾啾来太初宗上学前,就把门派里教师天团的资料全都看过一遍了。这位陨星真人乃是修真奇才,十一岁炼气,十二岁筑基,十九岁结丹。他不愿修法,便修了剑,短短十年便修出剑气,从此更是名声大噪。   可惜天妒英才,便真如他名字陨星一般,某年门派大较他突然从空中跌下,奄奄一息。   掌门请了须弥禅师来把脉,只得到一句:“救不了。他身无肺腑,活不过两百岁。”   据说,是陨星真人幼年时身中奇毒,为了解毒,将肺腑献给了魔神。别看他温润清高,却心狠刚强,来这世间,只是为了强一把,爽一把。   陨星真人一只手按住弟子们情急下朝他伸来的手:“无妨。”   他边咳边摇头,脸色更白,又对他们摆摆手。   不等他恢复,四周各峰各堂弟子突然齐齐往后退了退,交谈声骤停,鸦雀无声,像极了以前上自习课喋喋不休却突然发现班主任站在后门的学生。   瘴雾被山谷中的风吹着,一阵一阵,往人群中间穿插涌动。   一团法光突然从中间散开,分散成五簇,分别浮在五芒星阵型的五个角上。被围在中间的真人们也跟着散开,严阵以待,气氛更加庄严肃穆,威压隐约在这片山谷中滚动。   这是不知道哪位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就像建楼开盘前先搞个风水仪式一样,要开启大前辈们留下的阵法洞府,也须得焚香沐浴净衣正冠。还有人相信,这套流程走完后,能在阵法中开出些更好的宝贝。   这种说法虽然薛定谔了一些,但啾啾认同,她以前打游戏抽卡前,也经常搞玄学。   “师弟,劳烦你开阵了。”   一切做完,掌门退开一步,沉声道。   其余人也退了一步,还直直杵在前面不动的人就显得格外扎眼——是个头戴小冠,留着稀稀疏疏山羊胡的男人,也是所有人当中表情最不正经,看起来仿佛在打瞌睡的一个。   这人是谁?   不仅外门弟子,就连内门弟子都在互相交换眼色,满脸茫然。这位师尊看起来不够俊朗,些许潦草啊。   男人撩起眼皮,嘟哝了一声,慢慢走向阵眼。从他的口型来看,啾啾很怀疑他说的是“烦死了”。   山谷愈发静谧,只有瘴雾之上有渡鸦扑棱翅膀飞过,留下一阵“啊啊”的啼叫。   男人走到阵眼中间,俯下身。四周人全都屏住呼吸,等着即将到来的风云异变,附近的执剑弟子们更是结好剑阵,防止灵气变动时引来妖兽。   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   然而,男人手还没碰到阵眼中的东西,就缩了回来,直起身,背影懒散。   “师弟?”掌门压低了声音,皱起眉,“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岔子倒是没有……”那男人嘀咕着,转身环视了一圈,表情很像贫民窟里的小混混,总是不耐烦想偷懒的,“那个叫什么,棠……棠……棠什么……”   他突然扬起声音:“棠鹊可来了?”   突然被点名,棠鹊愣了愣,走出阵列,对男人行了一礼:“晚辈在此,见过前辈。”   男人一招手:“你过来。”   虽然有些不明白,但棠鹊乖乖走过去。   在这令人生畏的高压环境下,少女面色不变,清丽平静,落落大方。一袭粉衫宛如薄雾中的一株桃花,朦朦胧胧,却叫人移不开视线。她一动,好些视线便跟着移动。   背后的宁溪倒是轻轻哼了一声,对棠鹊嗤之以鼻。   棠鹊走到男人面前。   男人瞧着她:“听说这阵法是你发现的?你让张弛带来的消息山人听过了,这阵法与你描述判断的全无出入,看来你在这上面倒是有几分天赋。”   棠鹊一愣。   不待她回答,男人指了指阵眼:“怎么样,感不感兴趣?这种大阵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给你一个机会,你来开阵,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吃了一惊,掌门扬起声音:“师弟,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男人也不管掌门的意见,粗声粗气,“我欣赏的徒弟,怎么都可以。你要实在觉得不妥,就请个其他人来开阵。”   “……”   阵修百年难得一遇,毕竟修炼难度太大,收益又太说不准,或许极强,或许极弱。可就算是极强的人,也需要特定条件才能发挥自己功力。   鲜少有人愿意拿自己一辈子去赌,只有少部分痴迷于此的奇葩,才会选择这条路线。   孤灯便是这样一个奇葩。   他从不授课,也从不收徒,甚至几乎不在太初宗露面,管你什么大事小事要死要活,他通通不理。他一个人住在侧峰的孤灯竹林中,自称孤灯山人。   这位可是现今仅存的几位阵修之一。因而就算不妥,掌门也只有妥协,退到一边,拿眼神示意棠鹊好好干。   棠鹊更愣了。   本来没有这段小插曲,她就直接说了,她对此一窍不通。可孤灯真人顶嘴维护了她,帮她争取来一个表现的机会,棠鹊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坦率承认了。   她脸色渐渐不好:“前辈……”   “不用谦虚。”男人耐着性子,“去试试。”   “……”众人投过来的一束束视线灼热地黏着在她身上,棠鹊抓了抓裙裳,紧紧抿住嘴。   “怎么了?”   许久后,棠鹊咬着唇低下头。   “晚辈、晚辈不会。”   “不会?”男人吃惊,“山人瞧着你倒是挺了解的。”   棠鹊唇线僵直,微微垂下睫毛,视线仿佛什么都无所谓,又仿佛穿透了男人的身体,射在那让人一头雾水的阵眼上。   倔强又可怜。   “不会就算了。”男人似乎开始懊恼自己一时惜才的多此一举了,挥了挥手:“行了,你退下吧。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一道声音突然传出,打断他:“不怪那小徒弟,怪你记错了人,你该好好自省才是。”   琅玉般的声音,宛如轻风细雨,整个世界都为之静谧。   咕噜咕噜的木轮声在地上滚过,前面的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露出后面病弱的白发青年。   陨星真人清浅笑着:“你要找的并非棠鹊徒儿,该是棠鸠徒儿才是。”   “棠鹊?棠鸠?”男人皱着眉,烦了,“我认错了?”   他只记得那小姑娘姓棠,名字里有个鸟,却没认真看。棠鹊这姑娘挺有名,人缘好,受欢迎,他隐约听说过,便以为是同一人。   他抬眼一扫,正好和啾啾对上视线。   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气沉沉下似乎埋藏着充满侵略性的狂气。但凡有人敢打破她的封印,她就会不管不顾爆发出来。   偏执疯狂的人才适合玩阵法。   半晌,孤灯真人低下头,直白地道歉:“是山人我认错了,该罚。女娃娃,你过来。”   陨星真人轻轻推了下啾啾,笑了笑,目带鼓励:“去吧。”   看样子挺希望啾啾和孤灯接触的。   啾啾没感觉到恶意。正好她也确实手痒想开这个阵,便径直上前,对男人行了个礼:“晚辈见过孤灯真人。”   “女娃娃竟认得山人?”孤灯捋了捋胡须,眯眼笑了,片刻后,抬着下巴示意,“女娃娃,你开还是不开?”   “开。”啾啾斩钉截铁。   “好好好!”孤灯真是个奇葩,就喜欢不和他整虚头巴脑那一套的人,客套来可套去,半天说不到重点,烦得很。他乐不可支,连连点头,“你现在就去开阵,山人我看着。”   “是。”啾啾侧过身。   棠鹊还没走,就站在阵眼前,神色孤傲复杂。瞧见啾啾走来,不由自主低低喊了声:“阿鸠。”   “嗯。”啾啾不想和她多接触,礼貌地点了点头,“师妹,借过。”   师妹……   师妹?   师妹?!   棠鹊突然身子一震,宛如当头一棒,震得她眼冒金星,脑袋里嗡嗡地响。   她瞪大眼睛盯向她。   ——炼气大圆满境界。   棠鹊的心直直下坠,沉沉浮浮,心底冰凉。   半年了,她还在炼气八层,而无灵的焦火山上的棠鸠,竟然已经修炼到了炼气大圆满?   凭什么? 第18章 钟棘,我不太舒服。……   阵眼上一共有三座镇石,以三足鼎立的姿态相对。   镇石是三棱柱型的,每一面都有着不同的图纹。   啾啾之前已经看过这些镇石了,这会儿转动石头,让蝉、螳螂、黄雀的图案遥遥相对,足底立刻响起滚石掠过声。   人群中“呀”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恐慌地往后连连倒退!   他们足下竟然凭空出现了个方形石台!   石台上是一块块小石板,只有椅面大小,一眼过去仿佛是天地间的大型棋盘。   可这不是棋盘,因为这些石板能踩下去。   有些跑慢了的弟子不小心踩到格子,足下那块石板便亮起来,相邻的石板上则浮现出花、叶、树的图纹,片刻后又慢慢暗下去。   “这……这是什么?”有人骇然道。   棠鹊跑慢了一些,是位师姐将她捞到一边。听见师姐的声音,她默默然一抿唇,抬眼看向啾啾。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啾啾,或是好奇或是恐慌或是期待。啾啾却面无表情。   棠鹊手心抠了抠,低下头。   “女娃娃,如何,能不能解?”孤灯笑问。   啾啾沉声:“能。”   这不难,刚才众位弟子跑动的时候就看出端倪来了。叶代表1,花代表2,树代表3。像极了她以前玩过无数次的——扫雷。   孤灯大笑:“女娃娃脑袋倒是挺灵活,山人我现在都还毫无头绪。女娃娃,你继续,让山人我开开眼界。”   啾啾指尖凝出木刺,砸向石板,试了几次,验证自己刚才的观察。   扫雷不难,难的是这些石板会暗下去。同一块石板触发三次后,四周数值便会发生改变。不同的石板触动十五次后,数值也会改变。相当于重来一局。根据“正确石板却不会被保留”这一点来推测的话,这多半是反向扫雷。   不是找出安全石板,而是找出其中的“雷”。   有了做题思路,一切就简单了。啾啾她捡了根树枝,一边用木刺砸石板,一边记数据。   中途孤灯过来看了一眼,点了点:“这是什么?”   啾啾看一眼:“这是三。”   “这个符号竟然是三?那这个呢?”   “是二。”   “真稀奇。”孤灯弯腰瞧了半天,又闭上眼睛沉吟一会儿,感兴趣了,“不错,用这种符号来写,倒是更直观一点。女娃娃可愿教教山人?”   啊这——不妥吧?   虽说修真界的人行事比俗世凡人狂放一些,但长幼尊卑、人伦纲常是死死板板刻进骨子里的。师父向徒弟请教?就算俗话有说不耻下问,可这种场合下,也太没羞耻心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想到他们的师尊要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对他们说出同样的话来,便是一身冷汗。   然而那炼气期的小师妹非但不胆怯,还平平答应一声:“好。”   小师妹牛逼啊!   孤灯悟性很高,站了半刻钟,约莫从啾啾的记录里看出端倪了,扬了扬眉,但笑不语。与此同时,啾啾也站了起来。   空中木刺渐渐凝结,比上次和昆鹫对战时结实了许多,已有手臂粗细,甚至能看见木刺上纠缠的刺茎与藤鞭,形状些许狂野。   啾啾抬起手,皮肤有如皎月,指尖溢着光,和这画风野蛮的木刺格格不入。   手指轻轻一划,那木刺就轰然一声,猛然坠下!   一,二,三,四,五。   整整五根木刺齐齐砸下,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土。只听见滚石声再次响起,脚下传来细微动静,众人不得不惊骇地再次后退。   然而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足下只有绵延的红土地。   尘雾散却后,中间的石台已经赫然消失,倒是伫立起五根柱子,上面凝着金色的光。   孤灯连连点头,笑着不说话。   火克金,这里要用火。   啾啾不会火系仙术,但她认识一个会的人。   她走过去。   “师兄,借个火。”   她拉了拉钟棘的袖子,举起手上还未扔掉的枯枝。   ……   “啊啊——”   渡鸦高鸣着从头上掠过,仿佛不详的引路人,指明同样黄泉的路。   空气突然死寂。   弟子们都盯着那边。   啾啾本来就挺矮,在高挑的少年面前愈发有些小只。手指葱白,拉着少年袖子,在那片暗红背景下,有如血色淌开,叫人不安。   场上气氛诡异冰凉到极点,众位弟子没一个敢大出气,生怕惹着煞神。   就算知道师尊真人们在此,钟棘不会轻举妄动,可也害怕。   那是种没有道理的害怕,原始本能的害怕,淡然如棠鹊也逃脱不了的害怕,仿佛蝼蚁大小的人类站在狂浪拍打的礁石上,摇摇欲坠,冰凉水雾贴了一身,独自面对深海中缓缓浮现的庞然巨物。   这种混合了凌虐、杀戮、未知恐惧的观望下,钟棘只是愣了愣:“做什么?”   啾啾半点没怕,晃了晃手上的枯树枝,机械地重复:“借个火,我要去点燃柱子。”   “哈?”钟棘睁大眼,非常不满,“别用我的火去做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少年拧着眉,表情戾气。   众位弟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小师妹快逃吧,这小祖宗明显不高兴了。   话说回来什么叫奇奇怪怪的事啊!什么又叫不奇奇怪怪的事啊!难道你说的不奇奇怪怪的事是指杀人?绝对是指杀人吧?!   “借不借?”啾啾又晃了一下树枝。   “……啧。”钟棘很不爽地看向那黑色枝桠,好半天,不情愿地扬起声音,“把柱子点燃就行了,对吧?”   “嗯。要把上面的东西融掉。你如果不想麻烦,帮我点燃这根树枝就行了,我有办法。”   “行了,站到一边去。”钟棘烦躁地把她往旁边薅了一把。   ???????   等等,钟师兄这就妥协了?弟子们大吃一惊,他们本来还在心里构思很勇的小师妹接下来会遭受何种磨难,乍然听见钟棘声音,错愕不已,钟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钟棘还皱着眉,抬起手,五根柱子上立刻浮现出五团旋转的火雾,赤光灼灼,流金璀璨。   啾啾侧脸瞧他一眼。   少年手心一捏,火雾立刻直直冲向柱子。   火风炙烫,金色的灵核瞬间融化,难以想象温度有多高,连石柱都一节节化掉。金光淌落在地上,沿着足下土地的裂缝奔流闪烁,所到之处都是噼啪的细响。   啾啾垂目定睛,心里突然一沉,直觉不好,喝出来:“快退!”   细响更烈,她下意识挡了挡钟棘。   然而少年动作比她还还快,话音未落,便已经操起她往后掠出两丈远。   下一秒,地下轰鸣震颤,猛地一声,金光突然喷涌而出,宛如岩浆迸裂,岩石土块全部弹射喷溅!   “轰——!”   窒息般的烟尘腾腾滚起,整片土地被炸得掀起,瘴气尘埃,飞沙走石,看不清的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和咳嗽。   “这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   “师妹,你可还好?”   “好痛!”   ……   惊慌如蛛网般传递,啾啾却只看着眼前的红土地,眼神空洞,满脸茫然。   ——小钟师兄一定没抱过女孩子。   因为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还能这样被抱——准确说,是被他一只手拦腰提起,夹在身侧,她仿佛一只装死兔一般,软绵绵地挂在他腰上。   虽然她个子的确很小,但也不至于被当成挂件吧?   小钟师兄没觉得不对,甚至把她往上提了提。   “钟棘,我不太舒服。”   啾啾语调平平,声音不大。   “喔——”钟棘这才想起还捞着她,应了声,放她下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啾啾站直身子后又看少年一眼,对方倒是没看她,被红绳简单系着的乌发在爆裂的风中垂荡,凌厉的眼尾染着追风逐暴的兴奋。   刚才小钟师兄的身体很烫。不正常的滚烫。   不知道是不是使用法术的原因。啾啾搓了搓手指。   又是一阵惊呼。   金光再次在大地上流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往爆炸的最中心涌去。   地面震动愈发强烈。金光仿佛进入了漩涡,疯狂搅动旋转,最后突然升腾而起,在空中凝成巨大的五芒星,又倏然破碎,细小的金色灵光飞向阵眼上的三棱柱。   沟槽被金光填满。三棱柱闪烁了几下,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异常明亮的光柱直直冲上云霄!   “……”   在场诸位弟子无一不张口结舌。   ——这实在是,太美了。   那光破开了赤炎谷驱不散的瘴气,破开了焦火山常年翻滚的浊云,世界一片清明。   高远晴空之上,日晕绮丽,紫霞千里,勾勒出碎碎云絮的边。   这便是所谓的开大阵时的漫天瑞光?   那这边建议多开几个。   “好,好,好。”人群中蓦地响起鼓掌声,孤灯拉回众人的注意力,走了出来,他笑得胡须都在抖,一双眼敏锐地找到啾啾的位置,“女娃娃现在感觉如何?”   啾啾想了几息,说实话:“很爽。”   “哈哈哈哈。”孤灯愈发高兴,不住点头,“虽然你大意了一次,但好在反应快,没有酿成大错。世间阵法千千万万,比这诡谲的更有,下次可切忌阵法没解完便放松警惕。”   “晚辈知道。”啾啾行了个礼,点点头。   “你以前可开过大阵?”   “未曾。”   “第一次开这种大阵便能机灵至此,属实不错。”孤灯目光闪了闪,笑意渐渐褪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师尊何人?”   瑞光之下山风轻盈,人群中有人心一提,有人默然观望。啾啾站了片刻后,终是抬眼看向某处。   她的师尊、她的亲哥哥都站在那边,与她遥遥相望,神色复杂。棠折之尤为突出。   啾啾说:“乃是明皎真人。”   静默了一会儿,明皎真人封疆,也是原著中执掌太初宗的下一任掌门,负着手走出人群,侧身而立,丰神俊朗。   “鸠儿。”他叹息一声。   啾啾只低头行了一礼,不多话,漠然看向那柱瑞光。   两人之间有些端倪。   孤灯感叹:“倒是便宜你了,让你收了个好徒弟。”   封疆还在想此前为了爱徒重罚棠鸠一事,他心里的确是有失偏颇的。   听见孤灯这么说,本来的计较渐渐散却,生出些欣慰傲然。过了一会儿,他才笑笑:“鸠儿的确是个聪慧过人的好孩子。” 第19章 就我和她。   其实孤灯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转了一圈的是什么想法。只是难得见到个欣赏的丫头,一时冲动便问出声来,毕竟这世上学习阵法、痴迷阵法、擅长阵法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那感觉不像是师徒,而像是遇到了一个知己好友。   这天下最难觅的便是知己。   那电光火石的冲动平息后,孤灯冷静下来,又有些惆怅。阵修是这世上最孤独绝望的修行,他并不希望有人步自己后尘。   他扫了封疆一眼,封疆则侧目瞧着他徒儿,微微怔忪。   徒弟得到了认可,作为师父自然应该欣慰。封疆也确实欣慰了,可这其中又掺杂了点莫名的难言。   棠鸠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问起封疆这个问题,只会让他皱皱眉,心里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清楚。便如一年前棠折之带着他两个妹妹来见他时那样。   棠鹊天资上佳,通透懂事,是个值得精心培养的好苗子。   而棠鸠——   不记得了。   确实不记得了。在她哥哥姐姐的光华面前,她宛如一道灰暗的阴影,沉默地泯然于众人之中,只隐隐约约顶着标签——棠折之和棠鹊的妹妹。他顺水人情收下的小徒弟。   不值得费心,也不值得在意。   甚至棠鸠自己也该有自觉,若非她哥哥姐姐,她根本无缘入他座下。她该明白,也该摆正自己位置,莫惹是非。   所以半年前他震怒,若非棠折之跪地为她求情,他本会罚她在焦火山呆三年。   可现在这道灰暗的影子却从焦火山的浊烟中走了出来,能看清楚她的面容,也能看清楚她犀利的光芒,驱云散雾。明明未曾培养过她,她却能木秀于林。   而她大放异彩的东西,非他所授。   封疆闭了闭眼。   棠鸠已经是炼气大圆满境界了,竟然比棠鹊修为还高出几个小台阶。可这灵根经脉,依然杂质遍生,残破不堪。   也许不必太在意。也许这将是她此生中最为耀眼的一日。   只此一日。   ……   啾啾觉得现在很像是升旗仪式里校长讲话的环节,而她是队伍中开小差的中学生。   她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个一闪而过的黑色影子。   顿了两秒,啾啾回忆起自己来这里的支线目的,便稍稍偏过头,拿出标准的在大集合中说小话的姿势:“钟棘。”   “啊?”   对方并没有集合的自觉,吐出个引人侧目的郁躁音节。   啾啾问:“我刚刚看到我要找的狗跑过去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它牵回来?”   “……”钟棘愣了愣,一言难尽,“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因为我现在走不开。”啾啾诚实。   她还在参加升旗仪式。封疆也好、孤灯也好,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一走了之也太狂妄了,她虽然没什么情绪,有时候很勇,但不代表她这么嚣张。   “如果大黄再跑远了的话就不好找了。我会给你报酬。”   “我不需要你的报酬。”钟棘提声。   他眉生得乌黑秀致,眉峰在最恰到好处的点折出矜贵浅淡的弧度,这会儿这双过于漂亮的眉拧起,斜压向双眼,不悦的躁气冲散了雌雄莫辨的艳丽。他捏着手,不爽:“活要见狗,死要见尸是吗?”   “最好还是活着带回来。我刚刚看见它是活着的。”   不能弄死。   少年有被气到,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身影笼罩住啾啾,低声威胁:“我告诉你,我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你再命令我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就……”   “就杀了我?”啾啾突然抬眼,木然的瞳孔中浮出闪烁的亮光。   显然很期待。   钟棘傻眼半天,一抿唇,声音阴戾残忍:“我就生气。”   “……”哦。   什么杀掉她、点燃石柱子、找狗……没一件他喜欢的正经事。   少年表情不善,乖乖离开,鸦羽般的发丝沥着晴阳,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啾啾对他背影眯了眯眼。   虽然但是……   她觉得小钟师兄和“成熟稳重”里的任何一个字都没沾边。   也许他对自己有误解。   升旗仪式还在继续,没过多久,钟棘回了来,身后跟着条战战兢兢的黑色大狗。   看来少年那极具压迫性的凌厉锋芒,不仅仅会对人产生威胁,还会对生灵造成威胁,大狗夹着尾巴,没被牵引,就那样老老实实地跟着少年走。   这一趟宁静无声,只有途经的师兄师弟们胆战心惊。   这带着活物归来的人是谁?是钟棘?钟棘不应该是刀尖染血,死灵傍身的么!   什么,他竟然是把狗带给那开阵的师妹的?他在帮忙跑腿?   嘶——   师妹好大的能耐!   钟棘回来后,神情愈发冷锐:“你没告诉过我它是条黑狗。”   “它本来就是黑的。”   “可它叫大黄。”钟棘强调。   “众所周知,叫大黄的都是黑狗。四大天王都是五个。”   “……真的?”钟棘愣住。   啾啾已经俯下了身,伸出手:“大黄。”   两股战战的黑狗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眼睛一亮,摇着尾巴奔到啾啾身边,呜咽一声。   “汪汪!”   狗叫声拉回了诸位师尊的注意力,也打破了现场气氛的古怪凝滞,一双双视线重新投了过来。   半晌。   掌门唤了一声:“棠鸠徒儿,过来。”   他对她招招手。   啾啾再次把大黄留给不情愿的小钟师兄,走过去,封疆视线随着她转动,眸色莫测。   掌门是个总被其他真人欺负的秃头小可怜,没啥威严。不过他人还不错,阵法既然由棠鸠开了,他便认了,从怀里摸出个水蓝色东西。   “这阵法全开还还需半月,你可以多多向你孤灯师父请教。只是焦火山乃无灵山,若遇到危险,以你的灵力恐难以对付。这是养灵珏,你便拿着吧。”   他将灵玉放入啾啾手中。   养灵珏中封着灵核,能自行生出灵气,也有些聚灵的效果,不算稀罕,高阶修士几乎人手几个。但也不常见——因为这玩意儿,只有紫霄仙府的通明秘境才能找到。而高阶修士法术蛮横,十个养灵珏炼化在一起,也不够弥补他们消耗的灵气。   常见,却不流通。   不少人盯着这边,虽然不敢惦记掌门的东西,却各有想法。有人艳羡,有人欣慰,有人晦涩。棠鹊别开脸不看那边,目光正好落在不远处的钟棘身上。   少年在和黑狗对峙,居高临下,眉目宛如薄刃厉锋,蕴着要剜心刻骨的焦躁狠戾。耳下红笺摇摇晃晃,狂气张扬。   啾啾愣了一会儿:“多谢掌门。”   她将温良美玉戴在脖子上。   开阵仪式结束,众人纷纷打道回府,钟棘将大黄丢给苟七,“拿好”,不待苟七反应,便疾疾离去,背影匆忙,看来是真厌烦这满谷人影。   孤灯则来问了一句:“女娃娃,可愿将此阵开完?”   啾啾回:“晚辈愿意。”   “那山人可就交由你负责了,你千万谨慎当心。”   “晚辈明白。”   道过别,孤灯一边捶着腰,一边嘀咕着“总算能睡觉了”,渐渐走远,整个赤炎谷只剩下问世堂的人马。   陨星坐在木轮椅上,苍白病态的脸庞上对她绽出抹微笑,似已了然:“孤灯将事情都交给你了?”   啾啾点了点头,又觉得这样回答不妥:“我本来便挺感兴趣的。”   “他又想偷懒罢。”陨星淡色唇瓣间溢出轻轻的叹息,并不是抱怨,更倾向于无奈,眉眼间染了点头疼,“要劳烦你多多费心了。”   “不打紧。”   男人看看苟七,又看看宁溪,细白的手指敲敲轮椅扶手:“这些时日,我会多派些人手前来焦火山,你们须得严防警惕,多加注意。”   两人连连点头。   陨星抬眼望向晴空下□□险峻的红色山峰,有些忧心:“就怕这漫天瑞光,引来的却是不祥之物。”   ……   陨星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派了七个人过来,现在问世堂——焦火山分堂中一共有十位弟子。   日子不再空闲。   啾啾负责开阵,其余人则三人一组,全山巡逻。   陨星的担忧确实没错,开阵第十日,崔小虎凭着啾啾给的信物闯入问世堂,来不及喝口水,就上气不接下气道。   “对不起,啾啾姐姐说如果有什么异常就立即来这里报告……我、我是来报告的,我们旁边王家村,前两日失踪了七八个人,今天好不容易找回一个,但那人已经疯疯癫癫,跟被鬼俯身了似的,所以我来……”   小虎顿了顿,抬起眼:“啾啾姐姐呢?”   宁溪与苟七交换了个眼色,神情肃穆。   “她不在。”苟七沉声,“我同你去看看。”   当天晚上,张弛带着钟棘过了来。   问世堂里虽说都是外门弟子,功法不及内门弟子高级,可这些人常年奔波于战斗任务,实战经验可比那群花架子内门弟子丰富多了,全员都很能打。   这会儿所有人都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虽说那只是沂山派的先遣弟子,可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高阶修士。到时候尽可能偷偷潜入,不要打草惊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张弛很严肃,完全看不出平日的敦厚老实。   钟棘烦躁地在他身后走来走去。   等他说完,他才开口:“她呢?”   “她?”苟七一愣。   宁溪反应快:“棠鸠师妹?她还在突破瓶颈。”   就是这么赶巧,前几日啾啾便觉得瓶颈松动,突破有望。又用养灵珏温养了几日,直到丹田内灵气溢出,才开始突破筑基期。没想到中途会遇上这么一茬。   从今早到现在,已经九个多时辰了。   按理说,一般十个时辰就能搞定。   “应该快好了。”苟七看看天色。   钟棘站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们去北边的营地。”   “什么?”众人一愣。   “你们去北边。”钟棘重复,拧着眉,“我等她突破完,便与她去东边的营地。”   “……就你和她?”苟七小心。   “就我和她。” 第20章 碰到我,就算你赢。……   “不行。”   漫长的沉默后,宁溪开了口。   钟棘发出个介于“哈”和“啊”之间的音节,侧过脸来看她。红笺在耳下随风微动,少年下颌线单薄锋利,只是侧目投来点莫名的视线,可总让人觉得他的瞳孔宛如寒冷的烈火。   说真的,不怕是不可能的。   钟棘身上的杀欲过重,那种宛如荒野上蛰伏残忍的凶兽气息能一寸寸侵蚀人的骨头,将它们熔成烂泥。   宁溪低了低头,即便如此,还是坚决地拒绝:“不行。”   开玩笑。   让啾啾和钟棘一起,怕不是明日就能准备葬礼。从以前到现在,与钟棘一同执行任务的弟子,有几个是活着回来的?   宁溪就不幸旁观过一次。   那是剿杀紫革蛛时,满洞窟密密麻麻的蜘蛛朝他们涌来,其中一位惊骇的师妹腿软了几分,下意识拉住钟棘手腕,却被他反射性地厌恶甩开。   蜘蛛的毒牙瞬间刺穿了师妹的喉咙。   钟棘能救,却不救。他只是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甚至没有为师妹的死怜惜一瞬。   片刻后,他转过身,看向燃起他征服欲的强大妖兽,绽放出兴奋的笑。   人类的感情丰富多彩,面对强敌时的恐惧,面对死亡时的同情,面对同伴时的援护,还有生死关头的慈悲——这些,钟棘都没有。   放啾啾和他单独一组,太危险了。   然而不待钟棘回答,苟七就先“嗯”了一声,温暖可靠的嗓音听起来极其坚定:“你俩一起也行,就这样安排吧。”   “???”宁溪不可置信地看向犬耳少年。   什么,你这个叛徒。   “苟七!”她低声。   犬耳少年神色未变:“既然安排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张弛点头:“也好。”   “不行——”宁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苟七一把捂住嘴。   “走了。”苟七半拖着她离开。   直到出了问世堂,才松开她。   宁溪第一件事就是踢过去。   “你认真的?”她还是不敢相信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你把棠鸠留给钟棘?”   “嗯。”苟七被踢一下,没觉得疼,点点头。   “为什么?”宁溪扬高声音。   苟七道:“因为我能闻到,他对啾啾师妹没有恶意。”   宁溪一愣,直勾勾看着他,慢慢收回手。   苟七顿了顿:“相信我,我们当中,只有啾啾师妹和他在一起,是绝对安全的。相信我。”   他甚至一连说了两声相信他。   苟七本来就是个让人放心的……狗。   宁溪别过脸,算是妥协了。   顿了顿,又不甘心:“要是出了意外,你这辈子都别想长高。”   苟七点头:“好。”   他能保证。   因为他能嗅到人类的感情。   就好像能嗅到陨星对问世堂弟子们的喜爱,能嗅到啾啾对他们的信任,还能嗅到那日开阵时,棠鹊在啾啾面前翻搅澎湃的心绪。可是太过复杂,苟七生而为狗,根本不懂。   狗耳朵抖了抖,苟七看向黑色的前方,疾驰的风旋转着擦过脸颊,扑朔迷离。   他突然问。   “你说,人为什么能又希望一个人好,又希望她不好?”   宁溪侧过脸看看冒出意义不明问题的少年。   苟七的犬耳因为想不通而竖得更直,耳廓朝前,稍稍歪着头,对人类的爱恨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   许久后,宁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   那比啾啾还矮的姑娘被差不多矮的少年拖走了,张弛打了声招呼,也旋即带着其他人离开问世堂。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下来,钟棘松了眉头,转身走向弟子厢房。   少女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睫毛偶尔颤抖一下,额头上全是汗珠。   突破筑基期没有任何危险,但不代表没有风险。   最大的风险就是——前功尽弃,修为倒退。   第三次修订版教材《这个修仙者真厉害》里面说了,世界上每位修士突破瓶颈时面对的考验都不一样。   有些筑基期的师兄姐也曾分享过他们的经历。金灵根的师兄是劈碎铁石,土灵根师兄是爬上云霄高峰,苟七是在水中找到桂冠,变异雷灵根的宁溪则是穿过风暴。   而啾啾的突破场景并没有那么气势恢宏。   她现在非常圆润,没有胳膊没有腿,只有一颗小芽,在腥臭的黑暗中摸索向上。   她变成了冻土下的一颗种子。   冰冷的土壤之下,连水分都是刺骨的。虽然啾啾现在只是一颗种子,但她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其中那难以忍受的寒意,让她牙根发颤,骨头疼痛。   冻土极其坚硬,岩石污泥与冰块连成一片,连工匠的凿子也要费好大劲才能击穿。   现在这堆东西沉沉压在她身上,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觉得自己会爆掉。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突破这里,然而她的芽叶却过于柔软无力。   这种脆弱感让她很烦闷,她明明一向都是强硬派来着。   幸好灵力还能使用,所以啾啾将灵力全部附着在了小芽上,让那片原本软绵绵的叶子变得锋利钢硬。   即便如此,在厚厚的冻土岩层下,这小小的利刃还是犹如以卵击石。   钟棘站了一会儿,啾啾似乎在调整自己状态,以便自己再一次与困境较劲。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本来就是先天残体,留不住灵力,只能靠阵法和养灵珏苦撑,现在四周微薄的灵气几乎全部被她汲取干净,只剩下养灵珏疯狂运转。   钟棘收回视线,唇齿间意义不明地“啧”了一声,似乎很心烦。   片刻后,那心烦渐渐变成了其它东西,他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泛出没有血色的苍白。   他压抑着,低低喘息一声。   少年身上有股蛮横的野性,连喘息都是桀骜不服的。   他看起来很痛苦。   仿佛被无数柄长剑刺穿,钉在地面,想要挣扎着脱离束缚,可那长剑实在是钉得太深,每一次动作,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最后只能徒劳地烧红眼。   饶是小怪物钟棘也不得不难以忍受地弓起身子,一只手捂住自己脸,另一只手费力地贴上她额头。   教科书里说不能轻易对人打开,也不会轻易对人打开的紫府,轻易被他打开。   啾啾还在和冰岩勾心斗角。   过了许久,她收回灵力,用嫩芽感受了一下头顶的岩块,然后陷入沉默。   刀叶锐利,小小一片,能迅速割断人的喉咙,可割这玩意……给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不说,费了这么多功夫,也才割出了浅浅一条口子。   古话确实有水滴石穿这个典故,但也得好多好多年才能实现。   她在紫府中才度过了一月有余。   她在想屁吃。   啾啾现在浑身上下都在痛,叶子也痛,种子也痛,冰冻的水不能及时给她提供养料,她又干又渴。   她闭上眼睛,想要休息。   然而,黑暗中却突然传出个声音,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   “瓶颈,是指扼制你成长的阻碍。突破瓶颈,不是磨练你本来就有的心性,而是让你冲破你的阻碍。你那么聪明,怎么连这个也想不明白?”   很年轻的声音,并不厚重,清朗得像风,却是狂妄肆意的风。   啾啾一愣,再睁开眼时,四周已经通明,有个少年踩在皑皑白雪之上,一袭红衣翻飞。   乍然一看很像小钟师兄,同样的十七八岁年纪,修长高挑,狂躁嗜血。可认真看看,又不是。他比钟棘还要艳丽几分,是满身锋芒戾气也盖不住的绝色。   少年没有红笺,耳垂单薄白皙,眉眼中拧着难以驯服的反叛。   啾啾是个很正常的女中学生。   虽然有着一张面瘫脸,但也会在抢走哥哥游戏机后,指着立体屏面无表情地告诉哥哥她觉得《塞尔达传说》里的林克很性感。   这少年,在她眼里绝对称得上貌美。   所以她多看了他两眼,才问:“你是谁——”   啾啾的声音突然扼进喉咙。   雪白薄刃已经穿过她头发,啾啾空洞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不知何时,她已经变回了人形。发丝被削断几根,悠悠飘落在雪上,一根一根,分外显眼。   寒气在风中扩散。   少年离她极近,鼻尖几乎快碰到她。   同是突然发难,青鸾的攻击她姑且还能闪躲,可他的动作,她根本看不见。   啾啾握住剑柄,心跳稍快。   “现在,来杀我。”少年咧开嘴角,盯着她,张狂地笑了,“你有七天时间,碰到我,就算你赢。”   “碰不到呢?”啾啾声音冷硬,死气沉沉。   “……”   少年突然沉默。 第21章 我觉得钟棘师兄可以。……   少年单纯不做作的无言,让啾啾怀疑他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威胁她。   怎么说呢,你们凶巴巴的男孩子都是这么简单好懂的吗?   对方潋滟的眸光微动,似乎还在苦思,表情莫名烦躁。   啾啾被他抵着肩膀,眼睛黑沉沉的,猛地用脑袋往前一撞!   “!!!”   几缕碎发摩挲过了少年的额头,痒痒的,他愕然提了下眉,反应很快,一息间已经退后数丈远。   就差一点,她额头就撞在他额头上了,那一刻他几乎感受到了她略带寒意的体温。   好险。   少年震惊:“你做什么?”   “我就是在想,我根本探查不出你的修为,说明你比我厉害很多,那我要怎么打你,拿头打你啊。”啾啾阐述,“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拿头打你。”   “……”   少年愣了愣,与啾啾大眼瞪小眼。不过片刻后,他又笑了:“你倒是挺聪明。”   “可惜没碰到你。”啾啾沉声。   她看起来多少有点遗憾。   少年想了想,安慰她:“就差一点点。再努力一下也许就成功了。”   “我会努力。”啾啾道。   ……   不知何处燕雀飞过,翅膀扑棱出一阵清浅的风,荡得积雪扑簌簌落下来,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上细碎的热闹。   ……   哪里不对。   少年突然醒悟过来,用刀一指,又凶了:“不许耍小聪明!我都说了,突破瓶颈,不是磨炼你本来就有的优点,是要让你打破你的阻碍!”   “现在认认真真和我打,拼实力和我打!”   听起来会很累人。   啾啾举起手。   少年读懂她动作:“又怎么了?”   “我想先睡会儿,你来之前我本来准备睡觉的。”   “喔——”他还蛮好说话,收了刀,“那你睡快点。”   于是啾啾在山岩下面睡了一觉,这里比较挡风,虽然修士已经不怕小风小寒,但风大了依旧会觉得不舒服。   啾啾睡眠质量不太好,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醒来时世界已经全部变样。   熟悉的赛博都市,高楼叠着高楼,仿佛积木垒出来的庞然怪物。城市里没有任何居民,只有巨大的紫色灯牌下映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带着少年人的单薄。   那人正抬头看着不远处转动的射灯,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惊讶。   察觉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个人,少年收回视线,没回头,灯光下掺杂了紫光的瞳孔往左滑了下,用余光瞥着那小小只的少女,稍稍咧开嘴角:“这就是你识海的真面目?”   白天是平静无害的一片的雪,到了晚上,冰雪渐融,银装素裹中轰然耸立起出狰狞的钢筋怪物。   每个人识海的样子都不一样。   啾啾曾经见过温素雪的识海,那沉默淡漠的少年,识海中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坟墓。永远灰沉的天空下墓碑林立,死寂无风,雾气招摇。   而啾啾自从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以来,识海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截然不同的白天和黑夜,两个都是她的世界。   啾啾“嗯”了一声,站在旗帜的阴影下,稍稍低着头,抽出剑。   “那我开始了。”   “来吧。”   少年爽快地应了一声。高束起的长发,随着转身的动作,在空中划了条轻盈的弧线,最后垂荡下来,然而还不等它停止摇晃,整束鸦羽般的黑发又猛然一晃!   啾啾已经提剑刺了过来,迅疾如风。   她体力不行,力量也不行,很少能站桩打架,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靠冲撞而去的力度和高频的攻击频率弥补缺陷。   长剑直指少年眉心,对方本能地偏过头,然而啾啾却预判到他的动作,不等他站定,又用另一只手盖向他,掌心凝着尖锐木刺。   少年身子一矮,从她手臂下绕过,啾啾立刻回身一踢。等他后退一步,又是从天而降的木刺雨。   小姑娘没什么花架子,攻击姿势看起来不够漂亮,但干净利落,每一次动作都花了心思在算计,致命且有效。   然而一套组合拳下来,少年依旧游刃有余,连刀也未曾抽出。只能在他游龙似的马尾间偶尔瞥见他咧开的嘴角和嚣张的犬牙。   即使已经预判了他的移动方位,还是没法碰到他,这就是实力间碾压的差距。   这样不行,虽然保证了体力的消耗达到最小,但碰不到他也是徒劳。也许她需要把所有体力赌在某一次的爆发上。   啾啾猛地收回手转为剑击,剑尖往上斜掠,可惜不等她一个动作做完,面前的少年已经不见。   她心脏猛地一坠。   后面——!   她直觉地转过身,紧接着,身子微微一僵!   黑暗中一只白皙的手迎面朝她伸来,手指细长漂亮,可那一刻,庞然的威胁感宛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遮天蔽日的阴霾笼罩全世界。   指缝后能看见少年兴奋却残虐的眸子。   那只手直直探到她眼前,指尖带着灼热温度。   啾啾身体本能地滞住。   对方却并未再向前,只堪堪停在她眉心,片刻后,屈指弹了下她额头,轻轻的。   “你输了。”少年笑得嚣张。   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撞了一下。啾啾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抿唇道:“再来。”   这次她先用了仙法攻击。   几分钟后,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又输了。”   ……   “还是不行。”   ……   “太弱了。”   ……   “再来。”   ……   整整七天,啾啾都在和他战斗,也不睡觉,累了就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她休息的时候,少年便会很感兴趣地在她识海里的大街小巷穿行,他很像在夜色中大摇大摆路过的昼行动物,向着光亮处。   好几次啾啾睁开眼,都看见他站在废弃工厂的铁架楼上,衣袍随风而动,巨大的LED屏在后方散发光明,勾勒出他黑色的剪影。   美得惊人。   她的战斗依旧没赢,但是从一开始连他动作也看不清,变成了勉强能接近他衣角。   好几次,她差点就摸到了。   少年游裕得很,迄今为止连刀也没祭出一次。   啾啾却放下了自己会不小心伤到他的担心,拿出你死我活的态度和他动真格。   ——因为她每次输之前那一瞬间的恐惧,都让她胆战心惊。   连啾啾这种对生命些许漠视、随时做好了战死准备的人,也能因那种铺天盖地压来的威胁而呼吸一滞,然后心底不知名的东西便开始横冲直撞,想要破壳而出。   “休息好了?”   见她站起来,少年跳下铁架台,几个纵身到她面前,微微拧着眉,似乎有些烦躁。   远处的夜空已经隐隐撕裂,露出一片黏稠的黑暗。   啾啾沉默着举起了剑,眼睛隐匿在阴影里,没有丝毫光明。   “我开始了。”   “喔——”   万万没想到,这次没等她攻击,少年便先足底一蹬,闪电似的掠到她面前,抬起手——   随意得仿佛掌控着生杀大权,让人感觉自己是他指间一根能轻松折断的野草。   啾啾瞪大眼,心跳一停,眼睁睁看见那手如同慢动作一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她整个人如同一颗流星般急速飞驰出去。   新一轮战斗再次打响,却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这一次,少年是极具侵略性地主动进攻,他一主动,便是让人连呼吸也不敢用力的凶残可怕。   他一言不发,攻击迅疾狠厉,每一根手指都凝着让人臣服的战栗气息,抵拢的时候,眼前只会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死字。   就算啾啾拼死反抗,也只能支撑一分钟。   然而少年连层细汗都没出。   这种恐惧感过于震撼。如果说之前,她还能在两次战斗之间留一丝喘息空隙,现在便是完全没有留给她放松的机会。密密麻麻得如同一场暴雨。   一次、两次、三次。啾啾眼睛越来越黑。   窒息的恐惧下,心里的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跳动得激烈。   城市早就在他们的战斗中千疮百孔,“咔擦”,又一处玻璃在烈风中破碎,啾啾瞳孔中突然滑过了一个屋子,粉红的兔子床单,星星灯轻轻摇晃。   大脑好像有一瞬间恢复了一丝理智。   “不要破坏那个房间。”   她下意识喊出来。   少年的破坏力道立刻换了个方向,冲向她,愣神的一秒钟,她脖子已经被他捏住。   这次是真的捏住,甚至能感觉到喉咙上的压迫。   少年拧着眉,抵在面前:“我问你。”   他声音低沉:“你是不是一边想着要拼全力打架,一边又想着输了也无所谓,死了就死了?”   这有什么不对?   啾啾说不出话,少年的手捏得更紧:“既然你觉得无所谓,那我现在就可以杀掉你。”   无所谓是真的。可在这惊骇的攻击力下,恐惧也是真的。   心里好像有根天秤摇摆在行与不行之间,最后蔓延出一把火烧向心的屏障。   电光火石间,她的家再次落入眼底。   这次不仅仅是家。   还有人。   啾啾看见爸爸沉默地擦拭相框。妈妈坐在梳妆台前擦眼泪。哥哥将游戏机永远尘封在了箱底。   他们……还在挂念她。   对了,她想回家。一直都想。   眼眶突然一热,她咬牙:“不行。”   “为什么?”   因为她家人还在等她!   啾啾心脏剧烈跳动:“只有钟棘师兄能杀我。”   少年冷哼:“其他人不行?”   “不行。”   “既然如此……”   心里那东西蛮横冲撞,在少年的捏紧的手指下越来越拼命,越来越疯狂。然后——   少年俯下身,握着她喉咙的手指收拢,他扬起声音:“那你就想个办法,在钟棘杀你之前,保护好你自己啊!”   “砰”的一声。   冲撞了许多天的东西终于冲出了心的牢笼。   啾啾不缺战死的勇气,却缺乏活下去的欲|望。   已经快要碎裂完全的天空下,生欲的种子一瞬间恍若长|枪百折不挠直直向上,带着几乎毁天灭地的决心击穿冻土。   眨眼功夫已经长成参天巨物,屹立在黑色的天空下,躯干柔软,布满触须。破土而出的第一时间,便猛地袭向那红衣少年!   要干掉他!   似乎还谨记着她的决心,藤条一把将他卷起,根本不给少年反应时间,其它所有触须一拥而上,束缚拉扯着,迫使他在空中张开四肢,空门大开。   胸上腰上脖子上,全是纠缠的触须。   ……   “你怎么突破出这么个玩意儿。”   少年倒是不怕,就是觉得有点恶心,很嫌弃。不过片刻后,就笑了。   “算了,倒也不错,至少比你的木——”   “啪!”   他声音突然一收,抿紧唇。   过了死寂的几秒,少年眼睛一点点烧红,浑身上下都传递出危险的信号。   ——刚刚,一根触须很不知好歹地,打在了他的屁股上。   ……   全场静默。   连触手都不敢动了。   啾啾在压抑气氛中终于一点点清醒,她急忙松开触手,将少年放下来,面无表情:“对不起。”   少年眼睛里还有血丝,盯着她。   许久后,他才不甘心地嘁了一声,别过脸:“……算了。”   他不是会为这种小事大动干戈的人,她估计还沉浸在刚才的战斗中,不怪她。   他成熟稳重,不会斤斤计较。   但是啾啾下一句,又把他钉在原地。   啾啾说:“我刚才不小心把你当成钟棘师兄了。”   什么意思?   少年一愣,捏紧了手,抬起头,声音危险:“你的意思是,钟棘就可以?”   “也不是这个意思。”啾啾低头垂目,语气平平地陈述,“只是他的反应很可爱。”   比如说把火魔砍成泥,把火魔穿成串,把火魔烧成灰。   就是有点费火魔。   啾啾顿了一下:“这样一想,我觉得钟棘师兄可以。”   ……   少年默了默,气笑了。   “我就是钟棘。”他说。   “我不可以。” 第22章 幻肢。   少年,不,钟棘散发出比之前战斗时还要令人畏怯的凶残感。   啾啾和他对上视线,心里一沉,就这样直接醒过来了。   她突破了正好九个时辰,灵气只剩下最后一丝。怪不得刚刚脱离识海时,看见天地全部碎裂了。   问题不大。只要没损到心境,过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啾啾跳下床,立刻看见小钟师兄。   少年屈腿随意坐在榻上,背靠着她的床沿,眉心紧锁,看起来暴躁得一匹。   啾啾感知了一下。   小钟师兄确实是筑基后期的修为。   他和识海中少年长相不一样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识海这东西用科学一点的话来解释就是意识,里面的一切都可以随着意识的改变而发生改变,自恋一点的人想在识海里变得更好看也正常——   但他们连修为都不一样。   这不正常。   啾啾根本看不出那少年的修为,只知道他自然散发的威压,就仿佛上等生物在注视纸上的蚂蚁。   所以啾啾之前否定了他俩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   没想到他俩还真是一个人。   “钟棘?”啾啾蹲下来看他。   少年是那种一眼过去就让人觉得生命力旺盛的人,可现在他却脸色苍白,阖着的眼下有抹病态的红。   “钟棘。”   “……啊。”钟棘似乎在朦胧中应了一声,过了半晌,终于睁开眼。他心情平和的时候,眼睛是明亮的乌黑,他杀欲过重的时候,眼底会有极暗的红。   现在眼底是红的。   他依然屈腿坐着没动,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直勾勾盯着地面。   脑袋还在裂开的疼,那种疼顺着血流,传遍身体每一个角落,最后直钻心窝子,让他很想杀个什么东西,见点血,这样才能缓住脊骨上升的焦躁感。   啾啾将案几上冷掉的半杯清心茶递给他——这是突破前她特意备在这里的。   防止自己走火入魔。   钟棘仰头喝了一口。   他现在看起来很虚弱,喝水时一丝茶液从唇边滚下来,顺着微微凸起的喉结滑落,最后湮没于红色的衣领,只留下条清亮的痕迹。   啾啾问:“你好点了吗?”   少年放下杯子,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才渐渐眼神清明,他揉着额头站起来:“你突破了?”   “嗯。”啾啾点点头。   她已经是个筑基期的修士了,明显感觉丹田里可以容纳的灵气是以前的数倍,这种感觉让人轻飘飘的。   啾啾是个很懂分寸的人,想了想,她不准备问他识海的事,只是和他解释别的:“对了,之前我识海里那个东西不像是我意念操控的,更像是……”   她停了一下,找了一个最合适的词:“更像是幻肢。”   虽然也是因为大脑催动才会生长出来,但是驱使它的感觉和驱使木刺的感觉不一样。就好像来不及思考的时候,身体会凭本能行动。幻肢也可以凭本能行动。   钟棘懵着:“什么东西?”   “那个触手。”   那玩意儿。   少年脸色变了变,一副又想凶的样子。   其实啾啾也很难。她是听说过有人会在突破时,醍醐灌顶琢磨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能力,未来的棠鹊便是这样一个幸运儿,她能开花。但啾啾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催生出这么克苏鲁的东西。   别看她小小的身体,她却有大大的触手。   啾啾平静地和他解释:“因为它是幻肢,所以当时情况紧急,它就擅自行动了。又因为它只是幻肢,没有和我神经相连,所以我不会有任何感觉,包括痛觉和触觉。也就是说——”   “我被它白摸了?”钟棘明白过来,暴怒。   “……”啾啾觉得不能让他这么吃亏,于是宽慰他,“是我白摸了你。”   一个没有享受到,一个没有让对方享受到。   扯平了。   钟棘还是很生气,在屋子里毫无意义地来来回回走了好多遍,才一瞪她:“下次别让我那么费脑子。”   突然转移开的话题让啾啾愣了一下,眼睛漆黑——费脑子?   她很快反应过来。   这样一想,还真是。   是小钟师兄先猜到她突破瓶颈是什么的。所以他才一直给她施压,后来更是一次次用濒死感刺激她。   啾啾心里一沉,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被小钟师兄的脑筋所帮助。   看来她要多看看书了。   啾啾机械地点了点头:“以后我会努力思考。”   钟棘瞟她一眼。不懂她为什么一副受打击的样子。   片刻后,啾啾抬起眸子:“对了,你为什么会在问世堂?”   ***   沂山派是整个修真界公认的最邪道的门派。   他们居住在暗无天日的幽罗山,几乎不会出山,有着独一无二的社会结构。以女为尊,信奉蜂后,不与外族通婚,不遵守任何秩序,每日只想着如何尔虞我诈,如何杀同门、杀外人、杀兄弟姐妹。   连魔修都比不上他们。   自古正邪不两立,见面就开打。更何况这次沂山派是来明抢的。   进入沂山派的营地寨子后,张弛让众人分头行动。   “记住,尽可能暗中行动,这地方有什么修士尚且不明,不要闹出骚动引来增援。情况不妙就立刻撤退,切勿恋战——还有。”   张弛闭了闭眼:“沂山派乃是魂修,他们操纵的那些傀儡,最好不要破坏掉。一来和他们战斗只是白费力气。二来……给这些可怜人留个全尸罢。”   “知道了。”师弟师妹们纷纷点头。   “那便出发罢。万事小心。”   队伍应声解散,诸位弟子各自挑了条路,由外至内,包成一个圆,潜行围剿进去。   张弛走的便是面前这条路。   跃上房檐、躲在干草垛后,又或是藏匿于阴影中。不少内门弟子会嫌弃这种做法不够清高不够光彩,他们却做的得心应手。   没办法,外门弟子明明学着门派中最低等的功法,却时常被派去执行高危任务。这些都是保命的基础技能——清高?能当护身符使吗?   至于张弛,他虽不是外门弟子,却时常帮着问世堂执行任务,生存经验甚至比许多外门弟子还要丰富。   他这一路遇到了不少被操纵的尸体,只会机械地沿着被规划好的路线往返巡逻。张弛仿佛一只敏捷的黑猫,一路悄无声息解决了好几个操控它们的弟子,又藏好他们的尸体,确保自己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沂山派就是这点好。   他们的傀儡只能察觉到杵在面前的敌人。而修士感知力又太低,远不如道修。   潜行对他们再有用不过。   张弛耐着性子,慢慢等待,慢慢深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一次翻身上树,他视线捕捉了另一棵树上的影子。   距离挺远,没办法在一瞬间绞杀对方——有点麻烦。   心里蓦地一沉,张弛手心当即翻出一道火舌,准备在对方出声之前攻过去。   那道身影却只是抬起头来。   张弛和他四目相对,手心的火舌又熄灭下去。   ——是苟七。   那小少年比他更谨慎,不知道从哪儿扒了一套沂山派弟子的衣服套在身上。   两人远远地点了点头,准备继续前进,然而斜下方却突然传出一道厉喝。   “什么人!”   一瞬间。   威压如烈风一般冲刷扫荡。   张弛身子一僵,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在这过重的压迫中发出声音,不远处的苟七也死死捏住拳头,及肩长的碎发被风吹得往后飘扬,露出小少年一张秀气温和的脸庞。   这是……金丹中期的修士!   他们恐怕没法对付!   张弛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压抑住呼吸,死死盯着前方。   “出来!”   那人又喝了一声,声音在一点点接近他们。   苟七已经握住了剑,一副准备战斗的模样。   那人冷哼:“休要以为能瞒过我!”   声音即将折过棚屋的转角——   张弛的手也覆上剑柄。   炙风搔动,天地静得能听见唾液砸进胃里的声音。那修士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候——   “砰”地一声!   一声巨响,来自东边,即使隔了很远,还是能感受到那庞大的威力。   那边是——沂山派的另一个营地!   金丹期修士蓦地脚步一停,沉声问:“怎么回事?”   他也顾不得这边了,调头匆匆走远。   张弛松了口气,又和苟七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而扭头看向东边。   夜幕低垂,持续许久的瑞光还布在天空上,天际流淌出绚烂的银河——从这里眺望,只有空旷的焦火山山岭。   但愿不是师弟他们遇到事儿了。   张弛担忧地想:小钟师弟,你们势单力薄,可千万要藏好了,绝对不要引起任何骚动!   ……   坚固的墙壁在眼前破出一个大洞,碎石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一阵风拂过,半空中的灰尘四处乱扑。   啾啾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粉碎的墙壁,目光死沉。   他们刚刚过来这边,只看到一座破败的茅草屋。   走进屋子,里面却别有洞天,出现了高高的围墙,大红色,仿佛是行宫院墙,高不可攀。   啾啾抬头:“我们分头找找门在哪边吧——”   然后。   “吧”字还没说完,这堵墙就轰然一瞬,在她面前碎成了渣。   啾啾:……   罪魁祸首面不改色,收回踹墙的腿,站直了,仿佛才堪堪意识到同伴说了什么。   他沉默一下,亮出犬牙,笑了:“喔——现在找到门了。”   噼啪。   最后一块摇晃的砖石也支撑不住,从上方砸下来。   “门”开得敞亮又磊落,甚至能从后面看清楚几个坐在桌边打吊牌的沂山派弟子错愕的表情。   他们顶着满脸灰,不知所措,写满了柔弱和无助。 第23章 可以吧,啾啾?   在场一共四个弟子,两个筑基中期修为,两个筑基后期修为。   除此之外,还有七八只傀儡。   啾啾侧过头,她身边那少年没有露出半分惧色,反而笑得兴奋,看起来比这些邪道弟子还要邪道。暗红衣袍在烟尘之中格外显眼。   沂山派弟子已经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起身列阵。   然而下一秒,那火焰似的少年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根本不给他们出手机会,便砰地几声,将他们捏得稀碎。   “怎么回事!”外面又有人扬起声音,紧张惶恐,“刚刚那是什么响动!”   脚步声纷至沓来。   刚一进门,几人便瞧见空中漂浮的血雾——师弟们已经不见踪影。   什么情况?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让众人惊骇不已,猛地抽出长刀。   为首的弟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慢慢靠近,然而走了两步,却没有任何脚步声跟上来。等他回过头的时候,正好“扑通”一声,一具身体软绵绵倒在他脚边,脖子已经折断,死相恐怖。   刚刚还跟在他身后的喽啰们,瞬息之间,悉数毙命。   为首弟子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紧张得不停吞咽,脖子处凉得让他毛骨悚然。   “怎么……”   他声音蓦地一停,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个少年,年轻细瘦,微挑的瑞凤眼凌厉而含笑。   这人是谁?他做的?怎么做到的?   弟子脑中不受控制地塞满了问号,明明对方只有筑基后期修为,他已经半步金丹了,可现在心却颤栗到极点。泥地、虫鸣、血腥气,都如同千斤巨石一般压在他身上,告诉他死期将至。   不要怕不要怕。对方比自己还差几个小台阶。   为首弟子张了张嘴,扬声要喊:“救——”   可惜接下来,他声音便再也发不出来了。   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少年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的红笺,随着动作而摇晃,上面隐约的金光也跟着流动,宛如最招摇的烈火,艳丽惊人。   然后,“咔擦”,他听见自己颈骨被他捏碎的声音。   最后一个人的身体也倒在了地上,宛如烂泥。   四周七零八落躺了一地尸体,有的已经支离破碎,有的还很完整。   钟棘并没有凌虐癖,能瞬间杀死对方就瞬间杀了,除非对方生命力太强,他一次性秒不掉。   这些人死得不痛苦,却无一例外表情惊恐。   啾啾还站在院墙边,毫无情绪地拨开面前尘霾,正好看见钟棘从那边走了回来。   少年活动了一下手腕,连碎星刀都懒得祭出,仿佛这些人只是开胃小菜,不值得他认真打。   “我觉得张弛师兄应该有叮嘱过我们要潜行深入,小心行事。”啾啾说。   根据分析应该是这样,毕竟沂山派弟子实力不明,人数不明,张弛师兄是个谨慎负责的人,不会希望他们贸然闯入。   钟棘扬了扬眉:“我不记得了。”   他当时在那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只听见“阿巴阿巴棠鸠师妹在突破阿巴阿巴”,哪儿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钟棘没动手前想见血,这会儿见了血又觉得恶心想吐,干脆纵了把火烧过去,做完后环视一圈:“这里不算山吧?”   看来他有很乖地把啾啾上次说的“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记住。   啾啾点点头:“这里应该是他们隔绝起来的独立空间,烧了也可以。”   “喔——”少年咧开嘴,对熊熊的火光愉悦了一会儿,眸子熠熠生辉。片刻后,他渐渐敛起笑,突然问,“什么是潜行?”   啾啾一歪头:???   你认真的?   小钟师兄还真是认真的。   啾啾像个小老师一样给他认真解释:“就是偷偷进入,不被敌人看见的意思。”   钟棘点点头,顿悟:“这样的话,把他们都杀了,他们就看不见我们了。”   啾啾:……唔。有道理。   明白了,小钟师兄不是不懂潜行,是他用不上。   小钟师兄的人生信条就是:一,莫挨老子。二,有墙可以砸,为什么非要走门。三,潜行就是指大摇大摆走进去然后开无双。   这人本质就是个叛逆期的暴躁少年。   啾啾:“我被你说服了,我们继续前进吧。”   ……   死寂无风。   这里是个类似地宫的地方。   原著中有不少修士喜欢把房子建在空间里,棠鹊后来也得到过一本书简,里面藏着座丹房,丹房里有二阶的高级丹炉——是温素雪用得上的东西。   于是棠鹊大方善良地告诉温素雪可以去她的丹房炼丹,温素雪也就真地去了,还是三天两头地去。   为此棠鸠没少和温素雪争执冷战。   不过像地宫这种规模宏大的移动建筑,啾啾还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一直以为这些好东西都藏在紫霄仙府里。   这一路上又遭遇过两拨敌人,啾啾依然没动手,钟棘也依然没抽刀。   少年明显打开心了,一路都咧着嘴角。   地板被磨得光亮,弯曲的镜面纹路上倒映着两个身影,每走一步,就有轻轻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里盘旋。   啾啾个子太矮,这意味着她腿长远远不及钟棘,她不得不每走几步就小跑一段跟上他风风火火的速度。筑基期修士走路已经不必担心体力消耗,啾啾没觉得有问题,不过往复两次,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走慢了些,配合她的步伐。   “这边好像都没人了。”钟棘兴意阑珊。   “嗯。”啾啾点点头,“所以才更要小心。”   整片区域只剩下徘徊游荡的傀儡,钟棘连杀他们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不到非打不可的地步就直接走过去了。   这里太过幽静安全,仿佛他们已经把敌人清理干净了似的。   极不正常。   越过几座必经的灰色偏殿,能看见不远处正殿上的匾额,笔走龙蛇,一勾一折都散发出诡异的危险。仿佛正在恭候他们光临。   啾啾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钟棘稍稍侧目便看见少女沉着脸,眉头半皱的模样,柱石上的夜明珠散发出莹润光芒,自上而下,被少女姣好的眉骨挡住,使得她一双眼沉浸在阴影中,坚定深沉。   走过两座偏殿后,她突然脚步一停。   “怎么了?”钟棘歪过脑袋。   “有水蜜桃的味道。”啾啾略略睁大眼睛,很快重新耷下睫毛,紧锁眉头。   “水蜜桃?”钟棘想了想,“那是什么?”   “一种水果,很香甜,但是非常贵,要两千联盟币,我也只吃过一次。”   啾啾至今还记得那口感,一口咬下去,柔软的果肉填满口腔,软得让人飘飘欲仙,又弹得让人回味无穷。牙齿稍稍一碰,清香的汁水四溢。   啾啾对吃食并没有太多欲|望,唯独水蜜桃——她很想再吃一次。   她喉头动了动。   望梅止渴,这是人类的本能,会对期待的食物条件反射性分泌唾液,无法控制。这很正常。   钟棘瞧着她:“你很想吃?”   “没有。”   少年探过手,抬起她下巴,粗鲁地揩了一下她嘴角:“这是什么?”   啾啾被迫看向他凌厉漂亮的眼睛:“这是眼泪。”   钟棘:“……你当我三岁小孩?”   啾啾很冷静:“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钟棘:“……”   啾啾挥开他的手,不知为何,水蜜桃的香味更浓郁了,让人垂涎。   她目光凝着面前伫立的偏殿,指了指:“我在意的是,他们为什么要用水蜜桃当陷阱。”   迄今为止啾啾见过各种陷阱,绊线、符篆、宝箱……但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拿水果当诱饵的。不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得更加谨慎。   钟棘轻轻“喔”了声,并不害怕,只是为即将到来的下一场战斗感到愉快,血液里都流淌着兴奋感。   他先她一步走过去,耳下红笺无风微动。   然而到了偏殿门口,少年又猛地顿住!   他背对着啾啾,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开口:“喂。”   “嗯。”啾啾应声。   钟棘声音里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躁气,低沉危险:“这是什么阵法?”   阵法?   啾啾愣了一下,看向四周。   偏殿檐角上有三只脊兽,一个乃是青铜制成,另外两个是棕石角料雕刻而成。假山石上插了把剑。回廊不远处放着木制水缸,被锁链捆住。   她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还有几个阵眼应该在偏殿里面,我还没看见,所以不太确定。但既然这里是沂山派地盘,十有八|九是——离魂阵。”   顾名思义,离魂阵用来剥离不愿脱离□□的生魂的阵法。   啾啾有在书上看到过,说这种阵法极其霸道,会一直残虐生魂,那种痛苦难以忍受,大部分人撑不了三天就放弃抵抗了,能坚持的人也会在这种折磨下日渐癫狂,最后逃不出被剥离的命运。   少年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腿。   片刻后,“轰——”的一声。   殿门灰飞烟灭。   “钟棘。”啾啾告诫他,“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进去。”   就这眨眼功夫,啾啾已经瞥见殿里两处陷阱了。   就算不提陷阱,光站在离魂阵中都该疼痛难忍。就算钟棘强得像个小怪物,也无法抵抗。   少年眼尾烧出了一抹艳丽的深红。   偏殿里响起桀桀的笑声,有人说话,森然可怖:“两个小娃儿倒是警惕,我还以为你们把注意力都放在正殿上了,不会注意到我这里。”   有人的灵力在其中运转——不止一个,许多个,其中甚至有金丹期修士的灵力!   威压瞬间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啾啾咬紧了牙,攥着手,感觉口中漫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硬|挺着不让自己弯腰臣服下去。   “你。”钟棘突然回过头。   是叫她。   啾啾一愣,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在这一刻想起她还从未告诉过钟棘自己名字。   “我叫棠鸠。”   “我知道。”看不出少年脸色,只听见他问,“你会用法器吗?”   “会。”   他随手抛来个东西:“戴上。”   是个小巧的手环,细细的,赤红色,上面有雕刻镂空的荆棘图纹。   情况紧急,啾啾不多话,迅速套上手环。   一刹那,压着她脖颈身躯,逼她跪下求饶的威压消失得一干二净,啾啾放松下来,深呼吸几口,有些错愕。   钟棘这才回过身,注意力重新落回到大殿:“我确实有些受不了这种疼,疼得我想杀人。所以现在,我去把他们都宰了,而你,去把阵法和陷阱都破坏掉。”   他笑了,一点点咧开嘴角,嚣张又狂妄:“可以吧,啾啾?” 第24章 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可以吧,啾啾。”   啾啾突然撩起眼皮,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没有日月星光,只有她和少年之间连着一根过分明亮的线。   那根线细细的,却斩不断,越拉越紧,越拉越紧。最后在某一瞬间,如同一根琴弦,发出绷紧后的筝鸣。   也就是这一刻,他们一起动了。   钟棘掠向了殿中的数位修士,啾啾则足底一蹬,敏捷地翻上了大殿屋檐。   离魂阵破阵关键在于这金土土三只脊兽。她刚一靠近,几只脊兽眼睛便亮起来,光亮互相传递交织。   只见石块相磨,空间震颤。不消片刻,一道让人无法直视的白光炸开,刺骨的腥风狂啸着扑过来。   长发被吹得在空中狂舞,啾啾不得不抬起胳膊挡了一下。   身边轰隆隆响个不停,再睁开眼时,面前已经出现了五根柱子。   三只脊兽宛如活过来一般,盯着她,绕着她慢慢走。兽目如炬,它们偶尔扬首嘶吼一声,声音高昂骇人。   啾啾抽剑防备了一会儿,发现脊兽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后,这才看向柱子。   柱子都是四边形的方柱,中间有一根最大的主柱,上面镶着个快速流逝的沙漏。主柱四面则分别贴着一根小柱子。   光是看到这么个景象,啾啾心里就已经有了底,过去试了一把。   她触动北边的小柱子,“嗞——”的一声,北、东、西三根小柱子都慢慢往外滑动,远离了主柱。   ——果然。   这阵谜她以前解过。   简单来说就是,触动其中任意一根小柱子,相邻两根都会跟着移动,或是朝外,或是朝内。   而她必须在沙漏的计时结束前,让四根小柱子全部远离主柱。   如果没成功——啾啾看一眼周围紧盯她的脊兽。她大概会被这些东西撕成碎片。   必须要快一点!   不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小钟师兄快点轻松下来。   啾啾闭上眼睛,在心里迅速演算起柱子的触发顺序。   “铛——!”   刀与刀相撞在一起,薄刃之上绽开激烈的火花。力量惊人,中年男人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骨节之间发出咔哒的声响。   按理说,这种纯粹的兵刃攻击,都会有个“势”,一刀落下后,攻势到了尽头,便再也使不上力,必须再次挥刀才行。可这少年宛如怪物,就算攻势已尽,他依然能用惊人的力道继续胶着。   骨头已经感觉到快要折断的痛楚了,男人浑身上下都因过度用力而发抖,肌肉紧绷。   “啪。”   足下突然一沉,他心也跟着一沉。   靴子下面那光洁的地面竟然在压倒性的力量中裂开了,裂纹从鞋跟处不住往外蜿蜒扩散。男人毫不怀疑,他现在胆敢松懈半分,就会立刻被这少年的刀刃劈成两半。   刀刃间突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提醒男人,他现在拿不稳兵刃了。   男人抬起视线——少年低着头,眉眼都笼罩着黑暗,看不清楚,只有他那邪恶的笑格外显眼,两枚犬牙仿佛要洞穿敌人脖子似的。   不知为何,男人竟然生出了种畏怯。   好在斜后方又有一柄刀刃挥来,少年不得不退开迎击新的敌人。   得救了——   一瞬间,男人心里浮现出了这三个字。然而喜悦还没持续一息时间,对面师弟的头颅就砸下来,死不瞑目,鲜血喷涌而出,兜头浇了他一脸。   温热的血,寒冷的心。   空气一时死寂,只有少年张狂的笑声在肆意回荡。   大殿里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筑基期弟子全灭,金丹期修士死了一个——正是刚才那位师弟,他才刚刚升上金丹期半年。   场上只剩下四个沂山派修士存活,全是金丹期修为,最高一个是金丹五层。   没人敢再贸然上前。   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怪物?   明明只有筑基后期修为,还身处这凌虐神魂的离魂阵中,按理说,早就应该被压制得连刀都抬不起来了。可他竟然生生承受了那剥皮剜骨般的极致痛楚。   增援呢?增援还有多久来?   正想着,突然哐哐当当一阵响。   男人心里蓦地一跳,瞳孔不住收缩,眼睁睁看着殿内阵眼上的灵灯一盏盏灭下去,最后阵法运转的光幕也缓缓破碎。   离魂阵竟然,被破了?!   随着阵法的消失,少年侧过脸。   他唇是红的,眼尾是红的,瞳孔也是红的,宛如一片让人心惊肉跳的血色。   完了。   男人浑身僵硬。   必须要拖到增援来才行。   又是轻轻一阵响,另一个灵力迅速靠近。少女轻巧地翻入已经破败的大殿,眼睛里没有光亮,表情平平:“钟棘,你还好吗?”   说话时啾啾迅速扫了一圈,能看见大殿里有七个陷阱,其中两个已经被触发了。   少年左肩上有个血洞,胸口也有一道伤,鲜血渗出,没入红衣,衣衫显得更加艳烈。   “受了点小伤,不过头不疼了。”钟棘随口回答。   啾啾又问:“伤口呢?疼不疼?”   “啊?”钟棘一愣,“当然疼啊。”   他又不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怪胎,怎么可能会不疼。少年很不满那些让他受伤的东西:“所以你赶紧把这些陷阱也清理掉。”   “知道了。”   啾啾点点头,转过身,从离她最近的那处机关入手。   ……   这两个筑基期小鬼,看起来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什么“赶紧把这些陷阱也清理掉”……他们竟如此嚣张地在他面前大声密谋!   男人——卓玑非常不满,沉着脸,早没了之前桀桀而笑的悠哉:“我倒是低估你们两个小娃儿了。”   少年扭头看他一眼。   卓玑背后肌肉猛地颤了颤,下意识后退半步,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提起,扯紧了他呼吸。   不远处师弟拼命给他递眼色——援兵马上就到了,再拖延一下就好。   卓玑冷笑几声,捋捋胡须:“小姑娘,和老头子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我这偏殿里藏着埋伏的?”   话音刚落,便是“咔哒”一声。   啾啾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破坏掉了其中一个惊雷咒术陷阱,坦然自若得仿佛是奉蜂后之命来拆迁他洞府的。   完全就没有顾忌洞府主人卓玑的心情。   那陷阱里封存的咒术可是金丹后期的咒术。卓玑心疼得眼皮直跳。   这两个熊孩子!   啾啾仿佛这才听见有人问话,站起来,没有表情,语气平淡乖巧:“因为我闻到了水蜜桃的香味。”   水蜜桃?   那是什么?他听过葡萄、油桃、蟠桃,却从未听说过水蜜桃!莫非——是什么术语不成。   可恶,根本不知道水蜜桃啊。   卓玑眸光一冷。   他们之所以会陷入现在的困境,便是因为轻敌。以为区区两个筑基期小鬼,他们犯不着太费心思,就这一个偏殿就能搞定。   没想到这两个小鬼如此不简单。   大意了。现在开始,他要谨慎分析他们的一言一行。   卓玑笑起来,不露痕迹:“小姑娘,你说水蜜桃?”   啾啾:“嗯,水蜜桃。”   卓玑冷哼一声,面色一变,突然发难诈她:“小姑娘,这里根本没有水蜜桃,你想耍老头子我不成!”   “不。”啾啾不为所动,永远没表情的脸让卓玑看不出真假,“我真的闻到了。你信便信,不信便不信。”   语焉不详,故弄玄虚!   卓玑皱着眉揣测她的意思。   她有没有在暗示什么呢——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望向几个师弟。有人目光一闪,有人垂首不语,有人面露恐惧。   沂山派是个畸形的门派。他们崇尚欺诈、抢掠与杀伐,并且认为“没被看见的犯罪就不算犯罪”。一位弟子若是密谋杀了他的兄弟朋友,非但不会受到惩罚,还会因为手段隐秘利落而受到深处高位的女性们的赏识。   莫非,在场有人勾结了这两个小鬼,这是他们的暗号,想借此除掉其他同门不成?   正想着,站在左手边师弟动了动,卓玑下意识将刀一横!   那人却只是抬起头与卓玑对视一下,递了个眼色——北营地的两位增援来了。   卓玑一直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来一些。这下他们是六个人打两个人了。就算他们当中真出了个叛徒,也能五对三。稳赢!   感受到那两个金丹中期的灵力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红衣少年笑了:“你们可以六个人一起上,然后一起被我杀掉。”   瞒不住他。   卓玑面色一沉,不再多言:“上!”   他抬起手,话音刚落,六个人便化作六道黄光,直直腾空,射向最中间的少年!   少年岿然不动,只是嘴角越扬越高。   而不远处的少女也破坏了第三个陷阱,不咸不淡地看过来。   卓玑冷不丁地撞进少女眼里。幽深、暗黑,像是悬崖下平静的死水,带着种能将人拖下深渊的神秘。   左右两侧的师弟都似乎靠拢了他,兵器上带着风声,割得人耳朵疼。   !!!   刀光突然一收,卓玑仿佛绝望的老鼠,猛地一个急刹,一瞬间往后弹开两丈远!   “卓玑师兄?”   师弟们也在同一时间跟着急急撤退,怔忪发怵。   红衣少年不明所以地歪过头,居高临下:“不上吗?”   卓玑大口喘着气,擦了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盯着啾啾,目光谨慎惊骇。   这女子,故意满脸无害地拿个不知所谓的东西诈我等,说什么闻到了“水蜜桃”的香味,引我等互相防备猜忌,甚至自相残杀!   她一定早就猜到了这个局面,说不定正在心里阴险睥睨地嘲笑我等。   当真是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第25章 (三合一) 你本来就该叫……     沂山派是个猜忌成性的门派。   一见卓玑这副样子, 其他弟子都退到一边,只做防备而不进攻。   这狗卓玑,怕不是想故意引我等上前与那少年厮杀, 他好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他不动, 我等也决计不动!   整个大厅陷入了诡异的凝滞,只有啾啾移除陷阱的窸窸窣窣声。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 少年脸色冷下来:“还打不打?”   他这一冷, 其他人的心也都跟着一冷。   钟棘还在等他们出手, 结果一群人就这样畏缩不前了。他不由得敛起笑, 瑞凤眼里镀上不耐烦的色泽。   沂山派弟子们眼睛快抽筋, 疯狂给卓玑递眼色。   问你呢,还打不打。   卓玑咽了下口水, 感觉额头上的汗水越擦越多。   打不打, 他比谁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显然, 面前这个少年是绝对的敌人, 必须要解决掉。   可还有个未知的叛徒, 也同样棘手。就怕他出手的一瞬间, 那叛徒的刀也砍上了自己脖子。   卓玑嘴角一直抽动着, 半晌没有吭声。   钟棘像是终于失去所有耐心, 如啾啾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竖起三根手指。   “这样吧。我数三声,如果你们还没有决定好,那我就来杀你们。”   少年指尖不知何时沾了点血污,看起来愈发惊心动魄。   他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一。”   卓玑又吞咽了一次。   不知为何,对上少年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他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不在于少年是否会追杀他们,而在于, 他们都会被他杀死。   他真的只是一个筑基期?   可就算卓玑用洞察之眼看过去,那少年也确实只有筑基期修为。   这不对劲啊。   卓玑觉得自己小腿肚都在发颤。   “二。”   “卓玑师兄!”一位弟子终于忍不住。   卓玑闭了闭眼,狠狠定下神,心一横,咬牙:“打!”   话音一落,诸人便——   诸人并没有动作。   卓玑心里明白了几分,暗暗骂了声一群只会猜忌的狗逼,尔后一跃而起。   其他人这才跟着重新袭向少年。   少年也按下了第三根手指,犬牙愈发尖锐显眼,也愈发不怀好意。   “三。”   他笑了笑,突然一冲直上!   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红影一闪而过,仿佛一只浴火的凤凰。卓玑心中骇然不已,好不容易从同伴的位置捕捉到一点钟棘的影子,然而等他回过头,那位同伴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卓玑哪儿还顾得上叛徒等事,恐惧如同一只冰凉的手,爬上小腿骨,爬上肺腑,最后攥住他心脏,狠狠一捏!   他连呼吸都忘了,脑袋快要爆掉,双眼猩红,飞快移动,想要跟上少年的速度,却只看见一个又一个连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的师弟从半空中砸落到地上。   就在这时,他视野中闯入了一个矮矮的身影。   有了!   卓玑眼睛一亮,仿佛从绝望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不去追逐少年的身影了,宛如一道鬼影,不管不顾朝着少女扑过去!   打不赢那少年,难不成他还打不赢这少女吗?   太初宗是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不会对同伴的死不管不顾。只要能够挟持这姑娘,只要能够挟持她——!   啾啾已经破坏到最后一个陷阱了。   陷阱是常见的咒术陷阱,有意思的是,这个陷阱连接的是一张灭灵符,啾啾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符篆。   它的功能和离魂阵差不多,不过比不上离魂阵霸道残忍。啾啾还蛮想把它纳入自己囊中的。   那么问题是,她怎么才能安全地拿到它?   迄今为止所有咒术陷阱的破坏方式都是提前触发,别无他法。可触发了,它就失去效果了。   思索的时候,她动作免不了停顿一会儿。   小姑娘小小只的,看起来又瘦又弱,而且才刚刚突破筑基期——少年的战斗,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明显她弱小不能打。   要抓住她再简单不过了。   卓玑嘴角的笑逐渐扩大,加快了速度,拼命想在少年追上自己前捉住她!   然而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得意,那看起来似乎毫无防备的少女突然转过了身,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和他四目相对。   卓玑眼皮狠狠一跳。   不知为何,那小姑娘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下面埋着的深层次的东西,似乎比她的同伴——那红衣少年还要狂气,还要残酷,还要有侵略性。   怎么可能!卓玑慌不择路地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他比她强太多了,金丹期和筑基期差了整整一个境界,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战斗力。他要杀她,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他必须抓住她!   少女歪歪头,抬起手指。指了指。   看后面。   卓玑下意识转过头。   “砰——!”   一条粗壮的触须堪堪擦着他脸颊砸下,落在地上一位弟子的尸体上,顿时砸得血水四溅!   ——不知何时,卓玑身后竟出现了个巨大的触手,形状非常不可名状,丑陋狂野,简直不像那个小姑娘会生出的能力。   触手上密布着许许多多的小触手和触须。   现在这些恶心的东西群魔乱舞似的,一股脑全部冲向卓玑。   “砰。砰。砰。”   一根接一根地砸下来,全部被卓玑闪避开,最后只能徒劳地砸在地上,给大理石留下一圈圈裂缝。   卓玑突然笑了,且大喜过望。   ——她果然不强!   这堆触手看起来的确很唬人,攻击又狠毒又密集,全部带着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决心……可惜,在卓玑眼里——太慢了!   这应该是她最卓越的攻击速度了吧?   根本不够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喜之下,卓玑甚至没忍住从喉咙溢出笑声。   他太高兴了。   他能赢了!看到没有,这就是金丹期和筑基期之间的差距!叫你们招惹我!   两个熊孩子,接下来轮到我……   卓玑突然愣住。   那少女非但没害怕,反而淡淡地笑了,又指指他身后。   一个清浅却夺目的笑容,眼神漠然如雪。卓玑喉头滚了一下,心里生出许多不好的预感,近乎僵硬地回归头。   !!!   男人最后的视线定格在了那张灭灵符上。   他还是算计得太少,大意了。   原来少女的触手根本没想要绞杀他,只是将他这只惊弓之鸟赶入陷阱罢了。   他自己设置的陷阱,最终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年轻人……果然……不讲武德……”   卓玑倒在大殿地上,渐渐漫上黑暗的视野里依稀映入了少年红色的身影。   他放弃抵抗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   离魂阵,果然巨他妈疼。   ……   金丹期修士身上的好东西比其他筑基期弟子多多了,钟棘却没有摸尸体的爱好,只是去了殿上的高椅盘腿坐着,看着啾啾搜罗。   “钟棘,你不要吗?”   少年斜斜托着腮,另一只手抠着椅子上的宝石:“我不需要——而且,尸体很恶心。”   他酣畅淋漓打高兴后,浑身上下都舒坦,声音里的焦躁不耐消失得一干二净。清澈下来的嗓音很像玉石冷泉。   啾啾将补充灵力用的丹药小心翼翼放进物品袋——这是她之前在某位沂山派弟子身上捡的。   只有这种最低级的袋子,才不带绑定功能。   像卓玑这种修士用的都是储物戒指等高级货,每次开启,还得放点他们的血滴上去。   收好了,啾啾抬眼看向少年。   他搞出来的尸体,他还嫌恶心。这人果然是个叛逆期男孩。   啾啾想了想:“之前,我看到你搜师姐的尸体了。”   “什么时候?”   “在试炼秘境里。”啾啾回忆,“你杀了焱宁兽后。”   少年大概想起来了,“喔”了一声,冷哼:“她不是第一次抢我东西了。第一次我忙着战斗放跑了她,第二次她还敢这样,那我自然要把之前的东西拿回来。”   原来还真有人不怕死,敢惹这暴躁小阎王两次。   啾啾点点头,觉得可以理解了。   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把储物袋放好:“我搜完了。”   “喔。”钟棘从椅子上跳下来,笑了:“接下来去正殿对不对?”   “不。”啾啾摇头,“地宫里应该没有修士了。”   “哈?”   “如果之前还有其他修士的话,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赶来支援战斗,根本不需要这个人故意和我搭话拖延时间。我猜后来的两个金丹期修士都是从另一个营地临时赶来的。”   钟棘愣住。   啾啾用手指了下:“我刚刚破解阵法的时候,看见离魂阵里包含的建筑,除了这座偏殿,还有那边几座棚屋。我猜他们应该就把抓来的凡人关在那里……”   “都已经死了吧。”钟棘打断她。   啾啾一顿。   钟棘拧拧眉,眼里流淌了一闪而过的暗红:“因为真的很痛。”   啾啾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她基本也能猜到。   连小钟师兄都强调很痛,那就是真的很痛。凡人根本无法承受。   这人身体再好也不是怪兽,他也会难熬,他当时就是单纯在顶着剧痛咬牙厮杀。   “钟棘。”   “啊。”   “你乖乖坐在那里。”啾啾想起他上次给自己包扎得一塌糊涂的绷带,走过去,很自然,“把衣服脱掉,给我看看你的伤。”     突起一阵风,灌入大殿,将腥臭味吹得到处飘。   “……”   万万没想到,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身子竟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非但没有如她所言乖乖呆在那里,反而退开一步:“你想做什么?我才不要!”   一副反应过激的样子。   啾啾惊讶:“我帮你上药。”   钟棘以一种更惊恐的表情睁大了眼:“不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这点小伤,不上药也能好。”   明明肩膀上那个血洞都快看见骨头了。   啾啾没有表情,却很严肃:“你听话。乖乖坐好。快点。”   她口吻不自觉严厉起来,带着压迫感。   “……”   少年漂亮的瑞凤眼眨了好几次,终于心不甘情不愿似的,脱了衣服,别过脸,满目郁躁。   啾啾一愣。   钟棘身上的伤痕不少。   都已经愈合了,但还是能看出来其中几次伤得很严重,换作其他人,估计早就命悬一线了。   他身体简直不像修仙之人。不够光洁,不够无瑕。   啾啾想到他之前扔给自己的伤药——小钟师兄应该的确是不会疗伤法术的。就算外伤药也用得马马虎虎,可能大部分时候受了伤,就那样放着不管硬|挺过去了。   他是个标准的狂战士。   啾啾用刚刚搜刮来的灵液洗了他的新伤。   血已经止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适应他这对伤口不上心的性子,他身体愈合能力还蛮强的,就是伤口有些脏。   灵液冲刷掉周围的污渍血痂,白皙的皮肤一点点重新露出来。   少年身体不算厚重,皮肤下肌肉线条比同龄男孩们要结实些,却恰到好处,秀气漂亮。   胸膛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然后在啾啾手放上去的时候猛地一僵。   “我不知道疼不疼。”啾啾说,“你乖一点哦。”   钟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脸别得更开。   少年如玉的皮肤似乎隐隐约约泛起了一阵绯色。   不知为何,啾啾觉得满屋血腥味中,又有水蜜桃的香味若有似无地传来,她不由得抬头看看下面的殿堂。   之前并没有找到任何和水蜜桃相关的陷阱,而且,大殿打得激烈的时候,那味道消失过一段时间。   钟棘突然开口:“害怕吗?”   “什么?”啾啾收回注意力。   那香味很奇怪,不单单勾起了她的食欲,还让她有些牙痒,心里生出一股烦乱,好像有把火在燎,又燎不到,只能无端惹来一些酥麻。   啾啾按下莫名其妙的感觉,把水蜜桃抛开,静下心:“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   钟棘这才回答:“我身体。”   为什么要害怕?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视线再落下时,她突然意识到,小钟师兄在意的是他身上新新旧旧的伤。   不愿让她看见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倒是不怎么害怕。”啾啾用手戳了一下,少年身子也跟着僵了一下。   啾啾垂着睫毛,感觉很奇妙。   她还蛮喜欢这种明明强悍的身体却被她掌控的感觉。   “这里是怎么受伤的?”她问。   “谁记得这些。”少年声音郁躁。   过了好半天,他又突然回答:“一年前,捕杀紫风兽时,被撕裂的。”   “这里呢?”她戳。   钟棘皱起眉:“大概几个月前吧,和一只桃花精打架,被它割开的。”   啾啾轻轻的:“紫风兽畏水,虽然身体坚硬庞大,但肚子那一块是弱点。用个水灵阵,再加个地转剑阵就能对付。桃花精和它相反,桃花精畏火,虽然动作灵活,但树干不能移动,用火灵阵和化灵阵就可以搞定。”   “谁懂这些。”钟棘极度不满,“下次你倒是陪我一起去啊。”   “……知道了。”啾啾点点头。   水蜜桃香味莫名浓郁了一些,啾啾给他上好药,又缠了好几圈织云锦,然后表情平淡地退开。   少年在她面前穿好衣袍,重新变回那副生机勃勃活蹦乱跳的模样。   其实钟棘问她害不害怕他身体,她是真的不觉得害怕,甚至意外的,连啾啾自己也没想到,她有一点喜欢这种带战损痕迹的强韧的少年躯体。   “现在我们去棚屋那边。”她说。   ***   棚屋距离偏殿不远,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腐臭味腾腾扑过来,啾啾皱了皱眉。   整个屋子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惨不忍睹。   屋子里有不少刑具,枷锁、链条、镣铐,每个刑具都用在了人身上。   还有一些尸体被随意扔在房间角落,已经腐烂破碎了,看起来是沂山派不需要的废品尸体。   钟棘突然往里面走去。   啾啾没能捕捉到他表情,只看见他停在一具尸体面前,居高临下地瞥着。   那尸体是具微胖的凡人男性的尸体,脚踝上拴着一根细细的铁链。男人看起来挣扎了许久,周围全是抓痕,可他怎么可能挣开被施了禁咒的链条。   “你认识他?”啾啾歪头看看他背影。   少年攥紧了手,指节被捏得发白,甚至有些发颤,看起来不像是害怕,倒像是暴怒。   “不。”他冷哼了一声,将一团流火挥过去,男人的尸体瞬间被烈火包围。   钟棘眉宇阴郁,面色不善。   啾啾看了一眼在火光中迅速缩水焦黑的尸体:“柱子上的人你不要烧。那些应该就是失踪的村民。”   屋子中间立着几根刑柱,每根柱子上都绑了两三个人,也全都了无生气了。   “你要怎么做?”钟棘声音狂躁,“把他们都带走?”   “对。”   “可他们都已经死了。”他又开始走来走去。   啾啾瞟他一眼。   他是真的不懂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眸子里虽然有戾色和凌厉,却没有什么恶意。   没来及回答,角落一根柱子突然传来个虚弱的声响。   “……救……”   啾啾和钟棘都转头看了过去。   半晌,啾啾先走过去。   这根柱子上只绑了两个人,壮实黝黑的男人早就失去了生命。另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少年倒还尚存一丝呼吸,可也气若游丝,命不久矣。   他竟然挺过来了?   要知道,这些村民被沂山派抓走后已经接受了三天的折磨。别说凡人,连修士都受不了这种剧痛。   啾啾有些意外,当即翻出颗药丸给少年喂了下去,尔后又有些默然,他们都知道,现在做这些都是徒劳,这个人已经活不了了。   少年连简单的吞咽动作都无法完成,只是从唇角断断续续溢出:“……姐……家……”   啾啾低头解开绳索,窸窣一声,少年身体滑落。   她赶紧扶住他,也终于听清楚了他的声音。   他说,姐姐,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我真的好害怕。   啾啾一愣,心底看不见的地方似乎被撞了一下,泛起一圈细碎的涟漪。   少年瞳孔在渐渐泛白,眼睛连光线都照不进来。   他软软地抬了下手,不知道想要抓住什么,可身体已经僵硬,手刚抬起,就停在了半空中。   少年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那里一片黑暗,他无助到想要像个孩子一般蹲下来哭一场。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   对了,我,和姐姐吵架了……因为家里好穷,矿点都被那些成年人占据了,不给我们碰,根本赚不到钱……姐姐把好东西都给了我,自己却面黄肌瘦,前几天还咳得很厉害……所以早饭时我说要出去闯荡赚钱……然后,就吵架了。   我只是想让姐姐过好一点的生活而已。   好痛。   ……我错了,姐,我不走了,我不离开。不要生气好不好。   接我回家好不好。   真的好痛啊。   悔恨、痛苦、悲哀中,少年突然颤了颤。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像姐姐那样温暖,却很柔软。   “我带你回家。”有女孩子轻轻对他说。   少年吃力地一点点偏过眸子,黑暗中好像突然有什么光亮闪烁起来,像火焰一样,炙热雀跃。那片光芒中,姐姐已经穿上了他挣来的漂亮衣服,身材还是那么瘦小,却强韧美丽。姐姐在他眼里永远美丽。   姐姐对他伸出手:“走了,今晚吃炒鸡蛋。”   少年怯怯的:“……你还生我气吗?”   “你老实点我就不生气了。”   “那我老实!我以后都听你话!”   少年欢喜到几乎哭泣,跌跌撞撞朝那片光跑去。好温暖,好温暖。   ——回家啰!   啾啾握住的那只手彻底冰凉,少年已经停止了呼吸。临死前眼角溢出了一串泪珠,嘴角却挂着笑。      钟棘似乎还是没太懂那种血亲骨肉之间的归属感,多少有些困惑。   啾啾的眼神让他觉得呼吸间都灼得烫。他继续烧着那些让他不舒服的尸体,却听话地没有破坏柱子上的人。   王家村一共失踪了八个人,啾啾全带走了。   临行前钟棘搞了个大的,将整个地宫点着了,一刹那,这个空间变成了一片炼狱火海。   虽然有点可惜,但啾啾默许了他的乱来。   王家村的村民们并没有想到失踪的人还能被运回来,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手足无措之后,变成了一场大骚乱。   有些人捂着嘴不可置信,有些人神情恍惚,往前走两步,看清人脸后便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还有些人嚎啕着扑上去,或是拽住两人。   “求求你们,你们是仙人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你们为什么不能动作快点,再快点说不定就能就回我爹爹了,我们到底为什么需要藏雀山的庇护?”   “你们就忍心看着我们家破人亡吗?”   钟棘眉心直跳,下意识要伸手去捏那捶打他的妇人的头颅。他做事很多时候不会想太多,实在烦了就动手。   啾啾喊了声:“钟棘。”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钟棘脑海里几乎已经响起了少女的声音——你乖一点哦。   少年嘁了一声,甩开那妇人,干脆走开了。   啾啾倒是无动于衷。   这些都是人类在面临巨大痛苦时的正常反应。无助、悲哀,想要找个人来责怪。犯不着太计较。   人群中最后出来个少女,比啾啾还要矮一点,消瘦到脸颊微微凹了进去,眉毛头发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变得些许焦黄。   她恍恍惚惚的,发紫的唇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眼眶泛着红。   她好像不太能接受现实,还试图像背活人那样,背起弟弟,就像从小到大无数次那样——前段时间,她这个调皮的弟弟才拍着胸脯告诉她:“姐姐,我长大了,我也能背你了,等你成亲的时候我背你!”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她背他。   真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弟弟。   啾啾帮着扶了一把。   “谢谢。”少女咬着牙,微微颤抖,片刻后又说了一遍,“谢谢,你把我弟弟带回来。他……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她仿佛还想沉浸在“弟弟还活着”的假象里。   戳不戳破那个镜花水月的泡沫不是啾啾需要去做的事,人的情绪有很多种,这也是其中一种,也许过一段时间她自己就能想通了。   啾啾只是实话实说:“他走之前喊了一声姐姐。”   这句话,让少女强忍的眼泪瞬间滚了出来。   她抽噎了好几声,深呼吸一口,闭了闭眼:“他从小就这样,很黏我,很听话,这次也是怪我话说重了,才会气得他离家出走。不过,我知道,他哪怕生气,还是会挂念我……”   “嗯。”啾啾耐心回应。   少女用手背胡乱抹了下脸,许久后:“你……你叫什么名字?”   “钟啾啾。”   “钟、钟啾啾,谢谢你带我弟弟回来。”少女泪如泉涌。   钟棘突然回过头,恰好看见那面黄肌瘦的姑娘身上冒出一缕金光,缓缓朝啾啾飘去。   他伸出手,拈来随便看了一眼。金光顺着细白指缝流淌,困不住似的,拼命往外拉扯,要往它的归属地去。   再抬眼,又有三四个人身上漫出金光。不过那些金光都淡淡的,远不如他手上这朵明亮。   倒不是什么坏东西,少年松了手。   啾啾显然也看见了,并且还感觉到了,金光没入身体后,她修为竟然蹭蹭往上涨了一大截。   她有些惊讶。   虽然比不上上次瞬间进入炼气大圆满的速度,但也让她冲破了筑基二层。   ***   “这是什么?”   告别了王家村,啾啾问他。   小钟师兄好像很懂。   这是她知识库里没有涉及的知识,吃不准摸不透,拿不了主意应对的感觉让她不太舒服。   小钟师兄的确懂:“就是我上次留给你那颗珠子。”   “那颗琉璃珠子?”她反应过来。   又想起当时捡起珠子,越过灌木丛和钟棘对视的那一眼。   还真是他留给她的——他知道她捡了珠子,却没像对待那女修一样从她那里抢走。   “对。”一想到要解释原理,钟棘就浑身不自在,一不自在他眉心就皱起,睫毛垂下时在眼下印出一排青痕,“那是神修的神珠。”   就像佛修的肉胎会生出舍利一样。神修也会在修行中孕育出神珠。   神修一修心境,二修功德。当他们心境境界变为“定”后,就会开辟神国,生出魂珠。此后但凡做善事得到追随者,神国中就会多出一位神民,增强神修的功法威力。   神民的信仰之力则会被神珠炼化转为修为。   总而言之就是要多做好事,赚取人们的感激,这样就会变强。   神修是万千功德之身,不必渡劫便能脱俗成仙。但他们的修炼过程却极其漫长枯燥,许多神修连神国都没开辟,寿元便已耗尽。   “本来神修死时,神珠就会消失。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枚神珠保留了下来,还能将功德炼化与你用。”   “不过,别太依赖它。”钟棘别开视线,“它现在是能让你修为迅速提升,但以后它所需要的的功德会越来越多,兴许你做一百件好事也没法提升一个小台阶。”   正因如此,神修和阵修一样,都是这世界里的稀有生物。   啾啾抬头看了一眼:“这东西,你不要?”   “哈?”钟棘微微睁大眼睛,“我只喜欢杀人,我可不喜欢做好事。”   他满脸写着“你别搞我”,啾啾沉重地点点头——小钟师兄,确实不怎么用得上。   ……   钟棘照样在问世堂外停下步伐。   啾啾也照样平静地客套:“要不要进去坐坐,张弛师兄应该还在?”   “不要。”少年一口拒绝,转身要走。   他虽然孤僻,却送了她回来。   其实小钟师兄总会在很奇怪的地方流出一些细小的温柔。   啾啾突然想起个事:“钟棘。”   “什么?”   啾啾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单纯给他做个说明:“我不喜欢棠鸠这个名字,所以我给自己取名为钟啾啾。之所以姓钟,是因为那天我刚好听见了钟声。”   “……”   钟棘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个,红笺在耳下晃了晃,淌出一阵潋滟的光。   片刻后,他声音被风吹过。   “你本来就该叫钟啾啾。”   ***   开阵还得继续。   大阵开完那日,正好是元宵节,赤炎谷中所有人都被分了一碗瑶花汤圆,整个谷内喜气洋洋、人声鼎沸。   “不是吧?这破地方竟然不吃肉汤圆?”   “不是吧不是吧?元宵节难道不该吃饺子吗?”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还有修士老土到在吃汤圆这种俗物?”   ……   啾啾目前已经没有工作了,和苟七等人围坐在陨星真人身边,一边吃汤圆一边等着秘宝现世。   有人过来拍拍她:“这位师妹,椅子要在哪里领?”   “椅子不包分配的。”苟七先开了口,狗耳朵因为太过舒服而微微外扩,“我们都是自带。”   “竟然这样。”那位师姐撇着嘴和同伴离开,隔了一段距离,还能听到她们气愤,“这太初宗真小家子气,只送一碗汤圆不说,还不安排个座位!”   “可不是嘛,一点都比不上我们蜀山剑宗格局大!”   苟七偷偷凑过来,忧心:“师妹,掌门印堂是不是有些发黑?难道说生病了?”   “没有。”啾啾摇头,“他就是不太高兴而已。”   可不是不高兴嘛。   好不容易剿灭了沂山派,眼看着开阵指日可待,可后面几日,一个接一个的名门正派进入焦火山,最后紫霄仙府的人也来了。   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掌门早在心里骂死了这群狗正道——邪门歪道的人来了,姑且还能直接歼灭。正道中人来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分一杯羹走。   关键是,这群过来抢东西的狗东西还很不客气,你必须盛情以待。   再关键的是,对方还不一定领情,瞧瞧他刚才都听到些什么。   抠门、小气、吝啬、没格局——气死个人!   “那个人,我认识。”一旁坐姿端正的宁溪突然指了指,冷笑一声,“紫霄仙府的妙华真人,已经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   啾啾顺着宁溪视线看过去。   对面坡上站了个一眼过去就很不一般的男人,眉眼有如云中远黛,唇色很白,浑身上下都很飘。   束发在飘,衣袂在飘,环带在飘。仿佛没有人比他更懂仙气飘飘。   他便是当初把昆鹫从宁家带走,收作养子,后来又送到太初宗的那位妙华真人。   他在原著中出场倒也不多。   别看他长得仙,性格却极其傲慢。只记得他每次出场都只做了一件事——不要钱地释放威压,逼着棠鸠给他、给昆鹫、给棠鹊跪下。   第一次是太初宗门派大较。棠鸠正和棠鹊打时,他背后作梗,让棠鸠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棠鹊面前,引得众人哄笑。   第二次是棠鸠与她新交的金丹期朋友,为了材料和昆鹫等人发生争执时。聊着聊着,棠鸠又扑通给昆鹫跪了。   第三次便是紫霄仙府甄选弟子时。让棠鸠给妙华真人本人跪了。   倒也不会打伤她。只是把她的尊严一次次从骨子里抽出来,放在地上踩罢了。   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棠鸠在玉塔中差点杀掉他心爱的养子,他要她付出代价。   这人出场不多,人气倒是很高。   一来他每次出场的时机都很巧妙,逆风翻盘,让人爽到。   二来他明明很强,却只会冷着脸用那一招,引发出不少笑点,所以时常被读者夸“呆萌”“温柔”“可爱”。   可爱个头。   正观察着,妙华真人也抬起眼。   和啾啾四目相对。   片刻后,对方蹙了蹙眉,冷漠如雪的眸子微微眯起。   啾啾没觉得异样,却直觉地心里一沉,瞟了手腕一眼。   ——小钟师兄扔给她的手环,这会儿正沥出碎碎的红光。   之前和沂山派对峙时,这手环也会淌出红光。但战斗结束后,手环就变成了普通的暗红色。   这说明……   那妙华真人,正在给她施加威压?   这么早? 第26章 他们看起来鬼迷日眼的。……   “说真的啊,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疑惑,但其实我早就想问了——”   背后突然传出个声音,打断了啾啾的注意力。   一位问世堂的师姐皱起脸颊, 表情很像看不懂当代年轻人的老爷爷, 满脸迷惑。   “那位妙华真人,为什么浑身上下都在飘?”   “……”   四周众人默了默, 都很有默契地皱起脸。   “我其实也很想问。我还以为你们都不好奇。”   “俺也一样。”   “我听说有些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 周身灵气过于浓郁, 便会影响身上东西无风自动。”   “你说的那是大乘期以上的修士, 这妙华真人不过才元婴期。”   “……那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是妙华真人自己施放的风法术把自己吹起来的。”   “你们的意思是,别看他表面淡定, 其实一直伸了个手指尖尖在背后放法术糊自己的脸?”某位粗犷的师兄大吃一惊,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令人不解啊!”   “……”   几位师姐倒是有了想法。哪个女孩子小时候还没有幻想过站在花海里被清风撩动长发啊, 觉得那一刻的自己肯定又仙又灵。   “我突然觉得, 想揍他一顿。”一位师姐捏起拳头。   进了问世堂, 常年为了门派任务进行实战之后, 这些外门弟子只明白了一件事:莫装逼, 装逼遭雷劈。   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看着就烦。   宁溪点了点头。   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都很嫌弃。   他们的话题从妙华真人为何衣袂飘飘一直拓展到他偷偷竖的是哪根手指尖尖,有人说中指,有人说小指,还有人说大拇指。逗得陨星斜斜歪在木轮椅上弯着眼睛笑。   兴许是最近瑞光天色太好,兴许是新年洋溢出的喜气,他脸色浮现出一抹难得的血气。   那妙华真人早就蹙着眉离开对面山坡了——在他明明加大了威压,而啾啾却安然无恙地打了个呵欠, 眼睛更加困倦无光后。   师兄师姐们的话题又换了。   “倘若紫霄仙府的人都是这个鬼样子,再过不久清元秘境开启,我是否还有去闯一闯的必要?”   “该去还是要去的。”陨星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润,“这世间天材异宝都在紫霄仙府中,要想成仙,还是得去紫霄仙府。”   “可他们看起来鬼迷日眼的。”有个口音奇怪的师兄满脸害怕。   陨星轻轻地笑:“倒也不都是如此。我幼时也和几位紫霄仙府的学生接触过,风诺、风烬、风衍,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人。”   正常的人……   果然这个妙华不正常!   “风字辈?那现在该都是大修士了吧?”   “我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是渡劫期了。后来听说他们全都成仙了。”陨星淡淡道。   “成仙了……?”   世界上总有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比如撞鬼、比如中奖、比如成仙,而往往“我朋友的朋友的经历”能让一些不确定的事变得仿佛触手可及。   少年们都生出了向往,年轻的眼眸闪闪发光。   不知道成仙后是怎样的光景。   话题到了尽头,大家都无言时,正好谷内有人惊呼一声,天际那柱华光忽然如同昼行的流星一般,快速垂落下来。   阵门即将开启!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声音全部停了下来,四周荒树在柔和如春的风中轻轻摇摆细枝,白雾一丝一缕在头顶试探着漂浮。   大阵数年难得一遇,被大阵所保护的秘宝自然也是。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观望。   那柱华光没入石座后,半空中响起一阵嗡鸣,那些刚刚还试图聚拢的瘴雾瞬间再次消散。   “呀!”   不知道哪边的小师姐短促地叫了一声。   半空中竟然虚虚浮现出一座金环石门!   片刻后,金环叩响,门后溢出一阵七彩流光,门扉缓缓打开。   太初掌门九玄真人立刻飞身上前,过了一阵,带了个东西从光雾弥漫的门后出来,那门“吱——”的一声自己关上,紧接着,光也好、门也好、石座也好,全都消失不见。   开阵需要十五天,关阵只要一分钟。   众人也顾不得那些,只好奇地盯着九玄真人。   他手上拿着的是个花纹古怪的壶,再具体就看不出来了,只见紫霄仙府的妙华真人接过左右瞧了瞧,又还给了九玄真人。   紫霄仙府不要?   放心了,不是什么极品好东西。   好几位其他宗门的代表都满意地点点头。   这会儿时辰还早。   此间事了,人群中走出个不知哪门哪派的老头,捋着胡子,扬声道:“今日各方宗门难得齐聚,九玄,不若就借你这宝地一用,让小辈们来场小较切磋切磋,你意下如何?”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什么来场小较,你们就是想讨红包!九玄真人一看赤炎谷中这乌泱泱一片的人就头疼。   就问你亲朋好友每逢过年就一起带孩子到你这个单身狗家串门儿公不公平?   果然,不等九玄开口,又有人高声道。   “光让小辈们干巴巴切磋也不妥,我看倒不若设点彩头给获胜的孩子,正好新年伊始,元宵佳节,让他们多点干劲,讨个吉利。九玄,你觉得怎样?”   言下之意——   九玄,你给孩子们准备个奖品吧。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答应他咯。   九玄万分头秃,不得不笑着点头:“也好。”   他略作思索,从腰间解下个玉佩。那玉佩看来有些怪异,一面是白玉,另一面却是翠玉。   “这玉佩名叫‘返阴阳’,能让佩戴者无药自愈,便以此作为头筹奖赏罢。不过切记,切磋时点到为止,不得伤人。”   那可是好东西,能剩下一大笔买药的钱!   众人互相递眼色。   接着,从赤炎谷最中间开始,弟子们啪啪哒哒往四周散开,让出个规规整整的圆形擂台。   很快很有素质,一看就知道这几日没少彩排。   九玄真人眼角微跳。   如何,谁打头阵?   不远处某位真人清朗道:“段辰,你去试试。”   “是!弟子遵命!”   随着声音,一位戴了白色抹额、身穿葛布短袍的青年执剑走上擂台。   他抱拳有礼。   “在下蜀山剑宗段辰,可有道友愿与段某切磋一二?”   这青年乃是筑基初期的修为。   片刻后,另一位执扇的青衣少年飞上台:“燕山派青痕,请道友赐教。”   两人互相客套几句,打斗开始。   他们一个剑光如雪,一个扇间生风,缠在一起倒是赏心悦目。   “这两个都不行,花架子太多,不能直攻要害。”背后伸来一只手,摊到啾啾三人面前,那说话的师姐并未看向他们,只是望着擂台,摇头,“只能说蜀山剑宗那位略占上风。”   啾啾愣了一下,师姐递给他们的是一捧灵雪葵瓜子儿。   又有个师兄“啪”地几声打开甘泉果,给问世堂每人发了一个。   啾啾:……   椅子、零食、饮料。你们为什么那么熟练啊。   她接过来,一边喝甘泉果里的果汁,一边凝视着擂台,目光微动。   果然,没过几分钟,那燕山派的少年被打飞出去。   段辰再次抱拳,朝向被他打飞的方向:“承让了。”   话音刚落,又有另一人上了台:“太一道萧文彦,向师兄讨教。”   ……   这次被打飞的人是段辰。   “是我技不如人。”段辰脸色发青。   ……   擂台上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一直都是生面孔。   不是没人站场连赢,但基本上都只能连赢四五场。道修更惨,在这焦火山上撑不过三场,就因灵力耗尽而败下阵来。   战斗越打越激烈,渐渐的,问世堂师兄师姐们不说话了。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前面上场的都是各门各派的杂鱼,用来消耗对手体力的。越到后面,上场的人就越精英。   眼下这炼气大圆满的土灵根修士已经赢了六场了。   他是唯一一个站场这么久的。   别看他是个道修,别看他只有炼气大圆满的境界,但他会玩啊!   这人上场就直接施法在周围生出几面土墙,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当做盾牌,然后笑嘻嘻等敌人砸开他的墙。   然而好不容易砸开墙了,他抡起棍子就冲上来。   体力耗尽的人能被他一棍子打飞。体力剩余还多的人则会被他乱棍打出来。不等人反应,他的土墙又生出来了。   他的灵气不是持续性消耗,体力也不是,生出土墙后坐在里面慢慢恢复就行,这两个问题都不必忧心。   中途有个水灵根修士,会水遁。于是在自己脚下放了个水门入口,又在那少年正下方放了个水门出口,结果遁进去才发现,人家在脚下还生了一层墙。   就是完整的六面形盒子。   这怎么打?   这简直太让人绝望了!   ……   不过到底打了这么多场,台下也不是没人发现端倪。   “他用棍的时候右胁下方两寸有个破绽。”   眼见着少年土墙再一次被击穿,与人缠斗在一起,昆鹫沉下声音,数:“一、二、三——就是现在!看到没有?”   他用胳膊肘撞了棠鹊一下,灿烂笑起来,小雀斑在阳光下格外可爱。   棠鹊睁大眼睛看向那边,等擂台上一套打完,才点头惊讶:“还真是,你怎么看出来的?真厉害!”   昆鹫大大咧咧地笑了下,将胳膊枕在脑后,有些轻飘飘的:“这点花拳绣腿,小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棠鹊对他弯弯嘴角。   像个姐姐带着包容在温柔地注视自己弟弟。   昆鹫忍不住脸上微微发红,放下手,懊恼着,努力反思自己刚才哪个字说得太幼稚。   他就是想要让自己变得成熟一点,不要……不要总是被她当成个傻弟弟。他明明不想当她弟弟。   台上新的挑战者又被扔了下来,少年已经连赢七场了。   再赢个三次,就能拔得头筹了。   “我想和他打。”   突然,棠鹊轻声说。   昆鹫不可置信地侧过脸:“你想去?”   这三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倒仿佛给了少女勇气似的,她坚定起来,认真点了点头:“对,我要去!”   “等、等……”   昆鹫伸出手,只来得及触到少女柔软的发尾,微凉的、滑腻的,仿佛一尾捉不住的灵动的鱼。   棠鹊已经出发了。   可惜没走出五步,另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传来:“站住。”   棠鹊闻声一顿。   “做什么去。”他们的师尊,明皎真人封疆踱步上前。   少女脖颈白皙,身躯微微一僵——这段时间,她总是睡不好,不知为何,闭上眼就莫名想到开阵那日她的无助和尴尬,还有……   师尊在面对棠鸠时带着点欣慰的浅笑。   刚才做决定的前一刻,她又想到了封疆的微笑。   这让她有点委屈。棠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封疆已经走上前来,负手皱着眉,凤目中目光直直垂落在她身上。   少女白皙的脖子稍稍低了下去,别扭:“我……我就是想去挑战一下。”   “你可看出破招方法了?”   “一点点。”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吐了下舌头,微微红了脸,“所以才想去试试。”   封疆一挑眉。   他声音低沉,面色却并不严厉,关切温和地注视着她。   男人身材不似少年,高大挺拔,完全遮住她,像是一棵能遮风避雨的树。也是一棵能让人不自觉依赖松懈的树。   棠鹊愣了愣,突然为自己之前的计较感到些许愧疚。   她不自觉伸出手,轻轻牵住封疆黑色袖子的一角。   “让我去嘛,好不好呀?” 第27章 我和你打。   昆鹫抿紧了唇, 那张略有瑕疵却清秀可爱的少年脸上难得如此失魂落魄,仿佛凛冬将至,一线风雪盖住了青葱生机。   少年圆钝的眼睛眯了眯, 只看到封疆叹息一声, 抬手拍拍少女脑袋,他便再也不想看下去, 匆匆收回了视线。   袖口攥进了手心, 隔着那层布料, 指甲的力度让他一阵阵发疼。   他觉得棠鹊很像猫。   平日里若即若离。偶尔她会站在高处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安静地看向众生。偶尔她会伶牙俐齿, 对敌人亮出锋利的小爪子。偶尔与人嬉闹, 偶尔谁也不理。   可她唯独只会在封疆面前撒娇似的亮出柔软的猫肚子。   昆鹫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看在眼里。   她憧憬棠折之, 她冷淡温素雪, 她依赖封疆。   唯独他, 什么都不是。就和许多面目模糊的同门弟子一样, 被她温和恬淡地一视同仁。   少女已经翻身上了擂台, 盈盈一笑, 声音清脆:“太初宗棠鹊, 请道友赐教。”   这由人群围成的擂台简单朴素, 少女身姿窈窕, 粉色衣裙在渐渐起雾的赤炎谷中清丽动人。   方才也不是没有女修上台比试,可要么太平凡,要么太凶残——中途还有个女修身材魁梧,满身肌肉,拳头斗大。她一个拳风扫过的时候,下面众位男修都只想到了一句话。   她这一拳下来,我可能会死。   回想起刚才的种种场景, 这会儿台下竟稀稀疏疏响起了几声“好!”   给美人喝彩,应该的。   可台上的人却不怎么友好,连声招呼也不打,似乎觉得这个姑娘也会很快成为他手下败将,等她话音一落,就立刻是“乒”的一声!   一堵土墙已经竖在了棠鹊面前!   那墙自下而上生成得太迅速,少女差点因此撞上鼻子,心里猛地一惊,退开一步,因为少年的不留情面而轻轻一咬唇瓣。   土墙后面传来少年的笑声,嘻嘻的,嘲笑似的。   “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棠鹊抿了抿唇,也不再多言,一跃而起,捏了个木系术法,开始破墙。   这是必经的枯燥过程。人人都有。   可少女不比人人。少女好看啊,一个甩袖,一个旋身,动作轻盈如蝶,灵动唯美,便是额头上的汗珠都是诱人的。   哦呼——   男修们叫好声就没停下过。   少女的木系法术偏纤细柔韧,她不像啾啾那样靠木刺远程偷袭,也不像昆鹫那样精于召唤,她用的是荆棘藤条。   这样一来,破墙速度比别人慢了许多,体力和灵气也比别人消耗更多。   少女沉住气,努力破墙。   ……   可惜再好看的画面也会有看腻的时候。   这样刮痧一般的低伤害持续了半刻钟,不够激烈,众人兴致少了一大半,连少年们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的。   棠鹊耳尖发红,觉得有些难为情——这土墙,看起来是松散的砂石,实际上比想象中要坚硬许多。   幸好,土墙也被她刮得只剩下一层皮了。   就现在——!   棠鹊猛地抽出长剑,往前一挥!   粉袖翻飞,她一截晧腕显露出来,纤细雪白,长剑如虹,碎光一闪,土墙轰然倒塌!   观众的注意力重新被拉回,一个个都兴奋不已。   “师妹,小心!”   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与此同时,一根长棍骤然从烟尘之后探出,劈头朝她打下来!   “嘶——”   眼看着少女美丽的脸就要挨揍,众人扼腕惊叹,吸气声此起彼伏。少女只是足尖一点,便错身到了土灵根修士身后,剑光如雨!   漂亮!   棠鹊沉着冷静,捕捉对方动作。她这些时日勤加修炼,天资过人不是吹的,短短半个月,就进入了炼气大圆满境界。与这少年境界一样。   她能很顺利看清楚少年的棍法。   长棍挥舞着,虎虎生风。棠鹊已经有点喘息,胸膛起伏幅度大了一些。眼看着熟悉的一套连招袭来,她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道友,得罪了!”   她朗声一喝,手腕翻转,长剑斜劈而下!   啪——   她将剑刃翻了个面,直直拍在了少年身上!   碰到了!棠鹊心中大喜。   少年则是微怔。   “好!”众人纷纷喝彩,还有激动的男孩举着拳头在空中挥舞。   “师妹漂亮!”   “赢了!赢了?!”   “我就知道这位师妹有两把刷子!”   棠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收了剑行个礼,脆生生道:“这位师兄,承让了。”   少年收回思绪,定定的:“你说什么?”   棠鹊一愣:“我赢了呀。”   “哦。”少年突然笑了,笑声就和之前一样嘲讽,“你打到我了,你就以为你赢了?”   难道不是?   棠鹊眼睁睁看着少年收起笑,错愕惊疑。不待她发问,对方便声音一沉:“愚蠢!你再好好看看你打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转过身。   这里是擂台,本来就是引人瞩目的地方,棠鹊还是个闪闪发光的小姑娘,关注度更高。   这会儿被少年当众骂了一声“愚蠢”,两个字砸得她头脑一阵发懵。   她白着脸睁大眼睛。   等看清楚少年身上的东西,众人都不说话了。   那里赫然是个毒囊!   那少年得意:“我还忘了说了,我其实不是道修也不是器修,我是个体修。且不说你那点力道能不能伤到我,就算能,这毒囊也不该是你的突破点。”   “一看到我的破绽就迫不及待上台了吧?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破绽也有可能是我故意放出的诱饵?”   “你该庆幸你现在只是在与我切磋,我特意将毒丹取了出来。不然凭你的天真程度,在实战中早就死一万次了!”   少年说着,一把擒住棠鹊手腕,猛地将她扔出去,又嘻嘻笑了两声。   “真笨!”   说罢,“乒”的一声,再次合上土墙!   棠鹊面色羞恼惭愧,还是场中男修们接住了她,将她扶起来。   “我……我认输。”少女轻轻低下头,眼睛里闪烁着不甘又坦荡的光,“是我输了。”   她踌躇着,甚至有点不想回去门派那边了——好丢人。她脸颊绯红。   那土灵根的少年闻言收起面前盾墙,也不和她多说话,直接扯开嗓子喊:“下一个,来!”   然而喊了几遍,场上也死寂一片,无人应声。   这个人带毒带土盾,会长棍,还是个体修!这怎么打?这他妈就离谱!   ***   “可惜了。”苟七摇摇头。   啾啾赞同:“嗯。”   其实棠鹊用她擅长的术法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赢——或者说,她能力本来就克制这少年。可她大概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漂亮的赢,要怎么秀操作的赢,要怎么光明正大的赢。   正如那少年所说,太天真了。   真的战斗迫在眉睫时,谁还会考虑漂不漂亮,光不光明。大家都是为了生存而战斗,快准狠才是硬道理。   啾啾放下手里已经喝干净的甘泉果。   “棠鸠。”不远处突然有人叫她。   会这样喊她名字的人就只有那几个,连宁溪都在苟七的影响下改叫她“啾啾师妹”了。啾啾抬起头,果然看见温素雪站在那边。   少年依旧一副安静美好的模样,眉眼稍垂,半分淡漠半分倦怠,睫毛长长的,在眼下留出一痕青。   他定定瞧着她:“我有话想同你说。”   啾啾一偏头。   这漂亮少年神情中有几分猫腻,问世堂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立刻一副发现自家师妹早恋了的样子。   “哦哦哦哦——”他们瞎起哄。   啾啾:……   你们是刚上初中,听见隔壁班班草来找自己班女生,所以发出怪叫的幼稚小孩子吗?   啾啾看看他们,师兄师姐们都在挤眉弄眼。她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投回温素雪身上,站起来,拂拂衣裙:“去那边说吧。”   温素雪默然地点点头。   他们一路走到山谷上方的小山崖,这里正好能将下面场景尽收眼底。焦火山的风不够温柔,猛然扫荡而过,他们发丝纠缠在一起。   温素雪的长睫在风中轻轻抖动。   “找我什么事?”啾啾问。   少年一抿唇:“师尊遣我来同你说,你的罚期已经结束了,明日便可回去藏雀山。”   “哦。”   她轻轻应了一声,几缕乌发撩过了他的脖颈,侧面看过去像是乖巧的人偶,永远以同样的表情应对所有事情。   有一刻,少年死了很久的心颤了颤,用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的,带了点细微求和意味的声音,轻轻的。   “这半年我们没学太多新东西,木刺类法术我都替你记住了,你回来后,我可以教你。”   “多谢。”   “前段时间北元山秘境开启,我收集了些断狼牙,你应该用得上。”   “……”   “还有丹药。我前日才炼出来的化气丹,你回来正好可以用上。”   啾啾摇摇头,打断他:“不必。”   她没有任何表情:“我说了你不用再管我。”   温素雪手心微微一握,下颚线条绷了绷,有些沉默。   “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少年潋滟的桃花眼忽然浮现出些许茫然无措,素白的脸带着抹僵硬,似乎在纠结什么,直到啾啾要走,他才猛地惊醒似的,急急伸手抓住她手腕。   “对不起。”   他声音低了下去,发丝上镀了层焦火山渐渐暗淡的天光。   温素雪很不擅长向人低头,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晦涩:“之前的事,对不起。”   他一向稳妥冷静,骨子里又冷漠自负,他们以前也时常吵架,但这还是少年第一次主动求和。   再怎么少年老成,再怎么说服自己人走人留、分离断舍都很正常,这时也露出一分和朋友绝交时,略显稚嫩的慌乱。   啾啾顿了一下,回过身,没有立即接受,只是歪过头:“为了什么事道歉?”   少年睁大眼:“……”   啾啾继续问:“是为了你的不公平,还是你的不信任,还是两者都有?”   “……”少年握住她手腕的手不自觉紧了紧,睫毛抖得更加厉害。   他太习惯啾啾给他台阶了,又或是他们一起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开始新一天。难得放下骄傲,却不能得到认可,焦火山的风都烧进了他的傲骨里。   少年眼睛沉在了难堪的阴影中。   安静了半分钟后,他慢慢地松开手。   “为了我的不公平。仅此而已。”   啾啾看他一眼,“哦”了声,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少年眼睛还沉在黑暗中,在那缕残余她气息的风中站了许久。沉默的,僵硬的,委屈的,懊恼的。他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口又闷又涩,难受得厉害。   温素雪低头看看已经掐出红痕的手心,也抿唇离开。   ……   下方擂台已经又打过一场了,毫无疑问是那土灵根的体修赢了,这会儿人声嘈杂,交织在一起,让这片山谷热闹非凡。   “又输一个!”少年哈了一声,凝出个矮墩柱子,坐在上方,俯视周围乌泱泱一圈人头,“怎么样,还有没有人想打?”   有人咬牙切齿,有人苦思对策。也有几个蠢蠢欲动的,却都不太有把握。   马上第十场了。   这场要是再让少年赢了的话,比赛就结束了——可自己真有可能打赢他吗?   输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太丢人了。   正骚动时,突然头顶传来个没有起伏的声音:“我和你打。”   少年惊诧地扭过头,见斜后方山崖上站了个姑娘,十五六岁,个子不高,有些瘦弱的模样。   “你?”   少年扬扬眉头,正要说话。就见姑娘已经抽了剑,一跃而起,宛如天星坠落,伴着光砰然砸落地面!   矮墩柱子上裂纹游走,不消片刻,便轰地碎掉。   尘埃后能看见少女剪影秀丽挺直,气息却宛如修罗,剑尖没入了地面。   ——她刚刚是借着下坠的力劈开了他石柱。   等混沌散尽时,她才将剑抽出来,抬起头,声音清澈干脆。   “太初宗棠鸠,请道友赐教。” 第28章 你是姐,我是妹。   “太初宗棠鸠?”   少年脸上一点紧张都没有, 只是退回他站场打架的位置,抬手搔了搔耳朵,盘腿坐下。   “刚才还有个叫棠什么的太初宗弟子, 和你名字真像。”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 唔了声,“你们眼睛也很像, 两姐妹不成?”   啾啾没回答, 只是用剑尖在附近画了些东西, 放上两块石头。   棠鹊抿唇看着, 神色晦暗莫名。   她已经回来师门这边了, 还面色通红地对大家道了歉:“对不起,我输了。”   棠折之摇摇头, 让她别想太多。   昆鹫别扭:“是我考虑太片面, 不怪你。”   棠鹊最不敢面对的是师尊, 觉得给封疆丢了人。   好在封疆并不介意, 笑笑:“小丫头。”   他语气似嗔似宠似无奈, 将手放在她发顶, 炙热无比。四周师兄弟也纷纷上前宽慰, 一切的一切, 都让她抑郁的心温暖到想哭泣。   可这会儿少年旧事重提, 棠鹊又迅速心灰意冷下去,纤细的手指忍不住拧了一下。   “这棠鸠师妹,怎么已经修炼到筑基二层了?”   背后传来师兄师姐的窃窃私语。   升上筑基期后,修炼速度将会越来越慢,不少修士要花费数十年来度过漫长的筑基期。   可这短短十五天,啾啾就从炼气大圆满突破到了筑基二层。   “我记得她离开藏雀山时,才炼气五层。没想到现在都筑基了。”   “她不是……天生残体吗?这修炼速度, 怕是和昆师弟都不相上下了。”   众人怕被昆鹫听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棠鹊抬起头。   瑞光消失后,天色略显阴沉,浓云又渐渐笼罩上了焦火山。   封疆看着台上,稍稍眯着眼,眸光闪烁。   棠折之则放柔了表情,嘴角有若有似无一抹笑——哪怕啾啾做了错事,惹他不高兴了,他这个哥哥看见她进步神速,也照样会为她高兴。   温素雪不知何时归了队,稍稍勾着头,什么也没看,脸色病态的白。   一切的一切。   都让棠鹊觉得索然无味。   她袖子攥在手心,想要转身离去,可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黏在台上。   ——啾啾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和所有人一样,她第一件事也是去破少年的盾墙。   这是最没有看点的一段,但啾啾的木刺凝出来的时候,还是让观众震撼了一把。   “这是木刺?你确定这玩意儿是木刺?力量不足、灵力不足的人学来搞偷袭用的木刺?”   他们不敢相信。   啾啾的木刺不光巨大,长了倒刺荆棘,外观野蛮,还有着仿佛充满狰狞肌肉的力量感。   一根木刺砸下来,就是“咚”的一声巨响,岩土开裂,碎石飞溅,让人血脉跟着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汩汩一跳,胆战心惊。   这玩意儿要是搞个偷袭的话,不死也去半条命。   “这就是木灵根的基础仙法吗?爱了爱了。”   其中一位器修白着脸喃喃。   啾啾的破盾速度比其他道修高出很多。   不过短短几分钟,两面墙就轰然倒塌,崩成了碎片。   她不仅崩了自己面前的墙,还崩了对面的墙,让这个土盾空间变成了对穿的通道。   尘土滚滚遮住了人的视线,飞沙走石,众人虎视眈眈等少年抡着长棍出来。   然而,台上那少女似乎根本就不想等敌人主动,什么都还没看见,就一道光似的冲进烟尘里,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这小姑娘,这么勇?   啾啾破了两堵墙,还留着两堵没有破,正好隔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看不清墙后什么情况,只能在尘埃散尽的土墙外看见一把剑。   那是少女刚才从天劈落时执的剑。   众人惊呆了,连剑都扔了,这是要怎样打?   啊,可恶,这墙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沉闷而激烈的战斗声响起,不停从后面传出,“咚咚咚”三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弹跳几下,紧接着变成咕噜噜的滚动声。   啊,真的好想看啊,让我们看一眼嘛!   众人探长脖子,左顾右盼。   幸好有站在擂台侧面的弟子善解人意地给大家解说起来。   “那师妹在和土灵根近身肉搏,拳打脚踢。他们靠得太近,师妹又太灵活,土灵根根本打不到她,所以便把棍子给扔了。”   近身肉搏好呀。近身肉搏他就不敢开土墙盾,否则会把他俩一起关进去。   众人纷纷点头,尔后又猛的一震。   不对,那土灵根不是体修吗?近战肉搏岂不是找死?!   解说又响起。   “师妹给了土灵根一拳,被挡住了,又给了他一脚,依旧被挡住了。”   “土灵根一个头槌想撞师妹,没撞到,师妹抬起手——去挖他眼睛了!”   嘶——   场上响起一片抽气声,这师妹是个狠人啊!   解说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   “土灵根虽然惊呆了,但他稳住了,挡了下来!”   “师妹趁机踹了他一脚!等等,等等,我看到了什么?踹到了,师妹踹到了!土灵根捂裆了!”   捂裆。   男修们的眼睛沉入了黑暗,一身冷汗。好疼,听着就好疼。   战斗还没有结束。   “土灵根还在捂裆,摆了个内八字,不知道是不是被痛懵了!师妹又一个回旋踢,踢倒了!把他踢倒了!”   “师妹开始连招了!对,打他,不要给他任何机会,师妹打他!”   解说从一开始的稍微扬声,到现在的声嘶力竭,手舞足蹈。   刚才一大堆仙气飘飘的花架子仙术,美丽是美丽,问题是根本碰不到这少年,看久了能有多少意思。这种肉搏战反而更能激起人们最原始的血性。   解说貌若癫狂。   他周围能看清擂台上战斗的修士都和他差不多,全在激动地挥舞胳膊。   “打他,再踹他,叫他得意,打他脸!”   “师妹注意了,小心他又要爬起来,肘击,肘击,漂亮!”   “再给他来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对,就是这样!”   ……   “阿弥陀佛,好他妈想看啊。”   不知何处的佛修,念了声佛号,焦躁得一匹。   修士们试图往擂台两侧挤,但是涌动的人潮太多,半天也挪不了一步,只能白白被解说激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扬起胳膊一起嘶吼。   “打!打!打!”   那几个输在少年手下的修士吼得尤其用力。   场上气氛俨然已经堆到最高潮——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土墙后传来巨大的响动!侧方的解说目瞪口呆:“不好!”   他惊呼:“那土灵根跑了!”   不用他说,其他人也都看见了。   土灵根已经自墙后冲撞了出来,速度极快,落地期间甚至需要弯腰,用手按住地面,辅助自己停止滑行。   怎么?他又要开盾?   众人提心吊胆,无比揪心。   “师妹,小心……”   话没说完,土灵根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倒吊起来。头朝底,脚朝天。   不知何时,擂台一隅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型触手!   “沃日!”看清楚倒吊自己的东西时,土灵根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脏话。   两个字,道清了在场所有修士的心。   怎么说呢。   这巨型触手也太……不可描述了。除了最粗壮的主干外,还有无数小触手小触须,有的带吸盘,有的黏糊糊,有的长倒刺。水蛇似的,纠缠挥舞,不住招摇。   看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这也是师妹的,仙术?   这小个子师妹的?——   少女恰好从墙后走了出来,她额上有汗,还混了些许尘污,看起来比少年更狼狈几分。但之前死掉的眼睛,此刻却无比明亮,灿若星辰。下面流淌的是浩瀚的狂气。   岂止狂气。   师妹,你的法术简直一个比一个狂野啊!   啾啾面不改色,指挥触手将少年从这边扔到那边,踢蹴鞠似的。又或是用触须卷住他脚踝,上下甩动。又或是把触手包成一个圆,将他圈在里面来回晃。   她以前在游乐园里玩过的刺激项目全用上了。   没过一会儿,场上观众便再次激动。   那些声音不是“哦呼”,不是为了什么脸、身段、动人的气质、引人瞩目的魅力而喝彩。这些都是战场上最单纯的呐喊,充满欣赏。无关性别,无关美丑。   却格外有煽动性,格外气势磅礴。   “甩他甩他!把他甩晕!”   连棠鹊身后的师兄师姐们也都激动得直跳。   棠折之笑容明显了一些。少年个子挺高,一向嫉恶如仇,不苟言笑,这会儿嘴角那浅浅一抹笑痕,却格外动人。他对他亲妹妹的表现欣慰骄傲。   棠鹊又想到自己刚才的失败。   方才还围在她身边宽慰她的同门们,现在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又蹦又跳,恨不得冲上台帮啾啾打。   棠鹊鼻子蓦地一酸。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委屈难过。   眼后有什么压迫着想要涌上来,她仿佛在奔流长河中逆行的一尾鱼,在震天响的呼啸中,拼命抬头汲取那一丝空气。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是徒劳,那些激烈撕扯着她,捂住她口鼻。   棠鹊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就很无趣,她转身往后走。   却没有一个人追上来。   连昆鹫都呆滞地看着擂台。   “停!停!我认输!”又一次被拴住脚踝后,少年大叫着开了口,“我,我想吐!”   就算他是体修也有点受不了了。这样被倒挂着,整个脑袋都在充血,胀得快要爆炸。   啾啾闻言立刻将他放了下来。   “没事吧?”她毫无表情,却很担忧。   少年捂着嘴,脸色青白:“呕——”   这是……打赢了?   现场观众还有点不可置信,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好像自动把自己划分到了啾啾这边,认为啾啾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们都有帮忙输出,虽然他们输出全靠吼。   场上欢腾得仿佛过大年,甚至还有两个师兄拉了小手,抱在一起,激动昂扬,那模样,像极了啾啾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足球比赛。   少年在一片人声鼎沸中瘫坐着,喘了好几口,才缓过来看向她。   “你真莽。”他磨了磨后槽牙,“居然就那样扔了剑,直接朝我棍子冲过来了。”   “嗯。”啾啾点点头,观众是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她不得不蹲到少年身边和他对话,“这样你棍子反而打不到我。”   “嘿,”少年咧开嘴角,“刚才上台的那些人,他们全都知道长棍打不了肉搏战,但他们可不敢凑上来。”   啾啾坦白:“其实我也做好了被你打几下的准备。”   “你做的准备恐怕不止这些。”少年说。   台下的呼声终于渐渐平息。   少年昂扬的声音格外清晰:“你一开始就猜出,我的能力只能在地面使用?”   啾啾点头:“因为你是土灵根,而且你说你是体修。”   就算是修仙世界,也要讲基本法。   土就是土,质量大,所以受重力影响也大。它不像火或者电,即使没有灵力加持也能在空中漂浮。土没了灵力,就只能落回地面。   而少年又是个体修,他的灵力注定无法支撑他托起六面土墙。   所以说,他必须在地面施法。   什么带毒带盾,能打能扛。控他就完事了,控到他根本没法输出。   他笑了笑,明白了啾啾的想法。   不过片刻后,又一挑眉:“那万一你猜错了呢?”   啾啾也不怕:“那就再破一次你的盾,然后把你逼到擂台那边。”   “那边?”少年突然想起,“说起来,你之前在你周围画了些东西,我过去会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   少年略作思索,“噌”地站起来。   在安静又好奇的注目中,他走向啾啾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捏诀,六面土墙便重新生成出来,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众人都不知这是作何意,脑袋转来转去,看看啾啾,又看看土墙。   “开始吧。”少年喊。   啾啾立刻抬起手,指尖轻轻往左一划。   只听见“砰”的一声,土墙里面传出一声痛呼:“哎哟!”   啾啾手又往上划。   “哎哟!”少年再次惨叫!   最后啾啾的手划下来,少年也惨叫了第三声:“停停停!不玩了,不玩了,这怎么玩?!”   他愤愤然收起他的六面土墙,众人这才看见,少年摔坐在地上,有些头晕目眩,好半天才爬起来,揉揉屁股。   “你还是个阵修?”他咬牙切齿。   啾啾的阵法完全克制他的土墙盾。别人在外面看不出来,但其实啾啾手指一划,阵法内的天地就会颠倒一个方向。   他也会跟着朝那个方向摔去。   啾啾:“只是略懂一点。”   “哼。”少年拍拍身上的灰。片刻后,抬眼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扬起声音,“我叫陆云停!”   “我叫棠鸠。”   “我知道你名字,你说过了。”陆云停大声,“我很欣赏你,所以,我想和你……”   少年沉思一下。   在啾啾准备好和他“交个朋友”的时候,他突然眼睛一亮!   “我想和你拜个把子!你赢了我,所以你是兄,我是弟!”   “不对,你是姑娘……那你是姐,我是妹!”他昂首挺胸,“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啾啾:……   啾啾:? 第29章 还弟子一个清白。……   好姐妹陆云停做下这样的决定后非常愉快, 并且迅速将自己带入了角色,开始为他的姐姐啾啾考虑。   “你先打擂台,我去做准备工作。”他很热情, “等你打完应该正好可以和我结拜!”   “我觉得……”啾啾还在斟酌。   陆云停已经一个纵身跃入了人群, 啾啾的“不妥”两个字没有被他听见。   啾啾心里确实是有些不愿意的,不过待会儿说也不迟。   现在她很快把注意力放回到擂台上, 又用剑尖画了几个圈, 把阵法从那边一隅扩大到整个擂台上, 然后问。   “还有人要来试试吗?”   “……”   众人不敢吭声。   试?   试什么?   已经阴沉下来的天空, 放心大胆的给众位修士投下阴影, 一双双眼睛都看不清情绪,但总觉得他们莫名的冷汗涔涔。   这小姑娘刚才气定神闲地把她的阵法扩大到了整个擂台, 好比给人当面下毒, 再当面要受害者吃下去?试什么?试毒吗?   土灵根的土墙姑且还在可控范畴内, 可阵法呢?——相当于是以人力与天地规则做对抗, 不管你修为有多强大, 身体有多强悍。在天地规则里, 都会被一视同仁地玩弄。   众人眼窝更黑。   妈的, 这种擂台赛就不应该让阵修上台。   本来还瞧这小姑娘修为不高, 应该不难对付才是——她的触手是克制那土灵根, 可还有火灵根、金灵根、器修……许多修士都能克制她的藤条触手。   没想到小姑娘还留了这样一个后手。   石崖附近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痞里痞气的,在突然沉默下来的山谷中回荡。   “这架已经没法打了,就算棠鸠徒儿赢吧。”   说话的是个30多岁的男人,留着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带了小冠,却一副没有干劲的地头蛇模样。   他挥挥手:“把奖品发给棠鸠徒儿, 然后大家都可以回家睡觉了。”   “不行!”   人群中实在有人不服,走出来个背了琴的乐修。   “还没完呢,我们还能打!”他满脸郑重,沉声道,“我来试试!”   没有人敢附和他那句“我们还能打”,大家只是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目送这不怕死的壮士走上擂台。   过不到三息时间。   壮士:“啊——!”   一声长叫,宛如头顶不知天高地厚的渡鸦,从台上飞出来,渐行渐远。   连根抛物线也没有,仿佛是从擂台漏出来直直下坠似的,虽然坠落的方向是横着的。   咕咚。   众人咽了下口水。   他们甚至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只瞧见那小姑娘的手指轻轻一挥,乐修瞬间没影了。   反正出了擂台就算输,这是比赛规则。谁进她阵法,她就把谁的重力换个方向,让对方摔出去。啾啾现在简直比陆云停还要轻松。   又不费灵力,又不费体力。   这架确实没法打了。   众人抱头悔恨。   就不该让阵修上台,就不该让阵修找到机会结阵!   棠鹊却皱了皱眉,看向擂台,觉得不太好。   直接把整个擂台圈为自己的地盘——别人都是实打实的在战斗,啾啾却靠改写天地规则来战斗,确实有些胜之不武。   正想着,人群中有个女修,脱口说出了和她一样的想法。   “这也太不公平了!”   那小姑娘气呼呼的,嘴一瘪,像只惹人怜爱的小兔子。   孤灯并不怜香惜玉,反问:“不公平?怎么不公平?”   小姑娘手一指:“别人都是辛辛苦苦在打架,她却什么都不做就能取胜,这不是耍赖吗。”   “好家伙,人家辛辛苦苦画出的阵法到了你嘴里却是什么也没做。怎么,靠蛮力取胜才叫取胜,靠脑子取胜便不叫取胜?”   孤灯平生最恨有人偏见阵修,不禁冷笑:“上了擂台本来就是各凭本事,你们的兵器法器道术仙术是本事,我们阵修的阵法便不是本事了?凤梧老儿,我们的阵法不叫本事?”   孤灯直接点名了女修的师尊。   小姑娘面色一白。   凤梧真人垂目道:“阵法自然也是本事。”   “师、师尊,我不是那、那个意思……”小姑娘白着脸结结巴巴。   孤灯又道:“真要公平,大家都把自己本领舍弃了再来打。”   他本来长得就有些凶,这会儿语气一重,更像是小混混要街头火拼了似的。   “瞧见个比你强的就嚷嚷不公平,却不会思考战术对策。依我看,你也别修仙了,走出师门就是死路一条。干脆早点哭哭啼啼回家让爹娘庇护一辈子得了。”   那女修模样长得好看,平日都被众星捧月着,哪儿被人这样凶过。呆了呆,脸上又青又红,眼里蓄了汪泪水。   “我、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也没必要这样凶、凶我吧?”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谁都知道这话没有说服力。你心里不这样想,哪儿又说得出来?   孤灯哼了一声,移开视线。   他的话糙,理却不糙,之前陆云停也是同一个意思,和真正的敌人战斗起来时,谁管公不公平,赢才是最重要的。   小姑娘跺了跺脚,嘤嘤嘤地躲到众人身后去了。   棠鹊心里也一跳。   明明被骂的不是她,可孤灯的声音就是震得她脑子里嗡嗡的响,连太阳穴都跟着一起突突直跳。她耳根偷偷一红,面皮发烫。   乐修飞走之后,场上众位弟子都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没人再敢上台挑战了。   啾啾连问了好几声“还有人要上台吗”,都没有回应。   许久后,青鹤观一位道长笑着甩了下拂尘,颇为欣赏。   “你们太初宗这女娃娃倒真是不错。”   他身边另一位老禅师也“阿弥陀佛”一声,看样子是赞同这个观点。其余一些长老、真人纷纷附和。   “小姑娘敢学阵法,真是勇气可嘉。”   孤灯翻了个白眼。算了,不吵了。   这场擂台赛的比赛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太初宗掌门九玄真人笑了笑:“棠鸠徒儿,你过来。”   他现在是最快乐的。   门中弟子受了夸赞,肥水又没流到外人田,好资源内部消化了,他奖品给得心甘情愿。   他将返阴阳轻轻放进啾啾手心,温声道:“可拿好了。愿它日后能给你带来更多帮助。”   “多谢掌门。”   啾啾本来想戴在身上,转念一想,又给上面做了个花型标记,乖乖放进物品袋。   此间事了,估计各位领导再发表一番演讲,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孤灯完全不考虑场合地打了个呵欠,啾啾则在注目礼中往她的小凳子走。   天地苍茫,焦火山又格外荒凉,渐起的峦烟之间,矮小的姑娘宛如踽踽独行的孤帆。人潮自觉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还记得他们刚才和这小姑娘是队友,为她摇旗呐喊过。也记得这姑娘有多凶残狂野。   不料啾啾还未走入那条绿色通道,就有个声音喊住他。   “鸠儿。”   啾啾一顿,背影缥缈。   封疆抬手招了招:“鸠儿,过来。”   棠鹊睁大了眼,脑袋发懵,不知师尊做何意。   封疆声音肃然,很有正派君子的清朗,不轻不重,却把大部分视线都引了过来。   啾啾离人群还有一段路,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空地中。片刻后,她转过身,却并不过去,只是略略低头,看不清表情。   “师傅找弟子可有什么事?”   封疆慢慢收回手,负在身后,身形挺拔傲然:“素雪之前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明日你便回藏雀山罢。”   啾啾没吭声,倒是其他弟子活跃了。   “这么说,棠鸠师妹可以回来了?”   有人满脸欢喜,也有人身子一僵,不可置信。   好些师兄师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胜利中走出来,有些一荣俱荣的兴奋。   “那敢情好!棠鸠师妹回来后,可得教教我们你刚才那阵法!”   棠鹊花瓣似的唇却抿得没了血色,看着封疆这边,鹿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啾啾一动不动,并没有任何欢喜雀跃,只是问:“为什么?”   她声音过于机械平缓,听不出来情绪,只能当做疑问来理解。毕竟她本来该在焦火山上呆整整一年,而现在距离一年还有几个月。   封疆淡声:“你剿杀邪道,开阵有功。将功补过,已然足矣。”   “……”   啾啾点了点头,毫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平平道:“可是,恕弟子难以从命。”   “什么?”   封疆愣住。   周围弟子们也愣住。   棠折之更是错愕不已。   这等好事还有不从命的?   “阿鸠!”他直觉不妙,低声喝道。   温素雪倒是早有察觉,静静地闭上眼,按捺住心底的一阵又一阵泛起的酸涩。   “弟子不回。”啾啾又重复了一次。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掌门和孤灯等人已经踱了过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好奇地踮着脚往这边张望。   只看见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少女稍稍攥着拳,脊背紧绷,仿佛在和一群看不见的怪物战斗。   “阿鸠。”棠折之又喝了一声,要过来拉她。   啾啾却往后退开一步,睫毛低垂。   “第一,弟子未能带灵晶回归,便是说,弟子未能通过试炼秘境的考验。”   原来是介意这个。   封疆面色稍霁:“此事素雪已经同我说过,你灵晶本来集齐了,只是不慎遗失在秘境之中,我可以网开一面。”   啾啾摇摇头:“第二。”   天有些冷了。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   少女长发在风中飞舞,浑浊天色之中,原本平淡的眉眼却冷冽如长枪,宁折不弯,孤傲偏执,要杀尽天下不公不义。   这一次,她扬起了声音,铿锵有力:“第二,弟子无错!”   “弟子本就无错,何来将功补过一说?!”   封疆瞳孔蓦地一缩。   不等他开口,啾啾视线便落到棠鹊身上。   “你刚刚满脸倔强不甘,后来又一副退让自嘲的样子,是不是在可怜你的青鸾?觉得一条生命的账就这样被抹平了。”   棠鹊愣愣看着她,刚刚还因受打击而混混沌沌的脑子被更加用力地搅了搅,不知为何,她竟然手脚发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好半天,她才慢慢清醒。   “那又怎样?我不该这样想吗?”棠鹊真的生气了,也忍不住扬起了声音,语气比平时快了些,“我说过,那是一条生命。”   “我也说过,你的青鸾并非我杀,我说过无数次。”啾啾则很平静,不卑不亢,目光慢慢滑过面前一众人,棠折之、封疆、温素雪……   棠折之皱着眉。   封疆面色微沉。   温素雪唇瓣动了动,什么也没能说,只慢慢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   他很痛苦,可傲慢的少年却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低头服软。便是摇头,也等她视线别开后才摇头。   “再说一次也无妨。那日在玉塔,是青鸾先来杀我,我才动手反击。他的死也并非我造成,而是他自己撞墙身亡。我给你们每一个人都说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信我。只是因为棠鹊认为是我杀的,她心境一跌,悲恸一哭,你们便都信了她,要来罚我。”   “我知道,你们依然不准备信我,也依然觉得罚我罚得正当。”   “既然如此,正好今日掌门真人在此,诸位前辈高人在此,弟子希望能够重查此事,还弟子一个清白。”   她声音虽然平平,却说得真诚,还有些委屈,甚至哽了一下。   脸上却没有表情。   “弟子知道自己木讷愚钝,不如棠师妹讨人喜欢,弟子不乞求师尊就此相信喜爱弟子。但只想在这件事上,求个公道。因为弟子也不愿平白无故,背负人命一条。”   啾啾“人命”那两个字说得格外低沉揪心。   不知何时,苟七和宁溪已经将陨星推了过来。如雪的白发下,陨星一双长眉微微蹙着。   啾啾做好了准备,闹出这么大动静,被赶出师门又或再次受罚。   但无论如何,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寻个清白。她要把这口锅还给他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偏心、不公、愚蠢引出了她这颗炸|弹。   封疆面色隐隐发青。   掌门则将手放在了眼眶微红的少女头上,温温热。   “不着急。别怕。你且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一遍,若有不公,我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九玄虽然头发稀疏,有时候很会打算盘,有时候很没威严和风骨,不太像个能服众的掌门。但他却是个好人,单纯的好人。   棠鹊也红了眼,抿唇倔强地瞪着啾啾,吸吸鼻子。   明明是她的青鸾死了,她最该委屈,为什么大家还要这样看着她。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针锋相对,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折磨。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忍让。就算啾啾是她妹妹,她也要和她战斗。   两边都不畏不惧,僵持对峙。   陨星敲了敲轮椅。   “光是靠嘴说,也分不出真假,棠鸠徒儿也说了,此事她与棠鹊徒儿各执一词,扯不清楚。”   咕噜噜——   木轮椅的声音轻轻响起,陨星滑到青鹤观弟子旁的老和尚面前,微微一笑。   “听闻坚混禅师有面水镜,能照出人之记忆,可否借与晚辈们一用?”   “阿弥陀佛。”老和尚念了声法号,递上面粼粼湖青的镜子,“陨星真人用便是。” 第30章 你也能让大家看看吗?……   想要让记忆呈现在水镜之上, 必须要将神识与之相连。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因为神识是柔软的,水镜却是锋利的。即便大部分能自由掌控神识的元婴期修士, 也难以忍受这种痛苦。   啾啾闭上眼睛, 感觉神识被一点点扯出来,不由得捏紧了手, 浑身发抖。仿佛被生拉硬拽出的是她的灵魂, 每拖出一点, 就是撕裂的疼痛。好不容易将她神识贯通水镜, 她已经一身冷汗, 如同刚被人从水池中捞出来一般。   寒气肆虐中,感觉掌门放在她头顶的手上流淌出一股灵力, 窜进身体, 奔流在她的四肢百骸, 驱逐开所有森冷。   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句话。   仙人抚我顶。   啾啾手捏得更紧, 也将脑袋往下埋了埋, 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   她再怎么强悍冷静, 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离开爸爸妈妈进入这个世界前, 她才刚刚参加完中考, 收到了联邦第一高中的通知书。   她还没能来得及去她的高中看一眼,还没来得及坐一次新的空艇校车。   然后她就到了这本书里。   曾经的大部分记忆都被年月的长河慢慢冲散,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朋友们的脸,只能怀抱着仅剩的珍贵宝石般的回忆,挣扎靠岸。   啾啾眼眶在一点点变红。   苟七犬耳抖了抖,他不懂人类情绪, 却闻到了很悲伤的味道。少年下意识想要宽慰一下正在忍受剧痛的小师妹,却被陨星伸手按住。   陨星摇了摇头。   “可是……”苟七不懂。   陨星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那双细长却柔和的眼睛却看向两个对峙的少女。   她们的事情之前也从宁溪那里听过一些。   不管怎么说,两个都是被命运玩弄了一把的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她们看起来相似,又如此不同。   一个温和,一个冷冽。一个的难过是因为受到了指责和煎熬,另一个的难过却是因为感受到了别人对她的好。   啾啾在黑暗中蜷缩了太久,好不容易一丝光亮射进来时,她却并不愿意去触碰,只是竖起自己的壳,在壳后谨慎的观察。   就算是刚才,她也一身的刺,想要孤身一人同归于尽。   她不是不相信她的朋友,只是太懂分寸,太懂分寸。   懂得让人心疼。   这就是两个孩子的不同。   棠鹊可以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好,她会拉着同伴共同面对。   而啾啾则踽踽独行,有来有往有借有还,她的世界只有人情,没有感情。那些不求回报的好,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因为没有人这样爱过她。   陨星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苟七也好、宁溪也好,就像终于照拂到她身上的光亮,哪怕一句小小的关怀,也能让她泣不成声。   可对于那孩子来说,在众人面前掉眼泪,恐怕比打断了她脊梁骨,还让她难堪。   许久后,啾啾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她的神识已经彻底连通了水镜,仿佛一块小石头置入了平静的湖面,水镜上泛起了一圈波纹,渐渐扩散。最后一圈涟漪也消失时,镜面上终于浮现出画面。   从进入玉塔前开始。   众人看见了啾啾足下那朵巨大的花型图纹,也看到了少年们鱼贯而入,棠鹊走在第三个,与啾啾错身而过时脚步停了停,说:“阿鸠,以后你少碰这些机关阵法,爹娘不喜欢。”   她话语真诚,并没有任何嫉妒不平,只是娓娓道来,想让妹妹过得比现在好。   一看就是个幸福天真的孩子。   而啾啾想要收获幸福,却需要受困于种种限制条件。   棠鹊轻飘飘的头发镀上了玉塔的光,宛如夜色中发着光的蝴蝶,白皙的脖颈骄傲又高贵,身上那股自信柔和温暖的气息,谁看了会不喜欢。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却很讽刺,在遭遇了第一块机关石板后,一行人让啾啾走到了队伍最前面。   啾啾就算是头脑灵活,擅长机关阵法,可也不是神,有时候她也会一筹莫展,有时候她也会……受伤。   好几次,出其不意的攻击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啾啾有回过一次头,因为她的一绺头发被一道掠过她脖子的火系法术烧焦了,发尾滑稽地卷翘起来。   也幸好只是头发,再慢一步,兴许就身首异处了。   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形象,也不会喊疼,就那样继续勇往直前。   一些显而易见的机关倒还好说,一些特别危险的,啾啾便会机械地告诉他们,“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解决好,你们再过来。”   其中有一次,她转过折角后,听见了昆鹫的声音。   小雀斑少年说:“你就那么放心让她去开这些阵法机关?”   应该是对棠鹊说的。   因为棠鹊扬着尾音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尔后昆鹫压低嗓音:“别那么没心没肺,她如果在机关阵法上动了什么手脚,要伤害你,简直轻而易举!”   “别胡说。”棠鹊默了一阵,维护,“阿鸠是个好孩子,只是孤僻沉默了一些,她并不坏。”   她还说了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用以佐证妹妹是个好人。   昆鹫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你满脑子都是相信她,自然看不到她使坏的样子。”   这一切啾啾都听见了。   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皮肤被陷阱里的一道水刃割开了,淌出丝丝缕缕的红。   ……   这画面属实有些煎熬,让众人忍不住沉默难受,视线围着几个人打转。   昆鹫扼住自己一只手腕,皱眉别开了脸,小雀斑上写了许多不甘心,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棠鹊对妹妹的维护不似做假,正因如此,身为朋友才更要善意地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棠鸠这种争强好胜又不声不响的姑娘,一看就心眼不少。   他只是担心棠鹊受到伤害,他有什么错?   ——兴许确实没什么大错。   他们都没有错,即便旁观的看客们也断不了罪。因为哪一方他们都可以代入进去。   盲目付出的姐姐,好心提醒的朋友,还有被他们排挤伤害的妹妹。   有些人心生寒意,假如有一天两姐妹真的反目成仇,会是什么理由?   是因为妹妹受不了被姐姐的朋友这样无端的猜忌。   还是如朋友所说——“瞧吧,我没看错吧,棠鸠人性本恶。”   这也是原著下的读者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她们只知道少年们对棠鹊的提醒是真诚且正确的,棠鸠后来也确实“本性暴露”开始作恶,所以之前每一次对她的欺负都是正义的。   她们从来不曾想过,棠鹊朋友们对棠鹊的善意,都建立在对棠鸠的恶意上。   ……   画面继续往前。   到了第五楼,啾啾与众人分开,一个人探索向上的道路。   水镜外的棠鹊也在这时候和啾啾对上视线,不可遏制的心尖发颤。   那些猜忌啾啾的话明明不是她说的,可她竟然像被抓包了似的,满心愧疚,遍体生寒。   啾啾安安静静地盯着她,视线太具压迫性,她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水镜上。   温素雪也愣住。   ——青鸾在画面中出现了。   正如啾啾所说,他们二人对峙了好一会儿,不明所以。   啾啾并没有害人之心,甚至还关切地问了青鸾半句。只有半句。因为那之后,青鸾就突然发动了攻击。   那一瞬间,青色羽毛如同钢钉一般刺入了啾啾身后的墙壁。   少女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到另一根柱子上,看向那排本来想要刺穿她脖子的钢羽,默了默,才抽出长剑。   事情经过到这里已经完全清晰了,确实是青鸾先攻击的。   而且是带着杀死啾啾的决心,攻击了啾啾。   啾啾只是反击。   青鸾的死也并非她造成,而是死于自杀。   真相大白。   坚混禅师想要切断少女神识与水镜的联系,一只苍白的手却猛地斜斜伸来,攥住他,打断了他的动作。   那只手不住发抖,坚混禅师转过脸。   只见旁边病态美丽的苍白少年——也是和棠鹊等人一起进入玉塔的那位少年,死死盯着水镜,下颚线绷得极紧,琉璃般的眼睛染上了一层红。   他还想继续看下去。   那后来,是啾啾与昆鹫的战斗。   她本来就被青鸾伤得半死不活,昆鹫那一战更像是在燃烧生命与之对抗。到后来连灵力都用不出来,只能像条狗一样,一次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次被掀翻,手臂断了、手掌也被洞穿,遍体鳞伤。   揭示伤口是需要勇气的。   几乎所有年轻修士都在为这场面震撼,还有几个女修捂住了嘴,惊愕不忍。   那不是在斩杀啾啾,那是虐杀。   而温素雪当时在做什么?   在门口听着棠鹊的哭诉,为自己曾经真心喜爱过的少女漾起一丝又一丝的怜爱,就算已经有了啾啾,他还是舍不得自己白月光这样委屈可怜,这样六神无主。   所以他拿出了啾啾的灵珀仙果。   想到这里,少年身子一震,竟然受不了似的,往后退开一步,也松了对坚混禅师的钳制。整个人仿佛颓废,没了劲,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息。   喉头蔓延上一股甜腥气。   他想吐。   他从未这样厌恶自己。   “阿弥陀佛。”   老和尚河长念一声,将一枚护心符拍上他胸膛,再切断水镜的连系。   啾啾的神识终于被放回来,魂魄归位的那一瞬,说不出是剧痛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她差点跌下去,还是宁溪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她。   “小心!”   棠鹊则双目失神,呆呆地盯着已经没了画面的水镜……   “怎么会……”她喃喃。   怎么会?   明明应该是阿鸠的错。   所有朋友都告诉她要防备阿鸠,不要那样呆头呆脑地对阿鸠好,所以她狠下心,就算棠折之和温素雪来找她求情,她也坚持让师尊罚阿鸠。   因为大家都说,阿鸠居心叵测。   她的朋友都这样说。   她也确实看见了。她给阿鸠答题解惑,而阿鸠却半夜偷偷爬起来挑灯夜读,从不告诉他们她的学习心得,就那样偷偷摸摸考到榜首,还故作一脸平静。只是在回家时才泄漏出一二情绪,弯起嘴角,眼睛微亮地看向爹娘。   普普通通想要考个好名次,会对自己那么狠心吗?   若非想要超过她碾压她践踏她,怎么可能会那么狠心。   恨才让人有粉身碎骨的动力。   她有时候的确是觉得阿鸠不太懂感恩的。   所以小青鸾死后,她第一次那样决绝。不愿意再忍辱负重,不愿意再给阿鸠递刀子伤害她的朋友。   但是现在,这水镜上的一个又一个画面却告诉她,她难得的强硬,是错误的?   棠鹊浑身僵硬,许许多多目光扎在她身上,让她识海沉沉浮浮翻来搅去。一会儿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笑话,一会儿又觉得妹妹不理解她。她充满了委屈。   啾啾揉着额头,抬起脸,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记忆你都看完了。现在,你也能让大家看看吗?”   “——你与青鸾结契时的记忆。”   棠鹊眼皮一跳,心脏如坠冰窖。   青鸾死前说,“我堂堂神鸟,岂能奴役于区区人类。她算什么东西?笑话!”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巴掌火辣辣地扇在她脸上。   那只青鸾不是因为棠鸠而死,而是因为她!   有一瞬间棠鹊觉得众人的视线有如实质,将她戳得千疮百孔,她又痛苦又冰凉又害怕。   等棠折之的目光也落下来时,她终于忍不住,找不到主心骨,只好扑进离她最近的温素雪怀里,放声大哭,像个小孩子一般委屈崩溃。 第31章 能多给我半个煎蛋吗?   棠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大哭过了, 从她决定好接受啾啾的存在以后。   她是一个罪人,她没有委屈大哭的权利——毕竟,哥哥不是真的哥哥, 爹娘也不是真的爹娘, 她不能对他们太过撒娇。   可有没有人想过,她也才十六岁, 若非天降噩耗, 她也能像许多同龄少女一样无忧无虑, 天真烂漫。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还能保持单纯的女孩, 可她必须咬牙让自己成长, 让自己风轻云淡,就像棠折之那样, 站在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 冷眼旁观世间种种。   粉丝衣衫仿佛被春雨泅湿的最后一株桃花, 顽强拼搏了许久, 再也抵抗不了, 摇摇欲坠, 颤颤巍巍。   “要不还是算了吧……”有男修脑子一热, 脱口冒出。   等瞧见啾啾的身影时, 又有些心虚, 声音越来越小。   “凭什么?”有女修扬起声音,“被伤成那样的人是你吗?不是你,你凭什么要替这位师妹做决定?”   “师妹,今日你便放心把委屈都说出来,我不信这世上没有清白公道可言!”   “阿弥陀佛。”   坚混禅师并不参与争吵,只是闭着眼睛,转动手指间的佛珠。   “可是我不懂……”人群中传出个异常稚嫩的声音。循声望去, 是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正怯怯地抱着师兄一只手臂,半遮着脸,懵懵懂懂,“为什么那个姐姐要哭?”   她指了指:“被欺负的不是这个姐姐吗?”   察觉到大家视线后,小姑娘更加害羞地往后躲了躲,小声问:“我是不是又认错人了呀?”   “没有。”她师兄挡住她。   “那她为什么要哭?”小姑娘更加不解,“爹爹经常和我说,做错了事就要认错受罚,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也不能糊弄过去,姐姐,你爹爹难道没有……”   小姑娘话没说完,她师兄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棠鹊哭声蓦地一停。   啾啾安静地伫立着。   其实以前不带脑看原著的时候,她前期是很喜欢棠鹊的。   原著笔触细腻地写了棠鹊的心路历程,将少女忧思一层层剖开,让棠鹊不得不迅速成长,成为一个通透地看穿了世间悲凉,却依然爱着这世界的温和少女。   啾啾可以理解棠鹊,也可以理解她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儿。十六七岁花季雨季,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平心而论,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在得知自己复杂身世时,还能保持淡定自若的?   谁心里还能大公无私到没有一点小九九?原著里说过,这是成长文,棠鹊不是天生的女主角。她一边希望爹娘可以多关爱一些妹妹,一边希望大家还能继续喜欢自己,这都很正常。   但啾啾对棠鹊的理解也只限前期。   她第一次想要弃文,是因为棠鸠帮棠鹊摆脱了霸凌,自己却成为了霸凌的新对象,而棠鹊偏偏和霸凌者成为了好朋友。   棠鸠又一次和昆鹫对峙完,惨败之后,棠鹊前来安慰她,棠鸠却一言不发。   “少女嗓音温和,像风一样,能够吹散所有阴霾,可棠鸠偏偏目光呆滞,沉默不言。棠鹊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能跟着沉默下去——阿鸠现在根本不愿意听别人说话,她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   这是原著里的描述。   啾啾这个人很轴,盯着“仇恨”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她不知道棠鸠有什么理由不去仇恨,棠鹊又有什么立场劝妹妹放下仇恨。   想到这里,啾啾撩起眼皮,瞟了瞟昆鹫。   小雀斑少年正愣愣望向粉衣少女,琥珀般的眼睛不住闪烁。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棠鹊在潋滟星河下飞扬的裙摆,还是在秋虫嘶鸣时摇着团扇轻声细语给他讲的那些凡间故事。   总归不会是责怪她。   他们每一个人,兴许都在心里权衡计量。   棠鹊负着手满脸俏皮的模样,低垂睫毛失落的模样,为了目标认真拼搏的模样,又或是大胆说出自己想法时闪闪发光的模样。   他们怎么舍得责怪她。   最后啾啾的视线对上温素雪。   那满面病容的少年还在浑浑噩噩中,干裂的唇瓣抖动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的一把推开怀里的人!   “呀!”   棠鹊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睁大眸子,泪眼朦胧中看向推她的少年。   “小温温……”   话还没说完,少年便转过了身:“呕——”   温素雪满脸痛苦之色,单薄的身体微微弓起,吐不出来,只能干呕,仿佛要呕出肺腑。   他觉得自己恶心,他怎么能这么恶心。   棠鹊愣住了,僵硬得宛如一块石头。   许久后,她终于毫无感情地开了口。   “是我强行与他结契的。”   少女的声音很轻很软,随着冰冷的雾气一起弥散在寂静的山谷。   她垂着头,好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也不再哭泣,整个人都没了力气,眼睛隐没在黑暗之中。   “我发现小青鸾的时候,他正在昏迷,流了很多血,所以我强行和他结契了。”   “我不知道他会排斥人类。”   “……我以为我能和他成为朋友……我明明对他很好。”   “……”   她顿了顿,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姿纤细窈窕,仿佛被风一吹就能飘走。   她伸出手,一捋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臂。   “那时候小青鸾危在旦夕,我和他结契,是为了帮他分担痛苦。如果不这样,他便会死在我眼前——我、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死。”   少女手臂上有一排交错的伤痕,看得出来养了些时日了,痕迹在慢慢变淡。即便如此,在白皙的肌肤上还是显得触目惊心。   众人都沉默下来,山谷愈发死寂。   好半天,有位女修皱眉。   “那你的青鸾为何要杀你妹妹?”   “我、我也不知……”棠鹊摇了摇头,贝齿咬住下唇,懊悔难过,“小青鸾对所有人都不太友好,也许、也许阿鸠那时候正好落单,就成了他的目标……”   这就又陷入死结了,水镜虽然能照出人之回忆,却照不出心之所想,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棠鹊抬起自己葱白的手指,慢声细语,却郑重坚定:“我发誓,我从未想过要伤害阿鸠。”   “我帮她作证。”小雀斑少年也开了口,“那只青鸾本就对我们极不友善,心怀不轨,对吧,温师弟?”   温素雪没说话,只是呆滞地凝视啾啾。   可青鸾,是传说中的仁兽啊……   “阿弥陀佛。”   坚混禅师看了过来,掌门也拍了拍啾啾脑袋,似乎在问她的决断。   少女表情平静,空洞无澜地看向前方。   这一趟本来就是证明她自己的清白,其它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更何况青鸾已死,再扯下去只是白白惹人厌烦。   啾啾淡淡的:“你和青鸾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是清白的,这一点可以确定了吧?”   她不疾不徐,吐字清晰且认真。   片刻后,啾啾慢慢抬起头,表情冷酷:“——那么,道歉呢?”   她一个一个看过去。   “哥哥?”   棠折之半分没有迟疑,低下头郑重其事:“抱歉,阿鸠。是我错怪了你。”   啾啾没有回应,继续点名:“棠师妹。”   她每次叫棠师妹,都会让棠鹊心里狠狠紧上几分。葱白的手指和衣角搅在一起,摩挲生疼,胸膛在剧烈起伏,眼眸里还有许多委屈。   许久后,她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啾啾:“昆师弟。”   娇生惯养的小霸王是决计不会低头的,就算现在许多目光都停在他身上,谴责他的暴虐,他也不以为然。他素来横着走惯了,只是嗤笑一声,抬起下巴,高傲轻蔑。   区区一个废物,打了就打了,她便是死在那座塔里,也没人在意。真以为掌门在她身边给她撑腰,她就有本事了?   太初宗算什么东西,一个低等学府罢了,门中弟子最后还不都得去考紫霄仙府,而他,可是紫霄仙府的预备弟子,妙华真人的义子……   “扑通!”   正想着,人群中有什么重重砸在地上。   待看清那声音的源头时,昆鹫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尖叫起来:“义父!”   妙华真人正双膝跪地,头颅低垂,发丝衣袖也不飘了,就那样身体僵硬地跪着,朝着——啾啾的方向!   前面人群自动散开,将妙华暴露出来,讶异不已。   掌门大惊,伸手去扶:“妙华真人,大可不必,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小辈的事便让小辈们自己解决,你不必替谁承担,否则孩子一辈子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妙华咬紧牙,红了眼。   是他妈他想跪吗?!   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按在红土地里的手指抓了又抓,徒劳地攥成一个拳。他想抬起头,却发现那威压强硬得让他动弹不了,甚至将他脑袋愈按愈低。   “义父!”昆鹫声音在发抖,横行霸道的小大王还从未如此慌张过,连奶音都冒了出来,“义父,不用磕头!不用磕头!”   话音未落,便是“咚”的一声!   人群惊呆了。   焦火山的风窸窸窣窣拂过,雾气氤氲,大家沉默着,在心里直呼好家伙。   妙华脖子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这、这……”真人们也面面相觑。   啾啾困惑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手环。刚刚手环一直有在闪烁,后来流光越来越密集,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便光芒迸发。   但好像只有她看见了那道红光。   无所谓了。   啾啾机械道:“既然妙华真人替你道歉了,那昆师弟便不用道歉了。”   “……”   昆鹫捏紧了拳头,恨恨盯着她。   啾啾转过身,视线最后落在温素雪身上。   少年面如金纸,细瘦的身体早就摇摇晃晃,眼下微微发青,用一种啾啾不想读懂的表情绝望地看着她。   啾啾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便游走了。   她点点头:“你们的道歉,我收下了。”   温素雪身子一震,脸上更加惨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双目失神。   ——他与啾啾都明白,这代表什么。   向棠折之要道歉,是因为觉得棠折之还有救。   向昆鹫要道歉,是对敌人的无情,想争一口气。   不要他的道歉,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了。她不需要他了。他被她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排开在她的世界了。连出口气都没有必要。   非敌非友,今天开始,他是一个完全的陌路人。   温素雪突然眼睛很热。   许多年未曾感觉到了。   幼年时他孱弱的身体总跟不上玩伴们的游戏,玩伴们放弃了他。十岁时,最喜欢的棠鹊放弃了他。再后来,心魔缠身,爹娘放弃了他。   他从小到大,被放弃过无数次,可从来没有哪一次,比啾啾的放弃更让他难受,心脏被捏来揉去地疼,他甚至有些想哭。   想抱着她哭一次。   啾啾抬头看向身边的九玄真人:“我能要求罚他们吗?”   她要的,并不单单只是一句道歉。   掌门负起手,颔首:“我既然说了要为你主持公道,必然是说到做到的。你想如何?”   啾啾:“徒弟当时重伤未愈,被押送至行刑阵处以二十鞭刑,之后,要在悔心崖思过一个月,再在焦火山驻守一年。”   她平静地阐述,若非小钟师兄,恐怕她早就死在了讨刑峡中,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诉说不公。   “但我不需要他们经历这么多。只是师尊罚我前,问过几个人是否同意罚我。我想让同意罚我的人都受一次我受过的鞭刑。”   这要求不过分。   掌门沉吟片刻,看向明皎真人封疆:“师弟,你可有异议?”   封疆脸色冷硬阴沉。   不等他开口,人群那散开的缺口里再次传出斩钉截铁的一声:“不行!”   掌门看了看,又一次大惊失色:“妙华真人,不用一直跪着,可以起来说话!”   妙华:……   草。   妙华咬牙切齿,恨意几乎从唇齿后溢出来,一字一顿。   “不、行。”   话音未落又是“咚”的一声!   一向光彩照人,仙气飘飘的紫霄仙府天之骄子哪儿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额头撞在地面,沾上了尘土。   昆鹫差点哭出来:“义父,我受罚!我甘愿受罚!別跪了,你别跪了!”   “不行。”妙华佝偻着身子,恨到嗓音发颤,他愈是想要释放威压让对方屈从臣服,那道不明所以的威压就愈是将他压得更低,“我不会,让你受罚!”   掌门很头秃:“这……”   啾啾大方:“那就不罚昆师弟了吧。”   围观人群互相递眼色:这妙华可真是倚老卖老,跪着逼小师妹不对他义子动刑。对孩子溺爱过头了,以后可怎么得了哦。   啾啾转过脸:“师尊也不用罚。”   众人又是一惊。原来这小姑娘的惩罚名单里还有她师尊?这么厉害的?   连九玄真人也是一愣。   “只是,那二十鞭,就当徒弟自请离开师父座下,为自己的大逆不道提前受的刑罚罢。”   封疆心突然凉了,一动不动。?轻?吻?小?说?独?家?整 ?理?   啾啾面无表情:“徒弟谢谢师尊一年来的教导,但徒弟无福再留师父座下,今日起,徒弟与您再无师徒情谊。”   “阿鸠……”棠折之这会儿已经懵了。   封疆面沉如水。   平日里对她不闻不问,希望她能当好一个瑕疵附属品,不要惹是生非,乖乖给他的心血让路。今日突然的关怀亲切,是野心家的戏场,还是福至心灵的仁慈。   啾啾不知道。   但大家都知道,这哪儿是师父不要徒弟了,是这徒弟不要师父了。   丢人的,是封疆。   棠折之心里突突直跳,上前一步,喝到:“阿鸠,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压低声音,严厉无比:“你可曾考虑过后果?你可曾考虑过爹娘的感受?”   啾啾死物一般的眼睛看了过来,黑沉沉的。   很久后,才慢吞吞地点一下头。   她知道。   会生气,会反感,会罚她,会感慨还是棠鹊贴心。   “那哥哥的刑罚也免了吧。”   啾啾声音很轻,表情毫无波澜,却让棠折之心里慌张到了极点。   “这五年来爹娘送的东西,阿鸠一直有好好保存。再加上五年的食宿费、学费……”她掰着手指头,“明日我会整理一个数字给哥哥过目。如果哥哥觉得合适,阿鸠便立刻还回去。”   “也烦请哥哥通知爹娘一声。”   棠折之大脑嗡嗡直响,头晕目眩。只看见剑光如雪,冰冷刺骨,锐利得让人骨头生疼,就那样一闪而过,少女一头青丝已经被斩断,握进了她手心。   现在她头发不及肩长,发尾微微翘着。   在一大群长发仙子中,仿佛鹤群中的异类,却冷酷飒爽。   她定定的,扬起声音,干脆果决。   “棠鸠不愿再做棠家的女儿。今日起,世上再无棠鸠,只有钟啾啾!”   天地俱寂,深沉无言。   棠鹊早就惊得六神无主。   棠折之混沌中接过了妹妹那把乌黑的发,轻飘飘的,却仿佛千钧,承受不起。他跌跌撞撞退了半步,摊开手,那头发如此细软,幼童一般。   眼前仿若突然大雪翩跹。   他牵了小姑娘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雪地,翻山越岭。   一天只休息一次,夜里只睡两个时辰。小姑娘感觉不到累似的,一声不吭,鼻尖被冻得通红。   直到快进柘阳城,她才突然抬起头:“哥哥,爹娘以后会喜欢啾啾吗?”   棠折之说:“会。”   “那哥哥会喜欢啾啾吗?”   棠折之说:“会。”   小姑娘眼睛终于亮了一些,好像终于感觉到了归家的快乐,对家人的期待:“那以后吃煎蛋面的时候,能多给我半个煎蛋吗?——也不用多半个,一半的一半就行了。”   她小心翼翼的。   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煎蛋面。主要还是煎蛋好吃,可是总抢不到。   棠折之摸着她细软的发。   “好。多给你几个都行。”   ……   可是后来呢?   这么多年,别说一个煎蛋,啾啾想要的一半的一半,都未曾给过她。   一半的一半的偏爱,都未曾给过她。 第32章 到我这边来。   大逆不道, 是真的大逆不道。   敢背弃师尊,敢割舍家人,敢就这样切了一头青丝。   可是……   众人看向那瘦弱笔直的身体。少了长发的遮掩, 多少有些怪异, 只觉得她脖颈刺目的白,其中坚韧与孤傲不比她那蜜罐里泡大的姐姐少。   影子被一抹天光拖了老长, 斜斜掠到棠鹊足边, 仿佛一根指向她的凌厉的长|枪。   这修真界中离经叛道的怪胎不少。   这其中大部分人, 若非被逼到绝境, 又怎会破釜沉舟。   “不……要……”   棠鹊的唇瓣蠕动了一下, 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即将会受到鞭刑的委屈, 而是蔓延上另一种, 让她脚心凉到头的恐慌。   封疆看着啾啾, 棠折之看着啾啾, 温素雪看着啾啾。   大家都看着啾啾。   表情不一, 心思不一, 焦灼不安在风中扩散。   棠鹊突然觉得所有人都变得极其陌生,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乱糟糟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诫绳, 没有枷锁, 也不用被封住灵力走上百里路。她被送往了行刑阵。   即便如此,棠鹊还是感觉到了难堪,光是被刑责堂弟子这样押送着捆上刑柱,她就觉得好难堪。   棠鹊浑浑噩噩地想。   她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太多让她窘迫的事。   在书院念书的时候,爹娘偶尔会送夫子一方砚台,或是一副字画,夫子便总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那时候活泼调皮, 会逃学,会故意在课上给温素雪讲鬼故事,把他吓得脸色发白,夫子也从来不会罚她。   后来开始学四艺。   仅有过一次难堪,是她在较艺时把琴弹得乱七八糟,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时。   倒不是难堪于先生的指责,她没心没肺不怕这些。   最让她难过的是与她较艺的那位弹得一手好琴的女孩,清凌凌地看着她,没有分毫恶意与鄙夷,只有关切和安慰。   仿佛沧桑正道中写满慈悲的侠女。   棠鹊至今还记得,她那一瞬间蒸腾而起的脸红。她并没有痛恨的意思,只是希望那女孩不要再看她。不要再用那样的表情看她。   幸好慕以南打断了那女孩的视线。   “学琴是为了修身养性,不是让人媚俗争宠。又不是青楼楚馆的人,论这个高低做什么?”   沉默半刻,腾的一下,那姑娘脸红得滴血!   先生气得摔了琴。   慕以南则偷偷对她眨了眨眼睛,棠鹊没忍住噗嗤一笑。难堪还没有盘旋太久,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她进入了太初宗。   封疆也很好,对徒弟很好。   所以她从未如此痛苦过。   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炼狱。   天地间光华流转,阵壁隔绝开刑场与闲杂人等,绚丽夺目的金白光芒中,一根让人忍不住惊骇畏惧的长鞭缓缓浮现,不等人反应,那鞭子就携着风凌厉抽来!   “啪”的一声!   峡谷中渡鸦乱飞,巨大的声响层层传递开。   痛!好痛!   只是一鞭,棠鹊就已经承受不住,娇软的身躯想要蜷缩起,可手脚被捆得极紧。她浑身汗如雨下,脸色白得发青!   真的好痛!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蜒蚰,被撒了盐,曝晒在艳阳之下,无处可逃。   不能叫,绝对不能叫。   不能认输。   少女咬紧了牙,识海被痛得掀起滔天巨浪,激烈动荡,想要拍碎她的颅骨似的。她不停发抖。   再痛苦的事她都能挺过来,这点小痛算什么!   两鞭、三鞭、四鞭……   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已是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落下的是汗珠还是泪珠。   第五鞭,第六鞭。   不能叫……   不能。   第七鞭,第八鞭。   生理上的疼痛已经到达了临界点,连肋骨和内脏都在疼,泪水布满了整张脸,棠鹊无意识似的从嗓子里溢出一声:“哥哥……”   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她从颤抖中恍恍惚惚瞥到棠折之站在阵外,视线似乎在看自己,又似乎没看,空荡荡地神游天外。   他在想什么?他会想什么?   ——还能是什么?   脑袋里思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被疼痛搅动,终于忍不住,棠鹊哭出了声。   十鞭打完,光幕落下,刑责堂弟子进来给他们松绑。   棠鹊早就哭得狼狈不堪,泪水甚至打湿了衣襟,手脚一松,她便软软地跌下去。   “小鹊!”   昆鹫抢着冲进来将她接住,手足发寒,焦急地想要查看她身上的伤。   却听那刑责堂弟子嗤笑一声。   “不会有伤的。”他慢悠悠地说,“刻骨鞭不会给身体造成任何伤害,那位棠师妹,不,现在该叫钟师妹,被打完后倒是一身的血,是因为旧伤全部崩裂了。”   他是上次负责处刑啾啾的四人之一。   棠折之的视线终于有了确切的落脚点,直勾勾地看过来,凝滞呆愣。   刑责堂弟子摇头:“这才十鞭就受不了了,钟师妹可是挨了二十鞭。”   “也幸好钟师妹大度,说打你们十鞭便好,免得温师弟死掉。”   他绳子一抽,往旁边走了两步,身后的温素雪也展现出来。   病弱的少年已经奄奄一息,靠在刑柱上,细巧的下巴微微抬起,闭着眼,睫毛不停颤抖。   “小温温!”棠鹊惊叫一声。   刑责堂弟子抱着胳膊:“放心吧,死不了,不过之前钟师妹是真的命悬一线。”   棠鹊浑身都在冷汗,还没从剧痛中走出来,天地都在旋转,那人的声音仿佛针一般,绵密地扎进她脑子里,无孔不入。   “钟师妹那时候生了心魔,还遇到火魔围攻,当真是九死一生。”   “倘若没人救她,你们可曾想过,就算她侥幸从火魔手下逃了出来,那一身的伤要怎么在讨刑峡活下去?”   “焦火山是无灵山,她用什么去温养她的伤口?更何况这里常年炽热,她一个木灵根,怎样保证自己灵根不被灼……”   “别说了!”一声惊叫突然打断他,那满身泥污的粉衣少女已经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不停溢出。她低低的,“别说了……闭嘴,闭嘴!”   “别再提啾啾了,求求了。”   求求你了。   你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只会不停的放大恶意,那又有谁看到过他们曾经对啾啾的好?   “……温温……对了,小温温……”   棠鹊突然挣开了昆鹫,身子还在发软,手脚并用地跌跌撞撞爬过去,温素雪的脸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白得像没有生机的陶瓷娃娃。   只有额上的汗珠能够证明他活着。   “小温温,”棠鹊声音发抖,“救救他,救救他!”   她攥起粉色的袖子,不停擦拭少年额上的汗珠,泪珠滴滴答答地从下巴尖滚落,手忙脚乱中,看见少年唇瓣开合了一下。   “温温……”   棠鹊将耳朵贴近过去,附在他唇边。尔后身子猛地一僵,再无力地跌坐下来。   炎热的狂风呼啸肆虐。   她听见温素雪说——   “对不起。”   “啾啾。对不起。”   ***   “父亲敬启。”   这几个字写完后,棠折之抬眼,看了看外面碧远长空,不自觉握住手心,那把细软微凉的发丝好像还在指间纠缠。   一月底的天之于修仙之人来说,并不寒冷,可棠折之还是按着案几上的白纸,喘息了好几口。   沉重得他胸口堵闷。   “笃笃笃”,门被敲了敲。   他按捺住心里的千万情绪,转过身,立刻看见少女只着了薄薄中衣,一身素白,随意披着件玄色外裳站在门口。   棠鹊低着头:“哥哥。”   棠折之皱眉:“怎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成何体统。”   见她不吭声,少年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可好些了?”   虽说刻骨鞭只是惩戒用,不会造成伤害,可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能让人死去活来,在身体里萦绕许多天,也一直困在棠鹊的噩梦里。   每日每夜,她都能见到光华之中的巨鞭,连脊骨都在泛疼,最后哆哆嗦嗦的醒过来。   因而这些时日,师尊让她住进了回春堂里,慢慢休养。   棠鹊默然点了点头,将门带上,靠近了,小声问:“哥哥,阿鸠真的要离开棠家吗?”   这话一出来,棠折之那双漂亮的眼又陷入失神。   啾啾的确是要离开棠家,干脆利落,坚决果断。   她第二日便送来了账簿,还有她的袋子。   其实直到那一刻,棠折之也不太相信啾啾要与棠家断绝关系。   他还想着,也许就是妹妹的气话,一时冲动。他会好好安慰她开导她,也会向她保证,以后他绝不偏心,两个都会是他用尽一生好好照顾的妹妹。   可棠折之本来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看见啾啾那破破烂烂的小袋子时,全部堵进了嗓子眼里。   他在干什么?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他的亲妹妹,棠家真正的小小姐,这些年到底都在被他们怎样对待啊。   他和棠鹊,用着从母亲那里分到的一对储物手镯,而啾啾则指着账簿上的几瓶玉蓉膏平静地告诉他。   “进试炼秘境前,我带了一瓶玉蓉膏在身上,结果和我的物品袋一起遗失在了玉塔里。我查了一下市价,玉蓉膏要一千灵石,所以我补了一千灵石进来。”   啾啾晃了晃那粗劣的袋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具尸体上摸来的。脏兮兮的,上面还有沂山派的标志。   没有人给她储物手镯。   “还有哥哥以前送我的那件衣服,穿旧了还不了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钱,但上次给哥哥的那颗一品静心丸,是我攒了好几年的钱买下的,应该够一件衣服钱吧。”   棠折之突然心里发凉。   那枚泛着金光的一品静心丸,在棠鹊心境大跌时,给了棠鹊。   他很难受,在心里拼命大喊:不用还,不用还。什么都不要还。   可他觉得好可笑。   啾啾袋子里那稀稀疏疏几样东西,是他们偶尔记起她时送她的小恩小惠,却又是她的全部——因为珍贵,因为难得,所以她记得清清楚楚。   正因如此,“不要还”几个字才更可笑。   这算什么?算施舍吗?   他的心像是被压在了冰川之下,呼吸间全是刺骨的痛,直到啾啾离开,他也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那样僵硬地坐着。   ——我希望我的亲妹妹是个心胸宽广,光明磊落的人。   他想起说他对啾啾说过的话。   他们总是这样,对啾啾要求这样,要求那样,啾啾却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我希望我的亲哥哥也是个公平正直,信守承诺的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算什么兄长?   “哥哥……”棠鹊怯怯地伸手,拉拉他袖子,打断他的沉思。   棠折之抬起头,吸了口气,却只是问:“你会做煎蛋面吗?”   棠鹊一愣,摇摇头:“哥哥想吃?”   “不。”已经成熟得过分,早就能在云上冷眼旁观世间冷暖的少年,微微红了眼,抽身往外走,“……我想给她做一次。”   给啾啾做一次。   在他们两清前,补偿给她。   这次一定会给她好多好多,她最喜欢的煎蛋。   房门拉开又合上,屋里空荡下来。   棠鹊抿紧了唇。   从她记事起,棠折之就未曾有过做事毫无规律章法的时候,他总是冷静自持的。   棠鹊慢慢地走到案几边,看向少年笔走龙蛇的那几个字。   “父亲敬启。”   他正准备告知家里这件事。   会怎么说呢?   棠鹊不敢想。这件事不管怎么粉饰太平,都绕不过她那一茬。   案几上还摆了本小小的账簿,棠鹊翻开,是啾啾的字,写得稀稀松松,列了些她从棠家收到的东西。   也不是没有好东西。   可是——   棠鹊一顿。   再往后翻,第二页,便没有了。   这薄薄一页纸,便是啾啾的五年。   她呆滞地坐下来。   啾啾是真的要走,是真的要离开棠家,以后爹娘只会有棠鹊一个女儿。   可棠鹊并不高兴,只是悲哀。   冬日的微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凉。啾啾能走,可棠鸠能走吗?不,棠鸠走不了,棠鸠会成为一根永远扎在棠家脊梁骨上的刺,横亘在棠家的沟壑。   日日夜夜,永永远远。   ***   家族、师门、朋友,这许许多多的事,目前都不再是困住啾啾的笼子了,啾啾心情尚可,毕竟她不需要再去操心那笼子围栏上是否有刺,那笼顶是否带毒。   她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妙华真人。   她现在毫无背景,只是问世堂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以妙华那心比针眼还小的性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收拾到她身上。   不过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怎样她都承担。   啾啾一路飞上铸雀峰。   正如铸雀峰名字,这里居住的都是火灵根弟子,擅炼器,整个太初宗里,一半以上的法器都来自这座侧峰。   刚进山门,啾啾就被叫住。   “站住!你一个外门弟子,来铸雀峰做什么?”   啾啾腰际的门派令已经换成了外门弟子的绿色门派令,而内门弟子的门派令是蓝色,她转过身,立刻瞧见一位高挑的师姐执了刀警惕地瞪着她。   铸雀峰共有三位长老,三位都是孤僻的主,因而整个侧峰都有些排外。   啾啾平平道:“我来找钟棘师兄。”   “钟师兄?”那师姐一愣,眼睛睁圆了点,上下打量她好几遍,唇瓣开合一下。   啾啾怀疑她偷偷说的是一个“惊了!”   片刻后师姐一抬手:“跟我来!”   她带啾啾穿过园林与游廊,然而却并非去见钟棘,而是去见了练武台前方正在训练弟子,负着手满脸严肃的韶慈真人。   “师尊,这位师妹是来找钟棘师兄。”   “嗯,带她去便是,不用和我说。”韶慈真人点了点头,沉默几秒,突然大惊失色,“什么?找阿棘?!”   “对!”师姐很深沉。   韶慈也瞪圆了眼睛,以和师姐一模一样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遍啾啾。上次元宵他没去赤炎谷,之前除夕倒是有出席,只隐约记得这小姑娘是之前开阵那个。   还找阿棘借过火。   阿棘乖乖给了火。   果然!他当时就该怀疑他们的!   韶慈真人瞳孔实在是太小,以至于他惊讶时,瞳孔间的震动比其他人来得都要明显。他连弟子也不训练了,只是盯着啾啾,沉声吩咐那女弟子。   “去把你张弛师兄唤来!”   啾啾:……   要见小钟师兄这么麻烦的吗?还要经过层层审批的吗?为什么师父审批过了才是张弛师兄审批?张驰师兄是小钟师兄的监护人吗?   啾啾有很多疑问。   ——不过幸好不是。   韶慈真人唤来张弛,只是为了排解心中忧思,分享胸中震骇的。   他与张弛亲自将啾啾送到钟棘院子,目送她进了钟棘房间。然后两人杵在院子外光明正大地偷窥。   韶慈低声:“这姑娘是什么人?”   张弛回:“她本来是明皎真人座下弟子,后来去了问世堂。前些日子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么,有个姑娘在赤炎谷中当着众人的面与师尊、家族恩断义绝,便是她。”   韶慈继续:“那她与阿棘什么关系?”   张弛:“不清楚,不过小钟对她……有些特别。”   韶慈大惊:“特别?!”   他这一声有点大了,张弛赶紧“嘘”了一下。院里草叶花木微动,阵阵香意在微凉的风中飘散,一花一木,都是韶慈与张弛亲手种下的。   眼见着师尊逆光的脸隐匿在了阴影中,张弛不懂师尊那种像是女大不中留的悲壮是几个意思,不由得轻声提醒:“我觉得就性别而言,小钟都不是小白菜,师尊不必担忧他会被拱。”   “可他这是早恋!”   “小钟也该十七八岁了,说什么都不是早恋。”   “你记得多提点你师弟,不要被人一哄,就单纯地发生些不可挽回的事。”   “所以说小钟是个男孩子。”   韶慈摇摇头,长叹一声,也不想看泼出去的水了,满心悲哀地往外走。   张弛瞄了瞄紧闭的窗户,忧心师尊对小钟的认知出现了问题,也摇摇头,赶紧追上去。   啾啾一概不知,普普通通走进屋里。   小钟师兄的屋子简单冷淡,收拾得挺干净。唯一不干净的地方是桌子,因为上面还摆着几盘菜。   一碟特别可爱的翡翠白玉卷、一盘酱烧素鸡、还有一碗青菜粥。   看起来蛮好吃的。   不过他应该没有碰过。   少年这会儿正在睡觉。眉宇完全放松了,没了郁躁,又敛了眸中凌厉,这样一看,他整张脸只剩下艳丽。   会勾人的那种艳丽。   啾啾歪了下头,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正思索间,少年突然睁开了眼,与她四目相对。   暗色的瞳孔中,没有杀意,只有懵懂。   “我来是想把……”啾啾示意拿着的东西。   话没说完,钟棘骤然探出手,一把勾过她腰肢,将她扣进怀里按了按,一套动作流畅得仿佛是抓了个人形抱枕。   啾啾:……   钟棘已经闭上了眼,很自然地进了她识海,接着睡,呼吸有规律地扫过她额头。   少年的心跳沉稳而有力,手臂上缠着绷带,应该是前几天做任务又受了新伤。   不过片刻后,他便拧了拧眉,觉得她识海里那片雪地很冷,睡着不舒服,所以惺忪的声音里有了不爽和嘶哑。   “到我这边来。”   啾啾:“哦。”   她听话地跟着他走进他识海。   书上好像说,就算是结为夫妇后,也最好不要互通识海。   ……不过算了。啾啾一顿,抬起头。   少年识海中是蔚然云天,苍山壮澜。   红色花海中裹着澄碧浅湖,粼粼细光被吹得闪烁。阳光正好,暖洋洋一晒,让人不自觉生出午后的倦怠。 第33章 想把钟棘咬破。   啾啾觉得有点奇妙。   小钟师兄体温比正常人高一些, 怀抱也暖得像个小火炉。识海里还是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符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怀抱。   啾啾听着耳边的心跳, 渐渐贴近了些——她上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十六年前, 进入这本书之前,拿到联邦第一高中录取通知书那一天。   后来她再没享受过, 只是经常看见棠鹊像只小喜鹊一样, 扑进棠夫人怀里。   啾啾不怎么善于言辞。   其实有时候心里还是会有点期待的。比如说拼死考书院第一的时候, 因为她看见棠鹊考上榜首时, 棠夫人将她揽进怀里, 揉了揉她脑袋。   这是黑风寨里那群大老爷们儿不会有的温柔。   啾啾仿佛一只发现新世界的猫,直起身子, 目光闪烁地看着棠夫人, 和她的女儿棠鹊。她也想被那样抱一抱。   后来啾啾如愿考了榜首。   ——可棠氏夫妇那日在忙着给棠鹊张罗庆祝她考上榜眼的晚餐。   ……   这些都不重要了, 总之, 现在小钟师兄的怀抱很舒服。   钟棘身上有些淡淡的血腥味, 还有仿佛置身旷野上的那股带点野性的凛冽味道, 紧绷了很多天的神经在这里慢慢放松, 啾啾圈住钟棘。   但很快, 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又有另一股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钟棘衣袍、皮肤的味道, 像是从他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很淡,却有种压倒性的张力。   能一瞬间勾起人的焦躁。香甜得致命。   ——是她在地宫里面闻过的水蜜桃香!   啾啾愣了一下。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陷阱的香味,而是小钟师兄的香味?   她凑近仔细闻了闻,皱起眉,开始一点一点往后退。   啾啾身体健康,唯独发育比同龄同学慢了一些, 大部分同学初二就已经分化,但她是快中考的时候才分化的。   之前同学也会偶尔讨论这些话题,比如说闻到了什么味道、被什么香味诱惑、omege信息素对身体的影响——他们讨论的一切,啾啾都还没来得及体验过。   现在她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妙。   她退开一些,想离开钟棘识海,却又被他皱着眉连人带神识扣了回来。   ……   想咬。   啾啾眼睛如同深渊,黑得过分,暗涌着狂气。   ——想把钟棘咬破。   ……   少年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前几天的战斗是剿杀妖狼,那头狼嘶鸣一声,引来了整个狼群——全是金丹期。   战斗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他身上受了不少伤,体力也基本消耗干净。这是刚回门派补的第一次觉。   其实本来他可以睡到明天清晨的,但手上的刺痛瞬间带他回到了战斗中,逼他清醒过来凶狠应对。   然而,并没有妖狼。   钟棘觉得很奇怪,他怀里长出了一个钟啾啾。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食指还在她嘴里,他能感受到她口腔里的湿润绵软,有时候用舌舔一下他指尖,有时候用虎牙磨着咬一口。   咬得还挺疼。   钟棘黑着脸,把手指从她嘴里抽出来——果然被咬出了好几道小口子,最新鲜的那条还在渗血丝。   他动作一点也不温柔,简单粗暴,所以啾啾也醒了。揉眼睛的时候注意到了小钟师兄凌厉凶残的瑞凤眼,顿时想到了什么,打起精神。   啾啾:“我过来的时候,你把我摁在了床上,当成枕头一样抱着,并且强行进了我识海。我本来应该把你叫醒,但你好像很困,还让我去你的识海睡觉,正好我也很困,所以就和你一起睡了。”   她声音平缓,没有起伏,就只是普普通通陈述了一下事情经过,毫无情绪。   钟棘随口“啊”了一声,不是很在意那个,只是用手搓了下被她脑袋埋过的衣襟:“这是什么?”   这才是他郁躁的点。湿漉漉一片,被风一吹有些凉了,贴在胸口特别不舒服。   “这是……”   “嘴角流出来的眼泪?”   小钟师兄单手捏住她下巴,视线居高临下,啾啾点了一下头。   钟棘生气:“你把我当成食物了?你想吃了我吗?”   啾啾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但从他口中吐出来又纯洁得惊心动魄,她还被掐着脸,勇敢地再点了一下头,尔后突然抬起手。   少年身子一僵。   衣袍睡觉时有些松散了,红笺下肩颈都敞露了些,两色相衬,皮肤愈发白皙。啾啾手探到了他后颈,确认什么似的,在那里按捏滑动。   她的手凉飕飕的,落在他热烫的皮肤上感觉怪怪的。有些痒,有些麻,还有什么顺着她触碰的那个点流淌出去,瞬间蔓延全身,诡异到少年反射性一颤。   紧接着生出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不爽。   “你做什么?”钟棘声音很凶,触电似的,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   啾啾也收回了手,盯向他指尖,语调平平:“被我咬破的吗?”   “除了你还能是谁?”   啾啾默了默,她没有摸到钟棘脖子后有特别薄软的地方。她也很烦躁。   傍晚天光给他们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   小姑娘正儿八经跪坐着,因为刚才摸了对方后颈,所以这会儿身子稍稍前倾,一只手按在床上。钟棘坐姿倒是很随意,一条腿蜷着,一条腿盘着,却又因为她压过来的姿势,不得不微微后仰靠在床柱上,衣襟后露出来的半截锁骨秀致痩巧。   投注在墙面的阴影仿佛敏捷危险的小型捕食者,正在审视她不听话的大型猎物。   水蜜桃香莫名浓郁了一些。   过了许久,啾啾才缓缓从他身上退开,跳下床。钟棘也满脸困惑地把松散的衣袍整理好,束好黑色带子。   啾啾歪了下头,视线跟着他手上的动作在他腰间流转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目光让钟棘特别焦灼,感觉他被按压在砧板上,变成了一条新鲜待宰的鱼。   好在少女视线很快又放到了小桌子上。   “想吃吗?”钟棘也从床上跳下来,站直身子,开始束发,“你可以全部吃掉。”   “你不吃?”啾啾问。   少年唇齿间叼了发带,一时没有回答。衣袖随着动作滑落到臂弯,长发在手指间瀑布般闪烁抖动。   等他拿走发带绑好后,才啧了一声:“我不喜欢吃菜。”   他这个人不像别的修士,生怕身体里进了浊气般,能不碰食物就尽量不碰。钟棘虽然已经是筑基后期修为了,但还是会照常吃饭睡觉。   他拧着眉,眉宇间有些阴霾:“师尊和张弛老说什么一直吃肉对身体不好,然后把菜做成奇奇怪怪的样子端给我,觉得这样我就会吃?把我当三岁小孩吗?”   啾啾:……   其实小钟师兄你的叛逆心和单纯程度可能与三岁小孩差不了多少。   幸好今天进你房间的人是我,如果是其他心怀不轨的人,是不是已经趁虚而入得手了?   啾啾又瞟了一眼他脖子,少年耳下垂坠的红笺在她视野里晃啊晃的。   过了一会儿,她蹲下端详着那碟特别可爱的翡翠白玉卷。   为了勾起钟棘的兴趣,韶慈真人特意在每一个卷上都雕了小字。   ——青菜是个宝,健康活到老。   用的是年画上那种可爱的字体,当真用心良苦。   啾啾看了半分钟,觉得一言难尽,所以干脆不评价,只回到少年面前,把准备好的东西塞给他。   “我来是想给你这个。”   “唔。”钟棘摊开手,“这是什么?”   他手上躺了个一半白一半绿的玉坠子,看起来怪里怪气的。   “掌门说它叫‘返阴阳’,能让身上的伤无药自愈,我觉得你既然不喜欢处理伤口,那应该用得上。”啾啾顿了一下,很严肃,“不许叛逆,乖乖戴好。”   “……”   钟棘又凶又乖,立刻咽下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我才不要”,改成心不甘情不愿的“喔——”。   “掌门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因为我在门派小较上赢了。”   他抬眼:“头发也是因为这个断掉的?”   他说着,伸手扶向她后脑勺,五根手指穿过发丝,短短的发茬一扫手心,又滑又痒。   “差不多吧。”   啾啾给他示意手腕上的荆棘手环:“这个需不需要还给你?”   “不用,”钟棘摇头,“它帮上你忙了?”   “帮了。”啾啾弯了弯嘴角,“帮大忙了。”   少年一愣,别开脸,满脸郁躁稍霁,半晌后,也浅浅笑了:“那就好。”   ……   告别的时候,啾啾才想起,她忘了告诉小钟师兄一件重要的事——小钟师兄的腰真的很细,抱着很舒服,主要是很趁手。   其实不说也可以,但说了之后钟棘的反应肯定会很有意思。   夕阳朦胧地扫下来,啾啾短发发尾沥着光不停闪烁。   想了下少年刚才难得没有残忍与恶意的笑,像是曼珠沙华在晨雾中安静华丽地舒展开。啾啾想,下次和他说也不迟。   顺便给他上一堂生理课。   教会他,男孩子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才行。   ***   问世堂今天吃得很好,因为啾啾明天就会去执行第一次外门任务。   按照规矩,弟子出远门做危险任务前都会吃一顿好的,当成执行任务前的鼓励。   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这玩意儿就像断头饭一样,是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所以才进行最后的盛宴。   凡事都有利有弊。   啾啾现在的师尊陨星是个很好的人,堂中师兄弟也都是很好的人。但外门的生存之道就是在危险中披荆斩棘,远比内门弟子残酷。   内门弟子能靠他们优越的天资和能力享受门派中的福利,而外门只能记住一条——“门派不养废人”,他们必须向门派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换取成长的资源。   不管哪个门派,外门都是这样的存在。   这次的任务是啾啾自己接下的,陨星沉默了许久才同意让她去,并且皱了眉千叮万嘱:“以自身安全为主,不可莽撞行事。”   啾啾自是一口答应。   这会儿问世堂院子里正热闹,啾啾分了饺子,刚一转身,便看见棠折之站在院门外。   少年身影在晚风中有些寂寥,仿佛一只孤鹤,在冷淡天色中迷茫无助。   “……”   想了想,啾啾还是走过去:“棠师兄。”   棠折之微微一颤:“嗯。”   她已经不再叫他哥哥了。   他垂着睫毛,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很不好受,半晌才低下头:“……我来看看你。”   啾啾点头:“账簿你看了吗?我给的数字你觉得可以吗?”   她语气平静冷漠得仿佛在进行一场不太美好的交易——可不就是交易么。   棠折之更觉得空气压抑,呼吸之间总有些梗涩。   他其实不是想这样来的。   他想给她煮一碗世界上最好吃的煎蛋面,但是在厨房忙活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从小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在厮杀中能一剑封喉,能退敌除魔。可在厨房里,却连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分不清。   他折腾了好久,才煮出一碗面。   太咸。   棠折之不得不把它倒掉。又去折腾第二碗。   如此尝试好多遍,才勉勉强强做出份味道还行的煎蛋面——虽然实际上吃起来,还是只有酱油味。   丑是丑了点,好歹不齁嗓子了。   然后少年马不停蹄地来找了她,却被告知她不在。   棠折之就那样端了面,看着面一点点变糊,一点点变凉,热气仿佛抓不住的蜻蜓,在空中一闪而逝。   他觉得啾啾也就那样飞走了,再不回头。   最后少年沉默地,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碗酱油味的冷面。   “棠师兄?”   棠折之手指轻轻抖了下,视线稍稍聚焦:“阿鸠,明天到哥哥这边来……”   话没说完,忽然听见一声:“啾啾!”   苟七捧着碗,宝贝似的急匆匆跑出来——今天这顿饭,他和宁溪是特意赶回来的。   棠折之闭上嘴,薄唇一抿。   小个子犬耳少年已经快活地冲到了面前:“啾啾你看,这是珑鱼饺子!”   他防止周围人听见似的,狗耳朵抖了抖,警惕地转动几下,才压低声音:“总共只有十个珑鱼饺子,我和宁溪全做了记号。喏,这是我们刚才抢到的三个,都给你!”   啾啾面无表情,却明显高兴:“谢谢。”   她当面吃了个饺子。   犬耳少年应该也很想吃,小小的喉结滚动好几下,却只是笑眼弯弯地看着她吃。他仿佛贫穷人家的长子,懂事负责,小小年纪就肩负起照顾所有弟弟妹妹的责任。表情温柔。   “怎么样?”   “好吃。”   啾啾剩了两个还给他:“你和宁溪也吃吧。”   “不要不要。”少年大惊着抱着碗背过身,“我们吃过好多次了,你多吃些。”   “那你们一起吃一个?”   “都说了全部给你,我们不爱吃。”   苟七绽放出一脸傻乎乎的笑。   棠折之突然掐了下手心。   树叶在头顶温柔的摩挲,几颗疏星缀在穹顶上。   棠折之低低的:“阿鸠。”   声音很轻很轻,低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听见。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满脸无措,还有些恍惚:“我……”   对上苟七清亮的眼睛和啾啾空洞的瞳孔,他声音戛然而止,只是脑袋里乱糟糟地转。   明天他再来。   对,明天再给她带煎蛋面。   他,还是抱着丁点希望,希望啾啾依然是他妹妹的。 第34章 你在教我修仙?   棠折之的煎蛋面没有告诉任何人。   也没有人告诉棠折之, 他的面第二日依然送不到。   当他站在问世堂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啾啾已经独自一人下山做任务了的消息。   啾啾的目的地是东洮城。   这个城市靠近太初宗边界,也是与修仙界关联最少的一个凡人聚落。   这里的人与焦火山里明确知道有修士存在的村民不一样, 他们也拜佛拜神, 也会有忌讳与规矩,却没有什么特别虔诚坚定的信仰。   就像啾啾曾经所在的社会里那些普通人一样, 薛定谔的迷信。   所以他们并不信世界上有能修仙的人, 也不相信这些人会出现在凡人之间, 更不知道自己属于太初宗掌管范畴, 只知道东洮城是吴国边陲的一座贸易小城。   啾啾的穿着很普通, 白衣白裤。   但对于凡人来说还是太不一样,一路上不少人在互相交换眼色。   “瞧, 又来一个。”   “这是今天第几个了?”   “谁知道, 反正张府钱多, 请一堆牛鬼蛇神, 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嘘!小声些, 她听见了!”   ……   窃窃私语停了停。   啾啾木然地从坊间众人中穿梭而过, 径直走向目的地。   ——确实是张府没错。   他们收到的消息便是东洮城张府灵力奇怪, 疑似有邪魔之物, 危险程度未知。   危险程度未知, 这是个不太妙的情况。要么是妖邪之气过于斑驳混杂,要么是对方修为过高,巡查弟子摸不清底细。   这会儿张府大门开着,一副迎客的状态。门口站了个懒懒散散的小厮,正打着呵欠。   啾啾上前同他说明来意后,那小厮揩了一把眼角困倦的眼泪,一努嘴:“ 喏, 进去后顺着游廊往左走,拐进拱门,再穿过碎石小径,就能看见会客堂了。”   他倒是没怎么好奇啾啾的装扮,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眼皮都懒得撩几下。   啾啾按照他的指示找到正厅。   一进去,立刻明白了小厮的反应为何如此冷淡。   ——因为奇奇怪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有人披了个绿色大氅,额头上一只绿色的眼睛,画得栩栩如生。   有人穿着古怪蛇纹的花裙,眉毛上涂了红色颜料,眼线拉出好长一条。   还有人剃了个阴阳头,身材干瘦,一副谁也不爱理的高傲样,嘴里不停念着大悲咒。   整个一大型群魔乱舞现场。   啾啾一身白衣,一根平平无奇的长剑,在怪人堆里属实过于普通。   旁边有位背着风筝的女人过来和她搭话:“你也是修士?”   啾啾看了几眼女人背后的风筝,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折断的翅膀。   “嗯。”   “哼——”那女人上下扫她一眼,似乎觉得她不够显眼,也不够有实力,所以没什么攀谈的必要,顿时换了副口气,“你身为修士,怎么打扮得像个凡人一样?难不成是个假修士?来骗钱的?”   啾啾:???   对不起,我给你们修士丢脸了。   也许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那位阴阳头大哥也转过脸来,打量打量她,眉头一挑,傲慢地评价:“要想在修真界出人头地,仅仅把头发剪短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也要像我这样把头发剃一半,才叫合格的修士,明白了吗?”   啾啾:“……明白了。”   大兄弟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闭眼念他的大悲咒。   就在满头雾水时,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个拔高的声音,很生气:“我都说了,这个人没有问题,他没病我怎么治?”   这声音有点耳熟。   啾啾看过去。   紧接着,另一个更高的女声也飘了出来:“没病?没病那他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我看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江湖骗子,连心魔也看不出来!”   变声期男声吼道:“这根本不是心魔,心魔不是这样子!”   “那心魔是什么样子?”女声说着,扯了身边一位挂着笤帚的老头,“你说,这小厮是不是生了心魔?我不信你们所有人都是江湖骗子,看不出来!”   沃日。   这话怎么接?   那老头本来想说妖邪附体,被女声这样一堵,本来的话只好咽回肚子,在心里大骂了十遍,才皮笑肉不笑地接口:“是的呢。”   阴阳怪气的。   “你看你看!”女声立刻趾高气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江湖骗子?”   “我不是江湖骗子。”   “那你倒是找个人来证明你的观点呀,来证明这个浑身抽搐满嘴疯话的人,根本没问题呀!”   少年哪儿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争吵,一时被气懵了。   “我在藏雀山倒是有个好姐妹,她是真正的……”   “哟,藏雀山。”女声笑了,“我就是藏雀山的修士,你唬谁呢。”   “……”少年目瞪口呆,“你算哪门子藏雀山的人,人家根本不穿你这样……”   “那他们穿什么样?”   少年不吭声了,恼火地别开视线。这一转头,正好从人群的缝隙后,和啾啾对上眼!   一刹那,两个人呼吸都滞了滞。   空气仿佛凝固。   片刻后,啾啾下意识想要往阴阳头大哥身后躲一躲。   然而少年已经跳了起来。   “姐姐!”   他眼睛闪闪发光,仿佛看见仙女教母的灰姑娘,直接拨开人群扑了过来——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啾啾:……   变声期少年的“姐姐”两个字,发的像是公鸭在叫。   来不及躲,陆云停已经扑到了她脸上,半个月没见,他的思想还没有纠正过来,很有妹妹自觉地挽住她胳膊,说话声音都不经意放嗲了:“姐姐,你管管他们,他们欺负我!”   啾啾:……   这剧本不对!   你之前打擂台的威风呢?   让你学女孩子,又没让你超越女孩子,你这小白花一般的语气动作,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啾啾很为难。   陆云停虽然很自觉,但到底是个男孩子,个头比她高不少,身子也比她壮实,这样一大坨小鸟依人地偎过来,啾啾压力倍大。   “这又是谁?”里面那藏雀山的姑娘开了口。   听见她说话,啾啾抬眼打量了一下她这位同门。   同门姑娘倒是没有化奇奇怪怪的妆,长相偏男孩气,却又俏丽生动,讨人喜欢。唯一不能忍的是这一身鸡毛,腰上肩膀上头发上。   仿佛杰尼斯事务所的老土打歌服。   女孩胸口上还贴了一张符篆,是太初宗的灵血符纸,然而她并没有佩戴太初宗的门派令。   啾啾:“我是……”   对方打断她,恍然:“难道你就是他说的那个藏雀山的朋友——我的师妹?穿成这样?”   啾啾:……   对不起,我不配。   那女孩轻轻哼了一声,见她沉默不语,没再缠着一直问她身份,只是一甩头发,大大咧咧地挥手:“行吧,多说无益,你直接过来看看这小厮是什么毛病罢。”   人群自动分散出一条路。   啾啾这才看见陆云停方才与这姑娘对峙的地方还坐了个人。   一身下人打扮,二十多岁。脸色正常,唇色正常,印堂颜色正常,只是有些疯疯癫癫的,嘴里胡乱念叨着听不清的话。眼睛左转右转,偶尔全身抽搐几下。   陆云停跟着啾啾上前查看,压低声音:“我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异常。”   “确实没有。”啾啾回答。   也不是那女孩说的心魔。啾啾生过心魔,温素雪也生过,脸上都有魔纹纵横,魔气浩荡。哪儿会像这小厮这样清清爽爽。   “不过这府上倒确实有些古怪。”陆云停又道,“听说洗好的衣服上会出现手印,没人的房间蜡烛会突然点燃,屋顶上会有跑步声。刚刚我来的时候,院子里那口水缸确实是诡异地碎了。”   这个世界没有鬼。   鬼和他们不在同一个维度上,就好像他们一直想要努力修成的神仙也不在这个维度,平日基本见不到。   遇到作祟,多半是妖魔精怪在捣乱。   啾啾依然点头:“我也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一直在盯着他们。   不止一个东西,是很多。带着庞大的邪祟气息,让人颈后发凉。   啾啾和陆云停都有些沉默,正午艳阳在身后轻轻的晃,愈是正常,就愈是诡异。   他们这边迟迟没有动静,站着的姑娘终于忍不住催促:“喂,你们到底看好没有?怎么样?”   “他身上没有异常。”   啾啾的回应和陆云停一样。   女孩哼笑一声,声音扬高,很得意:“怎么就没有了?这么明显的心魔你都看不出来,还敢自称是我藏雀山的弟子!”   陆云停被质疑无所谓,但不可以说他好姐妹。他当即一抱胳膊:“你这个连半分修为都……”   话没说完,突然被啾啾拉住。   少女给他递了个眼色。   人潮从后面分拨开,缓步走上来个衣着正常的男人,布料华贵,头上戴的玉冠质地精良,应该便是张府的主人张顺成了。   张顺成长得细皮嫩肉,国字脸,模样挺顺眼,人也挺和善,对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远道而来,张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方才与啾啾对峙的那女孩率先摇头,挺起胸膛,一脸机灵:“张老爷也是为这府中怪事忙得焦头烂额,我等自然明白。”   张顺成对她笑了笑,虚擦一把汗,等目光落到地上还在疯言乱语的人身上后,立刻又严肃起来:“小福怎么样了?”   “受邪气影响,心魔傍身了。”女孩叹了口气,不过片刻后又一笑,“问题不大,我乔晓晓一刻钟就能解决完!”   “那有劳乔仙子了!”张顺成赶紧毕恭毕敬,“若能解决我府上妖邪,张某定当重金答谢。”   女孩抓抓头,嘿嘿直笑:“我又不是为了钱来的,别这样。先谢谢了。”   其余人顿时不服。   “小姑娘说大话,你一个人怎么能解决?”   “不是我说,老朽一出手,整个东洮城都要抖一抖。”   “这心魔我也能除,让我来。”   ……   满屋子奇形怪状的人都在乱推搡,再加上各种鸡毛各种貂皮,一眼过去生动诠释出一个词——鸡飞狗跳。   陆云停张大了嘴。   啾啾在他身边跟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偶尔眨一下眼睛证明自己还活着。   片刻后,乔晓晓吼了一嗓子:“停。”   然后在众人静默下来的瞬间,指着地上的小厮。   “那就一个一个来试吧。你们要真有本事就立刻治好他,治不好他就是没本事!”   她挑了挑眉,一抬下巴,毫不犹豫指了过来。   “你,就是你,这位自称来自藏雀山,本仙子却不认识的小师妹,你先来!”   ……   外面起了一阵风,海棠花的香味被送进厅堂,在头顶盘旋萦绕。   场上重新安静了下来,一双双视线看着这边,屏息凝神。陆云停不知不觉间又挽住了啾啾胳膊。   半晌,啾啾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治不好他。”   乔晓晓不出意外地笑一声,又指:“小公鸭,你来。”   草。   叫谁小公鸭。   陆云停磨了磨牙,很想还她一句死鸡毛,终究还是忍住了。   “治不了。”他粗声粗气。   “就说你们俩是浑水摸鱼。”女孩道,“张老爷,你可要擦亮眼睛了,这大堂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没本事却想分一杯羹的人呢?”   一句话,说的场上气氛极其僵硬,众人之间各怀心思。   之前的冷傲的阴阳头大哥不知道何时又到了啾啾和陆云停身后,这次拍了两个人的肩膀,摇摇头,宽慰道。   “凭你俩的修为,确实很难看出那小厮的心魔。但是不用灰心,只要你们勤加修炼,总有一天,也能达到我们的高度。”   啾啾:……   陆云停呆呆看着没有一丁点修为的大哥:“什么意思?”   他愣了愣,不可置信:“——你在教我修仙?” 第35章 要不,还是逃吧。……   一个下午, 啾啾和陆云停两个“江湖骗子”都在看诸位高人的行为艺术。   有人对小福吟唱了段阿弥陀佛,小福继续抽搐,陆云停打个呵欠。   有人给小福表演了个口中喷火, 小福毫无动容, 陆云停站起鼓掌。   有人在小福面前跳了支水袖舞,小福阿巴阿巴, 陆云停挥手叫好。   一开始啾啾还劝他不要太嚣张, 但是后来表演越来越精彩, 直呼好家伙的人越来越多, 啾啾也就面瘫着一张脸跟大家一起鼓掌了。   中途有位神人站那儿讲了个笑话, 小福伛偻着身子抖了抖,啾啾多看了几眼, 小福脸比刚才还要红润, 脖子上鼓了一根筋, 面色诡异。   ——像是憋不住笑了一样。   等讲笑话的大哥下去后, 小福才重新抬头喃喃自语。   整个会客堂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只有张顺成张老爷不太快活——虽然他也觉得大家的表演很有意思, 但目前, 没有一位仙人的能力起了成效, 难道说仙术也需要一定时间的挥发, 才能慢慢收获效果吗?   他感觉不到快乐了。   一大帮子人, 要么表演得大汗淋漓,要么看表演看得喜气洋洋,都忘记了自己了初衷。直到最后一位姑娘上台。   ——乔晓晓。   会客堂安静了下来。   这丫头看起来有两把刷子,一身鸡毛的打扮也很时髦,据她自己自己所说,她还是藏雀山上修行的仙子,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顺成也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少女身上了, 抹了把脸,收起满脸的忧愁,期待地看着她。   少女满脸严肃,抽剑稳稳横在面前,片刻后,猛地喝了一声,仗剑起舞!   剑光如游龙翻飞,寒光泠泠,虚实不清,变化繁复。   “这是……”陆云停皱起了眉,“你们太初宗的剑法?”   他依稀记得此前擂台比试时,那个叫棠什么的,用的便是这一套剑法和他打。   啾啾点了点头,沉声:“这是下九阶的基础剑法,也是我派弟子入门后必学的剑法。”   乔晓晓这套剑法使的不算流畅,但绝对不差,少说也练了半年了。剑招奇幻,少女英气娇俏,偶尔还有鸡毛洋洋洒洒飘落,几者相衬,愈发飘逸潇洒。   但是,没有任何灵力。   单纯靠体力在推动剑法。   想也知道不可能有灵力——毕竟乔晓晓身上,分明没有半点修为。   一套剑法舞完,少女跃起念了声“破”,剑尖直指小福面门,剑光自上而下稳稳滑落。随着那声娇喝,仿佛有枷锁被骤然斩断,小福猛地一震,视线瞬间恢复清明!   “我、我怎么了?”地上的小厮满脸茫然,左右看了看,“怎么,这么多人,你们都是谁?怎么穿成这样?修……修仙之人不成?”   啾啾&陆云停:……   修仙之人有被冒犯到。   你们到底对修士有什么误解啊!就算是最中二病的魔修,也不会这么穿啊!   “小福!”张顺成激动到声音高了八度,大步走上前来,“你怎么样了?”   “老爷?”   小福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行礼,“奴才见过老爷。”   张顺成扶起他:“你感觉如何了?”   小福挠了挠头:“什么如何?我怎么了吗?——对,我为什么会在会客堂,我记得我之前正在准备晚膳……”   看样子是恢复完全了。   张顺成倒不是关心一个小厮的身体情况,只是关心他偌大一个张府的异象能不能除。瞧见小福状态良好后,当即转身对着乔晓晓一拜:“仙子当真神通了得,还请仙子帮帮我张府!”   乔晓晓摆摆手:“好说好说。”   她揉揉肚子。   张顺成立刻会意:“张某已叫人备好晚宴,咱们席上说话!”   说完,又转脸看看其他人,拱手道:“也多谢诸位高人来我张府相助,不嫌弃的话,还请大家一起移驾惊鸿园,府上自有好酒好肉犒劳诸位义士。”   看来张家这钱是赚不到了——不过在这里享受一下也不亏。   众人中稀稀疏疏响了几句抱怨,片刻后,乌泱泱一片人朝外挤去。   ……   晚饭的时候张夫人也出现了。   张夫人三十多岁了,模样姣好大方,是在啾啾那个时代会被称为大骨量美人的类型,虽然为人有些冷淡强势,但修养很好,并不会冷待客人。   唯独在和张顺成说话的时候,会皱着眉,过分的疏离。   席间张顺成将府里发生的怪事都给说了一遍。   “一开始是巡夜的府卫说看见有个黑影进了棋儿房间,还以为家里遭了贼,结果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后来是照影园的花草一夜之间齐齐枯萎,我找花匠补上过,但前两天棋儿生辰,花草再次枯萎了。”   “再后来,怪事就越来越多。”   “有时候窗子关上会自己打开,有时候园子里的秋千会莫名荡来荡去,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样,还有晾着的衣服被剪碎。”   说到这里,张顺成摇了摇头。   “太多了。现在府上因为这些事,已经开始人心惶惶。张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是闹鬼没错了!”乔晓晓拍了下桌子,很确定,“怪不得我一进府就感觉到一股阴凉鬼气。张老爷,你如实和我说,闹怪事之前,府上可有发生过什么……命案?”   “这……”   张顺成迟疑了一下。   他现在满心慌乱,正是对乔晓晓佩服得紧的时候,闭了闭眼,露出些许迟疑之色,片刻后,还是说了。   “十几日前,府上走水,死了个……奴婢。”   张夫人突然凉凉笑一声。   啾啾本来还想着,张夫人这种修养极好的人,在外人前对丈夫露出疏离之色,已然不像是她会做的事——不是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   没想到还这么不给面子。   张顺成敛了和善的笑,眸中隐隐多了些愤然,闭上了嘴,沉默地端起酒杯。   啾啾和陆云停互相看了一眼。   烛火倒影在亭外碧湖上摇曳,被风吹皱,颤颤巍巍往外扩散。正暗潮涌动时,又有串轻快的脚步从外面跑了进来。   “爹!娘!”   一瞬间打破空气中的僵硬。   一个穿了玄色袍子的男孩风风火火闯进来,七八岁大,腰间玉饰玛瑙相撞,激起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响。   男孩一阵风似的扑进张夫人怀里。   “娘!陈府那陈二今日拿了把白玉小刀同我们炫耀,说整个东洮城只有他才玩玉刀,属实可恶。我也想要把玉石小刀,不要白玉的,要比陈二好,要翡翠的!”   这应该便是张氏夫妇的儿子张熠棋了。   张夫人揽住儿子,柔声应了个“好”,当即招来关管家吩咐:“年伯,你可听见少爷吩咐了,替他办好罢。”   管家恭恭敬敬应承。   看来这孩子平日里没少被溺爱。   那张熠棋得了把翡翠小刀还觉得不够,抬头环视一圈,好奇道:“这些人便是爹爹今日请来的能人异士?”   他说着,从母亲怀抱跳出来:“你们都会些什么?让我瞧瞧!”   说着,他随便一抬头,态度轻慢:“就你罢!”   烛火在湖水上被吹皱又被碧波推回,安静之中,众人都有些尴尬,阴阳头大哥甚至怜悯地说了声“别呀。”   ——张熠棋目光指向的方向,又是啾啾。   阴阳头大哥摇摇头。   大家都是江湖骗子,混口饭吃不容易,这两个刚入行的小新人下午已经受到社会的毒打了,再让他们继续尴尬下去,就会消磨他们工作的积极性,对行业的热爱性了。   不太好。   不过也没办法,在一大堆群魔乱舞中,就啾啾和陆云停两个装束稍微正常些,正常得扎眼,反而显得不正常起来。   陆云停一个男的有什么好看。   倒是那姑娘,虽然一头叫人忌讳侧目的短发,瘦瘦小小的,可容貌当真是一等一的。愈是没有表情变化,愈是没有神采光亮,就愈是像异域商人曾经展示给众人的人偶。   不会笑也不会哭,就保持那个动作坐在架子上,美丽又诡异地看着众生。   “我不会。”   就连说话也像人偶,声音干净,还带了点没完全成熟的稚嫩,却淡淡的,毫无感情起伏。   啾啾说:“我不会你想看的那些东西。”   对上啾啾的眼睛,男孩顿了下,就算刁蛮任性,背后汗毛也忍不住竖了竖——太像死物了。看久了感觉会被拖入死寂的深渊。   “嘁。我就说爹爹肯定会找来骗子。”他不知为何生出些畏惧,吞咽一下,嘴硬地小声嘀咕一句,换了对象,“那你来吧。”   “……”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张熠棋找上的是乔晓晓。   乔晓晓正在喝着酒幸灾乐祸,一听矛头指到自己身上来,顿时不乐意了,侧目瞟向张老爷。   哪知张老爷非但没能意会,反而沉吟一下,小心翼翼的:“乔仙子,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啊?”乔晓晓扬起声音。   张顺成以为她没听清,给她比划:“那个,对,就是那个!”   旁边诸位奇装异服都在给她递眼色:小姑娘,演吧,拿了那么多钱,基本的服务精神要有的。   “……”   ——啊?!   谁和你们一样!我可是会真本事的!   乔晓晓一张英气的俏脸又青又红,静默地坐了几秒,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大胆!我来你张府是帮你解决妖邪的,不是来供你们取乐的!”   此话一出,振聋发聩。   张顺成吓得身上一抖:“我不是……”   张熠棋也被喝得倒退一步。   男孩从小被溺爱着长大,还没人敢接二连三忤逆他,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我看你明明也是什么都不会,就想骗我爹爹的钱,还说的这么堂而皇之。”   “你、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乔晓晓瞪大了眼,一甩袖子:“既然如此,你们张府的事我便不管了,张老爷,您还请另寻高明罢!”   “别别别!”张顺成顿时慌了,懊恼不已,给管家递了个眼色,把又叫又闹的张熠棋哄走,又赶紧安抚乔晓晓,“仙子莫气,是小儿无知,唐突了仙子,回头张某定好好收拾他。”   如此好话说了几轮,乔晓晓才面色稍霁,哼了一声,重新坐下。   ***   晚膳之后,张顺成开始带着众人参观张府。   按理说带乔晓晓一个人探查一遍就可以了,但张顺成大抵是真被府上怪事给缠怕了,现在纯属一个急病乱投医的状态。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乔晓晓,也没有完全放弃其他人。就算知道来人中有不少滥竽充数的,也顾不得那些了,只求众人当中有几个真有本事的,能解决府中的人心惶惶。   “这里是下人房,倒是没出现过太多怪事,就是有天半夜,一间居所的窗户被莫名扔了许多石头。”   整个张府都很怪异,被视线注视的不安从走进张府那一刻,一直持续到现在。   下人房这边也有,却不强烈。   “嗯——”乔晓晓闭目掐着指尖,“这间屋子,我确实感觉到了残存的鬼气,很残暴。”   张老爷擦擦汗,继续带他们走。   “这里是夫人的居所,夫人说夜里模模糊糊看见帐子外站了个人。”   乔晓晓:“夫人的居所?张老爷没与夫人住在一起?”   张顺成好像不愿提这个话题,脸上带出些冷硬:“近来府上事情太多,我便暂且住在了书房。”   他想了下:“书房也发生过两件怪事,第一次是书房门被莫名踹了几脚。”   说起这个,他至今心有余悸:“那踹门的力道极大,我见窗户还开着,生怕那东西从窗外进来了,便赶紧去关窗子,然而却看见——窗外一个人也没有。”   “明明门一直被踹,却没有任何东西站在门外。你说奇不奇怪。”   他又擦了一次汗,至今回想起那个画面还觉得可怕。   乔晓晓沉吟道:“那第二件怪事呢?”   “第二件是我晚上头昏脑涨,出去走了走,不料刚出门,书房门便砰地关上,并且,被反锁了起来。直到第二次天亮才重新打开。”   张顺成摇头:“那日我在园中站了一宿,天亮时,眼睁睁看着门自己打开的。当真是诡异至极。”   乔晓晓摸了摸屋外光滑的木柱,摇头:“这里鬼气确实强烈凶狠,只怕是个厉鬼。”   厉鬼二字出来时,正巧朔风乍起,穿过庭院,猛地灌上来,春寒料峭,吹得人头皮发凉。   只听风声呼啸而过,无人吭声。   陆云停挽着啾啾的手一紧,两人俱是心里一沉。   一瞬后,少年先行问出了口:“张老爷,这院子可出过什么怪事?”   “这个……”张顺成扭头看了一眼,“这便是照影园。”   是花草枯死过两次的那个院子。   啾啾透过拱门往里看去,现在花草还没来得及补种,褐色的泥土裸露在外,几颗枯树伫立上方。   看得出都是多年老树了,树干粗大,枝桠繁多,上面还留着不少鸟巢,枯死了着实可惜。   “这园子可有什么不妥?”张顺成观察着两人的脸色。   陆云停看了眼啾啾,脸色不太好。   “是有些不对。”少年慢慢说。   问题太大了。   满园魔气,充沛得几乎扑出来,非常强悍。   仿佛海中巨浪,滚滚翻涌而来,再狠狠拍碎在山崖上。那种深不可测的仿佛遮天蔽日的压迫感,会让修士不自觉在此感到畏惧。   张顺成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乔晓晓也问出声。   陆云停心里有所思量,只是拧着眉,不再多言。   乔晓晓挑了挑眉。   故弄玄虚。   片刻后,她狡黠地笑了笑,指向前方,露出一副深沉的模样:“依我看,这前面才叫不对劲!”   这话一出,张顺成顿时脸色大变,呼吸一滞。   少女指向的是一道棕木花门后的庭院。   “那里是——”张顺成失声。   乔晓晓替他把答案说了出来:“那里是,失火,死了个奴婢的地方。对不对?”   ……   春波园。   受灾很严重,整个院子走进去只剩下一个印象,便是焦黑。漆木柱子也好,门上铜环也好,砖石墙壁也好,全都被烧成了黑色。靴子踩上长廊,便是一阵咯吱咯吱的响。   “玲珑便……死在这屋里。”   张顺成有些失落,说话间还顿了顿,尔后视线不经意往外一挑,看向的方向——是张夫人的居所。   啾啾眼睛黝黑,安静地观察。   乔晓晓已经闭上了眼睛,不住摇头:“是厉鬼,是厉鬼。死状凄惨,还满心怨恨,现在四处游荡着想要复仇。”   “复,复仇?”   “找害死她的人复仇!”   张顺成一哆嗦:“那怎么办?”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且过来细细听着。”   少女招了招手。   趁着他俩说话的空隙,陆云停和啾啾在死了人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地上有一团特别黑的痕迹,想来人便应该是在那里被烧掉的。   “这里也有魔气。”啾啾指尖沾了点焦灰,细细观察一番后,才将它吹掉,“还有灵气。”   陆云停蹲着,凑近了她一起看:“这死去的奴婢修仙不成?”   “这个可能性很低,”啾啾说,“这里灵气很低,屋里并没有其它聚灵之物,想要修行实在是太难了。更何况,她若真是修士,不会连一场火灾都逃不掉。”   修士和凡人之间的差距远远超过了金丹期和筑基期之间的差距。哪怕只是炼气期修士,寿元也会增长百年,更别说身体能力。   要逃掉火灾很轻松。   除非,她是被人杀掉后扔进火场中的。   这府上古怪太多,不仅仅是妖魔,还有人心。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陆云停干脆不想这个了,用胳膊肘戳戳啾啾,转移开话题。   “刚刚照影园那股魔气你感觉到了吗?”   啾啾:“嗯。”   陆云停:“我用洞察术看过了,那些魔气有筑基期,有金丹期……”   他顿了顿,面色极其凝重,手指不自觉抠了一下,声音更低。   “还有,元婴期。”   啾啾垂下睫毛。   不怪巡查弟子带不回具体消息。这张府里不仅魔气斑驳,还有巡查弟子根本看不破的高深修为。   她一动不动。   陆云停倒是很清醒:“我现在刚刚筑基。那些筑基期魔物,我俩联手的话,要对付下来应该可以。但金丹期就很悬了。元婴期更不用说,那不是我俩能对付的东西。——要不,还是逃吧。”   这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陆云停那一身的毒囊、护命之术、御敌之物……都是因为他清醒,明白死亡随时会降临在身上,所以必须要绞尽脑汁保护自己。   倘若保护不了,那就只有逃跑。   毕竟生活不是想当然的话本子,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少年意气,就能胜利活下去的。修仙之路美丽却残酷,天真且热血的人一般都死得最早。   见啾啾许久没说话,他又撞了撞她。   “你在想什么?你难道还想这些东西打一场吗?”   啾啾确实在想,有没有合适的阵法能够用在这里。   如果没有怎么办。要找谁来帮忙。   片刻后才慢慢收回思绪,很平静:“我在想,洞察术,沂山派的五阶仙术,内门弟子才可学习。你——是沂山派的弟子?”   陆云停一愣。   “不是。”   他沉默了好几息,才在啾啾漆黑的瞳孔里挠了挠头:“……是。”   “以前是。”少年笑了,“但后来我看书上说,沂山以外的男性不用担心被女人掳掠强|暴。所以我就叛逃了。现在我是个散修。”   “对了,门派小较那天,我本来是偷偷跟着青莲山庄的刻相大师进藏雀山的。没想到打完擂台后,被你们巡逻弟子被发现了,将我赶下了山。”   “害我准备的一坛好酒都没用上。真是晦气。”   怪不得他说准备结拜,之后却没了影儿。   啾啾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怪不得他这么擅长当妹妹,因为这是沂山派教给他们的本能。   信奉蜂后,以女为尊。   就算陆云停叛逃了,渐渐不再畏惧女性了,但也会在与女性朋友结交时,记起他们幼年时学到的第一个技能——   取悦女性。 第36章 随业报应,落在恶趣。……   “骗子。”   小福万万没想到, 穿过庭院时会脑袋一疼,听见这样两个字。   他喉咙里哼的调子骤然一停。   “咚。”小石子砸在他脑袋上,又落到地上, 咕噜噜地滚到他脚边。   一枚小小的、很普通的鹅卵石。   小福不由得抬起眼, 张望了一番:“谁?”   没有回答,只是第二枚石子又砸了过来, 力道比刚才重了一些。   “骗子。”   “谁?!”小福扬起声音, 有些生气了——刚才那下砸的还挺疼。   “骗子。”第三枚石子也扔了过来。   小福彻底生气了, 环视一圈, 大声道, “哪位义士在拿小的寻开心?小的可有做错了什么?爷可否现身说话?”   他第一反应便是叫的义士。因为那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又有些稚气, 又有些朦胧, 想来不是府上的人。   “你做错了什么你不知道吗?”那声音问。   什么意思?   小福脸色一沉, 皱起了眉。   有人发现了?   不不不, 怎么可能——他与乔晓晓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 不可能会被发现的。就算是他演技不好, 露出什么破绽, 那顶多也是惹人怀疑一下……   怀疑便只能是怀疑。邪祟之事、脑子里的病, 便是大夫也看不明白, 谁说的清楚。   更何况那堆“能人异士”在他眼前表演了一个下午,恰好说明了他们并没有真本事,全是一圈跳大神的骗子术士。   要是真对他与乔晓晓之间的事有所发现,还用得着现在才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诈他么?   对,诈他。   正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诈他。   小福沉住气:“小的听不懂爷在说什么。小的可是哪点惹爷不开心了?”   “你心里清楚,你骗人了。”那声音也不高兴了, 紧接着砸来第四枚石子,“骗子。”   小孩子的声音在庭院回荡,密密麻麻,蚁群似的。随着那声音,大把的石子儿快速砸来。   “骗子。”   “骗子。”   “骗子。”   每一声一块石头。   声音愈来愈急促,小石子儿也愈来愈多。不消片刻,小福身侧就已经落了一大堆。一颗石子儿不算痛,可一堆石子儿砸在身上那滋味就不太好受了。   小福双手挡着脑袋,心里鬼火乱冒:“谁……!”   刚吐出半个字,嘴唇便被石头砸到,小福猛的闭上嘴,生怕自己不小心将它们吞进肚子。可突然又浑身一抖,心里冒出一股寒意。   不对。   这不对啊。   就算是有人怀疑他,想要诈他,甚至想要严刑拷问他,也做不到这样呀。因为那些石子儿——   小福抱着脑袋,惶恐地睁开眼。   额头上、后脑勺、腰上肩上,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方向。   谁能做到这么短时间内,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朝他发动攻击呀!   “骗子!”   “骗子!”   “骗子!”   稚气的声音本来就高昂,过了一会儿,已经不止是高昂,甚至变得尖利。仿佛锐物刮动铁锅,留下一阵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震颤,难受得头皮发麻。   夜色浓稠,院子里灯全灭了,连个府卫也没有,安静又吵闹得不正常。   耳朵里塞满的只有尖叫,石子儿落地声,和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几乎快要跃出胸膛,震响在耳边,让他脑袋嗡嗡嗡地抽搐。   别叫了。别叫了。   那声音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甚至慢慢逼近了他。   从拱门到花坛,到灌木,分不清具体哪个方向,四面八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潮水似的几乎快要让他窒息!   “别叫了!”   小福终于尖叫一声,爆发似的猛地挥了下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赶走虚空中看不见的敌人!   他拿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往自己院子奔去。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   难道张府里当真有什么邪门的事?   小福心跳已经快到听不清楚。   他本来是不信的——这种事情就像传说故事一样,是哄人的。从头到尾大家都说的是“我听说”、“隔壁的丫鬟说”、“隐约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邪门的事大抵都是,有人放了个雏形,然后其余人去编撰丰满这个雏形。   什么衣服剪碎、半夜砸窗,听起来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   怎么可能真的发生!   但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福浑身都在颤抖,好不容易瞧见视野里有了光,一位下人站在院子里打呵欠,他急忙扑了过去,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那个人!   “救、救命!”   一开口,小福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惊恐到扭曲。   “小福?”那人一抬头,被他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脏?你怎么在发抖?你又犯病了?你不是被治好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很烦,却让小福感到了安心。   他抓住的那只手很温暖——是活人。声音也是他认识的声音。   他是不是逃出来了?   小福抖了半天,胆战心惊地抬首左右窥察一圈,终于渐渐恢复,却还是止不住心悸与喘息,抓着那人不放。   “你没事吧?要不再去求乔仙子看一看?”那下人关切道,看起来也有些害怕。   小福慢慢摇头:“不用。”   屋里的烛火很明亮。他一点点松开手。   擦了擦汗,又往身后看了一眼,才勉勉强强小声道:“我……我只是太累了,睡一觉便好。”   对,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怎么可能会有那么邪门的事。   小福在下人房里坐了一会儿,才爬上床睡觉。没事,明天醒过来恢复精神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闭上眼。   其他人也窸窸窣窣爬上床,又如往常一般,互相开开玩笑,或是关心关心小福身体,问他魔怔时看到了什么,再或是讨论一下隔壁院子的丫鬟。   最后渐渐安静下去,都沉入梦乡。   安静得诡异。   小福也翻了个身,裹紧被子。   睡觉吧。   他想着。   不料,就在这时,轻轻的,“咚”的一声。   他脑袋又被砸了一次。   小石子滚落到他枕头上,沐浴着月光,也滚落到了他惊恐的目光中。有什么顺着小腿一点点爬上来,寒气逼人。   “骗子。”   那声音乍然附在他耳边说。   ***   第二日,小福是连滚带爬冲到众人面前来的。没等说话,就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发抖,声音里也带着颤。   “老爷!求老爷恕罪,小的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众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顺成皱眉道:“你起来说罢。”   小福却不敢起来,匍匐在地上满脸惊恐,说话也颠三倒四。   “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骗老爷了,小的是骗老爷的!”   乔晓晓一愣。   走南闯北的江湖骗子们什么阵仗没见过,四周众人当即互相看了看,心里都有了点数,不外乎就是那么回事。   果然,小福哆哆嗦嗦地说了。   “小的、小的与乔、乔晓晓,乔姑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只是小的家境贫寒,家中兄弟众多,只好卖身到张府来、来伺候。府上出了这档子事后,小的便与乔姑娘串通好演了这一出,想拿到钱,给小的……赎身。”   “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老爷。小的罪该万死,还请老爷宽宏大量,饶了小的!”   小福一口气把能说的全说了。   乔晓晓冷到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童年玩伴。   周围人倒是见惯不惊,连张顺成张老爷都只是抹了把脸,似乎被骗习惯了,没必要意外。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不是不计较,而是现在没心思去计较。   好不容易抓住点希望,那希望又从指缝中溜走。就像照影园的花,寸寸枯萎,人的灵魂也就那样枯萎了。   乔晓晓还不敢相信,颤声:“小福……”   小福顿时一抖:“别怪我,别怪我。”   他不敢看乔晓晓,背对着她,声音畏惧:“这府里,是真的邪门。那东西找上我了……我、我不敢了!”   那东西?   张老爷坐直了身子,“站住,那东西,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当、当然是这府上的妖邪!”小福快哭了,又开始抖,“小的知道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张顺成听得烦躁,喝道:“那妖邪究竟是什么?”   “小的不知,小的没看见,求老爷饶过小的!”   问也问不出有用的信息,小福翻来覆去就只有这几句话,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张顺成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一旁的府卫将小福带了下去。   少了这个焦点,场上的视线便全凝聚在了乔晓晓身上。   “我就说他什么都不会,只是想骗爹爹的钱嘛。”张熠棋抬着下巴,居高临下。   乔晓晓脸色白了几分,抿了抿唇,抬起头,露出认栽且大无畏的神情。好像是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认为自己错的有多严重。   张夫人呷了口茶,看完了这出,才不紧不慢道:“老爷准备怎么办?”   张顺成连说话都快没了力气,声音沧桑:“年伯,安置好乔姑娘。”   ——安置?   这话一出,四周的江湖骗子面面相觑。   安置?啥意思?安置好乔姑娘?是让她继续在府上继续住下去的意思?可……张老爷不是已经知道这乔晓晓骗人了吗?   乔晓晓突然一抖。   众人也突然一默——安置——难道说的是,把她安置进坟墓里?   ……   满屋子腾腾的饭菜热气突然变得冰凉,凉意一直渗到皮肤深处,在骨髓中涌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时没人吱声。   年伯面色无恙:“乔姑娘,请随小的来。”   乔晓晓也是害怕的,小脸雪白,唇抿得更紧,站得笔直,却并不动。   “怎么,你还辩解什么?”张熠棋问。   乔晓晓瞪了他一眼。   主位上两人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这里了,张夫人慢声细语问:“这府内邪祟,老爷准备怎么处理?”   张顺成手心蓦地一捏,眼睛上布了血丝,几乎愤起:“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张夫人淡淡的。   在她平静的目光里,张顺成声音噎了噎,最终没了后半句。他扶住额头,又给年伯打了个手势,让他赶紧把人带走。   年伯上前一步,正要催促,却听那少女突然扬声道:“等等!”   “又怎么了?”张熠棋不耐烦。   乔晓晓那张带着点大大咧咧男孩气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慌乱,反而十分硬气,理直气壮:“我承认,我确实和小福串通好了,想要拿到张府的钱,救我的朋友。”   乔晓晓觉得“骗”这个字说不出口,所以改成了“拿”。   “我那时只是想救我的朋友而已。”她挺起胸膛,“但是现在,我准备救你们所有人!”   “——谁说我不会驱魔除邪?”   她说着,抬起手。   这次大家都看清楚了,少女没有任何故弄玄虚,坦坦荡荡,手心上浮现出几道细细的绿光,明亮美丽。   随着一声“去”,那绿光划破长空,稳稳插在了木桌上!   叮叮当当——   竟是一排木刺!   ***   啾啾和陆云停这会儿还蹲在照影园外研究阵法。   他们没去吃早饭,没进会客堂,自然也没有看到早上这一出好戏。   照影园里魔气太强,他们不敢贸然闯入——因为他们能察觉到魔物的魔气,魔物也能察觉到他们的灵气。   他们连在府上使用灵力也有所顾忌。对于妖魔来说,修士的灵气比什么都要香甜。   就怕灵气翻涌,打草惊蛇。   所以得想个办法,悄无声息地进去,摸清情况后,又悄无声息地出来。   一些法器倒是可以隐匿人的踪迹或者修为,但阵法——并没有那样的阵法。啾啾唯一能想到的有类似作用的阵法便是去灵阵。   “你这个根本不是类似作用,相差也太远了吧!”陆云停吐槽。   去灵阵和聚灵阵的作用正好相反。   它是将阵内所有灵物的灵气驱散干净,暂时变成赤条条的□□凡胎。有些体修门派比武时会用上这个阵法。   “我觉得太危险了。”陆云停说。   去灵阵可以去除修士身上的灵气,却不能去除魔物身上的魔气,也没有任何能够去除魔气的阵法,倘若有,陆云停和啾啾早就上前近战对A了。   这就意味着,如果魔物对凡人并没有警惕之心,他们有几率全身而退。   一旦魔物是无差别攻击凡人和修士,他们在照影园里可以不做任何抵抗,直接暴毙。   “怎么想都很危险。”陆云停搓手。   啾啾也认同,点了点头:“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有。”陆云停斩钉截铁,拍着啾啾肩膀,一脸沉重,“咱俩逃跑吧。”   啾啾:……   除了去灵阵,也要准备其它东西。确定魔物巢穴位置后,要布置的伏邪阵。以及确定魔物类型后,用来压制魔物的药品和毒物。   估计得准备个好几天。   等两人晚上回去时,府里风向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乔晓晓被奉为了晚宴的座上宾,不止是张老爷,连他那不可一世的儿子张熠棋,也满脸崇拜地望着乔晓晓。   “只有乔姐姐才是真有本事的。”那小屁孩居高临下地盯着下方,“你们都是群废物。”   废物这两个字让啾啾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昆鹫也喜欢这样骂人。   小纨绔们都喜欢这样骂人。   但这一次,张老爷没有劝阻,江湖骗子们也都讷讷没有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陆云停随便找了个人问。   那脑袋上别了把扇子的兄弟怯怯看了眼座上,压低声音:“这张顺成……怕是个疯子罢!”   ……   从那大兄弟的话里,啾啾和陆云停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张家不是做慈善的,张顺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和善憨傻。之所以不加甄别、来者不拒,是因为他打一开始便明白,这趟里面必然有人浑水摸鱼,滥竽充数。   所以他连知道被乔晓晓欺骗后,也很平静。   ——他都计算好了,这一趟,只许进,不许出。   管你是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能够解决问题,皆大欢喜。   是骗子,那代价便是和张家人困在这府上,要死一起死。   这么多府卫,可不单单只是用来看家护院的。   那么现在形势就很明白了,众人之中,唯一有点本事的便是乔晓晓。   这个昨天还被他们认为没有服务精神的少女,现在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这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必须唯她马首是瞻。   啾啾他们回来之前,正好是张熠棋与乔晓晓让众人坦承完自己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没有本事的时候。   “这府上厉鬼狠毒,有本事的请自己保护自己,没能力自保的,我才庇护。”   这是乔晓晓说的。   还能怎么办?   谁都不想死,当然只好承认自己没有本事了。   张氏夫妇便坐在座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出闹剧。张熠棋倒是兴奋,黏着乔晓晓不放。   这很正常。   张夫人目光滑过。   乔晓晓和张熠棋接触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少女不是大家闺秀。想来也不是,毕竟和小福那样的下人从小玩到大,能是什么大门大户出来的人呢?   她像只小野猫一样,狡猾机灵,睚呲必报。在江湖骗子们那里受了气,现在就要张牙舞爪地讨伐回来。神气市侩,却生动可爱。   张熠棋现在年纪小,把这小姑娘当成个新鲜的玩伴,倒是没什么问题。再大些若还是黏着这样的姑娘,那他们当父母的就得阻止了。   “你去哪里了?”   啾啾和陆云停正听着那大兄弟抱怨,座上的张熠棋突然发现了他们,手一指,大声道:“乔姐姐说了,现在府内危机四伏,平日不得到处乱跑,免得徒惹祸端,你们怎么听不懂话?”   这小兔崽子。   陆云停还真不怕和人吵架,在他们那尔虞我诈的沂山派,从小兄弟间别说吵架,就是相互残杀,也很正常。   他笑笑:“我们去看你张府还有没有救了。”   “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陆云停冷笑,“没救了,烂透了,烂到小纨绔身上了。”   应该是骂人的话。张熠棋脸色一沉,又对上啾啾的眼睛,依然死黑。   他突然想到自己昨日那些莫名的畏惧,顿时为自己的怯意感到了些许丢人和愤怒,扯扯乔晓晓的袖子。   “乔姐姐,我记得他们俩还没有盘问过。也测测他们!”   乔晓晓点头:“说的倒是。”   这两人她还记得。古古怪怪的,一直拆她台,怪讨厌的。小小欺负一下也不为过吧,只是小小地挠他们一下而已嘛。   嘻嘻。   “你们,老老实实说罢,到底有没有本事?”   这俩孩子才刚回来,可能还搞不清楚状况,不能让他们因为一时嘴硬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年纪这么小,以后路还长着呢。   陆云停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有人比他们先一步开了口。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这俩孩子都是我徒弟,也是跟着我行走江湖的,实在是对不起!他们……他们自然也需要乔姑娘的庇护。”   “谁是你徒弟?”陆云停一愣一愣的,话没说完,嘴巴就被一只臭烘烘的手捂住,那阴阳头大哥附在他们耳边,小声道,“别说了,大家都不容易,忍一忍,我也是在帮你们。”   “那就是承认你们俩也没本事了?”张熠棋高声问。   阴阳头大哥也不高贵冷艳了,不停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乔姑娘,你看……”   “知道啦,”乔晓晓只是想小小地损一下对方,见好就收,舀了一颗肉丸子送进口中,大大咧咧,“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了,别给我惹事。”   说完又扬起声音。“我们这一阵大张旗鼓的,不知道有没有惹怒那厉鬼,不过,我确实感觉到鬼气变强了……今夜我会和府卫一起在院子里巡查,你们都待在屋里,绝对不许出来,明白了吗?”   众人唯唯诺诺地答应。   晚膳继续。   ……   张府没有那么多客房供这一帮乌泱泱的江湖术士们使用,少不得要几个人同睡一个屋。啾啾便和另外三个个小姑娘住一起。   平心而论,她很不喜欢和别人住一起。   因为不管是在曾经的世界还是现在的世界,她睡眠总是不太好。这么久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还是在钟棘识海里的那一次。   她自己识海要么寒风凛冽,要么冰冷锐利。小钟师兄怀抱却很暖和,识海又很温柔,待在那里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有——啾啾怕自己会在朦朦胧胧中无意识压住他,用牙齿割破他后颈的腺体,给他注入自己的信息素。   手段强硬地占有他,标记他。   毕竟在她意识清醒的时候,都咬了小钟师兄的手了。   没错。   ——啾啾咬他手指的时候,是醒着的。   因为牙根很痒。   被那股水蜜桃香包裹住的时候,她痒到不得不像一只小兽一般叼住他指尖,才稍微纾解一点。   而且啾啾明白,自己想咬的,不是他的手。   书上说,Omega的信息素会让Alpha产生生理反应,甚至暂时性影响精神状态、理智消散,都是很正常的事,不必害羞。   但不知道其他Alpha是不是受到刺激后都会产生那么强烈的生理反应。   啾啾很遗憾,她分化得太晚了,还没来得及和同学们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幸好,她没有在小钟师兄的颈后摸到那一块薄软的皮肤——这意味着小钟师兄没有Omega的腺体,不会被她强行侵占。   想也不可能有,毕竟她在这个世界里,也没有Alpha的腺体。   所以为什么小钟师兄那么香?   ……   这会儿屋里姑娘们都在为被困在张府而垂头丧气。   “早知道就不来了。”   “现在怎么办呀?那乔晓晓到底能不能对付厉鬼呀?”   “谁知道。反正这张府真不是个东西!”   她们一人一句,恨不得骂到张府祖宗十八代。   正说到兴头上,其中一人突然扬高声音:“你去哪儿?”   循声望去,却见那一直不声不响的短发姑娘眼睛比平日还黑沉,背了剑,正要推门往外走。   这会儿门开了一条小缝,春夜寒凉的风顺着那条缝隙往里一吹,众人心里都瘆得慌。   啾啾站住,转过身,平平的:“去摘鼠李花。”   那是种只在夜里开花的植物。   “你说的是那些江湖术士口中能辟邪的鼠李花?”   其中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姑娘皱着眉,声音一提:“难不成你还想着要采鼠李花帮助张府?”   “嗯。”啾啾承认。   她是来赚取感激的。这也是她进问世堂一大理由——她体内灵脉残缺,普通的引体入气修炼法,根本跟不上她想要的速度。她必须得道神双修。   在问世堂做任务,又能赚取感激又能赚取资源,对于她来说再合适不过。   她当然要帮张府。   “这张府这般不是人,你还想着帮他们。”说话的那姑娘冷哼道,“你也挺……的。”   啾啾歪了下头。   看口型的话,那姑娘没吐出的粗鄙之言应该是“你也挺贱的”。   但啾啾不觉得自己贱。她帮张府,张府感激她,助她修为提升,这是公平的交易。张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怎么也得让她修为提两个小台阶吧。   “乔姑娘都说了晚上不要到处乱跑。你不听劝告随便你,但一会儿我们要锁门,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我们可不想为这不是人的张府赔上性命。”   “哦。”啾啾点点头,也觉得无所谓。   她将门又推开一点,正要出去,想了想,还是说了。   “道修讲承负,佛修讲因果。随业报应,落在恶趣。”   “张府将你们困在这里,我没想通对还是不对。但你们趁张府危难,无视张府上下百余人命,撒谎骗钱,你们确实不对。”   “……”   那黑皮姑娘愣了愣,“噌”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你说谁呢?!”   她怒气冲冲:“你在装什么清高?”   说着,冲过来伸手要抓,却连啾啾的衣角也没碰到。   只听“咯吱”一声,门已经轻轻合上。   啾啾没有甩门,甚至好像连情绪都没受到半点影响,有礼有貌的,抽身扬长而去。   那黑皮姑娘鼻子差点碰到门上,胀得满脸通红。她跺了跺脚,眼里蓄了汪泪珠,暴跳如雷:“你们看她!” 第37章 退后。   等啾啾再回房时, 就不是三个人等着她了。   是四个人,多出来的那个,是乔晓晓。   少女俏丽的脸有些微沉, 一见她进来便立刻问出声:“你去哪里了?”   “摘鼠李花。”啾啾给她看了眼手上的东西。   然而乔晓晓并不想看, 只是猛地站直身子,怒气冲冲:“我说了多少次了, 不要到处乱跑, 不要给我添乱, 怎么你和那个……就是不听呢。”   啾啾明白了:“我叫钟啾啾, 他叫陆云停。”   既然是赚取感激, 名字一定要说清楚的。   她说的是这个问题吗?乔晓晓很生气:“每次都是你们两个,你们能不能听话一点, 不要让我分心了好不好?”   啾啾毫无波澜地看着她。   乔晓晓心虚了一下。   她确实是有些想要耀武扬威, 想要耍耍威风, 让大家都听从她, 崇拜她——哪个小姑娘还能不喜欢被众星捧月着呢?   但也未尝不是真的想要救大家。   前面她遇到的几次“闹鬼”, 都被她顺利解决了, 她也算是有些能力的人。   “不管怎么说……”乔晓晓被看得有些心虚, 不自觉改了下口, “你们要找死, 也不要拖累别人!别把厉鬼引来了,大家都因你们而死!”   “对!”其他几个姑娘也跟着附和。   现在讨好乔晓晓是首要任务,和她关系越好,活下去的几率就越大一分。   “你们既然急着送死,就离我们远一些,我们可不想跟着你一块儿丧命。”   黑皮姑娘的声音尤其大:“你不要住在这里了,你不怕死, 我们怕!”   她们给了乔晓晓一些底气,少女重新恢复了理直气壮。   啾啾想了一下:“放心,我们没有惊动那些魔物。”   魔物?!她说的是魔物吗?明明是鬼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人还在挑衅她的权威!   乔晓晓怒不可遏:“我看你们大胆得很!既然如此,我不管你们两个了,你们自己抱着鼠李花保命吧!”   “不用管我们。”啾啾也同意,略一思忖,又觉得科普一个小知识也不错,“对了,鼠李花不是用来保命的,是做成药汁涂在剑上方便穿破魔物皮肉的。”   这个人!她根本没把她说的那些话放在心里!   乔晓晓气结:“好好好,你们厉害,你们懂得多。”   她气笑了:“现在开始,你们和我们就是两路人。以后你们便是求我,我也不会再管你们!”   “……哦。”   啾啾觉得这样挺好。她其实回不回屋都可以,反正她和陆云停也不太需要睡觉。   这往后的几日,他们便彻底成了两拨人。啾啾同陆云停一道行动,其他人与乔晓晓一起行动。   有时候见着面了,乔晓晓总是冷若冰霜,故作无视地走过去。   那黑皮姑娘倒是会瞪啾啾几眼,有时候也背后说说坏话——毕竟,想要快速建立友情,在背后排挤另一个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不过这招对啾啾不太管用。   “那姓乔的丫头身上没有修为。”陆云停有一次托着腮和她说,“我确定没有,但她会使用术法。”   “她的剑有问题。”啾啾平静,“我早该想到的。她那把剑和温——”   她顿了一下:“和我一位师弟用的是同一个模具。我猜那把剑用的是灵物打造而成,本身便带一些灵气,可以供她临时使用。”   她甚至还猜那把剑,是从她曾经所在的木系内门拿出去的。   就不知道是哪个二五仔提供给乔姑娘的。   他们在树上,看乔晓晓穿过照影园。   这场景陆云停看得太多了,他幼年时也曾这样坐在树枝上,旁边是他大哥,眼睁睁的、笑嘻嘻的,看着他们家次子——陆云停的二哥,走进陷阱,炸成一团血雾。   “看清楚了。”陆家长子转过脸,定定的,笑着,“下一次我要除掉的,是你。”   这就是沂山派的生活。   陆云停突然看向啾啾。   少女黑色的眼睛也注视着下方,毫无波澜。他发现啾啾比他想象中冷血——那是种让沂山派的人天生感兴趣的冷血。   就好像她可以理解张府要困住骗子们一起死一样。在陆云停看不见的地方,她还能理解钟棘的杀戮。   至于啾啾本人——   她不会主动伤人。相反,她会救人。但她同时也是会在困境中冷静分拣出“可以帮的人”、“碍手碍脚的人”以及“可以利用的人”的类型。   如果换做更天真的人,一定会亲切热血地说“放着我来,我全都要救!”   而啾啾不会,她理智得可怕,大部分时候,她眼里只有自己目标。   老实说,一无所知的乔晓晓帮了他们很多。   这几日来气氛愈发压抑,府中魔气也愈发浓郁,甚至飘荡在了整个张府中,暗无天日。照影园则是魔气最强横的地方。   乔晓晓背着那把剑,优哉游哉地通过照影园,又或是傻乎乎地使用法术耍威风。   她灵气的每一次活跃翻涌,就像是轻轻触动那元婴期魔物的末梢神经。又因为她灵气过于贫瘠,不至于激怒对方,只堪堪引起对方的警惕。   啾啾与陆云停便总坐在这里,观察那魔气。   “魔气最动荡的位置一直在高处,基本可以确定那巢穴就在照影园。”陆云停能看到的东西比啾啾多,“但是很奇怪,每次都是那元婴期的魔气先动荡,其他魔气才跟着动荡。”   啾啾“嗯”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又是那元婴期的魔气,不知道是抗衡还是安抚其它的魔气,大家一起平静下来。”   一般来说,安抚的可能性大一些。便和自然界里那些动物一样,很多妖兽魔物也具有群居性,比如说紫革蛛、九节狼,由一个头领带领其它小妖兽。   “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陆云停摇头。   “反正明日便能看见了。”啾啾从树上跳下去,“明日正午,我进照影园。”   ***   第二日早上,啾啾和陆云停难得去吃了早饭。   见到啾啾后,之前的黑皮姑娘撇了撇嘴,立刻拉着其她年轻女孩,远离了他们这张桌子。   她们的小团体友谊已经建立了起来。   每次排挤啾啾后,看见乔晓晓若有似无的赞同,她们便有些得意。得到乔晓晓的青睐,便是得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今天这顿早膳,因着啾啾的加入,吃得格外诡异。   然而最诡异的不是多了个啾啾,而是少了个张夫人。   负责招待客人的当家主母,极为得体,每一餐都会准时会客。然而今日却不见踪影。   不止张夫人,张家的人,一个都不在。   直到快吃完,管事年伯才匆匆跑进来,顾不得擦一擦额上的汗,径直奔向乔晓晓。   “乔姑娘!”他上气不接下气,“快……夫人找您,出事了!”   场上顿时静得连落根针也能听见。   这几日,几乎所有人都见识了张府诡事,或是凭空落进屋里的蹴鞠,或是墙上突起的小手印,或是半夜的啼哭声——都有些心力交瘁,神经紧绷。   这会儿看着管事那又青又白的脸色,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心里毛毛的。   乔晓晓当即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跟着年伯往外走。   啾啾和陆云停也对视一眼,决定一起过去看看。   他俩站起来后,其他还在焦灼的人便都吃不下饭了,像是有了带头人,索性呼拉一下全都跟了过去。   一群人浩浩汤汤走向小殿。   这几日天气也便如这府中气氛一样,越来越压抑。明明还是初春,却玄沉沉的,仿佛暴雨将至,阴郁得厉害。   这些人是出不了张府。   啾啾和陆云停却能来去自如——他们身体能力比凡人强太多,张府的警戒对于他俩来说形同虚设。所以他俩很清楚,天色变化的只有张府。   一旦出府,便是春光烂漫,碧空如洗。   出事的是张熠棋。   前几日还趾高气扬的小纨绔,现在高烧不止,满嘴胡话。   “我是……假……”   “对不起,对不起……”   “娘,娘亲……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男孩脸上发黑,那双同张夫人很像的眼睛死死闭着,薄薄的眼皮下,眼球以极其疯狂的速度在转动,手指攥得死紧,偶尔还哆嗦几下。   “不,你不是我!”他突然发出一声高昂的尖叫,   这一声犹为尖锐,在宽阔的小殿里扩散,钻进耳朵,扎得人脑仁直抽,配着今日格外诡异的天色,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乔姑娘,”张夫人虚弱不已,“你可知道,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晓晓哪儿知道啊!   张熠棋眼皮下的转动,简直像漩涡一样,能把人的魂魄都拉扯进去。越是看,越是可怕。   与他这骇人的样子一比,她以前遇到的那些怪邪之事便像小儿科一样!   她心里也发怵,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她能对付的事。   少女犹自打起精神,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心虚:“这是鬼……”   “这是魔障。”   啾啾突然打断她,静静的:“他被困进魔物的幻境里了。”   乔晓晓飞快抬起头,下意识想要瞪对方一眼,让他们少在这里找存在感。却又在看见啾啾和陆云停凝重的脸色时,心里突然一沉。   ……他们?   她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张夫人急得六神无主,也顾不得是谁在说话:“那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这个还真不好办。   啾啾:“第一,他自己能从幻境中走出来。”   这不可能。   陆云停接口:“ 第二,魔物自己收回幻境。”   这也基本不可能。   啾啾:“第三——”   她顿了顿,“杀掉魔物。”   半空中突然落下一道惊雷,乍响崩裂,劈得人心惊肉跳。屋中阴暗得出奇,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人听见了唾液砸入胃里的声音。   他们听不懂,但他们直觉大事不妙。   “杀”那个字,重的像一把锤子抡下来。   张夫人思绪一片混沌,儿子这模样,让她脑袋乱糟糟的。   她只知道问:“那怎么办?”   乔晓晓看看啾啾,又看看陆云停,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场,咬咬牙,一把揭下胸口的符纸:“这个应该能帮他!”   “帮不了。”啾啾平静,“这的确是太初宗的辟邪符,但它只能驱逐弱小的精怪,破不了魔物的幻境。”   乔晓晓蓦地睁大了眼睛,微怔。   太初宗,辟邪符……用词精准。她真的懂?   不管了。   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乔晓晓不愿相信,她颤抖着,要把符纸贴在张熠棋身上。   也就在这时,又一道雷临门降落。   紧接着,忽地一声长鸣,由上至下,由远及近,猛然冲撞过来!   “砰”的一声!   一双双惊愕的瞳孔中,倒映出木屑飞溅的瞬间。   整个屋子都在晃,众人全是一颤,惊慌失措,还有些胆小的,尖叫一声,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只见那木门上,竟然多出了一只鸟喙!   黑色的,巨大,能轻易吞下一颗人头。   喙尖在阴森狂乱的天气下,散发出泠泠的光。   屋外整个世界都似乎乱了,飓风不止,空气混浊,不知道是雷光,是其它什么光,交替着不停闪烁,透过薄薄的窗纸,让这间屋子也跟着闪烁,勾勒出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人影。   “那、那是什么?”有人虚弱且惊慌地问。   黑皮姑娘也看了过来,带着哭腔:“晓晓!”   这一声,仿佛当头一棒,敲得乔晓晓头晕目眩。   他们都在等着她。   他们都在发抖。   而乔晓晓,自己也在发抖,腿肚子都在打颤,眼角甚至沁出了后悔的眼泪。   她没想到,她真的没想到,怎么会这么可怕?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可怕的,以前每次都轻轻松松对付过去了呀!   她懵懵懂懂间突然想到啾啾刚才那句“辟邪符只能驱逐弱小的精怪”,所以说,她以前遇到的,都是……弱小的精怪?   乔晓晓看着那只鸟喙,觉得死亡也像这只巨鸟一样扑到了脸上,要将她生吞而下。   “我……”   她嘴唇抖了抖。   “晓晓,想想办法呀,你不是会仙术吗!”   “我、我会去……”那本来揭下递给张熠棋的符纸又被她怔怔攥了回来,她如坠冰窖,连血液都是冰凉的,已经快要窒息,“我……我去看看……”   她几乎昏厥。   就在这时——   “退后。”   背后突然有人沉声说。   乔晓晓身子一震。   愣住。   众人都是一愣。   狂乱诡谲天色之中,那少年和少女,已经一左一右,从乔晓晓身边擦肩而过。   一人拿棍,一人执剑。背影坚定又沉静。   他们平稳地走向那只巨鸟,毫无畏惧。   乔晓晓早已浑身僵硬,呆若木鸡。   交叠迷乱的光不停闪,一直将那两个影子,拖到了她的脚边。   瘦小、颀长,又可靠。仿佛有只手,将她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她捂住嘴,软绵绵跌坐下来。   ——她想哭。 第38章 钟啾啾不在意。   为什么原著里的棠鸠要堕身化魔。   ——因为变成魔物太香了。   修炼速度大幅度提升, 身体能力大幅度提升,术法强度也大幅度提升。同境界的魔物远比妖兽难对付,同样的, 同境界的魔物, 远比修士厉害。   “幸好你给鼠李花里混的东西是柑月草。不然我现在就准备拖着你逃跑了。”   陆云停定定道。   眼前飞叶残花,狂风滚石。   这只不知名的黑鸟是筑基期修为, 和他们一样。   但它是魔。它一个, 可以打他们三个——如果他们不做准备直接上阵的话。   前几日坐在树上不是白观察的, 魔气震荡位置既然是高处, 那十有八|九是会飞的玩意儿。鼠李花汁涂在兵器上, 能更轻松地划破魔物皮肉。而柑月草浆,能让魔物身体僵硬。   对付天上飞的玩意儿, 再合适不过了。   作为前沂山派弟子, 陆云停不觉得逃跑丢人, 同时也不觉得剑上涂毒这种“小人行径”卑鄙。只要别打到他, 或者舔一口剑装逼说“我这剑上可是涂了毒的”就好。   “你左边, 我右边。先打它翅膀。”啾啾沉声。   “好嘞!”   半空中两道朴素白影, 突然一分为二, 仿佛两道迅疾的闪电, 仅仅分开一息, 便又猛地收拢,化作两道流星,眨眼间撞向空中的怪鸟。   怪鸟高啼一声,翅膀虎虎扇动,每一扇,便是一团黑气溢出。   两人不停躲闪进攻,刀光剑影。黑气擦着他们拂远, 飘到了不远处槐树树梢,只听咔擦一声,枝叶崩碎,死意蔓延。   咕咚。   有人吞了口唾液,心有余悸。   幸好黑气只是碰到了树,若是碰上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大打开的门后罡风不息。   小殿里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表情不一,瑟缩又惶恐地看着这场战斗——那不是他们——不,那根本不是凡人能匹及的程度。   啾啾和陆云停身形几乎快到看不清,流转虚晃,惊心动魄。仿佛拼死而战,不管不顾,每一击,都恨不得撕破天空,劈碎大地。   之前那黑皮姑娘早已说不出话,喉咙扼得死紧,不知道该安心,还是畏惧。   她是乔晓晓的……小喽啰。   也是针对啾啾的领头羊。   她看看半空中酣战的短发少女,正在为了他们,所有人,也包括她这个排挤她的领头羊而搏命。又看看不远处还跌坐在地上的乔晓晓。   烈风吹干了乔晓晓眼角害怕至极的眼泪,吹得人眼睛发痒,睫毛颤抖。她却一动不动,只睁大眼睛愣愣看着那边,宛如石化。   黑皮姑娘茫然怔忪。   满脑袋浑浑噩噩中,有个想法突然咕噜噜冒出来——乔晓晓那眼神——就好像,在着迷一般。   她在着迷,钟啾啾?   ……   乔晓晓确实是着迷的。   她从小便喜欢看那些仙侠的话本子,总梦想有朝一日她也能上天入地,踩着祥云飞过世人头顶,美丽动人,接受万人膜拜。   但是,她没有变成仙子,相反,她经常撞邪。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对于大多数妖邪来说,她非常可口。所以十岁时,她的梦想不再是变成美丽动人的仙子,而是变成杀尽天下妖邪的仙子。去保护她的信众,哪怕骨头被折断了,意志也不会折断,一次又一次爬起来,为了苍生而战。   然而梦想没有实现。   她就那样倒霉地长到了十五岁,就在她美梦快要幻灭的时候,她见到了藏雀山上的仙子。驱逐了她身边的邪物,送了她辟邪符,教了她剑法,还赠与了她这柄剑。   说起来,为什么她会觉得啾啾不像藏雀山的人呢?   ——对,因为啾啾和她见过的仙子太不相同。   那仙子温柔亲切,让人如沐春风。啾啾却疏离空洞,让人顿觉无趣。   那仙子长剑上流着绚烂的光,负在身后灼灼耀眼。裙子是从未见过的织物,如云一般轻,如霞光一样朦胧,如花瓣一样绽放。全身都在发光。   而啾啾,普通。是真的太普通。普通的黑铁长剑,普通的白布衣衫。根本比不上人家。   就连战斗方式也不一样。   那仙子法器流转,轻盈曼妙。啾啾却简单粗暴,刁钻毒辣。剑光每一次闪烁,都朝着最致命的地方划去。   然而——   在战斗中发光的人,是啾啾。   那不是靠外表和性格的发光,那是靠刀光剑影,靠强大实力和拼死战意的发光,真正让人折服。   那才是她更想变成的样子。   乔晓晓的目光近乎狂热。   半空中的怪鸟突然惨叫了一声!   尖锐响亮,几乎穿透人的耳朵。脑中顿时一阵刺痛,众人捂住耳朵,却止不住脑袋深处的疼痛,绵密到让人窒息。   那怪鸟也痛苦不堪。   ——啾啾的剑划破了它的肚子,鲜血淋漓。   血液滴滴答答坠落,屋脊上顿时红了一大片,腥臭味充满整个庭院。   怪鸟似乎被这一剑激怒了,开始毫无章法地挣扎乱扑,黑气接连不停,滔滔滚滚,几乎让那半片天空变成黑色。   而这时,更高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绿光,冲破那黑气,灼灼夺目。   只听一声“去”!绿光悍然朝着怪鸟勇猛砸去!   那是——   乔晓晓突然张开了嘴,眼睛发亮——那是木刺!   虽然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但不会有错的,就是木刺!   她近乎痴迷地看着半空中的绿光——呼啸砸落的千钧气势,那上面纠缠的藤蔓与荆棘,那带着狂气的力量感。   原来真正的木刺不是用来偷袭敌人,而是用来把敌人砸成肉饼的。   好喜欢……   砰地一下,鸟羽迸散。   砸下的时机刚刚好,让那怪鸟尖啸一声,之前还没止血的伤口再次崩裂,它仿佛没了力气,翅膀胡乱扑腾几下,越扇越慢,最后,猛然从空中落下。   啾啾与陆云停互相看了眼,一起笑了笑。   片刻后。   乒——   怪鸟落地前的一刻,半空中的少女突然化作一道光,直直下坠,手中兵器正对怪鸟心脏!   借着那冲击的力道,一瞬间,穿破皮肉,刺透胸膛,等少女堪堪将剑拔出,血水飞溅而出,喷了几丈高,再淅淅沥沥洒落。   风雷渐散,云雨稍歇,天空比之方才更加明亮。   ……   啾啾长剑收鞘,陆云停也稳稳落到了地上,长棍一甩,背回身后。   ……   这是……赢了?   他们赢了?   小殿里的众人都还在震撼之中,迟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一丝穿云而出的天光亮得让人不真实,又温暖得想哭。   阴阳头大哥突然揩了一把眼睛,大喊出来,“赢了!他们赢了!我们赢了!”   这声出来,屋里突然春光明媚,刹那起死回生,人群都涌动起来。   “对……赢了……!”   “太好了!我们赢了!我们没死!”   “我们还活着!”   “呜呜呜呜我们活下来了!”   最后那嚎“活下来”的大叔是哭着嚎出来的。   哭的人还不在少数,他们哪儿见过这种可怖的事情,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们又哭又笑,恨不得捶地大声嘶吼一番,再冲出去将那少年少女抛起来,举高高!   钟啾啾、陆云停。   得亏了他们俩!   他们欢呼,尖叫,蜂拥而出围住那两人,想要放声庆祝。   “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所有人!谢谢你们!”   人群又哭又笑。   然而,啾啾和陆云停却并没有吭声。   比起众人的欢欣鼓舞,他俩的表情都算不上有多好。甚至,有点凝重。   少女一直面瘫,看不太出来。少年那边就非常明显了。   俊朗斜飞的眉微微拧着,本来微圆的眼睛,此刻线条略显冷硬。   这是……什么意思?   寒风渐起,人群复又安静下来,一点点平息清醒,惴惴不安的看向两人。   其中以黑皮姑娘为首的几个小姑娘犹为惶恐。她们脚步虚浮地被人群裹挟着带出来,迎接他们的英雄的凯旋。四周掌声如潮,却只有她们汗湿了手心,想起了之前对英雄的污蔑和冒犯。   尤其是,被对方保护后,生出来的满带愧疚的害怕。   她们慌得背后冷汗涔涔。   好巧不巧和啾啾对上眼睛,黑皮姑娘心中一跳,悔得想大哭一场,腿上一软,差点跌下去。   “我……我……对、对不起……!”   然而,啾啾只是穿过了她,压根没在意。   黑皮姑娘声音蓦地一停,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硬。   她转过头,啾啾已经登上了台阶,背影笔直,朝着又悲又喜的张夫人走去。   ——钟啾啾不在意。   她根本不在意她们的小动作。   她们拉帮结派,荒唐可笑,对于她来说都不值一提,因为,那是站在更高处,有更高目标的人特有的从容。她仰望着更伟大的利益,何必低头去看山脚下对她毫无威胁的耀武扬威。   她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往后岁月如梭,时轮滚滚,她们都化为枯骨了,她却依然活在世上,闪闪发光,勇往直前。这就是她们,宽如鸿沟的差距。   黑皮姑娘又是懊悔,又是松懈,捂着脸低低哭起来。   她好愧疚。   ……   啾啾在听张夫人说话。   这位美丽优雅的夫人,希望他们能救救她的儿子。   然而,就算张夫人把所有希望押注在了他们身上,言辞恳切哀愁,陆云停也只是蹲在扶手柱上摇头。   “我就直说了,给你儿子设幻境的元婴期魔物,我们对付不了。”   张夫人一怔,眼里一颗泪珠子将掉不掉,脸色雪白:“那,那棋儿,要怎么办?”   “也不是没办法。”啾啾平平道,“你府上的魔物,是化魔。”   化魔和魔,是两种东西,也是一种东西。   这便是啾啾他们准备进照影园一探究竟的原因之一。   世上魔物分为两类,一类天生就是魔,比如焦火山的火魔,它们生下来就是魔,永永远远都是魔。   另一种,则是后天化魔——就像原著里的棠鸠,本来是个人,后来却变为了魔。   化魔者,要么是心识堕入魔道,要么是受到魔气侵蚀。   也就是说,可以试试消除魔物执念、祓除它心魔,或者清理掉魔气源头。曲线救国。   啾啾简单给她解释了一下原理,张夫人何其聪明,立刻明白过来,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闭了闭眼睛,尽可能冷静下来。   “你们随我来。”   张夫人带他们进了堂屋,关好门,这才叹了口气。   “这事,要从几年前说起。”   ……   屋内微暗,女人眼睫垂着,看不清情绪,只听见声音娓娓。   张夫人与张顺成的故事很普通,是个能一眼看到头的故事。   富商家的小姑娘,看上了俊俏的穷小子。就算爹娘阻挠,世人都指指点点说穷小子配不上她,说穷小子不值得,也拦不住小姑娘一腔热血。   成婚时,她带了嫁妆无数,商铺七间,良田十亩。无数人艳羡。   却没想到那些艳羡没能让穷小子得意,反而成了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他苦心钻研,只用了五年,便让家业翻倍,东洮城谁不夸他厉害能干。然而他都不在意,只在意当初有人说“你娶这妻子,当真是攀高枝啰!”   他便觉得自己在夫人面前低了一头。   这卑微让他痛恨,偏偏夫人性格强势刚强,他愈发觉得厌恶,觉得喘不过气,想要离得远远的。   于是,承诺了“此生唯夫人一人”的张顺成,偷偷和玲珑勾缠在了一起。   只有在玲珑面前,他才能快活自由。   “那丫鬟柔顺可人,不止张顺成喜欢她,府中不少下人也喜欢她。”   “我知道小福平日里受她照顾挺多。这次请了乔姑娘来,恐怕不止想骗张府里的钱,也想让乔姑娘抓抓把柄,指控于我。”   “幸好乔姑娘试探归试探,并未偏信我是凶手。”   张夫人抬起头,目光灼灼:“棋儿现在这样,我也不敢瞒你们。玲珑的死,的确与我无关,但我本来是准备收拾她的——”   “因为,她怀孕了。所以,我让人给她端了一碗去子汤。” 第39章 钟棘就是一团随心所欲的……   “大火发生在张夫人给玲珑端送子汤当天, 但根据我这段时间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张夫人应该和那场火没关系。”乔晓晓说。   陆云停顿了顿,面色诡异, 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她。   这段时间乔晓晓也经常用毛骨悚然的目光盯啾啾。   陆云停知道自己二人打了那一场战斗后, 人心会发生改变。   事实也的确如此,府上人看他们的目光都发生了改变, 有人热切、有人期待, 还有之前的黑皮姑娘, 看向啾啾的目光是无地自容。   但陆云停想不明白乔晓晓的目光是几个意思。   她并不和他们说话。   这很正常, 市井中的小野猫本来就不够大度, 看见有人比她厉害,抢了她风头, 会觉得自卑不服气, 敌视他们, 挠几爪子, 都很正常。   但乔晓晓就只是站得远远的, 又一种又羞愤又狂热的目光注视啾啾。   这还是战斗之后, 她第一次主动来和他们搭话。   被陆云停冷飕飕地一看, 她到底瑟缩一下, 别开了脸, 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惧。   啾啾没太在意乔晓晓的态度,坐在了游廊的台阶边。   陆云停像只猴儿一般蹲在她身侧:“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啾啾想的很多,她整理了一下,才声音平缓地报告出来。   “第一,玲珑屋里残留的魔气和灵气是哪里来的?”   “第二,如果玲珑是修士,为什么没能逃过火灾?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第三, 如果是她腹中胎儿化魔,那为何和作祟的小孩子年龄不符?”   “第四,为什么攻击我们的魔物不是小孩,却是鸟?”   张府中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朋友的理解范畴——他们这个年纪,在修真界里确实是小朋友。   陆云停恼火地抓着头发。   “我只是想过来简简单单打个架赚点钱用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秘市,可以把凡人的钱换成灵石。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些。”   他仰天长叹,抱怨得太接地气。   乔晓晓攥了攥手,突然问:“那个魔物还会攻击我们吗?”   “不清楚,多半会吧。”陆云停还在沮丧。   “我、我在藏雀山,有一个很厉害的朋友。”乔晓晓慢慢道,“我用她给我的传音符拜托了她,拜托她明日来帮忙。”   “唔,”陆云停挑了下眉,一点也不害臊,“让她多带些人来,我们可能打不赢。”   这个人根本不打肿脸逞能装英雄的?乔晓晓愣愣的:“我会告诉她。”   啾啾好半天没吭声了,只是盯着他们前几天布下的这个阵眼发呆。   “姐……啾啾。”   陆云停结巴了一下,他还不习惯叫她啾啾,但是啾啾说她不想要男妹妹。   不要男妹妹。陆云停很惆怅,所以不可以叫她姐姐。   啾啾“嗯”了一声。   “你又在想什……”陆云停顿了顿,电光火石间突然猜到什么,瞬间睁大了浑圆的眼睛,表情错愕,“等等,你不会还想着要进造影园吧?!”   “嗯。”   “你疯了?那些魔物已经明显对我们有敌意了!”陆云停差点叫出来。   啾啾又“嗯”了一声,片刻后站起来,已经拿定了主意,对上陆云停怔忪的视线。   “我要去看看,就现在。”   她一脸郑重。   陆云停:……!!!   别看钟啾啾这人模样乖巧,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认真在听,一脸会被人轻易操控的弱小无害,但她心里绝对住了个疯批。   这简直比他们沂山派还疯!   她不要命了?!   陆云停急躁地在照影园门口走来走去。   啾啾已经进去了,现在整个照影园都被浓郁的魔气笼罩,连凡人都能看清楚,仿佛地底连丝纠缠而起的巨大的圆形巢穴,黑色云气萦绕在上方,旋转流走。   根本看不见啾啾身影。   陆云停咬了咬牙,心一横,也抬脚往里面走。   “你站在门口等我就好。”上面传来啾啾的声音。   她能看见他?   “你没事吧?”陆云停问。   “没事。”啾啾手指动了一下,慢慢从剑柄上拿下来。   ——没事,就是魔气铺天盖地,钢针似的往识海里面钻,疼痛得让人想扑腾翻滚,不需片刻就头痛欲裂。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痛,比上次她被抽出神识还要痛。   像是有锐利的刀在来回切割她的灵魂,带着暴戾的铁锈,一寸一寸腐蚀她心底最阴暗的地方。   让她想要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都切碎,去释放那股压抑的躁动。她想杀个什么东西,人也好,魔物也好,杀了才能舒服一点。   多一个人进来就是多一份危险。谁也不知道自己忍不忍得住暴戾,最后开始自相残杀。   不过万幸,剧痛之下,没有任何魔物攻击她。   甚至,还退散了一些魔气,仿佛欢迎她似的。   啾啾继续往上跳。   ……   从照影园出来,少女眼睛下已经被恶欲烧出了一抹躁狂的红,在她雪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但是,又很和谐——好像这样才是真正的钟啾啾。   陆云停怔怔看了她一会儿,才垂眸去瞧她手上的东西。   啾啾直接抱了个鸟巢出来,简直有勇气,闯了魔物巢穴,还偷了别人家。   果然乖巧的皮囊下是个疯子。陆云停想给她跪了。   “姐……”他没忍住,喊错一声,“这又是什么?”   “去找张府人。”啾啾平静道,“这巢穴里——”   “是一副小孩子的骸骨。”   ***   事情的走向已经完全猜不透了,张顺成和张夫人赶到的时候,陆云停仿佛一只失去梦想的咸鱼,挂在椅子上,一脸茫然。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哦。   好他妈复杂哦。   想回沂山。   虽然沂山派平时也尔虞我诈,但不用像正道人士一样去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嘤”“我好难过好没头绪”。因为沂山派众人明争暗斗只有一个目的——剿灭对方,得到提拔。   外面世界这些爱恨情仇,根本想不明白啊。   啾啾也不太想得明白,目前手上线索还是太少了。等张顺成和张夫人一脸惊诧看完那具骸骨,确信他们不知情后,她才开口。   “我想开棺看看玲珑的尸体。”   “好。”   “好!”   异口同声。   没想到的是,不止张夫人,连张顺成也一口答应了。   开棺验尸对死人可是大不敬,连凡间仵作也要经过层层审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能换来一次开棺机会,张顺成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就不知道他是太害怕,还是感情没那么深。   张顺成几乎下意识地瞟向张夫人,张夫人只是一脸肃穆。   啾啾眼睛黝黑。   于是咸鱼陆云停又茫然地跟着一起去看了尸体。他已经决定好不再动脑了,除了打架出力,其余时候都要一路躺赢,被啾啾带着飞。   但是片刻后,他就一个咸鱼打挺,眉头一皱。   尸体早就被烧得焦黑缩水,只勉勉强强看得出是个女人,身上残留着灵气与魔气,   这是个修士。   修士没有逃脱凡间火灾的理由只有一个——她被扔进了火场前,已经被杀掉了。   啾啾问:“玲珑修仙吗?”   “不,”不等张顺成回答,陆云停便愣愣开了口:“这不是玲珑。”   啾啾看过去,陆云停浑身僵硬地凝视着那具尸体,他的洞察术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我和你说过,门派小较那天,我跟在她身后进的太初宗。”   陆云停咽了下口水,声音艰难。   “她是青莲山庄的刻相大师。”   ***   刻相大师修为不高,不过才两百多岁,金丹期。她本名并不叫刻相大师,这个头衔就像“第一铁匠”、“最佳绣娘”一样,刻相是她的能力。   传说她有一柄秘术匕首,能够雕刻人的容貌。比换颜丹都好使,雕刻完成后,不用定期嗑|药维持效果,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总之用过都说好。   现在刻相大师却死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并没有魔气。也就是说她是离开太初宗后,生出心魔,然后被杀死扔到了这里。”   陆云停抱住胳膊,觉得手臂有些发凉,他小小的脑袋瓜已经不能容忍信息量了。   想了想,他又有些奇怪。   “按理说,门派小较结束后,刻相大师应该和青莲山庄的人一起回去了,就算是死也不该死在这附近吧?”   门派小较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根据张府失火时间来算的话,刻相大师死在门派小较后的第四天。   确实,怎么想她都不应该死在这附近。   除非她离开太初宗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因为什么事逗留在了这片地界。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但啾啾却觉得自己抓住了那么一缕线头。线头后连着盘枝错节的树,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第二日。   苟七、棠鹊、与温素雪来到了张府。   苟七是负责联络青莲山庄接人,顺道来帮个忙的。   但是另外两个——   啾啾第一眼便和温素雪对上了视线。   少年一双眼如同琉璃,原本美丽淡漠,现在刚一见面就定定盯着她,沉默地涌上些想要乞怜靠近的欲求。   啾啾别开眸子。   少年柔软的唇线抿了抿,下意识想要说话。   ——啾啾。   柔软的唇舌尖已经含了这两个字,只等着小心地说给少女听了。   他记得她以前有段时间莫名的执着,希望他能叫她一声“啾啾”。温素雪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心愿,只是惯性使然,拒绝了她。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拒绝她。   拒绝和她做朋友,拒绝坐在她邻座,拒绝陪她去看红叶。   ——虽然最后,温素雪还是全都满足了她。   但用温素雪一直以来给自己的解释是,他是被啾啾推拉着强行前进的。   他总是一口拒绝,拒绝习惯了,就把自己架在高台上,下不去了。   就算后来有一次,看着啾啾期待的眉眼,他心中一软,几乎就要顺从她脱口而出了,然而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变成了一声冰冷刻板的“棠鸠”。   这好像是他唯一坚持了许多年,未曾动摇的点——仿佛是唯一守住的没被啾啾拿捏的矜持。   但现在他想喊给她听。   然而不等他开口,一旁另一个更活泼的声音截断了他,率先冲过去:“啾啾!”   少年喊得很自然。温素雪唇线抿得更紧。   啾啾眼神明显软了几分,看向苟七,嘴角有了一丁点的弧度,几不可察的弧度。   犬耳少年已经奔到了她身边,像个忧愁的小兄长,嘘寒问暖好几声,才拽着她胳膊,背过身,满脸担心。   “不是我把他俩找来的。”   他知道啾啾不愿意见到温素雪和棠鹊,慌忙解释。   “我本来是和钟棘师兄一起来的,但他俩当时正好要下山,我们就同路了——没想到他们目的地也在这里。”   小钟师兄。   啾啾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钟棘人呢?”   “不知道。”苟七继续忧心地挠耳朵,“他路上好像发现了什么,说要去看看,晚一点再过来。”   钟棘就是一团毫无章法、随心所欲的野火,根本控制不住。   啾啾理解。   上次和小钟师兄一起去沂山派地宫,小钟师兄冷着脸踹碎那道墙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啾啾点点头,宽慰了苟七几句。   因为苟七露出一脸“弟弟不听话”的烦闷。   虽然啾啾觉得小钟师兄生理年龄应该比苟七大一些。   “阿鸠。”   背后棠鹊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表情复杂。   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想好要同她说些什么。   啾啾转过身。   也就在这时,数串脚步纷至沓来,打断了她们之间没必要的客套。张府匆匆忙忙前来迎接客人了。   “小鹊!”   一道声音夹在其中,犹为开心:“你真的来了!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   乔晓晓径直冲向了棠鹊,热情激动,抱住她。   棠鹊愣了愣,被这样大大咧咧又江湖气的一抱,原本阴霾的心底漫出了层浅浅暖意,她表情逐渐松弛下来:“以为什么?以为我不来?”   她对乔晓晓眨眨眼睛,拉住她的手:“我说了我们是朋友。你遇到麻烦,我当然会义不容辞地帮忙。”   乔晓晓嘿嘿的笑。   少女的剑与温素雪的剑离得近,剑柄图纹成双成对,交错出细碎微芒。   啾啾:……   原来那个送符送剑的“朋友”,是棠鹊。 第40章 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剑。……   前几天微明的天光早已被浓云重新遮住, 今日这云更是阴沉黏稠,从灰黄一点点往森黑过渡。   明明府外是春日白昼,府内却暗如寂夜。   那种翻滚的云, 让人脑后仿佛被一根线扯紧了, 压抑得连呼吸也惊心动魄。   看得出来棠鹊的到来,让乔晓晓十分欢喜。   她只是个凡人, 她以为仙子对她说我们是朋友, 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所以使用传音符时, 她一度心跳如擂, 害怕她们短暂的交情会像泡沫一样, 被戳破消散。   没想到棠鹊真的来了。   不仅来了,还温柔亲切地告诉她, 她们的确是朋友, 这段友情不是乔晓晓的一厢情愿。   她真好。   乔晓晓为了这个朋友而自傲。   她仿佛忘了前几日在张府的尴尬, 拉着棠鹊的手, 不遗余力地给大家展示自己的朋友——尤其是朝着前几日在啾啾大展身手之后把排挤矛头对准了自己的黑皮姑娘。   小野猫乔晓晓吃了两天苦头, 硬气起来后, 便抬头挺胸地想要挠回去。   “小鹊是藏雀山上某位特别强大的真人的亲传弟子, 那位真人超级厉害, 所以我家小雀也超级厉害。”   乔晓晓比比划划。   “之前追我那只妖怪, 差不多有一座庭院那么大,但是小鹊用剑这么轻轻——”   她声音突然停了一下。   去回想那个场景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想到的却是前几日啾啾和怪鸟的战斗,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比什么都要深刻。   乔晓晓挠挠头:“我都没有看清楚,反正就是一道很美的光掠过去, 仙云仙雾缭绕,那只妖怪就碎成了渣。”   周围人面露惊讶,看向被夸赞的少女。   确实,看起来就不一样。   轻盈动人,光彩照人,宛如翩跹掠过湖面的蝴蝶,一圈涟漪在她身姿之下静静地扩散。   看起来就和钟啾啾、陆云停一流不在一个档次。   连她身边的少年都如此美貌矜贵,虽然白衣如雪,背后长剑却流光溢彩。   棠鹊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摆手:“没有那么夸张。”   她诚实道:“那就是一只很好对付的山中精怪,别听晓晓胡说八道,真的没有那么夸张。”   温素雪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乔晓晓背后长剑发愣,片刻后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下,被这暗色天光染得愈发漆黑。   看不出情绪。   张顺成倒是很高兴:“棠姑娘此番前来相助,张某感激不尽。”   棠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片刻后又环视一圈,收起笑,比方才严肃了几分:“张老爷,小辈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棠鹊示意一圈:“既然我等已经过来帮忙了,可否放这些人离开?”   这话一出,江湖术士们顿时有精神了。   这确实是他们最需要的请愿,他们抬起头,目光熠熠,几乎感激零涕。   魔气遮天蔽日,屋里暗的不得不点上油灯,火光被风吹得不住跳跃。   气氛凛冽。   张顺成手放在案几上,闭着嘴,目光自上而下看了好几圈,才慢慢端起桌上的茶盏。   叮铛——   瓷器碰撞时发出一声脆响,在屋中回荡,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呷了一口茶,片刻后,才慢慢道:“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来求人驱除这府中邪祟?”   众人心里一紧。   棠鹊茫然地摇摇头。   张顺成道:“一半家财。”   “呀!”   棠鹊诧异地捂住嘴。   “我花这么多钱,是为了救张府,是为了保住我张府上上下下百余条人命。我花这么多钱,我在闹着玩吗!”他说着将茶盏放回桌上,“咚”的一声,有些重,众人都不免一颤。   “你问问这些人,他们眼里钱重要,还是我张府的人命重要?!”   场上一片死寂,连乔晓晓也低下了头,掐住自己手心,满脸惭愧。   陆云停倒是问心无愧,又吐出一口气,变成咸鱼。   好复杂哦。   离开沂山派后遇到的人,真的好复杂哦。   就像这群术士,那个阴阳头大哥,他确实照拂了他们,可他也确实是个可恨的骗子。   就像张顺成,对他夫人不忠不义,可他却愿意让出一半家财救张府所有人。   就像张夫人,修养极佳,受害至深,可她却宠出了张熠棋这个小王八蛋。   这世上就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   早该想到的。   张顺成虽然看起来和善,可外人说他一句“攀上高枝”,都能被他惦记这么多年,可见是个心比针眼小的主,又怎么会轻易原谅这群趁乱骗钱的江湖术士。   “可是……”   “棠姑娘不必再劝。”张顺成很固执,“若我张府得救,自会放他们离开。若我张府灭亡,那也是他们自己种的因、结的果。”   没有人再敢说话,术士们都讷讷的。   棠鹊知晓张顺成心意已决劝说不了,只好回过头,抿了抿唇,目光坚毅。   “我会救你们!”   少女掷地有声,勇敢果决。   在绝望中听见这样一句话,谁都会感动。术士们忍不住面露感激,对她报以微笑。   这时,暗色天际又有几道人影御剑飞来。   苟七抬头看了看,“唔”了一声。   “青莲山庄的人到了。”   ***   青莲山庄也是正道魁首。   门中弟子几乎都是剑修,只是青莲山庄的剑法有点弱,比不上蜀山剑宗等门派。   但他们还有个特殊技能——结剑阵。   一个弟子实力不够,那么几个弟子一起结出门派秘阵——罡字剑阵,他们的杀伤力便会以恐怖的倍数往上暴增。   一个青莲弟子打不赢一个蜀山弟子,五个青莲弟子却能把五个蜀山弟子打懵逼。   唯一不太好的是,这种阵法稳定性差,负荷度高,最多只能容纳五人。   今日他们便正好来了五人。   一落地,青莲弟子们便皱着眉,一脸凝重:“好重的魔气。”   的确,棠鹊几人来后,魔气就一直在动荡。   现在因为新的修士的加入,魔气更是动荡到了极点,仿佛蓄势待发,让人心惊肉跳。   青莲山庄为首弟子已经是金丹初期修为了,他扭头精准地看了看照影园,沉声问:“这些都是刻相师姐心魔造成的?”   陆云停点头:“多半是。”   “师姐尸体呢?”   “放在后院了。”   为首弟子点点头:“这件事我们会负责。”   那弟子道,“既是我门派中人惹来的祸事,我们自然该解决。只是,给太初宗诸位添麻烦了。”   棠鹊赶紧摇头:“不打紧,我们也会帮忙。”   说话间张顺成躬身上前:“诸位仙长不若去屋里喝口茶,坐下说话。”   “不必。”为首弟子转过身,也不去看刻相大师的尸体,只是皱眉朝照影园走去。其余青莲弟子紧随而上,“先把这魔物除了罢!现在魔气浩荡,恐怕它们也正准备伺机而发,先发制人。”   传说青莲山庄中的人性子都挺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一语成谶。   话音刚落,便是一声高啼!   翅膀扑腾声不住响起,一只只鸟雀仿佛感觉到杀意了一般,从枯树上腾空而起,瞬息风起云涌,黑雾浓郁,几乎遮住人眼!   那拍翅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也越来越让人心惊肉跳。   不消片刻,一只只鸟雀都已如亭台大小。翅膀每一次拍动,都扇出能把人掀飞的风暴。   叫声高昂愤怒,光是一声就足以让人畏惧到窒息,更别提无数声纠缠在一起,更是让人两股战战,不敢直视。   魔气腾腾,一双双翅膀连成一片,遮天蔽日,密密麻麻。   虽然知道这里情况恶劣,却没想到魔物有这么多!   棠鹊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少人已经腿软了,身体本能地僵直发硬。唯一一个冷静点的是乔晓晓。   她……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她竟然是因为站在啾啾身后而感觉到的安心。   “晓晓,你带他们躲开!”   棠鹊扬起声音,祭出法器。华美祥瑞,异彩夺目。   通过试炼秘境的测验后,内门弟子可以拿到自己第一把法器。   每个法器都有不同的能力。   棠鹊的剑便能在催动时生出五柄虚影小剑,绕着她转动,护体和辅助攻击。   温素雪身体病弱,他的剑能恢复体力,剑柄上的枝叶还能偷袭敌人。   啾啾灵脉残缺,她……哦,她就是普通的黑铁长剑。   青莲山庄的弟子已经结成了剑阵,剑意锐利,似能削铁如泥,随时等着斩杀妖魔。   温素雪突然上前一步:“你用我的剑。”   啾啾侧过脸。   少年正定定瞧着他,声音还是一贯的清冷,淡漠的脸上却透出股肃然,甚至有些强势。   棠鹊愣了一下,说不出来什么滋味,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啾啾摇头:“不必。”   少年抿着唇,一言不发伸手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固执地要将剑递进她手心。   却被啾啾挣开。   “不用。我不缺体力。”她淡漠地拒绝,“我经历的战斗比你多,不用法器也可以。”   的确很多,这大半年以来,和青鸾打、和昆鹫打、和沂山派打……   她的战技,远超一个法器的威力。   以前啾啾设计阵图,温素雪则帮忙布好阵眼,之后他们再一起并肩战斗。   而现在,啾啾许许多多的战斗,温素雪都未曾参与。她也不需要他参与。少年手心虚虚一握。   “只是……”啾啾顿了顿,看他一眼,又看看前面的棠鹊,很平静,“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她说:“我的灵晶遗失在了试炼秘境,之后你和哥哥一直试图摆平这件事,让我好继续留在内门,我很感激。”   “你们也确实说动了明皎真人,我可以留下。但是,按理说,那之后应该会有一把供我使用的法器备在那里。那把法器呢?”   温素雪睁大眼睛,呼吸猛地一滞。   棠鹊身子一僵。   啾啾轻声问。   “乔姑娘背后那把剑,是原本准备给我的吗?”   ……   黑云沉甸,压得人喘不过气,天边突然一声嘶鸣,最大的那只魔鸟昂首拍了拍翅膀,一瞬间,以最快的速度俯冲下来!   “准备好!”青莲师兄扬起声音,其余弟子纷纷将剑竖在面前,屏息凝神。   只听一声“上”,剑阵光芒猛然膨胀!   五人齐齐朝空中跃去,身影分开的时候,他们身上的阵眼互相扣动运转,无数剑影在剑阵中浮现,随着他们一起冲向空中的巨鸟!   啾啾、陆云停与苟七也一起动了,飞向剑阵覆盖不了的地方,眨眼间便与怪鸟缠斗在一起。   温素雪还有些懵。   是啊。从小就擅长观察分析的啾啾何其聪明,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头顶剑阵嗡鸣,长棍舞风,刀剑铮然。   凉意肆虐。   温素雪渐渐垂下了手,指尖冰冷。   许久后他才转身看向还低着头,表情怔忪的棠鹊。   “我、我没想到……”棠鹊眼眶微红。   “……。不怪你。”少年默了默,疲倦地叹了口气,“走吧,我们也上吧。”   ***   张府众人都躲在距离战场最远的偏院。   抬起头,能将空中那场战斗看得一清二楚。   已经打了个快一个时辰了,可还是形势僵硬。   一蓬蓬血雾在空中绽放,几只魔鸟早就翅羽凌乱,翻滚几下,开始毫无规律地四窜攻击!   只听一声震响,剑阵中数把光剑突然合成一柄巨剑,横穿而过。   一刹那,来不及躲闪的几只魔鸟便被切成了两半,从空中砸落下来!   轰——   院中小楼顿时崩裂坍塌,腾起一股股浑浊的烟尘!   有魔鸟死了!   众人没来得及高兴,就又陷入绝望。   死掉的才几只啊……那空中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而且,很明显,修士们占了下风。   其中最巨大的那只魔鸟,似乎被刚才威力惊人的那一招激怒了,带着另一群发狂的鸟俯冲下来,疯狂撕扯破坏那剑阵。   啾啾三人正与另外一群魔鸟缠斗在一起,分|身无暇。只有温素雪与棠鹊前去援助,然而并无卵用。   那些魔鸟实在是过于凶悍、强大。   阴阳头大哥早在哀切之中,再次吟诵起了大悲咒。那些佛语愈发让人心中发凉,眼前发黑,只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   片刻后。   哗啦——   似乎有什么碎掉了。   众人抬眼去看,只见那刚刚还金光浩荡的剑阵终于分崩离析。半空中的剑影纷纷扬扬,通通化作碎片,消散在空中。   一点微光也不剩了。   完了。我们完了。   大家双目失神,其中两三个姑娘更是恐惧地哭出声来。   剑阵一碎,青莲弟子们便立刻被击溃!其中一人被魔鸟的巨爪抓起狠狠砸落。   咚——   又是一阵尘土滚滚,屋脊砸断,瓦砾四散。   “师弟!”为首弟子惊呼一声,转眼去看,那青年已被压在了石块断木之中,脸上青白,毫无血色,气若游丝。   看样子是没法再站起来了。   四人结阵的话,阵法威力会下降一大截。   正想着,又是一声惨叫!一旁另一位师弟也被击中,身子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坠落,不消片刻,便砸在地面,身体抽搐了几下,也失去意识。   “怎么办?”有人问。   为首弟子嘴张了张,心中惊骇滔天。   他本以为他是金丹期修为,由他站在阵枢上,结阵对付元婴期以下的魔物不会有任何问题,可他没想到,魔物会这么多,会这么疯狂强韧。   没了剑阵,他们就是战五渣。   战五渣都不算,现在是战三渣。   温素雪还算冷静,沉声问道:“加上我与棠师姐的话,能重新结成你们阵法吗?”   “不行。”为首弟子摇头,“那两个阵眼都是金灵根阵眼,你俩却是木灵根。”   啾啾、苟七、陆云停,都不是金灵根。   “小心!”   正苦思着,棠鹊突然喊了一声。   “小心!”远处庭院里的乔晓晓也不自觉喊了出来。   那只最大的魔鸟,突然一扇翅膀,呼啸掠过!每一根羽毛都像一柄钢刀,被它碰到的东西全都粉身碎骨!   天色被搅得更浑,仿佛暴雨将至,上方隐约还有黑雷滚动。   张府一众都慌得失了神。   “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会死,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晓晓,你不是说你朋友很厉害吗?”张顺成问。   “她确实很厉害……”乔晓晓喃喃了一声,沉默下来。   其实她心里有数了。   刚刚的战斗,她从头看到尾。   棠鹊,她回忆里无所不能、宛如神明的棠鹊,在战场上依然身影动人的棠鹊,确实比不上作风强硬冷酷的啾啾。   相信所有人也都看穿了这一点。   他们愿意托付生命的,还是啾啾。   回忆便是回忆,是添油加醋刻意美化修饰过的记忆,棠鹊只是她回忆里的一道倩影罢了。   而啾啾这一战也打得艰难。   她的伏邪阵布置了那么长时间,要容纳下这一场战斗不是问题,可就算是阵法全开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敌人太多。   这里真正算得上战斗力的,实际上只有青莲山庄的五个人。   ——确切说,是他们五个人结成的剑阵。   可现在剑阵破了。   他们失去了战斗力。   其余人,棠鹊温素雪是两个辅助,陆云停是个肉盾坦克,防御力高,战斗力欠缺,苟七虽然很能打,但他的仙术却是愈合伤口用的,再暴力也只是一个奶妈。   至于自己。   能辅助也能打,但灵力不足。就算她已经非常节省着用了,但这样一通打下来,灵力还是消耗了一大半走。   她倒是可以开个大把触手放出来,可是啾啾心里清楚,就算触手放出来了也打不赢。反而队伍会因为她的灵力掏空,而失去她这个战斗力。   得想个办法。   场上已经乱作一团,大部分人的目标现在已经不再是剿灭魔物,而是保住自己性命。为了自己,凭本能而战。   温素雪突然转过脸,看见啾啾那一如既往的面瘫神情,却仿佛猜到了她心思,绷紧了下颌。   ——是。   乔晓晓那柄剑,的确是他替啾啾选的法器。   和他的剑是一对。   少年当时拿起那把剑,死寂的心像是湖水被风吹皱了一下,眼神不自觉温柔许多。   他身体病弱,他的剑可以恢复体力。啾啾灵脉残缺,他给啾啾选的剑可以滋生灵气。   他一直将剑保管得很好。就等着她回来门派那天,拿给她。   直到——   有一天,棠鹊问:“阿鸠那把剑,能不能给我呀?”   温素雪一愣。   棠鹊很诚恳也很焦急:“我有个好朋友,生在四阴之时,一直被妖邪纠缠。她也是个木灵根,所以我教了她一些仙术。可她是个凡人,身体里根本没有灵气。”   “我看她印堂发黑,死气很重,恐怕不久后就……”   “我真的很需要那把剑。这之后,我会求师尊再给阿鸠另寻一把剑,好不好?”   她扯扯他袖子,放软了声音,从未见过的低声下气——为了她的朋友。   “小温温,你帮帮忙,就这一次,好不好呀?”   ……   温素雪心神微动。   剑柄上的花叶再一次盛绽,苍翠的飞叶虚影疾疾射出,这次直接戳穿了一只魔鸟的眼睛!   那魔鸟痛得一声悲鸣,翻滚打转,霎时狂风大作。   鸟群们再一次发怒,张开钢羽,又一次激烈扫荡。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躁,翅膀毫不留情朝人乱拍,稍稍一碰就是一道血口子,所有鸟都朝他们啄咬勾抓,一扑而上!   场面已经称不上悲惨,叫做惨烈。   又有青莲弟子受了伤,跌落在屋顶。   鸟群将他们击得频频后退,温素雪早就和人群冲散,不知不觉间和同样被冲散的啾啾背靠了背。   剑影如鹜。   就在这时,突然“呀”的一声!   半空中的棠鹊蓦地被一只魔鸟拍下,衣衫飘舞,宛如断翅的蝴蝶脆弱下跌。温素雪眼皮撩了撩,眼尖地瞧见面前两只魔鸟之间有条缝隙。   他想也不想,本能地穿过缝隙,接住棠鹊。   这是对队友的援护。   然而,另一阵尖叫声却又响起!   不是来自半空,而是来自偏院里的凡人。   他们睁大了眼,目瞪口呆地看向自己身后。   温素雪抱着棠鹊,心里一沉,直觉不好。   转过身,一截断剑擦着他脸颊险险飞过,血珠顺着少年美丽的脸庞滚落下来。温素雪动也不动,忘了擦一把那血,琉璃般的瞳孔错愕放大,眼睁睁看着啾啾飞落的身影。   断剑,鲜血,空洞的眼神,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同时对付四只围攻的魔鸟,对于她来说过于勉强。   背后温素雪飞走时,她下意识猜测魔鸟会从身后攻击,即刻转身,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她被狠狠击中。   “阿鸠!”   棠鹊搂着温素雪脖子,睁大了眼睛。   “啾啾……”   温素雪声音发颤。   那只最大的魔鸟,已经在啾啾身后张开了嘴,恶意地等着少女飞入它口中。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万物都没了动作,一片死寂——   然后——   一串火光突然从后奔腾而上,仿佛滔天巨澜拍上礁石,流火瞬间吞噬魔鸟的身躯!   鸟眼转了转,想要往后观察,却被挤压得变了形。   鸟首一寸寸扭曲,眼睛、头颅、鸟喙,从后往前,全部崩裂粉碎。   连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只挣扎了一下,便在滚滚烈焰中灰飞烟灭,化作红雾,弥散于云烟之间。   天地寂静。   火光被人一刀切开,红色的少年从火后掠出,狂暴艳丽,稳稳接住了啾啾。   ……   与其说接住,不如说是又把她捞到了腰边。   啾啾:……   也许小钟师兄最需要学的,是怎么抱人。   世界恢复了正常流速。   场面混沌,杀气腾腾。首领被杀,让魔鸟们乱成一团,开始强烈地胡乱攻击,更加凶狠用力,让人应付不过来。   “阿鸠!”   棠鹊又喊了一声,捂住嘴。   温素雪愣愣的。   啾啾听不见他们声音,像只装死兔一样被钟棘挂着。她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剑,机械道:“我的剑断了。”   “喔——”钟棘随口答应,“回头上铸雀峰拿一把便是。”   “那现在怎么办?”啾啾问。   “现在?”钟棘笑了,“现在,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剑。”   少年暗红的眼睛映着这片凌乱的战场,咧开的嘴角兴奋不已,像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加入战斗。   他眼尾凌厉,执刀轻轻一挑。   “把它们都杀掉,对吧,啾啾?” 第41章 钟啾啾过分。   场上众人表情不一。   苟七是放松的:我不听话的弟弟终于回家了。   棠鹊和温素雪是压抑的:不能让钟棘伤害到啾啾。   青莲弟子们是凝重的:这位仙友也不过筑基大圆满境界, 刚才虽然偷袭成功,解决了最棘手的那一只魔鸟,可剩下的敌人还是数量过于庞多, 太难对付。   然而很快, 他们就发现他们想错了。   少年携着火光,一冲而上。   钟棘没有玩弄猎物的恶劣爱好, 他喜欢一刀毙命。   红衣在狂风中翻飞, 他高束的长发飘飘扬扬, 刀光掠过的地方便是一片森森死意, 从尸体上迸发, 急速扩散,笼罩住整片天空。   甚至盖过了魔气, 让人连抗争之心也生不出, 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被斩落的鸟首、被切断的翅膀、被划开的脖颈。   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是阴影。   青莲山庄弟子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们开始怀疑人生, 找不准自己定位。   到底是转职当这少年的辅助?还是继续当战士?   没有答案。只是在余光中突然瞥到少年近在咫尺的身影。   那一瞬间, 他手中如星辰般闪烁的刀几乎已经碰到了他脖子, 滚烫又冰冷。   顷刻, 时间放慢了无数倍, 那弟子瞪大眼睛,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染血的刀刃——上面倒映出了他恐惧至极的脸。   少年暗红的眸子侧过来,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轻轻一瞥,便是寒意刺骨。   饶是化神期修士释放威压,也比不上此刻骇人。   让人想跪。   他差点就跪了——   好在挂件啾啾打破了那种肝胆俱裂的惊恐感。   “钟棘,只准杀魔物哦。”小姑娘跟命令她家狼崽子似的,语调平平, 却带了点安抚诱哄的意味。   少年“啧”了一声,虽然不乐意,但闪电般从那青莲弟子面前掠开了。   走、走了?   青莲弟子这才得以小心谨慎地偷吸一口气。那两个人什么情况?   “你们最好到下面避避难。”啾啾又送来一句。   ……避难?!   等等,你说的到底是哪个“难”啊!   青莲山庄的弟子们懵懵懂懂地从空中降落,与苟七等人会合。   这会儿犬耳少年已经在用他的水愈仙法帮着几名受伤的师兄弟治疗了。见到他们过来,他手心翻动,又是一团温暖的水汽包覆上来,伤口在水汽中快速愈合着。   水灵根的水愈术,远比普通的疗伤术好用。   但心里的伤愈合不了。   那青莲山庄大弟子似乎被钟棘方才那一个近身吓懵逼了,听到半空中少年又笑了一声,恶意且放肆,差点没一个趔趄。   “那……那位仙友,也是你们太初宗弟子?”   “嗯。”苟七点点头,满脸欣慰,“钟棘师兄很厉害吧?”   这他妈已经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了好吧!   他那一眼看过来,只让人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他指尖轻轻一点,他们就能灰飞烟灭。   这会儿青莲弟子惊魂未定,钟棘却在战斗中越来越兴奋,笑得也愈发张扬。明显是在享受这一场屠戮。   苟七在扑簌簌落下的尸体雨中面不改色:“钟棘师兄虽然凶了一点,但他是个好孩子。”   青莲大弟子:?!   你是不是对好孩子有什么误解?   他看看一地的尸体,看看同样差点被切成两截,还被少年粗暴地说了“碍事,滚开”,所以俏脸惨白双耳通红的棠鹊,再看看比天空上魔气还要汹涌的狂暴死气。   你们管这魔头叫好孩子?!你确定?   钟棘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最后一只魔鸟也落下,他捞着啾啾跳了下来。   有截断翅似乎还不肯屈服,在地上弹了弹,被钟棘一脚踩碎。血肉横飞。高高溅起的黑血后,能看见少年残忍尖锐的犬牙。   青莲弟子:嘶——   恐怖如斯!   棠鹊更不敢看,她刚刚——她确定,钟棘是真的想杀她。   她埋着头,只觉得那种畏惧远比刻骨鞭的抽打更让她心底生寒。心脏也好,识海也好,全都被巨大的威胁感沉沉铺满。   她是很想说,“我死了也无所谓”,或者“我死了也挺好”。可真的面对钟棘的时候,她喉咙里咯咯了两声,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她想到的竟然是:她反悔了。   她想活下去。   她想哭着活下去。   她心底难堪,尤其是那青莲山庄弟子用怜悯又赞同的目光瞟她时,愈发茫然。   他们应该都听见了,钟棘那声直白的“碍事”。那不是为了啾啾所以想杀她,那是因为她太蠢太废物太拖后腿,所以想杀她。   她知道很丢人,她还知道,张府众人都看见了,他们现在已经回了来,站在院子里瞧着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想到之前她信誓旦旦保证“我会救你们”,她就有些……难受和不甘。   可没有人管她。她努力平缓住急促的呼吸,扭过头。   钟棘已经将啾啾放了下来。青莲弟子站在那边,苟七和陆云停也冲去那边,温素雪的目光同样落在那边。   “哪里受伤了?”苟七急切地问。   啾啾摇头:“哪里都没受伤。”   “可刚才……”苟七欲言又止。   刚才她被那样打了一下。   啾啾抬起手,如实解释:“没有受伤,那个不是我的血,它爪子折断了我的剑,我也砍掉了它一截趾头。”   没事就好。   苟七还是不放心,连着放了三次水愈术在她身上。   所有人都围住啾啾。   明明是很普通的少女,明明也在战斗中失误了一次,可大家就是更愿意与她并肩作战。   连乔晓晓都在别扭又担忧地观望。   张顺成和一干术士上前询问:“钟姑娘,妖邪可是除完了?我们可是安全了?”   棠鹊突然发现很可笑——她在意并且为之努力的那句“我会救你们”,对于张府众人,好像只是一句客套话,脸上笑着感激一下就完了。   他们压根就没放在心里。   他们真正信赖的,也只有啾啾。   她说不出来什么滋味,眼神中多了几分了然和自嘲。   “没有除完。”回答的是青莲山庄的领头弟子,面色凝重,抬头望向黑色云天,“还有一团魔气。”   仅剩的一团,也是最为强大的一团。筑基期弟子根本探查不出那团魔气的实力,他却知道,那是元婴期的魔物。   之前魔气斑驳混杂,他未能察觉,这会儿刚一感知到,肺腑之间便免不了爬上一层细麻的怯寒。   那魔气也在沸腾激荡,蠢蠢欲动。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看了眼钟棘。   少年是这里的最高战力。   钟棘已经脱离了人群,正仰头瞧着那团魔气,没什么紧张感,反而一脸饶有兴味。   怎么感觉他比那团魔气还要蠢蠢欲动?   青莲弟子心中一惊。   不好!他不会准备孤身一人去攻击那团魔气吧?   虽然他确实很强,可那是元婴期。   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地狱难度的意思。那不是灵力充沛,力量强大就能解决的悬殊差距。   堪比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神明一个蝼蚁。   他们唯一获胜的希望,就是所有人联手,齐齐进攻。那也只有三成胜率。   ……要不,还是想个对策再打吧。   “仙友。”青莲大弟子咽了下口水。   刚想劝,然而——   已经晚了。   少年仿佛从魔气中瞧出什么了端倪,扬起个嚣张的笑,猛地足底一蹬,一跃而起。   宛如一道火矢出其不意射向敌人!   “仙友!”   青莲弟子吓得失声,也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碎星流转出银河般的光,星星点点,在少年手中变成了美丽却无情的杀器,轻盈,却能崩天裂地。   随着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那团魔气也越转越快,最后,魔气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孩子。   一身玄裳,披散着头发,脖子上挂了一串细小的檀木珠子。   “那是!”张夫人一声惊呼,“是棋儿的衣服!”   是她前几日为了棋儿生辰亲自挑选的。   男孩似乎在发怒,咬牙盯着朝他袭来的钟棘,伸出苍白嶙峋的手,指甲又尖又长,手心里的黑气快速收缩聚拢、不停抽搐,似乎等着给钟棘致命一击。   钟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眸底更红。   魔气蓄势待发,碎星也即将切下。   这一下,要么是他被对方的魔气轰穿胸膛,要么是他切断对方的脖子。   青莲弟子捂住嘴,几乎看到了红衣少年胸口血花盛绽的惨相。   就在这时,啾啾突然出声:“钟棘,不许攻击,回来!”   声音清澈干净。   少年顿了一顿,满脸兴奋收敛,有些措手不及的呆愣,那双杀气腾腾的瑞凤眼不自觉睁大了些。   谁敢命令钟棘,谁控得住钟棘啊!   而且那一刀已经收不住了——   不过片刻后,棠鹊就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唇瓣抖动几下。   啾啾还真控住了!   那一声后,少年满身锋芒一收。眼见着刀尖就要碰到男孩脖子了,却又猛地折过方向,随着他身影一同冲落回地面。   钟棘很生气——人不能杀,魔也不让他杀。   钟啾啾过分。   然而钟啾啾根本不管他的郁闷,只是调头穿过人群,迅速跑向张夫人。   在场修士都浑身紧绷。   钟棘的撤退,让那男孩将手心的魔光对向了所有人。总觉得收缩的魔气会有一个临界点,到了那个点,就会崩坏喷涌出来,淹没整座张府。   一触即发。   “啾啾!”陆云停扭过头,焦急。   啾啾已经到了张夫人面前。   一束束视线全都看向她。   现在能解决问题的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暴力乱来的钟棘,一个脑力清晰的啾啾。   啾啾对上妇人那双清冷高贵的眸子,沉声问:“你能喊他一声棋儿吗?”   ……   几阵风过。   什么?   张夫人愣住。   场上突然空寂,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懵懂与错愕,根本反应不过来。   啾啾思绪转得飞快,急速整合手上的信息。   这男孩在府中胡闹,却并不伤人,甚至还惩治了小福,压制了魔鸟的魔气。   张顺成睡书房时,他幼稚地将张顺成赶出书房,仿佛要逼他回厢房一般。   照影园花花草草的两次枯萎,是他想引导别人发现他骸骨。所以那日啾啾强闯照影园,魔气稍稍收敛了。   他年纪与张熠棋相仿。还有刻相大师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啾啾瞟了一眼棠鹊,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她觉得这个猜想可以试一试。   “你叫他一声棋儿。”她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张夫人目瞪口呆,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古怪的要求是为了什么,她摇了摇头,脸上还露着不知所措的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又在看见半空中那男孩时,生出些不安。   那男孩和张熠棋长得并不一样,也没有一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但他的鼻子、耳朵、嘴,都有她与张顺成的影子。   心里的犹疑像是煮开的沸水一般咕噜噜往上冒。她那颗心在沸水中极其忐忑。   甚至觉得不敢面对。   张夫人几乎是被操控着无意识念了出来:“……棋儿?”   半空中的男孩突然一顿,黑瞳懵懵懂懂,却又不停闪烁。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指节间微微蜷起。   有效!   啾啾屏住呼吸。   张顺成呆若木鸡。   张夫人浑身僵硬:“棋儿。”   这次比刚才大声些,虽然脑袋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并不能接受,觉得又可笑又可恶,还觉得对不住病床上的儿子。   但心就好像被牵引住了似的,不自觉对那孩子喊出声。   总觉得那孩子,好熟悉,好熟悉。   “棋儿!”   魔气一点点变平缓,一点点停止住激烈的抽搐。到最后,那本来快要爆|炸的庞大魔气变成了一缕烟,从他指尖溜走。   满园血色之中,男孩慢慢垂下手,抿住嘴。   “棋儿……”张夫人声音颤抖。   男孩像个被厌弃许久,不敢接近,却在某一天突然等来了爹娘的认可,满肚子委屈心酸的小崽子。   披散着的脏兮兮的头发下,眼眶迅速红了。   他带着哭腔,怯怯地喊。   “爹,娘。” 第42章 没睡好?   张熠棋留有自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   但他太小, 就算记得,也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放进鸟窝,不知道爹娘为什么对自己不管不顾, 反而去宠爱一个不认识的孩子。   他便躺在那高高的树梢上, 黑色眼珠倒映着府中画面。   爹娘拥抱那个孩子,安抚那个孩子, 给他带上长命锁, 给他枕上玉如意。   可是没有人管自己。   后来, 张熠棋大了一点。他学着像那孩子一样爬、走、跳。   一开始那孩子总是走不好, 但每一次歪歪斜斜尝试了, 就会有一大群人围着他拍手鼓励,热热闹闹的。张熠棋很羡慕, 他也努力学着站起来——实际上他比那孩子还早一些学会走路。   可他张着小手, 像只放飞的雏鹰, 啪嗒啪嗒到娘亲面前时, 娘亲看也不看他一眼, 只是将那孩子揽进怀里揉了揉脑袋。   那不认识的孩子很受宠, 要什么有什么, 便是快到两岁, 还没有断奶。   张熠棋不饿, 但他想知道奶是什么味道,于是,他跑到奶娘面前。   ——又收获了一次置之不理。   府里的所有人,都对他置之不理。   张熠棋不懂,再大一点,他朦朦胧胧地想着,应该是他与别人太不一样。他睡在鸟窝里, 他不用吃东西,他能穿过府里的各种墙壁和障碍。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大家才不喜欢他。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改过来呀。   后来,那不认识的孩子去书院念书了。   没有人送张熠棋去,他只好在爹爹偶尔教导那孩子时,畏畏怯怯站在一边,偷偷学。   某次他们学了一句: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那孩子指着“马革裹尸”几个字,问爹爹是什么意思。   ——尸体的意思。   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尸体,人死后会变成尸体。   回去后,张熠棋呆呆看着鸟窝里的骸骨。   原来这是他的尸体。   爹娘不是因为他的异常才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死了,他们看不见他了。   他们有了另一个孩子。顶替他的位置、住他的房间、用他的名字。   可是张熠棋还是不甘心,想知道爹娘对自己什么态度。   刻相大师死在了照影园隔壁那个院子,死时心魔缠身,魔气蔓延到了照影园。那些喜鹊开始发狂,身躯忽大忽小。而张熠棋也有了新的能力——他可以让自己身体在虚实之间变换。   他迫不及待化出实体找到母亲。想让爹娘看见自己,也拍拍他的脑袋,温柔地安抚一下他。   然而他只从爹娘脸上看到了恐惧。   他们并不想喜欢他,甚至想远离他。   唯一一次靠近,是因为愤怒。当张熠棋想躺在那孩子的床上时,一向有修养的母亲突然冲过来,朝他扔了一把匕首,说,滚开,别碰我的棋儿。   张熠棋惶恐。   他会说话会认字会念书,可他又什么都不懂,没有真正地参与人类社会,没有人教过他正常人的生活感情规矩是什么。   他偷走了那男孩生辰时的礼物,套在自己身上。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头发不会梳,还把爹爹送的手串误当做项链。   他唯一凭本能读懂的,是爹娘对他的厌恶,他们不欢迎他出现在这个家里。他们甚至请了这么多人来驱逐他。   张熠棋感到了害怕。   他要被杀了。他要和爹娘分开了。   ……   张夫人不敢相信。   半空中风暴交错,偶尔降落的雷光勾勒出女人的脸,震惊、痛苦、怀疑,复杂到了极点。   怎么可能?她的儿子还躺在病床上,还在幻境中,这小孩……   怎么可能?!   张顺成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可置信。   张夫人摇摇头,不禁笑了,笑得十分僵硬。她看看周围的人,说:“这算什么玩笑。”   她想看到周围人的附和,告诉她的确是玩笑,却只看到男孩缩了缩脖子,仿佛被责骂了一般,低下头,枯瘦的手指不安地绞着那一片衣角。   “我、我错了。”他结结巴巴,“我把魔障收回来了。那孩子很快就能好起来……你们不要生气好不好……”   张夫人神色几近疯狂。   漫天魔气在慢慢收敛退潮,流动的风逐渐变得柔软。   男孩小心翼翼:“爹,娘,我不缠着你们了,你们能不能也……拍一下我脑袋?就一下!”   他说着抬起他那可怕的手,学着他们的动作:“像这样。”   爹娘每次安慰或者鼓励那孩子的时候都会这样拍一下对方脑袋。   他觉得那个动作好温柔。   张夫人又哭又笑,再次摇了摇头。等瞧见男孩黯然的神情时,又不自觉抬起手,她一点点接近那孩子,颤抖的指尖即将碰到对方。   对方却躲开了。   男孩很局促:“我、我很脏,泥猴子。”   他记得有一次那孩子回家时,娘亲说,“快去洗澡,我可不喜欢泥猴子。”   男孩退开几步。   张夫人哭道:“你不脏,过来。”   这次却是男孩摇了摇头,揪着衣服不敢过去。   片刻后,他抬起头,浅浅笑了:“娘亲,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背后天空闪烁,迷乱之后,厚重的云层似乎出现了一柱柱光——是这个春日本该有的明媚阳光。   张夫人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急促地迈开步子,朝他靠近:“你不脏,快回来!”   妇人抬起手,想满足男孩那个简单到可笑的愿望。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脑袋,便听见他小小的声音。   “娘……够了。”   娘亲愿意拍拍他脑袋已经够了。   他不能那么任性,为难爱干净的娘亲。他不能任性,因为他没有被偏爱过。   娘亲愿意抬手做个动作,他便已经欢喜释然了。   他要的就只有这些。   张熠棋擦了擦眼睛。   张夫人的手最终没有触摸到他。   他变成了一捧黑色的烟尘,自愿魂飞魄散,在拨云见日重新雀跃的阳光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风一吹,春日与晴空回到了张府。   满园魔气完全祓除。   ***   将青莲弟子带来的丹药服下后,床上的“张熠棋”相貌迅速发生了变化。   其实他鼻唇都不太像张氏夫妇,但一双眼睛与张夫人极像,线条褶皱轮廓,几乎完全一致。   光是这双眼睛,就不会让人怀疑他身份。   但现在他眼睛的线条被拉长,眼窝加深,眼皮却变得更薄,褶皱也往上移动了几分。看得出来是一双大而圆的眸子,漂亮归漂亮,却与张夫人不再相似。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床上的“张熠棋”,不是张氏夫妇的亲儿子。   这么多年,两夫妇看着这个“棋儿”一点一点长大,他身上的任何异常他们都能察觉。可正是因为他长大的过程没有异常,才更让人绝望,真正的棋儿,应该刚生下来就被换走了。   然后被遗弃在了那个鸟巢里。只剩下三魂六魄,无知地成长着。   在场江湖术士都有些沉默,他们平日里一个比一个能说,可现在他们说不出话,只能讷讷看着张夫人。   这位夫人有多宠爱她的孩子,他们有目共睹。   啾啾与陆云停还多知道一点,张夫人把对张顺成的失望,都变成了对儿子的希望。把给丈夫的感情,都给了儿子。   不知道她此时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妇人一张脸白得吓人。   “夫人。”   张顺成喊了一声,想要宽慰几句。却见妻子抬起了头,面无表情:“老爷准备如何处理?”   “这……”张顺成顿了一下。   这太难了。   事发突然,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主意。   “我不会再养他。”妇人说。   那一双保养良好的手替床上孩子掖了掖被角,明明动作温柔,声音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我的棋儿已经死了。这孩子与我毫无关系,他只会让我一次次想起棋儿的死,一次次恨他。我不想再看到他,我要把他送走。”   哪能想到对孩子溺爱无度的张夫人,此时会这么决绝。   棠鹊眉心骤然一蹙,脑仁好像跳了下,不等张顺成回答,便先脆生生开了口:“不妥!”   众人都看过来。   少女盈盈上前一步,放软声音:“这孩子现在还这么小,若是被送走,他要如何生活?请夫人三思。”   “与我何干?”张夫人冷声道,“他母亲都不管他,我又凭什么要管他?”   “可是……”棠鹊摇摇头,还没说出话就被张夫人打断。   “他母亲偷走我棋儿,将我棋儿扔在鸟窝里时,可曾想过我棋儿那么小,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杀他便不错了,你还劝我大度扶养仇人的儿子?!”   她声音近乎尖利,似乎在压抑她的怒火喝杯气,扶着桌角的手指青白。   “棠姑娘,这是我张府的事,不需要你多话。”   “你若是觉得,你来我张府帮了个忙,便能对我等指手画脚,那我必须提醒你,你身后那群孩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有话语权。你不过只在天上飞来飞跳舞捣乱罢了。”   棠鹊一怔,脸瞬间白了。   妇人现在是真气懵了,甚至有些迁怒。她心里那一窝子火发不出来,正好被棠鹊撞上,成了她的宣泄口。   张顺成急忙上前打圆场:“棠姑娘,我张府出了这趟子事,夫人不好受,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事。”棠鹊抿了抿唇。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道:“我承认我实力不足,那场战斗确实给大家添了乱。但是,我还是要说。”   小脸上浮现出几抹倔强,哪怕受了打击也绝不屈服,她目光灼灼,言辞有力。   “夫人,您的孩子确实是可怜,我也很同情他,可棋儿是无辜的!”   “棋儿。”张夫人冷笑一声,“我的亲儿子才叫棋儿,这来历不明的野种,配不上我儿子的名字。”   “你怎么能?”   没想到修养良好的张夫人会这样骂话,棠鹊讶异地顿了顿,面露不可思议。   床上的孩子病容还未完全退却,恹恹的,她有些生气:“夫人,他在您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您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有感情。”张夫人冷冷道。   可这些感情,本来不是给他的,是他偷走的。   棠鹊似乎没察觉张夫人的想法,苦口婆心:“既然如此,您还是再考虑考虑这孩子的事罢。他是无辜的。而且,我相信他也很痛苦很愧疚的。”   “哼。”张夫人慢慢弯起了嘴角,声音犀利,“他若真是愧疚,便更该自觉从我府上滚出去。”   “不,……”   “棠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那我且问问你。”   张夫人突然侧过身,咄咄逼人。   “倘若你也是个鸠占鹊巢的野种,得知自己身世后,是只会在嘴上嚷嚷愧疚,却死活占着鹊巢不挪窝。还是自觉对不住那个被你抢占身份的孩子,自己该滚就滚,把家还给别人呢?!”   棠鹊睁大眼睛:“我、我当然想还,可……”   张夫人怒声道:“连窝都不肯还给别人,嘴上假惺惺说什么愧疚呢?”   “得了便宜还卖乖罢了!”   她一字一句,几乎怨毒,双目凛然逼视着她!   棠鹊往后退了退,如遭雷击。   不……   不是这样的!   鹅黄的衣服,纤瘦的身子。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变成了秋日里的一片银杏叶,摇摇欲坠。她身影晃了晃,眼眶一红。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发现身边有截淡紫色的袖子,便立刻抓进手心。   “晓晓。”   她喊。   晓晓,你帮我说句话。   乔晓晓却只是垂下睫毛,支吾一阵,大大咧咧中透出几分抱歉。   “我、我学过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要不还是别管了吧。”   “而且,我也觉得张夫人说的没错。鸠占鹊巢,确实挺可恨的。要、要是一边占着别人家不放,一边还顾影自怜说什么愧疚,就……更可恶了。”   棠鹊手指蓦地一松,呆呆看向乔晓晓,粗布衣袖从她指尖滑落,垂荡几下,她大脑嗡的一声响。   ***   张府妖魔已经解决,接下来他们家事就与啾啾无关了。   那孩子的未来,玲珑的去向,亦或是夫妇俩的感情,都不是别人能插手的问题。   晚上张府摆了最后一次宴席。   这些时日张府虽说软禁了各位江湖术士,可天天都有好酒好肉的招待,只是大家不一定吃得下去便是了。   今日魔物退除,和风暖月,术士们便又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   江湖骗子们绝佳的适应能力和超厚的脸皮,是他们的生存的基本能力。   陆云停在和苟七交流感情问题。   因为他搞不懂沂山派以外这些人的感情,苟七恰好也搞不懂人类的感情——对于他俩来说太复杂。   所以两人相谈甚欢,恨不得当场结个靶子。   “可我是狗欸。”苟七说。   陆云停和啾啾还只是跨个性别,他俩直接跨种族了。拜把子……不太好吧?   啾啾则很繁忙。   张府众人来感谢了她。   阴阳头大哥过来拍着她肩膀说:“我决定以后不当骗子了,我发现当个杂耍艺人比骗子更安全。”   而且挣的钱更安心。   啾啾点了点头,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觉悟。   张夫人也来找了她,她没有透露她与张府的未来安排,只是在酒气中微微红着眼眶:“钟姑娘,这次多亏了你。”   啾啾端着杯子:“干。”   她喝得有点上头。   张夫人一只手托住杯脚:“干!”   末了,又道:“钟姑娘,实际上,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知道,这实在有些厚颜……”   啾啾猜到了一些:“你想让我查是谁调换了你的孩子?”   张夫人点点头,眼睛更红,提到孩子两个字,她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从容又皲裂开,有一瞬就快憋不住泪意。   “不错,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很难求得真相。但我希望,钟姑娘您日后行走天下,能替我留意两分。”   “可以。”啾啾应下,“干了这杯。”   “干!”   棠鹊一个人坐着。   温素雪被青莲弟子拉走了。众人都相谈甚欢,她却孤身一人。   她和大家都不熟,也没人找她搭话,她从未如此局促过。   仙气飘飘的仙子是供人仰望的,又或是在梨花带雨时,惹来一两句怜惜的。   却绝不是供众人在宴席上攀谈的,哪怕她再亲切温和。   两张软坐垫之间的距离仿佛是她与其他人之间的沟壑,翻越不过去。棠鹊有些苦涩。   正神游天外,浅紫色的衣服进入视线,棠鹊瞬间低了低头。   ——乔晓晓。   她是真心把乔晓晓当成朋友。所以在与朋友发生原则性问题的分歧时,她忍不住眉眼冷硬了几分。   倒不是要绝交的意思。   棠鹊是个正常的会生气的小姑娘,她也会和人冷战,她也会希望对方主动找她讲和。   她故意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低头面无表情地夹起一筷子青菜。   然而那浅紫色的衣衫,只是短暂地进入她视线,又迅速离开,仿佛只是普普通通路过一下,压根没有注意到她。   棠鹊筷子停在半空,茫然地抬起头。   乔晓晓咬着下唇,少年气的脸上有几抹尴尬与别扭。她似乎在给自己鼓气,手指抠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上前。   ——走向啾啾。   棠鹊手突然一垂,忘了自己还拿着筷子,软软落在了桌面,被硌得疼,却使不出一分力气。   她盯着那碟色泽诱人的熏鸭,盯了半天,直到视线模糊,胡乱擦一把,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是泪。   这一日,对于她来说过于酸涩委屈。   啾啾没想到乔晓晓会来和她说话,歪了歪头。   “谢谢你。”乔晓晓低低的,还有几分残余的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别扭很矫情,索性大大方方地说了,“上次就该谢谢你了,钟啾啾,谢谢你!”   啾啾点头:“干!”   乔晓晓端起杯子,喝了一杯,又挠挠脑袋,别开视线。   “……我知道骗钱是我不对,其实我也没想拿那么多的,就想着能帮小福赎身就好。当然,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骗钱,我以后不会了。”   少女顿了一会儿。   “那后来我也是真的想帮张府解决问题——当然也想出出风头,被大家追捧一下。唉,我从小就一直想当什么仙人呀、大侠呀,在大家面前闪闪发光地出现,轻轻松松消灭敌人,成为一段佳话。”   “但我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我没想到我会对付不了。”   她捂住脸:“好丢人。”   啾啾沉默了一会儿。   乔晓晓以为她要说“没关系”,或者是毫无起伏地评价“确实很丢人”,然而她只是平静地举起杯子:“干。”   乔晓晓:……   她突然觉得自己白走一趟了。   钟啾啾大概喝多了?搞不好根本没把她的道谢听进去吧?   正想着,又有人来了,是青莲山庄的弟子们。   “钟师妹,这次多亏了你,魔物才得以清除,刻相师姐的尸身也得以被送回师门。你帮了大忙。以后若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啾啾沉着:“干。”   乔晓晓插嘴:“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要喝了比较好。”   “乔姑娘哪里的话,妖魔已除,今日就是要喝个尽兴才好!”那位大弟子毫无所察——因为啾啾实在是太面瘫了,看不出端倪。他端起酒杯:“干!”   张府用的是最好的女儿红来招待客人,这酒其实比他们门派里的小酒更烈几分,入口醇香浓厚。   青莲弟子一饮而尽。   片刻后,又抱了抱拳:“对了,也请师妹替我们向钟棘师弟道个谢,若非他帮忙,我等恐怕早就被魔鸟撕碎了。”   啾啾点了点头,等人走了后才侧过脑袋。   她听见小钟师兄名字了。   可小钟师兄不在这里。   ***   张府中有一座塔楼,名叫摘星阁,据说张顺成花了数年来打造这座楼,共有九层高,是整个东洮城最高的建筑。   钟棘便坐在摘星阁屋顶,懒散随意。   越过他能看见一轮弯月,给他镀上朦胧的月光。   发带随风轻轻飘动,片刻后,他侧过脸,逆光的眉眼像极了书上的妖艳魔物。   啾啾到了他身边,展示给他看:“熏鸭、烧鹅、卤牛肉、梅子排骨、糯米鸡……全是肉哦。给你的。”   “唔。”钟棘睁大眼睛。   他确实好久没吃肉了,师尊和张弛都不给他吃,反而用素菜来摧残他的灵魂。   他很想吃。   不过片刻后,少年就发现了问题。   “你不给我带筷子吗?”   啾啾理直气壮:“用手啊。”   她觉得小钟师兄是会很野地直接上手吃的那种人。然而钟棘并没有,还很嫌弃地拧起眉:“不要。油乎乎的。”   意外的讲究。   啾啾想了想,干脆由她来上手,她捡起块烧鹅。   啾啾:“啊——”   钟棘下意识往后仰一下,愣了愣,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子了,很不爽。   钟棘生气:“啊——”   啾啾将那块鹅胸肉塞进他嘴里。   少年吃东西吃得很快,久违的肉香让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愉悦地吞进肚子里。   啾啾问:“好吃吗?”   “还不错。”钟棘张开嘴,“啊——”   啾啾又给他投喂了一块卤牛肉,然后很忧愁:“钟棘。”   “啊。”   “我喝了好多酒,可能有点醉,坐在这里晕乎乎的,所以要这样往前倾斜一下才能喂到你,对于我来说有点费力。”   啾啾很难受。   那确实挺不好办的。   少年漂亮的瑞凤眼眨了几下,似乎在用他不太想动的脑子帮她出主意。片刻后,他伸过手,握住她腰肢,简单粗暴地往上一提,让她岔开腿坐在自己大腿上。   面对面,隔得近,她不用再费力地往前倾斜了。   钟棘:“啊——”   啾啾这次掰了一块糯米鸡肉给他。现在确实不费力了,她甚至能数清楚少年又长又密的睫毛。   轻松了好多。   而且他灼热的体温垫着她,坐着也不会太冷。   啾啾一块块投喂,少年一块块吃。   显然,他对这一顿晚餐非常满足,满足到甚至无视了啾啾身上那些他不喜欢的酒气,他抬手捏了捏她之前被魔气烧得微红的眼角:“没睡好?”   啾啾感受着少年指腹的温热,想了想,慢吞吞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睡觉了。”   从进张府开始。   钟棘餍足地咽下最后一块鹅肉,很自然:“那今晚可以来我的房间睡。”   真的?   啾啾觉得不太好,并且一口答应:“那好吧。” 第43章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   小别了一段时间的温柔识海。   哪怕不是睡觉, 在里面坐一会儿也会很舒服。小钟师兄的世界壮丽却不险峻,辽阔却不死寂。如果她的识海也是这样,那她一定天天睡觉。   书信往来的人叫笔友, 一起吃饭的人叫饭友, 那她和钟棘这种关系叫什么?   睡友?   啾啾像上次一样窝在少年怀里,顶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 脑袋却被晚宴时的酒熏得迟钝。想了一会儿想不透她和钟棘的关系, 干脆将脑袋埋了下去。   钟棘不悦地扬起声音:“你在吸什么?”   钟啾啾在他胸口发出很深的吸气声。   啾啾乖乖巧巧, 平平淡淡:“吸小钟师兄。”   钟棘锢住她, 恶声恶气:“不许吸, 奇奇怪怪的。”   他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变|态,养了一大堆猫狗兔貂。他亲眼见到那个人抓起一只猫, 将脸埋下去, 猛吸一口气。   按理说, 那个人是敌人, 钟棘应该除掉他的。   但被对方的变|态震惊到, 钟棘瞪眼干站了半天, 觉得杀了他自己都会变得恶心, 所以难得放跑了敌人。   钟啾啾现在吸他这一口, 和那人吸猫的那一口, 太像了。   啾啾不怕他:“可是你好香。”   什么啊。   钟棘不喜欢自己被这样夸奖,别扭得要死,刚要凶,又听见她不知死活地说:“钟棘,我想咬一根你的手指。”   钟棘:……   啾啾忧心忡忡,说得惊心动魄:“不然,我可能会半夜咬你脖子。”   钟棘:……   真麻烦。   钟棘虎着脸把食指递给她, 又用另一只手将她往自己胸口按了按:“你哪儿来这么多坏毛病,明明以前从来不这样。”   少年嘟哝着抱怨一句,不耐烦。   “好了,快点睡觉。”   他闭上眼,睫毛柔软地搭下来。   睡吧。   啾啾朦朦胧胧的。   她今天真的喝得有亿点多,现在呼吸间还有酒味。   在她以前生活的世界,大部分城邦都被企业割据,商权力才是真正的掌权势力——光鲜亮丽的乌托邦之下,是腐朽、犯罪与黑暗。   书上说,小孩子最好不要碰烟酒制品。所以就算各大企业推出了未成年版烟酒毒制品,啾啾也从来不碰。   她只是磨着钟棘的手指,熏熏然想,钟棘的味道加自己的味道,应该就是她没喝过的高价桃子酒。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一地月光中,两人呼吸平缓地起伏。   这一夜宁谧舒适。   等月亮渐渐垂落,曦光微明时,两个人睡姿都变了。   啾啾趴在少年身上,小小一只,睡意惺忪。小钟师兄识海里的风温柔地吹拂,让她还想多睡几个时辰。   “钟棘。”   “啊。”   “你硌着我了。”啾啾不舒服。   钟棘也很惺忪:“那你倒是给我下来,别趴在我身上,我拿它没办法。”   他语气普通得仿佛连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羞涩都不知道一般,好像这是全世界所有人早上都会经历的事,和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   理所当然。   不过钟棘也确实有些烦。   平时早上放着不管就自然恢复正常了,但现在钟啾啾在他身上动一下,触到那里,一股说不出的麻意瞬间扩散至全身,以至于少年绷紧了身子,被那股奇怪的悸动贯通至脑后。   他不自觉溢出一声低|喘,呼吸急促了两分,睁开暗红的眼。   生理现象不会让他羞耻,可这种生理反应却让他焦躁不安,他掌控不了,十分抗拒,仿佛被困在了复杂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钟棘茫然了片刻,把啾啾从自己身上薅下去,侧身圈住她。   那玩意儿还在难受。   他决定不放任她趴在自己身上睡了。   啾啾则被他不客气的动作弄醒,懵了两秒。   少年的黑发在床上迤逦地铺开,她迷迷糊糊地摸着那一缕发尾,在困意边缘想到个事:“钟棘。”   “啊。”   “你多大了?”有三岁了吗?   钟棘不太记得了:“三……四百岁了吧。”   唔。   那她不是炼铜。   遵纪守法的啾啾放心了,感觉钟棘把下巴搁在了她发顶上,懒洋洋的,她也闭上眼继续睡。   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啾啾这一趟,修为从筑基二层直直飙到筑基五层,比她预想的筑基四层还要高。   毕竟这府上不仅有张府的人,还有那么多江湖术士,再加上后来的青莲弟子,直接让她起飞。   现在她差一点就能够到下一个小台阶,估计再修炼个十余天,就能升上筑基六层。   然后,她发现除了小钟师兄,其他人似乎都看不见她收获的那些金光。   今日一出府,随时开着洞察术左看右看的陆云停就面色诡异地来问她为什么修为突增。   再一想,他捂着嘴,恍然大悟。   “昨晚,你与你那钟师兄双修了?”他亲眼看见他俩进同一个房间了。   啾啾:……   陆云停摆手:“没关系,我不是谴责你。这种事很正常,你不用羞愧。”   啾啾:……   再一想,陆云停很闺蜜地挽住她:“我觉得你那师兄还行,虽然长得没我好看,但他实力很强,还愿意让你采阳补阴,是挺不错的。”   啾啾:你对你容貌的评价,像极了小钟师兄对他自己“成熟稳重”的评价。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涨了修为,她很高兴。   陆云停也很高兴,他赚了好多银子。够他换好多好多灵石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愁没钱花。   “你们这就回门派了?”陆云停有些不舍。   苟七点了点头。啾啾却侧过脑袋看向钟棘。   她记得苟七说小钟师兄来张府之前发现了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解决——上次明明说好要陪他一起做任务的。   少年和她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他不喜欢人多,所以别开脸,声音倒很干脆:“我要去南边一趟,钟啾啾陪我去。”   啾啾:“嗯!”   说的是,陪他。   钟棘哪需要人陪。   他是孤僻的,独来独往的。   门派里关于他的传闻不少,其中便有一条说他哪怕与人一同执行门派任务,也一副独狼样子,对队友漠不关心,甚至还有可能在被妨碍了的时候切碎队友。   但他却让啾啾陪他。   而啾啾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不排斥畏惧。   温素雪清月淡雪般的眼睛倒映着他俩的身影,有些茫然,有些失神。   啾啾个子不高,站在钟棘身边差距更是悬殊。他俩关系似乎不错,还很有默契,这让温素雪生出许多不甘。   那种不甘细线似的缠在心上,勒出涩涩的苦。   仔细想想,温素雪十岁以后便一直与啾啾在一起了。焦火山那半年是他们唯一分开的半年——因为他自以为是地同意把啾啾分配到那里。   然后,啾啾在那里战斗修炼,学会了新的招式,交到了新的朋友。   想来钟棘就是其中一员。   不过,最让温素雪紧张的是,他从啾啾眼睛里看到了他熟悉的异常。   她以前接近他的时候也那样,明明长了一张很好拿捏的乖巧认真脸,却有着与她外表不符的的强硬,步步紧逼,慢慢侵占。   这个认知让温素雪心里的线头一抽,勒得更紧,他心脏悬了起来,吊在空中,每一次跳动都压抑不已。   “我也去。”少年上前一步,沉声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闻言,众人都是一怔。   “哈?”   钟棘那瑞凤眼斜斜看过来,比他的刀更潋滟,比他的刀更锐利。   他想和钟啾啾一道,不代表他愿意和这些实力不足碍手碍脚的拖油瓶一道。光是想象一下他们以后会在战斗中给他带来的灾难,他就忍不住想就地处决。   温素雪还是固执地重复:“我也一起去。”   不是,你去干吗呀。   陆云停想让他给那对酸臭的双修男女让点私人空间,但转念一想,又尴尬了:“说起来,我要去的秘市,也在南边。”   钟棘:……   “对。”棠鹊及时出来打了个圆场,她现在心里不知所措,勉强笑笑,“我与温、温素雪回门派,当然要往南走。”   说完不知不觉看了温素雪一眼,情绪复杂。   “还有我家。”乔晓晓插嘴,“也向南。”   钟棘:……   也就是说,这里所有人,都要与他们一道,一时半会儿分不开。   钟棘不开心了。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钟啾啾都认识,她绝对不会允许他随便杀掉。   不能杀掉。   少年张了张嘴,连一向嚣张的犬牙都透着绝望,枯站了几秒,干脆一把捞过啾啾,转身就走。   那道红色的光宛如闪电,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要追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钟棘是个小怪物,修为也好,身体能力也好,都是他们当中最强的。   温素雪颌线绷得很紧,定定看着那边。   “走罢。”   ……   钟棘一路带啾啾飞到陵应城。   凡尘市井,熙熙攘攘。小贩时不时拖长嗓子吆喝一声,充满了烟火味儿。   他们站在陵应城最高的屋顶上。   啾啾发现小钟师兄是真的很喜欢高处。这会儿她环视一圈,不太理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钟师兄还在郁躁:“等人。”   “等人?”   “等你的朋友。”他言简意赅,“不是要到秘市去吗?”   “嗯。”啾啾想了一下,虽然小钟师兄很厌恶,但还是乖乖在这里等着了。他真的很有趣。   啾啾用手指碰了碰他按在屋脊上的手,“钟棘。”   “啊。”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她问。   少年一愣。   片刻后,漂亮的眼眸别开,落在不远处的牌匾上,明显不高兴。   “因为人越多,恶意就越多,戾气也越多。”   他头会疼,会不自觉涌出杀欲。   还有——   会让他想起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拍手起哄,哈哈大笑的场景。   或是老人抱着小孩,或是男人带着女人,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彼时连话也不太会说的小少年怒视着那些人,只觉得他们的脸、他们的笑都压在心头,遮天蔽日,恶意浓烈。   然后,班主的长鞭甩在他背上、腰上、脊梁上,响声嘹亮。   小少年被打得低头闷哼,半跪在地,遍体鳞伤。   他是个怪物,生命力惊人,不必忧心打坏他。   “我让你给我表演!”班主大吼。   猴戏、鸟戏、马戏。   小少年浑身是血,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戏。   但他知道,他也像野兽一样,被一圈又一圈的人,围观戏耍着。 第44章 你们在做什么?   过了小半日, 果然其他人也到了陵应城。   不止陆云停,棠鹊几人都在。   “晓晓说她也想去秘市看看。”棠鹊看着啾啾解释,与此同时, 目光飞快瞟了一眼钟棘。   确实是乔晓晓提出来的。   那女孩给啾啾道过歉后, 似乎终于心态放平了,自来熟地跑去和陆云停攀谈——市井出身的姑娘, 在坊间野惯了, 自然和谁都聊得下去。   后来乔晓晓就来怂恿棠鹊了。全然不知道棠鹊昨日因她生出的复杂情绪。   棠鹊恍惚了一阵, 朋友的粗线条让她有些冷淡和无奈, 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如释重负——至少先开口说要去秘市的, 不是温素雪。   不知为何,她不想听见温素雪提出来。   这会儿棠鹊瞟了钟棘一眼, 知道他是最不满他们同路的, 有些不自觉的畏怯, 很快又拿出勇气。   “正好我与温、温也没去过, 所以就想着一起去看看。阿鸠, 可以吗?”   啾啾摇头:“不要问我, 不是我带路。”   她想了一下, 平静地提示:“还有, 不要叫我阿鸠。我与这个名字已经没有关系, 下次再这样叫我,我不会再搭理。”   “你若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喊,就喊我钟师姐罢。”   小姑娘嗓音淡淡的。   棠鹊愣了愣,耳朵突然一红,像是被什么锤了一下。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啾啾已经筑基五层了,而她才堪堪迈上筑基一层。   一个天资极佳的天才, 还比不上一个身体残缺的差生。不是说升上筑基期后修炼会更难更慢吗?   棠鹊搓了好几下手指,按捺住突然紧滞的呼吸,转过身,一脸若无其事。   “陆仙友,可以吗?”   陆云停倒是不知道她和啾啾之间的龃龉。他并不欣赏这个花架子姑娘,只是很高兴自己还能继续和啾啾、苟七一起玩耍。   “这会儿天色还早,应该正好能赶上他们最热闹的夜市,快点快点!”陆云停催促。   陵应城是个挺大的凡人城市,城中繁荣昌盛,高楼戏台草堂独坊,应有尽有。   几个人到了城郊湖泊,也不知道陆云停扔了个什么东西进去,只见那湖水泛起一圈涟漪,紧接着,涟漪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密。湖水似乎被什么搅浑了,颜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是叩门砖,我从沂山派摸来的。”陆云停笑,“没有这玩意儿还真进不去。”   也不是进不去,只是这个结界阵法解起来相当复杂。   啾啾看了一圈。阵法封得非常严密,毫无破绽,也不愧将太初宗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湖水颜色彻底变成了深蓝,宛如夜空,星云悠远。   “走。”陆云停说了一声,率先跳入湖中。   苟七等人也纷纷跳入。   啾啾与钟棘走在最后。   并没有碰到水,好像只是普通地从台阶上跳了下来,脚落到地上的时候,头顶已经是晴朗夜空。深色湖泊波光粼粼,花灯漂浮,船坊上热热闹闹。   再往城中看去,灯火旖旎,夜色正好,也是城中最繁华的时间,团团簇簇的灯火深处,有几座引人注目的巨大高楼。   这便是隐藏在陵应城中的,颠倒的城市。一个白天,一个黑夜。   “我还不知道换钱的地方在哪儿。”陆云停也是第一次来,被眼前光景震撼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这城这么大,少不得要找上几日。”   这里的夜晚比啾啾以前世界的夜晚还要热闹,似乎夜市才是他们的主场。   众人像是刚离窝的幼猫,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左看看,又看看。   钟棘是最难熬的。   人越多他头就越痛,神魂身体,各种疼痛叠加在一起,惹得少年眸里暖色的灯光都有些郁躁森冷。   他一个人走得飞快,压根不管其他队友。别人是来逛街的,他是来参加竞速比赛的。   不消片刻,少年已经与队伍离散。   啾啾觉得小钟师兄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社交恐惧。如果让他杀掉周围的人,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如果不准他杀,他就一副想回家种蘑菇的绝望表情。   钟棘个高腿长,一步还恨不得走出二米八的距离,他一步等于啾啾两步。小姑娘不得不驱动灵力才能跟随他。   期间她眼尖地瞧见路边摊位上摆了些五颜六色的书,不由得机械喊:“钟棘。”   少年没听见,只顾着逃命。   啾啾看看摊位上的书,又看看已经快要消失的少年,小跑追过去:“钟棘。”   她想让他停下,下意识伸手去拉。刚捏住他小指指节,就被他反手牵住。   啾啾愣了愣。钟棘手心也是暖的,有些热烈灼烫的温度。   “我想看看那边的书。”她抬起头。   少年很焦躁:“喔——”   他做事没有章法,大部分时候都只遵循自己心意,刚刚他直觉自己没法在这么多人里配合啾啾的步调,想要借自己的速度带她赶紧离开人海。   这会儿牵住她了,又觉得手心被填满的完整感很不错,干脆就继续握着了。   钟棘手指细长有力。   啾啾也没把手抽回去。   卖书的小摊主眼见着少男少女牵了手站在摊位前,急忙吆喝一声:“来看一看喽,两位要买什么?”   “我想买那一本。”啾啾示意。   钟棘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触手系修士必买:除了战斗,你还能用触手做什么?》   什么啊。这么长的标题。少年觉得怪里怪气的。   摊主:“哟,小姑娘竟然用的是触手系仙法呀!不瞒你说,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用触手仙法的女修士,我给你算便宜一点。”   “我要的不是那本,是下面那本。”啾啾指正,“不过我的确会触手仙法。”   “那这本触手书也可以看看。”摊主热心推销,“瞧两位这样子,应该刚新婚没多久吧?”   毕竟手牵得这么紧,又这么年轻,在修真界,成婚五十年一百年的都可以叫成婚没太久。   摊主:“这本书能让你们小夫妻的生活更加……呃,有趣。”   啾啾摇摇头,坚持:“我想看下面那本。”   下面那本叫《长生六道轮回经》。   摊主不再强行推销,抽出她要的:“这本是木灵根修士必学的四阶功法,能够保证自己体内灵气不断,不管是居家旅行还是杀人越货,都必备。”   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十有八九都是坏东西,“方便杀人越货”,是大部分商品的招牌卖点。   啾啾不想杀人越货,但她想学这个功法,能够借助周围植物汲取灵气反哺自己,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每次战斗都费事地摆个聚灵阵和化灵阵。机动性强了许多。   钟棘也捏起书随便看了一眼。   啾啾问:“这本书多少钱?”   摊主热忱:“不贵不贵,算你三万八千灵石便好。”   好贵!   啾啾袋子里只有两万灵石。   看样子是买不起了。   她拉着钟棘要走。不料少年突然开了口:“不要这本。这招我会。”   他满脸烦躁,将《长生六道轮回经》扔回摊位,指向刚才标题很长的触手书:“要那本。”   “啊这……可以一起买!”摊主循循善诱,“触手书是六品书,一万二灵石。你们要是一起买,就给你们打个八折。”   啾啾只有两万灵石。就算打了折她也买不起。   摊主又道:“再说了,您会《长生六道轮回经》也没用呀,你只能用在您自己身上,没法用在您道侣身上。”   唔。这简单。   钟棘侧过脸:“眼睛闭上。”   对啾啾说的。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小姑娘乖乖巧巧闭上眼睛,跟个听话的人偶似的。   片刻后,她感觉钟棘的手心贴上了自己额头。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急流猛的涌入她识海,在她脑袋里冲刷了一遍,浪花细沫里都写满了字,走马灯似的飞快流转注入!   钟棘收回手时,那些字已经刻进了她的神识深处,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蓄势待发,能随时施展。   少年瞳孔微红,问她:“会了吗?”   啾啾按了按自己被他贴过的额头,点头:“好像会了。”   她还有些想不明白。   灌顶?   眨眼功夫,她被不喜欢动脑子、只会一些狂战士招式的筑基期小钟师兄灌顶了?!   正常来说,灌顶是一种对神识和智识要求极高,并且会对自身神魂造成极大损伤的行为。如果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话,那门派弟子都可以不学习了,排队等着掌门灌顶就行了。   而钟棘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是眼底红了些,仿佛那些消耗对于他来说九牛一毛。   摊主目瞪口呆。   这位小公子才筑基期修为吧?   啾啾在意的点和摊主不一样。啾啾觉得小钟师兄明明看起来笨笨的,很单纯天真的样子,没想到智识能高到给人灌顶。这不科学。   钟棘拿起那本触手书,再次强调:“买这本。”   付钱的是他本人,在啾啾还没决定好要不要买那本看起来不太实用的书时,钟棘已经将灵石扔了过去。   少年这会儿心情好了点,不那么烦躁了,急急拉着她到一家卖珍稀灵植的店前,催她:“试试看,你能不能用刚才那招。”   毕竟钟棘自己都没有用过。他刚才就是听店主描述了一下作用,随便想想,就知道灵力要怎么流转、怎么变化、怎么控制了。对于他来说,只有他不能用的法术,没有他不会用的法术。   要是啾啾用不了的话,他再想想怎么改。   啾啾“哦”了一声。   钟棘灌顶过来的知识会是会了,却没有练过,相当于纸上谈兵。好在她领悟能力不错,闭眼描绘了一遍,抬起手时,几盆花草摇曳一番,它们周围的灵气迅速变得稀薄,与此同时,淡淡的绿色的灵气,从灵植上飞向啾啾。   “喔,不错嘛。”   钟棘兴奋。   啾啾也觉得不错。   只有店老板一点也不觉得不错,目瞪口呆:“你们在做什么?”   然而那对沉迷于新法术的小坏蛋根本不理他。   啾啾又试了一遍,这次比刚才控制的植物更多了几株。   对于昆鹫那种奇筋异骨的人来说,这灵气算不了什么。但啾啾基数太低,细小的变化都会十分明显,这会儿只投出一丁点灵气,就能收获这么多回报,她是真的有高兴到。   啾啾抬起脑袋,面瘫着一张脸,声音却比刚才愉悦:“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她已经能同时控制十株植物了哦。   “啊。”钟棘想了想,转身走向街对面卖花的小贩。   灵植店老板眼睁睁看着那艳丽的红衣少年,明明碰了自己花草,还无视掉自己舍近求远,走到对面买了一束花,抽出其中一朵红色的,其它的都随手扔掉。   当然那朵红色的也被他摧残,折了花枝,掰了花茎,最后只剩下单单一朵花冠。   他拿回来给啾啾:“拿去。”   “这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啾啾懂了。   ——这是因为她表现好,奖励给她的小红花! 第45章 我也去。   这城中女修多得惊人, 大部分都貌美艳丽,媚意天成,棠鹊的清丽夹在她们中间, 显得淡然无味。   这些女修有着与她们外表相符的大胆。   逛集市的时候, 甚至有人抬过了温素雪的脸。   这动作有些屈辱,少年眉心微微一蹙, 淡漠的眉眼中冰雪骤起, 下意识要去抽剑。   那女修却迅速缩回手, 笑了笑:“模样是不错, 可惜身子骨不怎么样。”   那口吻跟在挑市场上的大白菜似的。   棠鹊惊呆了, 睁大了眼睛。   女修已经离开,明明看她只迈出了一步, 身影却瞬间离了他们十丈远, 隐没于人群。   温素雪身子还绷得紧紧的, 看起来相当动怒。   棠鹊诧异地走上前:“那个人怎么回事?”   她侧过脸。   灯火落在少年微颤的睫毛上, 半片清冷半片温暖。不知怎的, 少女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万万没想到, 少年老成的温素雪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被人调戏的对象, 还露出了多年未曾见到的呆头呆脑的表情。   “噗嗤。”她轻轻一声。   温素雪眉眼松动了些, 有一瞬间就像小时候那样窘迫羞恼了,却又很快恢复平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个呼喊。   “小鹊。”   两人都是一愣,扭过头,看见不远处街角一隅,有个老婆婆在对他们招手。   通明的灯火没有在这边铺开,比起那头的热闹, 这里就显得有些冷清了。老婆婆坐在黑暗中,对他们颔首微笑,面前摆了个矮矮的小摊子。   棠鹊歪歪头,突然想起什么,惊呼:“袁婆婆?!”   她张张嘴,去拉温素雪袖子:“温温,你还记得么,以前书院外卖糖画的老婆婆!”   温素雪怔怔的。   棠鹊已经跑过去,蹲下了:“袁婆婆,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你也是修士?”   少女睁大了眼睛。   那双和棠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看不清她的修为。   袁婆婆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来不知道……”棠鹊捂了捂嘴,“您什么时候……不,您怎么来这里了?”   “我一年前便来了这里。”袁婆婆随口答道,又问,“要再买串糖画吗?”   “唔……好呀。”   棠鹊拨动转针,捧起脸。   针尖转到了一只兔子上,老婆子熟练地舀起黄糖浆,在白板子上浇出细细的线条,开始勾勒兔子,一边做一边同他们说话。   “你们怎的会在这里?”   “就是好奇,过来逛逛。”   “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子该多待的地方。”袁婆婆摇头,“尤其是温小少爷。听老婆子这一句劝,吃完糖画便赶紧离开吧。”   这里的确不像是正道人士该待的地方。但也没有那么危险吧?   见棠鹊不说话,袁婆婆抬起头:“怎么,不信老婆子我?”   “不是不信。”棠鹊急忙解释,“我们朋友还有事要办,需要逗留些时间。”   袁婆婆皱眉沉吟一会儿:“那你们可找着落脚点了?”   “未曾。”   袁婆婆不再说话,手上一勾一描,再一晾,一串晶莹剔透的糖兔子便做好了。   “给。”她递过来。   棠鹊开心:“谢谢袁婆婆。”   老太太摇摇头,又看向温素雪:“温小少爷可也要一串?”   “我……”温素雪迟疑一下,点点头,“也好。”   袁婆婆笑了,露出一口稀疏的牙:“也像以前一样,要和小鹊一样的?”   棠鹊一愣。   袁婆婆看过来,皱纹中都透着促狭,有些深藏的宠溺:“以前呀,你来我这里买糖画,买完后温小少爷便总是跟过来,说要多给十倍的钱,买和你一样的。一开始我还不愿意,觉得坏了我规矩,可温小少爷太犟,足足在我摊子前站了两柱香功夫,老婆子我实在拿他没办法……”   老太太声音缓慢,娓娓间似乎带人回到了许多年前,宛如午后阳光一样悠远金碧,没有仙路、没有啾啾、没有那么多烦恼,微风轻轻一吹,就能扫尽一切阴暗。   棠鹊从来不知道。   那时不如她高的温素雪现在早已抽条长高,伫立在光影交接处,宛如一根玉竹,淡漠挺直。   她心里突然暖洋洋的。   片刻之后,又一串糖兔子做好,递给温素雪,少年犹豫几息,到底接了过来。   老太太这才慢悠悠从凳子上站起来,收起罗盘,将白布盖在糖浆桶上。   “袁婆婆,你不做生意了?”   老太太摇摇头,收了笑意,盯着他们,满脸严肃:“你们同我来。”   她带他们穿过了一段漆黑的巷道,这里阴暗潮湿,墙角爬了青苔,地上还有积水,与这城市格格不入。   巷子深处有两团灯火,落了灰的牌匾上写了个“云舒客栈”。   柜台后站了个婀娜的女人,正漫不经心拨着算盘,头上金步摇晃啊晃的。   听见声音,她抬起头,极有风韵地“哟”了一声:“袁婆婆,你这是什么客人呀?”   袁婆婆道:“她叫棠鹊,棠姑娘。”   “棠鹊。”女人没怎么在意,随口在嘴里念过一遍这个名字,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怔怔看过去,拨着算珠的手指越来越慢。   “天亮后,你们便在这里歇脚。”袁婆婆转过身。   掌柜的算珠拨到了头,轻轻的“咚”的一声。   老太太眉眼融着灯火,极其严肃:“明日,你们必须离开。”   ***   啾啾在“与小钟师兄一起睡觉”和“看小钟师兄给她买的书”之间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了后者。   她抱了书在屋外长凳上坐着,一页一页仔细阅读。   白昼阳光柔和地洒落进来,不用点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感觉有些新奇。   颠倒的城市里,作息时间也是颠倒的。到了白天,灯火收敛,繁华落幕,收摊的收摊、睡觉的睡觉,还有诸如陆云停一类的异乡人,迫不及待开始参悟新买的功法书。   啾啾手上捧的这一本倒不是功法书。   但难以言喻。   她目光垂在上面,毫无表情,不知道自己该心如止水还是该面红耳赤——小钟师兄买这本书的初衷,应该只是单纯地想把她触手的利用率发挥到最大。但他大概怎么都想不到,这种利用率会如此……不可描述。   温素雪一推开门,便看见小姑娘的剪影。   安静沉寂,日光隔着窗往里面薄薄一晒,她脑袋上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却了无生机。也许是过于瘦弱矮小的原因,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稚嫩几分。   片刻后,温素雪走了过去:“啾啾。”   少年声音好听,明明清冷,却又带着缱绻,宛如夏日中的一碗甜薄荷水。   啾啾“嗯”了一声,没有对他迟来的亲昵称呼有什么反应,只是低头继续看书。   温素雪垂眸:“我有话想同你说。”   “你说。”   啾啾心里十分惊讶:原来还有这种捆绑方式?想不到你们修真界科技水平不高,玩法却如此丰富,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   温素雪低下头:“乔姑娘那把剑,的确,是本该留给你的。”   啾啾:“嗯。”   这本书非常前卫,不仅有男触手对女修士的玩耍方式,还有女触手对男修士的玩耍方式,以及男对男、女对女特辑。   邪道行事果然大胆!   温素雪:“当时乔姑娘情况危机。那把剑滋生的灵气,正好可以供乔姑娘使用木刺。这样一来,即便没有修士相助,她也可以自保,所以,棠师妹将那把剑给了她。”   啾啾:“嗯。”   没想到女对男篇更不可描述。是放在他们赛博世界都会被河蟹的那种不可描述。   小钟师兄……会受不了的吧。   温素雪:“这后来的半年,我又寻了一把剑,本来想等你从焦火山回来时给你的,我没想到……”   少年声音顿了顿,微微一涩:“我没想到,你不回来了。”   他的手指在寸寸收紧,清亮的眸子定定的瞧着她,有些失神。   啾啾还在看书,以前在书院里便是这样。其余人打打闹闹,少男少女们都喜欢围着好性子的棠鹊,只有她在埋头苦读。   沉默的,阴郁的,野心勃勃的。   努力到让棠鹊看着她动作,又了然又悲哀地停止了笑靥。   良久的沉默。   温素雪许久没有这样与啾啾并肩坐在一起了,有些局促。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开始只是觉得,她不见了便不见了,他于她只是责任,不会太难过。后来想,自己的确于她不公,不论如何,要给她道个歉。   水镜里的画面,让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也决定不管她接不接受,他都必须继续对她好。   再后来……   他发现一切开始失控。   他没法做到那种“哪怕她不在意他也无所谓”的好。   真的伫立在她面前时,他打心底深处,希望她在意。甚至还隐隐为她的漠视心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在冲撞那里,她每冷漠一分,那里就激烈一分,等着脱笼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那双桃花眼映着太阳渐渐爬起,直到啾啾抬手揉了下眼睛,他才慌慌张张站起来。   “回去后,我将那把剑拿给你。你,你记得收好。”   少年匆匆回了屋。靠着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许久后,他缓缓滑坐到地上,懊恼自己的仓皇,仓皇到不敢听她回答。   啾啾:……   嘶。   最后这幅图尺度也太大了。   不过她记住了。触手的三十八种玩法,她都乖乖记住了。不知道小钟师兄会不会高兴。   啾啾今天不太想睡觉,外面阳光灿烂,与她的生物钟不符。   她看完了书,又转动身体里的灵力,继续练习钟棘教给她的那一招,从同时控制十株植物,慢慢到同时控制十二株、十五株。   配合掌门给她的养灵珏,身体里的灵气明显充沛了起来,并且隐隐约约冲撞她的灵脉,仿佛想要拓宽那里,让灵气更加磅礴。   是突破筑基六层的预兆。   普普通通的修炼对于她来说用处不大,但这个下午修炼的效果却特别好,啾啾觉得,再努力一下就能跨上新的小台阶了。   到了傍晚,棠鹊几人睡醒出门,袁婆婆又来催了一次,让众人离开城市。   棠鹊露出一抹迟疑。   “我们想去珍宝阁看看,听说那里有什么拍、拍卖会,我们想去看一看。”   瞧见袁婆婆皱起的眉头时,她又举起手:“我们保证,天亮前就离开,好不好嘛?”   她从小就嘴甜伶俐。不管再怎么顾影自怜,光是会撒娇这点,便足以可见她是被蜜罐子泡大的——撒娇是被偏爱的人的特权。   “好不好嘛,袁婆婆?”   这会儿小小哀求一下,袁婆婆愣了愣,侧过脸,与那掌柜的对视一眼。   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袁婆婆这才叹了口气,告诫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必须离开。”   “知道了。”棠鹊声音清脆。   她又来问了啾啾要不要一同前去,得到否定回答后,与乔晓晓一同挽手出门。   年轻孩子们察觉不到危险,欢欢喜喜的离开,等回来时,只剩下焦急与慌乱。   棠鹊面色苍白,额上全是汗,声音干涩慌张。   “晓晓可回来了?”   “我、我找不到她了。”   “……晓晓……不见了。”   ***   客栈没有其他客人,总共就他们几个。   乔晓晓没有回来。   这话一出,天似乎都变了,气氛顿时一僵,夜色透出股冷。   袁婆婆直起身子,混浊的眼睛一眯。   “怎么回事?”   掌柜的也倒了一杯水:“慢慢说。”   这哪儿慢得下来,棠鹊又急又怕。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她与乔晓晓去了珍宝阁,参加了拍卖会,看卖品一件一件被推出来。   到这里为止都是正常的。   然后,最后的商品是个小孩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可珍宝阁里一位女守卫突然发了狂。   棠鹊捧着茶,想到方才的惨相,便打了个寒颤,眼圈明显红了。   她还没离开家人与师门的庇佑,见过的最凶残的场景,也只是几日前的张府,魔物扑簌簌落了一地。   可拍卖会上,死的不是魔物,是人。   死了一地的人。   血流满了整片寒晶地板,也侵染上了她的鞋子。还活着的人都在慌张逃命,惨叫声、哭泣声、求救声,一片混乱。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乔晓晓已经不见了。   “我到处都找过了,可没找到。”她哽咽一声。   这会儿功夫,苟七、陆云停、温素雪都出了来,面色凝重。啾啾也抱了书,站在不远处。   袁婆婆闭了闭眼:“所以我才说,让你们赶紧离开。”   她哪里知道,这座城市比看起来更危险?   棠鹊捏着茶杯,眼泪不住往下掉。   陆云停突然问:“尸体也都找过了?”   棠鹊呼吸一滞,咬牙点了点头:“都找过了。”   她其实不想去找尸体,她害怕,也怕乔晓晓出现在那里。   她只能一边哭一边挨个儿翻了一遍,只记得指尖全是血,血腥味臭得她想呕吐,后来念了好多次清体术,也总觉得指甲缝里都是血味。   “怎么办?”   乔晓晓一个凡人,四阴之时出生的纯阴之体,孤身一人在这邪修地盘,能有什么好结果?   掌柜的摇了摇头:“不好找,找到也是凶多吉少。”   这话一出来,棠鹊便趴在了桌上,肩膀时不时起伏抖动,哭得压抑。   袁婆婆叹气,将手扶在她肩膀上:“我会替你留意,但现在,你们必须出城了。”   “出城?”鹅黄色的衣袖已经被眼泪泅湿,少女喃喃念了一遍这个词,突然抬起头,“我的朋友不见了,你还想着要送我出城?”   “你们必须走。”掌柜冷声道。   “我不走!”棠鹊几乎叫出来。   “现在不走,恐怕之后你们所有人都再难脱身。”   声音冷硬,如同一记闷棍,在夜色中震得人眼冒金光。   陆云停挠挠头,不解。   “这没道理吧?骚乱又不是我们引起的,难不成还要把我们所有人抓走?”   可不是么?   就算是邪道,做事也要有基本法吧?   掌柜的又与袁婆婆交换了一个视线,摇摇头,在桌边坐下来,终于放柔了声音:“不是珍宝阁。”   她给棠鹊的杯子重新倒满水,慢慢的。   “你们可曾听过悲欢楼?”   悲欢楼……   烛火轻轻跳跃。   陆云停突然扬起眉毛:“——那个靠双|修修炼的门派?”   “不错。”掌柜点头,沉声,“悲欢楼中全是女修,各个媚术了得,行事也与你们全然不似,作风大胆。”   温素雪敛了敛眉,又想到那根端过他下巴的女人手指。   陆云停嘀咕:“岂止大胆。我听说她们邪得很,没有固定道侣,也没有羞耻心,双修基本靠强抢,一个人身边好多个炉鼎。”   凶残程度与他们沂山派女修不相上下。   “……这座城,便是悲欢楼的地盘。”   掌柜的顿了顿:“而三日后,我们将会围剿悲欢楼。”   空气突然安静。   “我们”,说的定然不止她与袁婆婆两人了,这一票大的,想来无数人参与,腥风血雨,危险至极。   急着送他们离开,是不想把他们卷进来。   棠鹊慢慢抬起头,看向女人,眼睛里还带了泪。   “我不走。”她坚决地重复一遍。   “袁婆婆,你把我的朋友们送出去吧。我不走,我必须找到晓晓!”   少女振声。   总不能放同门一个人在危险之中。   无关情爱,这就是正常的,正派少年该有的正直。   “我也不走。”温素雪垂眸。   苟七也点了点头。   其余人还在沉默。   啾啾想:打架的话,小钟师兄一定会很高兴,他可以大杀特杀。她自己倒是没有太多想法……   这便是她成不了女主角的原因。女主角应该是热血无畏、奋不顾身的,而她是理智冷静、考量过多的。   理智,影响她成为少年漫主角的速度。   正想着,楼上突然“砰”的一声!   有什么碎掉的巨大声音。   众人一震,回过头。   只见木屑飞扬,乍然门板崩裂,一道身影从后面仓皇逃出,没翻过扶栏便跌落下来。   “救——”   那断臂的女修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个字,红衣少年的刀光已经抹过了她脖子。   头颅落地,她还保持着惊骇的表情,至死也没想到,她盯上的这应该很好得手的筑基期少年,要了她的命。   脑袋里还在茫然地回想。   少年人略显单薄的身躯,睫毛浓郁,流发乌黑,微微弯着身子侧躺在床上,睡姿不够端正,却毓秀青涩。   筋骨优越,体质极佳。戴着红笺的白皙耳垂让人不禁想抚摸。   她的手潜入被褥,试图攀爬而上。   不料才刚刚触到少年的小腿骨,便被骤然暴起的刀光砍断一条胳膊。   少年漂亮的身体成了她瞳孔中最后的修罗。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鲜血又开始蔓延,从身首分离的女尸下。   棠鹊忍不住捂住嘴,其余人表情错愕,措手不及。   啾啾盯着地上的尸体,语气平静到死寂。   “钟棘。”   “啊。”   他手速太快,霎那间就杀掉一个人,等人头落地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愣了愣,又恶劣地笑了:“这点本事还想偷袭我。”   他不客气地踢了一脚。   “钟棘。”啾啾又喊了一声。   少年似乎读懂了她想法,扭回头。   “这人不知道从哪儿溜进来,给我设了个幻境。”   他皱皱眉,想到那厌恶的触感,便有些恶心:“还想偷袭我。”   摸了他小腿。   “她是水灵根,水遁进去的。”掌柜看过去,“不是偷袭,是悲欢楼的手笔。想来你们进城后,她们便盯上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标记。”   “标记?”啾啾眼睛更黑了,轻轻念这两个字。   “对。”掌柜说,“意思是,这是悲欢楼的猎物。”   “……啧。”钟棘眉眼里揉了一把戾色。   他讨厌这种被当成动物的感觉。   少年满身锋芒不加收敛,过于凌厉。这会儿暴躁起来,明明修为不高,姿容艳丽,可说话时隐约露出的犬牙让人脊骨生寒。   饶是金丹大圆满的掌柜也低下头,摩挲一下茶壶。   仿佛危难临门。   啾啾却笑了,化出几分柔和:“我也去。”   “什么?”众人都看过去。   “悲欢楼。”   只见那小姑娘双眼漆黑无光,宛如深渊,难得一笑,秀丽夺目,却有着病态的森冷残酷。   “我去把她们都——”   她一字一顿。   “切。成。碎。片。” 第46章 正常是不可能正常的。……   母亲。   那便是悲欢楼——也是这座城的真正掌权人。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道她住在城中那四座黑色高塔之中,门中女修都将她称为“母亲”。   “可她也不配被称为‘母亲’,因为这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对孩子这般残忍。”   女人坐在石凳上, 掌柜的与袁婆婆站在她身后, 园中女修七七八八。阳光落了她一身,白色的锦裙微微闪烁出光芒。   这是个非常美的女人, 乌鬓如云, 额心贴了淡金色的扇形纹饰, 下方一朵红色花钿, 在半垂着的朦胧如烟水的眉眼之上更是美得摄人心魂。   她叫柳缈, 被这里人称呼为“姐姐”。   “悲欢楼中的女人,不得嫁娶生育, 一旦被发现违反门规, 便会受到最残酷的责罚。你们在珍宝阁见到的那孩子大概便该是那女卫的孩子。”   “她偷偷怀孕, 却未曾想到会被‘母亲’发现。”   柳缈说着摇摇头, 叹了口气:“若有身孕, 必须除掉……可这天下除了母亲, 又有哪个真正的母亲, 能对自己腹中孩子冷酷无情。”   煦日和风倒映在她眼里, 漾出一片浅光, 让人不自觉心生暖意。总觉得柳缈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所有人的母亲,带着悲悯的慈爱。   这两日相处下来,她的确是个亲切温柔的人,谁都可以在她面前撒几句娇,获得关怀。   可在这片温柔前,棠鹊非但没有展颜, 反而生出了几分难堪的难过。   “也不一定。”少女垂下眸子。   声音稍稍带了点冷锐,像是回忆到了不好的事,风吹在身上细细的凉。   片刻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脸颊,棠鹊愣了愣,抬起头,柳缈冲她微微笑着。   被这样温柔地抚摸脸颊,像是触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种母爱般的温馨在摧残她的淡然自若。棠鹊不知怎的更加委屈:“我就见过狠心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   存在在她记忆深处的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没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柳缈轻声,“也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苦衷。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骨肉分离?”   棠鹊不吭声了,她发现在柳缈面前,被她那种莫大的温暖笼罩,她总是像在风雨中颤抖已久的小草,被这阳光抚摸得想要哭泣。   她咬牙忍着鼻腔中的酸涩。   柳缈又温柔地拍了拍她脑袋,移开视线,看向其他人。   “想来你们应该也看见了这城中的四座黑塔,‘母亲’便住在最高的那座塔中。想要进去,必须先启动另外三座塔中的阵法。”   “这三座塔中,住的都是悲欢楼内门弟子,约有三百余人。除此之外,城中还有千余外门弟子,可谓危险至极。”   说到这里,柳缈顿了顿:“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们,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卷入这件事。”   她已经连续劝他们两日了。   就因为知道棠鹊性格——哪怕把她拍晕了送出城,她也会为了她的朋友偷偷返回来——她是个天真却至情至性的女孩,为了朋友可以赴汤蹈火。   所以袁婆婆才会将她带来这里。   与其等她偷偷涉险,不如把她放进她们能触及保护的地方。   眼下已经大敌当前,箭在弦上。   棠鹊摇摇头,果然坚持:“不,我们要去。”   苟七沉吟片刻:“对方约有千人,那你们呢?”   “二十余人。”柳缈答。   在看见少年们心凉的这个表情后,又笑了笑,指尖在桌上轻轻画了个圈。   “但是,悲欢楼中约有三十人能为我所用,外门弟子约有两百人能为我所用。”   苟七沉住气:“那实力呢?”   “我与袁婆婆是元婴期,除了你们外,其他人都是金丹期。”   “至于敌人……悲欢楼每座塔中都有一名元婴期长老,其余弟子多是金丹期和筑基期。”   情况不算特别坏。   但人数差距还是太悬殊。   苟七面色凝重。   陆云停和他关心的点不太一样,只是盘腿坐在石墩上,侧过眸子。   “你们师门呢?”他托住腮,“围剿这么大个城,不可能只派你们这几个人过来吧?你们师门的增援呢?”   那少年似乎在猜疑什么。   孤身行走江湖的散修,思虑总是比其他人多一些的,没那么好糊弄。   柳缈笑了笑,没有隐瞒:“我们的师门便是悲欢楼。”   树叶缝隙间的一柱柱阳光洒落,垂在她身上,也垂在满园众多女修身上,袁婆婆、掌柜的、大家,恍若温柔中最刚硬的宝石。   “我们也都是想要推翻‘母亲’的——”柳缈抬起眼,恨声道,“母亲。”   ***   “别看‘姐姐’温柔,其实她是个非常果决强硬的人。”掌柜的说。   战前最后一日,柳缈将少年们算入了己方战力。   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情况下想要打胜仗,不靠点脑筋不行,得分析战场情况、敌人分布、功法优势。   柳缈似乎非常信任他们,大大方方请他们来听作战计划。   话说回来,商讨作战计划这种事让啾啾来参与最好,她总是能最快得出最优解。   但……啾啾显然是没法参与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切都进入了虚空,茫茫然然,好像有记重锤砸在了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让所有思绪都化为了碎片。   她不想去思考了,乌黑的瞳孔映着一点冷光。   她只知道,长久以来,她想要的东西都会飞向别人。   她想要的,从来没有真正属于她过。   那压抑许久的阴暗突然爆发,疯狂流转,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有人碰了她的东西。   她要把她的东西藏起来。   或者把那些碰她东西的人都消灭。   她对少年伸出手,略显稚嫩的脸上表情空洞,不住摩挲他的后颈,仿佛一只伺机而发的花豹幼崽。   小姑娘手指冰凉,被碰到时,钟棘便会颤一下,那是身体对于寒冷的正常反应。   啾啾看着他,眼神是死的。   少年野兽似的直觉却嗅到了一种又要将他关起来拴住的危险味道。   钟啾啾这几日格外黏他,也格外具有侵略性。   他倒是一点不排斥她黏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只是,有时候会有点麻烦。   比如说现在。他自己睡觉都不会盖好被子,明明困得要死,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把被子提起来,盖住她,再把她凉飕飕的手捉住,压到自己胸口,恶狠狠地威胁:“我给你咬手指,你给我正常点。”   正常是不可能正常的。   啾啾摸不到他的腺体,不管她怎么试探,他后颈也没有那一块供她标记的地方,这让她烦躁急切。   急需宣泄。   浑身血流得越来越快,就等着决堤的那一天。   然后那一天来了。   柳缈铿锵有力地发表了一大段战前演讲,啾啾的大脑将它自动转变成了一段可用信息——“去左边,可以把碰她东西的人都消灭。”   没等众人行动,她便先转过了身。   城中骚乱已经开始了。   火光染了半片天空,吵吵嚷嚷,兵荒马乱。   塔中众人也嗅到了这股不寻常,短短半刻钟便做好了应战准备,塔上塔下脚步涌动,层层把守。   吱呀——   眼见着黑铜重门被一点点推开,火光映入塔内,有人逆着光走进来,左塔女修们纷纷握紧了剑,严阵以待。   然而等看清了身影时,却又一愣。   一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个子姑娘,微微低着头。   白衣,短发,腰上别着太初宗外门弟子的令牌,只有筑基中期修为,连把剑都没有。   就这?   打头阵的好歹要个金丹期吧,拿个弱唧唧的筑基期做什么?简直让人连精神都提不起——   最靠近的女修,突然瞳孔一缩!   尘烟骤起。   眨眼间,那小姑娘已经掠到了她眼前,依然微垂着脑袋,眼睛沉在阴影中,一双手却屈指为爪,以最狠绝的方式探向她脖子。   指间缠着厉风。   !!!   这不是想掐她脖子,是想直接给她捅出血窟窿!   女修心里一惊,下意识举剑应对,可小姑娘半分怯意也没有,表情不变,灵活到根本捉不住,爪攻毒辣急促,只想置她于死地。   女修几乎是立刻败下阵来。   要后退,却没想到侧后方狰狞的木刺已经在等着她了。   好不容易险险躲开,没来得及从木刺落地后扬起的尘灰之中庆幸一下,更重的东西伴着疾风猛地袭来,从下往上,一拳砸至她的肚子!   “咕呃——”   身体飞上半空时,周围流动的一切都变得缓慢。   女修睁大眼睛,感觉唾液从胃里被挤得干咳出来,只呕了一声,剧烈的疼痛便从后脑勺传来。   有什么被她撞碎,或是撞碎了她的颅骨。   剧痛和腥甜铺天盖地,瞬间淹没她。   世界变成了黑色。   那位悲欢楼的小师妹,脑袋陷入了天花板,粉色衫裙飘来荡去,一如既往的妩媚动人,衣裙下一只鞋子却掉了下来。   赤|裸的、白皙的脚抽搐几下,永远不会再动了。   死了。   廊中诸位女修都面色一变,心中惊骇不已,握紧了剑,盯着四周摇晃摆动的东西,头皮发麻。   这小姑娘一上场就不管不顾放了个大杀器。密密麻麻触须触手,看起来有种让人不适的狂暴邪恶感,眨眼间就解决了她们一个队友。   而那罪魁祸首丝毫没有要珍惜灵气收敛回去的意思,继续放着满长廊的触手与她们对峙。   仿佛想要,一次性灭掉她们所有人。   咕咚。   有人咽下一口唾液。   啾啾静静地从触手间穿梭而过,经过的地方花草不住摇曳,灵气迅速被抽空。   “不好!”有女修叫了一声。   众人心里都突突直跳。   那小姑娘走到了悬荡的尸体边,俯下身,捡起那柄掉落的长剑。   剑身一正,被她握紧对向众人,摇曳的触手们也跟着一停,做出了攻击姿势,宛如一只只巨大的眼睛居高临下盯向她们,蓄势待发。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啊!   “莫师姐?”有人颤声喊了喊领头的女弟子。   “……怕、怕什么。”   那女修咬了咬后槽牙,不、不就是,这些触手看起来,视觉效果太吓人了吗?   她们这一层楼是主要用来消耗敌人灵气的,因而蹲防在这里的大抵都是低级筑基期弟子,不过,也有两个金丹期的,再加上这么多人,不信打不赢这小怪物。   领头女修提起声音,厉声喝道:“上!杀了她!”   世界安静了一瞬。   片刻后,一道道妙曼身姿齐齐跃起。   与此同时,触手们也猎猎作响,从四面八方迅猛袭来。 第47章 她灵力撑不住了。   钟棘晚了一步。   钟啾啾上楼了, 一个活人都没给他留。   棠鹊和温素雪晚了两步,赶到的时候,塔楼长廊已经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尸体, 空气中有着新鲜的血液的味道。第一层的人几乎都是被重物袭击致死, 墙上被砸出许多凹陷和破碎纹路,地面也裂开深深的缝隙。   第二层后半段, 有了锐利兵刃的加入。   给人的直观感受不是更惨, 反而是松了口气——那些人总算死得轻松了些。   之前千奇百怪的死状, 让棠鹊干呕了好几次, 这会儿脸色还是苍白的。   第三层楼, 钝器和锐器造成的伤亡对半。   打斗声正在第四层激响,动静听起来不小, 想来不是什么轻松的战斗, 兵刃相撞的每一次筝鸣, 都让人脑中弦绷紧了, 一柄剑悬在上方摇来晃去。   “不知道啾啾现在怎么样了?”棠鹊攥着袖子, 看看楼上。   虽然钟棘说了, 不需要任何人跟着他们。但棠鹊到底放心不下妹妹, 心一横, 就算是害怕也咬牙追了过来。   温素雪更是想都不想, 直接奔赴左塔。   明明按照一开始的作战计划,他俩都应该去右塔的。但他现在方寸大乱,没法冷静地遵循指示。   温素雪也有不守规矩的这一天。   天花板隔绝了视线,血迹在上方蔓延。   少年一言不发,抿紧了唇,脚步冷肃穿过尸体。背影宛如沾了脏血决绝奔赴污秽之地的清莲。   他走远了。   棠鹊突然愣了愣,眨眼间, 温素雪已经到了长廊的尽头,她也急忙追上去。   第四层。   战斗才进行一小半。   领头的女修在不住喘息,美艳的脸庞上冷汗涔涔,向来魅惑人心的瞳孔这会儿倒映着刀光剑影、四方触手,写满了震撼和警惕。   左塔攻陷速度太快了,她们临时被拨来增援这边,二十多个金丹期,还以为会面临什么千军万马,却没想到,这里只有两个筑基期。   不过,这两个筑基期也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   眨眼功夫,她们已有七人折损在了他俩手上。而其余人也陷入苦战,一时半会儿竟然隐隐有了落于下风之势。   冷不丁与那少年妖异的眸子对上,女修心中突然一跳,脑袋中警钟敲到了最响,振聋发聩,她疾疾往后退出一丈,呼吸急促,抬手一擦冷汗。   偏偏这时候,又有两串脚步接近。   所有人都面色一变,难看地盯着那边。   门一开一合,新人加入。   女修的心直直沉下——来的人,又是敌人!   ……   棠鹊二人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扭曲的触手映满眼帘,纠缠、挥舞、猛砸,一段带刺的藤茎游过来,蛇一般绕着他们观察。数量过多,给心灵造成极大的阴影。   棠鹊差点叫出声。   这下总算知道楼下开裂的地面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那些人都死在谁手上了。   虽然上次门派小较上就已经见识过啾啾的触手了,但……上次不过把陆云停甩来甩去玩了一把,哪有这次疯狂可怕。   棠鹊几乎不敢相信。   更不敢相信,啾啾强到了一个她无法匹及的程度。   这让她有些莫名的……不是滋味。   长廊上躺了几具尸体,少年少女站在尸体旁边,钟棘在前,游刃有余,像个桀骜跳脱的熊孩子。啾啾在后,微垂着头,安静的呼吸,仿佛这满目的恐怖画面不是她制造出来的。   两个人都没回头分给他们半道视线。   棠鹊长这么大还从没杀过人,盯着那尸体半天,隐隐约约又有了要干呕的冲动,却强忍着恶心抽出剑,果决地指向敌人。   法器催动,无柄小剑围着她熠熠生辉。   温素雪也做出了备战姿态。   ……   这两个新来的家伙同样是筑基期。   领头女修眉头紧紧压下,一滴汗液滑落至眼角,现在她再也不敢轻视筑基期的小屁孩了。   僵持了几息后,她重新喊:“上!”   战斗再次打响。   女修们拼死砍向触手,带着或是惶恐或是英勇的表情。   没办法,眼下最难缠的敌人便是这些触手。每一次攻击都出其不意,甚至还可能同时从几个方向袭击过来,砍断了又再生,源源不断,她们根本分不出神去在意别的对手。   这也造就了她们的死亡。   当她们和触手苦战的时候,红衣少年的刀光轻而易举地结果掉她们。   眨眼工夫又是几具尸体。   已经不行了。女修们死伤惨重,有人着急地喊着领头弟子的名字,可领头弟子也束手无策——那少年和少女配合极好,互相保护着对方,她们一个也接近不了。   这要怎么办?   这根本无解!   正惊惧时,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声音里带了点隐隐约约的期待。   “快看!”   众人循声抬起头,俱是一喜。   只见半空中张牙舞爪的根茎藤蔓,竟然开始凭空破碎,化作点点青光,消散在风中。   这是——?   “她灵力撑不住了!”有人惊喜地喊出声。   确实,就算有钟棘教的功法吸收灵力,但啾啾这样不管不顾地开启最大功耗模式,续航还是有些跟不上。   她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   更多的触手在消散。   棠鹊咬紧了下唇,眉头紧锁,忐忑不安。   而女修们却燃起了一片希望之火,隐约的欢喜涌动,恨不得笑出声来。好事成双,不等她们庆贺敌方的松动,又一阵脚步纷涌,这次是她们熟悉的灵气,一众美人几乎高兴得叫出来:“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第二次增援已至。   整个左塔四层,修士如潮,人数远远超过了正在凋落的触手数量。领头弟子至今心有余悸,却也渐渐熠熠生辉地漫上笑意。   “杀了他们!”她高举长剑,热血沸腾。   “杀了他们!”   悲欢楼众人跟着高呼。   “杀了他们!”   整座塔楼士气高振,金戈铁马奔腾而过,连楼层都在微微震颤,她们张扬地砍断仅剩的枯枝触手,举剑指向那寥寥四人。   “啾啾!”棠鹊忍不住喊出声。   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仿佛寄希望于啾啾重开大招一般。   不好,这下是真的不好。   棠鹊手心里一片粘腻的汗。敌人鸦群似的卷来,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残酷战斗,她几乎是一瞬间被对方的威压吞噬掉,浑身颤抖,节节败退。幸而一柄开花的剑从斜方探来,如密林繁叶,遮风避雨,顷刻间帮她隔断四周攻势。   广藿香的味道让人安心。   “温温。”她惊魂未定。   “嗯。”   少年清浅一个字后,再次陷入苦战。棠鹊定了定神,也举剑迎上。   她还是有些惶恐的,不过这次勇气激增,心里有了底气。她要保护她的朋友们,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勇往直前。   冲锋,陷阵。   敌人越来越多,潮水一般。   怎么也打不完。   饶是钟棘这样的小怪物,被密密麻麻一包围,也有些施展不开。不是他变弱了,是她们送上门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收割的速度。   少年少女们拿出最沸腾的热血,飞蛾扑火。   领头女修已然大喜,从喘息的片刻中,握拳至唇边观察战场。   鹅黄色衣服的小姑娘在门边,一个人应付三人,已经被打得快要神志不清,只能勉强招架,弱唧唧的程度让人难以置信。   就这——还敢上战场?   之前把她当成个对手,简直是太抬举她。她哪儿比得上那短发姑娘。   至于短发姑娘,这会儿和那淡漠如雪的白衣少年背靠背站在一起,互相执剑指向围攻而来步步紧逼的敌人,丝毫不敢分神。只要他们敢给后背流出一分空隙,就会被长剑刺穿胸膛。   最后是那红衣少年,孤身一人深入了敌群中心,刀光盈盈,他咧着笑,兴奋又狂暴。   四周血流成河,数十尸身横在他脚边。   没了触手,这少年变成了场上最棘手的人物。   必须先除掉他。   现在他与他的同伴分开了约有两丈远,衣袍宛如火焰一般跃动翻飞,上面隐约流淌着悲欢楼之前给他做的印记光芒,黑发高束,与耳下细长笺状耳坠一起,随着动作而晃动。   是个当炉鼎的好苗子,可惜了。   少年回避攻击时,身后露出一分破绽。   就是现在!   领头女修突然跃起,剑尖直指向少年秀美的脊骨。   能刺中,一定能刺中!   眼见着少年仿佛察觉什么了似的,微微侧过脸,流畅的下颌线一点一点在她视野中展现,微挑的眼尾、凌厉的眉、挺直的鼻梁……   就快要看见她动作了。   女修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儿。   要快,要在他看见她之前,将长剑没入他身体!   快!   剑尖几乎已经碰到了他衣袍,就差一点,就能刺穿他皮肤了!   即将得手——   却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轰的一声!   剧痛从腰际传来,她身子被猛的一撞,有什么东西凶残有力地抓住她后脑勺,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扣着她,将她一把砸进墙壁里。   “唔!”   温素雪闷哼一声,没想到啾啾会突然从他身后离开,他措手不及,没来得及回身,便被踢得摔倒,跌在墙边。腥甜涌上,唇边溢出一丝血,将淡色唇瓣染得鲜艳。   眼前剑影如织。   这些都不是事,少年只是下意识去找他的小姑娘。   “……啾啾?”   他还有些茫然,侧过脸,却突然睁大眼睛,眸底被燎得红——   那个本该与他背靠背作战的身影,这会儿已经到了钟棘身侧,将领头女修摁进墙里,还不罢休,又拎着对方衣襟,将对方提到她面前。   啾啾抬起脑袋。   那双乖巧可爱的鹿眼这会儿睁圆了,黑白分明,狂气在瞳孔中吞噬侵蚀。   她与女修面对面,脸贴脸,声音冷得让人骨头缝生寒。   “你再敢碰他一下试试?” 第48章 狼崽子是我的。   “……”   整个第四楼, 安静了那么一会儿。   谁都没想到,那金丹期女修会被小姑娘一手摁死。   谁都没想到,没了触手辅助的小姑娘比方才还要凶残, 那一瞬仿佛连她这个人都变成了一柄长剑, 锐利到势不可挡。   啾啾木然地退了几步,与钟棘背靠背。   温素雪静静的, 眼底干涩, 很想抬手遮住视线, 却又使不出力。   这一幕煮得他骨髓都在发酸。   啾啾不是没有这样搏命似的保护过他。   他被心魔伤得奄奄一息那日, 天色阴沉玄黑, 他以为他被父亲母亲、所有人都放弃了时,世界又突然明亮了。   他模模糊糊的, 看见微明的天空之下, 最后一丝魔气退散。啾啾把黑风寨里赚来的所有好东西都用在了他身上, 将魔物消除得一干二净。   最后她疲惫地倒他不远处。   温素雪挣扎着爬起来, 到她身边, 解下大氅, 盖住他们两个人。   他的识海里一片连绵的墓园, 他在墓园中对她许诺:“今后, 换我来保护你。”   然后, 他在她与魔鸟拼命时,为了棠鹊,抛下了她。   他自负地认为啾啾能应付,比起她,棠鹊更需要他的援助。   啾啾太冷淡太不会喊疼,仿佛一抹阴郁的阴影,总让人忘记她也只是个小女孩。   所以现在, 她把她的后背交给了钟棘。   钟棘不会辜负她。   被抛弃的感觉让温素雪眼前发黑,胸腔极为难受,甚至有些愤怒,想将她强硬地扯回来。   少年闭了闭眼,又猛地撑起身子,仗剑横横划开,逼退攻来的女修。   战斗还在继续,第四层的头儿虽然死了,可还有许许多多的余孽未曾消灭。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短促的惊呼。   门口女修终于得逞,穿破了棠鹊的防御线,剑尖直指她脖子。   “铛——”   却没想到,另一柄剑横空飞来,重重一撞,一声铮鸣后,那女修的剑脱手飞出,插入墙壁。   众人一震,抬起头。   竟是掌柜的临时赶到,身后还带着三四帮手。   “你……”   女修抬眼,不等话说完,便被剑气射穿胸膛,徐徐倒下,没了声音。   啾啾和钟棘在前方大杀特杀,新来的金丹期修士们也奋勇而上,没过一会儿,整个四楼被清理干净。   掌柜的回过头:“没事吧?”   她们看向棠鹊,一脸关切。   “没事。”棠鹊勉强笑了笑,“你们怎么在这里?”   “姐姐不放心你……们,特意让我等过来瞧瞧。”   柳缈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冬日阳光一般。   棠鹊心中一暖,又摇摇头:“我没事。”   背后钟棘突然开口:“你们来得正好。”   他弯起嘴角,由衷的愉快。   “赶紧将他俩带走。别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控制不住想动手。”   他指的是棠鹊和温素雪。   两人俱是面色一变。   钟棘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年,眉眼淬着浓厚郁色,也不管他会不会打击到别人,瞥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威胁。   似乎已经忍了他们好一会儿了,再敢在他面前晃悠,他就把他们一起杀掉。   一行人全愣住。   气氛不太对劲了,温素雪眉眼中凝了霜冷的寒气。   偏偏啾啾在这时候走近,抓住了钟棘袖子。   温素雪脸色更白,盯着他们,抿紧唇。   她却谁也不看,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有些异常的浑噩,只顾抓住钟棘转身往上。   钟棘没反抗,对他们挑挑眉,示意他们赶紧滚。然后又凶又温驯地跟着小姑娘走了。   “啾啾。”棠鹊喊了一声。   啾啾没回答。   她听不见。钟棘是她的东西。她不想给他们看她的东西。   ……   第五层,也是最后一层。   两人的脚步在华美长廊上回荡,越过珠帘,能看见烛光、纱幔和枷锁。享乐与刑罚并存——这里是左塔弟子的修行宝地。俗称寝宫。   安静无声。   啾啾的思绪在雾气中沉浮,对自己要做的事毫无头绪,只有看见阵眼时,手指动了一下,歪歪头,像个被操纵的傀儡,机械地走过去,开始遵循规矩破解阵法。   钟棘打量着这片华美宫殿,百无聊赖:“不是说还有个元婴期长老吗?”   他还没打畅快呢。   这人就算在敌人的地盘,也无所顾忌,完全没有因为压抑的环境就压低几分嗓音。   狂战士不需要隐藏自己行踪。   元婴期长老确实不在这里,她在“母亲”那边,但第五层还有个金丹期女修——也是整座左塔仅剩的最后一名弟子。   她的师姐师妹们全参与了第四层的战斗,说分开容易被各个击破,还不如一起上。   然后她们就被一网打尽了。   这会儿女修躲在横梁上,自上而下打量着寝宫中的不速之客。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将注意力放在了钟棘身上。   因为这少年太不谨慎了,不谨慎的人一般都很强,更何况他修为比另一个短发姑娘高,应该是主要战力。   得想个办法挡住他。   眼见着那少年侧过脸,似乎发现了什么,变得感兴趣起来。他走过去,高挑秀丽的身体叫人心生喜欢。   女修突然灵光一闪。   别的师姐妹为什么会失败,因为她们只会莽啊!   她们悲欢楼那点御器剑术,在真正的战斗门派前简直不堪一击。她们本来就不擅长武力。   但她们擅长媚术啊!   媚术是什么——   不仅能让敌人归顺自己,还能让他解决他队友的超强蛊惑技能!   绝佳对策。   眼见着少年从箱子里捡了个东西,脸上又懵懂又困惑,下意识去叫短发姑娘:“喂,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手指那样把玩不洁之物,愈发纯得诱人。   女修立刻递了声音过去:“能让你快乐的东西。”   说话时带了缥缈的温柔气息,言辞露骨,媚骨天成。   不是啾啾的声音。   钟棘抬了抬头,又很快垂下视线。   他不怕任何敌人,反正他打得赢,这会儿他好奇心更旺盛,他想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和铜板差不多大小的皮革锁扣,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用,索性又侧脸看向另一个箱子,换个他能猜透的。   那声音如影随形:“喜欢吗?”   钟棘皱了皱眉,眉骨下落了一道阴影。几乎是立刻,不再感兴趣,反而厌恶丛生。   脚镣、铁链、绳索,还有鞭子。虽然和以前抽打他的那些牛筋鞭子不太一样,但也是鞭子。   “喜欢吗?”声音还在纠缠。   钟棘咬牙:“哪个变|态会喜欢这些刑具啊?”   那声音嘻嘻笑了两声,羽毛似的,拂在耳朵里痒痒的,酥酥麻麻。   少年已经不爽到将他本来把玩的东西扔回箱子了,满脸烦躁。   他那身骄矜桀骜,让人不自觉想摧毁折断,看他臣服,看他弯腰,看他屈从于欲|望。   “你不喜欢,我喜欢。我最喜欢看难以驯服的狼崽子被被拴住,养起来,慢慢沉沦堕落,无法自拔。”   女修又笑了。   声音更轻更远,也更动人。   “你想不想与我双修,与我快活?”   悲欢楼媚术大成。撩人的确是撩人的,可那少年并没什么反应,非但没有,女修还在身后感到了一股瘆人的凉气。   有人?!   她骤然中断法术,回过头。却见那一直被她提防着小姑娘不知何时掠到了她身后,离她极近,手心一根筷子粗的木刺,朝她额头按来。   怕什么,区区筑基中期而已。   女修下意识要躲闪,再甩个技能。   可对面那丫头明明动作不快,普普通通,她却一点也挣不开。   无数根茎藤蔓,竟悄悄缠上了她身体!   女修:!!!   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也许是想说点什么,小姑娘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狼崽子是我的。”   她轻轻的,将木刺按入她额头,像是一只抢地盘的小兽,慢声细语。   “那只狼崽子,是我的。”   女修保持着张嘴的表情,一点点倾斜,从横梁上歪倒,砸落在地上。   啾啾跳了下去,安然无恙。   钟棘伸了个懒腰:“阵法已经开完了?”   他表情如常。   啾啾看他一眼,大脑像机器一样嗡嗡地分析——钟棘对那女修说的“一起双修”,没有产生任何不适、排斥、羞耻。   他不讨厌那个女修占他便宜?   这个处理结果让啾啾摇了摇头,脸色微沉:“没开完。”   少年很自觉:“要我帮忙?”   “嗯。你去那边阵眼的阴火里面,把那张符咒扯下来。”   阴火。   乌黑飘渺,比玄冰还冰。   钟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睁大了,呆呆地眨巴:“虽然我不怕火,但不代表我喜欢阴火。你就不能先帮我把它熄灭?”   啾啾摇头:“不能。”   “……啧。”   “你不去就算了,我去吧。”   钟棘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别过脸:“知道了,我去,你给我站在这里。”   他拧着眉走进那团火,冷冽瞬间如同蛇信子一般,舔过他全身。   不爽。真的很不爽。   钟棘心中郁躁聚得越来越浓,手也越来越痒,扯下符咒时眼睛微微发红,往外看了一眼,又有些沉默。   他虽然性子急躁直白,但对人的情绪还挺敏锐。   他觉得钟啾啾不太高兴。   ——好像,在对他生气。   ……   少年按要求做好一切,出来后却又被啾啾扯住袖子。   啾啾歪头看他。   钟棘脸上还是没有任何反抗和羞耻。   她莫名很烦。   她现在没有思考能力,一切都在遵循混沌之中最原始的本能。   本能告诉她,钟棘并不介意女修口中说的“双修”,她必须尽快占有钟棘,给他打上自己印记才行。   本能还告诉她,她应该困住他,惩罚他。   于是她大脑空白地拉着钟棘到了箱子边,低下头,空洞地凝视那一箱箱“玩具”。   ***   金碧辉煌。   微风中带着朦胧淡香,甜得勾人。   啾啾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痛,第二反应是懵逼。   尤其是对上头顶少年那双凌厉的眼睛,她更加茫然。   她似乎躺在地上,脑袋枕着小钟师兄的大腿,后脑勺闷闷的疼。   钟棘宽大的衣袖盖着她,以一种非常不爽的表情自上而下盯她。   那表情似乎是觉得孩子病不能好了。   “清醒了吗?”他声音不友善。   啾啾看向他身后那片香炉明灯,觉得自己记忆有点断片。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在做什么?   “……我怎么了?”   她坐起来,扭头想要观察四周,却猛的呼吸一滞——她从钟棘身后看到了一些非常不可描述的东西。   只有那些重口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身边,还散落一地?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你怎么了。”钟棘凉飕飕的,控诉她,“你突然跑来扯我衣领、咬我、摘我发带。这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想拿链子拴住我,给我戴上脚镣?”   ……她竟然这么狂?   啾啾很忧愁,她不记得她对小钟师兄犯下了这么多罪行。   少年盘腿坐在地上,身上还犹带了凌乱,襟口几分艳色。   她也爬过去,坐在他旁边,毫无情绪,乖巧无辜。   小姑娘这么乖,怎么看都不像会发疯的疯丫头。   “然后呢?”啾啾问。   “然后。”钟棘理所当然,“我把你劈晕了。”   怪不得后脑勺会疼。   啾啾:“……嗯。”   钟棘扬起声音:“你嗯什么?”   啾啾:“喔——”   钟棘:“不许学我说话。”   啾啾不吭声了,用那张人畜无害的死人脸直勾勾盯着他,问:“我把你咬伤了吗?”需要负责吗?   钟棘冷哼一声,没什么防备,松开衣领给她看。   少年皮肤白皙,肩颈比例极好,她咬开的伤痕也格外显眼,红红的,还挺深。   咬到了。   可是并没有什么卵用,小钟师兄身上的水蜜桃味,依然是单单纯纯的水蜜桃味,没有被标记后的变化。   片刻后,钟棘穿好衣服,还有些阴郁:“我又不是不给你咬,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啾啾听话:“我以后会对你温柔一点。”   片刻后,她摸摸自己掌心,低下头:“除了这个,我还做了什么没有?”   “那倒是没有了。”钟棘想了下,又回忆起她用铁链拴他,简直胆大妄为,“对了,你还说什么,‘你不可以和别人双修,必须要惩罚你’……什么啊。”   说到后面,他反而不怎么生气了,只是满脸困惑。   见啾啾垂着睫毛沉默不语,他干脆端起她下巴,强制她和他四目相对。   “我问你。”   “嗯。”   钟棘眼下略有些红:“双修是什么?” 第49章 好恶心。   啾啾:???   少年微微挑着眉, 理直气壮等她授业解惑。   啾啾真没想到小钟师兄连这个也不懂。   因为根本不懂,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所以也不会为此感到害羞。就好像小钟师兄也不会为了清晨时身体的自然反应而害羞一样。   怪不得去铸雀峰见他一面, 要经过层层审批。   他这个样子, 哪儿能让韶慈和张弛放下心。   ……必须尽快给他把生理卫生课提上日程。   于是啾啾干脆就在这里讲解了,一本正经:“就是通过互相接触和刺激某些器官, 从而达成自己特定需求的一种行为, 这种需求可以是心理上、生理上或者其它地方。”   “心理、生理、其它?”   啾啾:“比如说占有欲、贪欢欲、或者繁衍子嗣的需求。”   姑且能理解。钟棘听得很认真:“那器官又是什么?”   “就是身体的某一部分。”   “哪部分?”   这还真把啾啾难住了, 毕竟男性和女性身体构造不太一样, 总不能撩着袍子全分析一遍吧。啾啾肃着一张脸, 简单粗暴只讲一半,指了指:“就是小钟师兄的这里。”   “……”   少年一愣:“互相接触这个地方?”   “男性的话是这里。”   鸦雀无声。   可是, 那里不是修仙以前用来……   钟棘震惊地松开端她下巴的手, 睁大眼睛, 面色微变, 许久后, 才冒出来三个字:“好恶心。”   啾啾:有吗?   钟棘似乎无法接受, 皱着眉, 平日里嚣张的小犬牙这时候露出些许害怕, 甚至很想反胃, 想抱着他的碎星离远一点。   他表情实在是很有趣。   啾啾凑过去:“你没事吧?”   钟棘干脆一把将她捞过来,捞进怀里填满自己,下巴再搁到她发顶,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渐渐放松了惊愕的表情。   还是很恶心。   但勉强算是舒服了点。   啾啾既高兴又愧疚。   高兴的是,小钟师兄天不怕地不怕,难得一次害怕, 把她当成了安全感。   愧疚的是,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她也想对小钟师兄做那些“恶心”的事。甚至是更过分的事。   最关键的是,在这种复杂心态下,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除了我,还有没有别人碰过你?”   “啊?”钟棘声音有残留的不舒服,提高一些,“他们敢?”   别说“恶心”的事了,连碰碰他手都被他锤爆了。   啾啾放心了,怀着邪恶的负罪感窝在小钟师兄怀里,安抚他:“你还好吗?”   “……还好。”   钟棘吸了一口气,依然不能接受那么恶心的行为。   他面色阴沉,想,下次再有人和他说一起双修,他就一刀捅过去。   ……行吧。啾啾除外。   休整完毕,钟棘把被她弄乱的衣服穿好,便该朝着主塔出发了。   一路上空空荡荡,看来敌人被清理得很彻底。   啾啾问:“你说其他几座塔里也有阵眼要开,不知道他们都开了没有?”   钟棘想了想:“应该都开了。你睡着后没多久就开了。”   主塔上灵气激荡了一段时间,想来应该是酣战激烈。里面包含了好几个元婴期修士的灵气。钟棘手痒了半天,又看看在他腿上睡得一塌糊涂,还把他袖子扯去当棉被的钟啾啾,最终忍住了。   算了,她几天没睡了,晚上就只会抱着他盯他——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啾啾发现了问题所在:“我睡了多久?”   “四个时辰吧。”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黄花菜都该凉了。   啾啾沉重,不知道苟七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正思索间,一阵细微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啾啾脚步一停,望了一眼,塔楼相连的夹间中,似乎有人在说话。   奇怪,没有察觉到有灵气。   “钟棘,你在这里等我。”   “喔——”   啾啾松开小钟师兄的手,握了剑,悄无声息地折进去,轻轻一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开合时吱吱的响动中,烛火熠熠跳动,在那温暖的灯光下,几个姑娘挤作一团,如临大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举剑惶恐地指向门口。   全无灵气。   是凡人?啾啾一愣。   片刻后,就有人开口劝阻:“慢着!”   姑娘群中有人按下那柄对准啾啾的剑,欢声道:“我认识她!”   她跳出来。   一张熟悉的脸。   乔晓晓。   啾啾睁大眼睛。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乔晓晓,她记忆还停留在棠鹊冲回客栈说乔晓晓失踪了的时候,还是方才钟棘告诉她,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她本来想着,找到乔晓晓的几率不高了。   没想到,转眼便看见她好胳膊好腿地站在这里,看起来受到的待遇还不错,穿着悲欢楼的衣服,英气的脸庞多了妩媚,满脸红光,活蹦乱跳。   啾啾:“你为什么在这里?”   乔晓晓:“说来话长。”   于是长话短说了:“那天在珍宝阁,我侥幸逃了出来,然而还没等我和小鹊汇合,就被人掳走。想来,应该是那些人在拍卖会上就盯上了我。”   她尴尬地笑笑:“你也知道,我这个身体,有些特殊。”   啾啾:“嗯。”   乔晓晓:“那人本来是想将我卖给个树皮妖怪,当时他俩在讨价还价,我看有个带剑的姐姐经过,就拼命求救了。然后,那姐姐将我带来了这里。”   这里是悲欢楼。   “那你过来后,她们可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乔晓晓挠挠头,“就问我想不想修仙,我说了想后,她又问我接不接受悲欢楼规矩……”   说到这里,她脸上红了几分。   悲欢楼、媚修,规矩想来想去不外乎就是那么几样。   啾啾理解。   乔晓晓:“之后我便留在这里了,本来说好过上几天就给我们举行仪式,正式拜入门内的。没想到今日一位师姐告诉我们说有人攻城,让我们先在这边躲一躲。”   说着,乔晓晓有些惴惴地踮了踮脚:“也不知道那些攻城的坏家伙都是谁。”   啾啾:……   啾啾:“这些姑娘也和你一样?”   “对。”乔晓晓点头。   其他姑娘赶紧附和。   “我是逃难来的。”   “俺家乡闹饥荒,饿昏了,被带来这里,她们说这里可以吃饱饭。”   “我、我是与我家人失散,幸好遇到悲欢楼的姐姐们。”   ……   “本来我们马上就能入门了。”乔晓晓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叹了口气,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小鹊呢?”   啾啾还有些愣神,过了片刻,才逐一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就是攻城的坏家伙。”   “你的小鹊,现在应该正在主塔,与门主战斗。”   ***   最后一场战斗,也是最艰巨的一场战斗。   三座侧塔,三个元婴期修士,全赶来了“母亲”身边。也就是说,一共有四个元婴期敌人,“母亲”更是到了元婴后期修为。   筑基期孩子们完全帮不上忙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给战斗添乱。   己方还剩23人。   等解决掉侧塔的三位长老,他们这边只剩下了九个人。   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不少人,那些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同伴,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已经死去了,瞳孔溃散,歪着脑袋茫然地看向世界。   掌柜的腿断了,袁婆婆也受了重伤,老态龙钟靠在墙边。   血迹斑斑。   啾啾三人赶到的时候,柳缈正如同浴血的太阳,怒目圆睁,法器在头顶散发出万丈光辉,七柄金剑对准了“母亲”的丹田与心脏。   晓晓还活着!   棠鹊欢喜了一瞬,眨眼又把注意力放回了“母亲”身上,这魔头还没除掉,还没到松懈的时候。   “母亲”也是一身的血,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初见她时,她虽然已是中年模样,风韵不存,可周身威严精神。   哪儿像现在,虚弱不堪。   连眼睛都有些无法聚焦,只是吃力地望着悬空的金剑,慢慢想起来:“这法器,名叫七杀,是你升上金丹期时,我送你的。”   柳缈道:“不错。”   “母亲”盯了那剑一会儿,用已经快要黯然无光的眼睛看向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女人,许久后,迟缓地叹了口气。   “你过得可好?”   柳缈冷笑,剑指得更近了几分:“拜你所赐,我与我女儿骨肉分离十四年,那孩子不记得有我这个母亲,而我只能日日夜夜看着她的一把胎发思念她,不敢相认,不敢见她,不敢问她一声想不想我。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说到后面,竟然有些哽咽。   十四。   这个数字让“母亲”精神振了振。   沉默一阵:“我将你领进悲欢楼时,你便只有十四岁。还记得么?你娘将你卖给了万花楼。”   柳缈怒喝:“别同我说这些!”   顿了顿,她又开了口。   “我很感激你。”她声音微微发颤,“可我也恨您。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她这会儿情绪大开大合,金剑也似乎受到了影响,在震动嗡鸣,光芒明明暗暗。   “母亲”眉眼在那流转的光芒中沧桑枯萎。   “十七年前,你发现怀有身孕后,便同湘湘商量,打定主意要生下这个孩子。”   “母亲”说着,奋力而勉强地侧过头,看了掌柜的一眼。   想来她口中的湘湘便是掌柜的了。   “那段时间,整座中塔的弟子,都在为了你和你腹中孩子努力,团结一心,瞒天过海,等着那个小生命诞生。”   说到这里,“母亲”低低笑了一声。   那时中塔的孩子们怪天真、怪让人感动的,一个掩护一个,成天绞尽脑汁与长老周旋,还发明了各种暗号来传递信息。甚至有人,不惜挨打来替柳缈掩人耳目。   也不好好修炼了,闲暇时便聚在一起,缝制些小衣服小鞋子。   哪儿像个媚修。   “等孩子出生后,你们更是齐心。”   “那孩子,是被中塔七十余弟子共同保护的宠儿——她不止是你的女儿,也是你们所有人想要守护好的宝贝。”   母亲的话似乎让柳缈想到了那段时光,目中盈出一眶眼泪。   这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就有当初为了她孩子打掩护的姐妹。那位不惜挨打也要保护她孩子的姐妹,就死在这里。   柳缈大恸:“闭嘴!”   母亲慢慢的:“那小家伙在你们的庇护下,安安全全长到了三岁。你知晓无法一直隐瞒下去,迟早会暴露。于是狠心将她送去了户好人家,还请了小袁替你守着她。”   袁婆婆肉|身衰老,早已无法再修炼,也不必留在楼中。   更何况——   “小袁,你腹中胎儿便死在我手上,你也恨我的罢。”   “那是当然。”袁婆婆恨声道,“日日恨,夜夜恨。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母亲”并不意外,也并不难过。   “缈缈也恨我,所以忍辱负重在我门中呆了十余年,勾结门人,策划起义。便想着有朝一日推翻我,让她——让门中许许多多效仿她、如她一般母子分离的姐妹,早日与孩子团聚。”   柳缈一双眼早就红了:“闭嘴!”   “母亲”摇头:“缈缈,你从小便聪慧温和,讨人喜欢。我知晓,孩子们将我叫做母亲,是惧怕我。而她们私下将你叫做‘姐姐’,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尊敬你。”   “闭嘴!”   “母亲”对她笑笑,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想着,我退位后,这悲欢楼便交由你接管。你一直都是我最欣赏的孩子,我至今还记得,带你回来时——”   “我叫你闭嘴!”   柳缈似乎已经疯狂,忽然抬手一挥,“扑哧”一声,血水四溅。   金剑落下,光芒璀璨。   “母亲”真的闭上了嘴。   永远闭上了。   没能说完她的话。   那双眼最终也没有阖上,空洞地倒映着柳缈悲痛癫狂的脸。 第50章 唧唧歪歪的烦死了。   柳缈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片死寂, 仅剩的人都看向那片蔓延开的血迹,一时半会儿不敢相信。   母亲死了?   那个母亲,就这样死了?   死得这么……?   她们想不出词语来形容。不是轻易也不是迅速, 只是单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们一直惧怕且抵抗的恶魔, 就那样简简单单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一息工夫, 死得彻底。   坚持许久的仇恨和信念得以消散, 这时候没有让她们觉得畅快, 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惆怅和迷惘。   就这样结束了?   柳缈还瘫坐在母亲身边, 一双眼没有定点,陷入失神。   “姐姐。”   掌柜的奋力支起身子。   这一声让柳缈颤了下, 胡乱擦一把眼泪, 摇摇晃晃站起来, 低头喃喃:“说什么本想让我接管悲欢楼……”   她试图提起嘴角, 可尝试了许多次也没能成功, 最后徒留下一串泪珠子, 满脸茫然。   “哪怕你不给, 这悲欢楼, 也是我的了。”   她浑浑噩噩地盯着殿上镶满宝石的主座, 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后,才俯身拾起母亲腰间的掌门宝印,摇摇晃晃走向那宝石座椅。   锦裙飘飘扬扬,一身血污,坐在上方,四周空荡荡一片,之前经常跟在“母亲”身边的两个小丫头, 早就死在了塔底。   一半狼狈,一半枯寂。   大殿再次陷入了无声。   柳缈疲惫地闭上眼睛:“小鹊。”   棠鹊愣愣的:“我在。”   “过来。”她招招手。   棠鹊一时不解,下意识扭头看看,掌柜的与袁婆婆都露出鼓励的神情。她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柳缈,让她觉得心尖发颤。很奇怪,她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她不由得生出仿佛近乡情怯一般的畏缩。   棠鹊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柳缈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手是温柔的,眼神也是温柔的。   棠鹊不自觉红了眼眶。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在了喉咙里。   柳缈递给她个小小的丹丸子。   “吃了它。”   棠鹊不疑有它,一口吞下。   紧接着,少女那姣好的模样开始发生改变——她一双眼睛本来与棠夫人、与啾啾极像,线条偏圆,显幼态,眼珠乌黑且大,平日里一眼过去便觉得乖巧柔顺。   但是现在,这双眼睛变成了浅浅的琥珀色,线条拉长上挑,不再稚气,反而雾气氤氲,透出烟波缥缈般的朦胧感。   让少女那张脸少了亲和,多了清冷。少了可爱,多了清丽。   愈发美丽。   温素雪微怔。   这一幕何曾相识,少年脑仁扯紧了,竟然也有些紧张——他希望柳缈不要说出他想的那个结论。   可是柳缈说了,轻抚着棠鹊,声音充满想念,充满慈爱。   “我的女儿,我的乖孩子。”   她将呆滞的棠鹊搂进怀里,像怀抱着小宝宝的年轻妈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哼催眠曲似的柔声道:“乖乖,娘亲的小乖乖。”   棠鹊僵硬得像块石头。   太多的信息让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往下掉。沿着脸颊的轮廓,凝在下巴窝,最后滴落到柳缈满是血污的衣衫上。   一夜战斗过去,天渐渐亮了。   晨光被高塔的窗纸滤净,在殿中洒下团团簇簇的光晕,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光晕中模糊遥远。   此时此刻,棠鹊只剩下母亲的怀抱。   棠鹊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可心中的温暖又融融包围着她——她是柳缈女儿,柳缈是她母亲。   这里是她家。   漂浮许久的浮萍,终于不用再担心随时被抛弃。   又一个晴天。   以后,悲欢楼不再有母子分离。女修们终于可以自由地拥抱自己孩子,终于可以将那些在外受苦已久的孩子们,带回家。   掌柜的擦擦眼泪。   棠鹊,是她们所有人赌上性命保护的小乖乖。   是她们共同的女儿。   棠鹊也终于泣不成声,似是撒娇,似是埋怨,似是悲痛,大哭:“娘亲——”   “不哭不哭,小乖乖。”柳缈这样说着,可她自己也哭得眼眶通红,“以后娘亲疼你,娘亲永远和你在一起。”   啜泣频频,感人至深。   温素雪却浑身冰凉,转过头。   ——那啾啾呢?   啾啾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棠家亲女儿,却一直只能注视承受着假千金占有她的一切?   从小到大,她什么都没有。   温素雪很沉重。   以前大家都提醒棠鹊要小心啾啾,啾啾这人阴郁冷硬,不像好人。兴许越是对她好,越是离她近,她越容易嫉妒。越有可能做小动作伤害棠鹊这个大恩人。   就连温素雪也一直猜,啾啾接近自己,是想抢走棠鹊的朋友。   此刻他发现自己很蠢。   啾啾接近他的理由太简单了。从他,一个病弱到被家人放弃不喜的少年身上,看见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同病相怜。   所以想要帮助他,不想让他变成另一个她罢了。   可她太沉默,太不会示好了啊。   温素雪突然很想穿过满屋朦胧的光去牵住她的手。   不料,远处又响起别的声音。脚步纷沓,从下匆匆往上,片刻后便来到门外,推门而入。   竟又是数十女修!   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全都窘迫难堪,一身脏污血迹。看见地上心脏刺穿、丹田破碎的“母亲”后,愕然地放大瞳孔,“呀”了一声,脸色微微发白。   两息后,才抬头看向主座上的女人,定了定神,一撩裙子,跪下大声道:“见过新门主!”   ……对,母亲已死,姐姐,可不就是新门主吗。   像是提醒了掌柜的等人,殿中原本剩下的四位悲欢楼女修,都恭顺地弯下身子,大声道:“见过新门主!”   整个大殿,从冷寂变得热烈,复苏的风将鲜活重新送了进来。   众人迟钝地回过神来,终于慢半拍地沉浸到胜利的喜悦中。棠鹊也又哭又笑,从母亲怀抱出来,俏皮道:“见过新门主。”   她的心从未如此满胀过。她好喜欢柳缈,她想,她好喜欢她的娘亲。   只有在柳缈面前,她才能如稚子一般。   “抱歉打扰你们团聚了,有件事我还想问清楚。”突然,又有人开了口。   平心静气,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众人一顿,看过去。   却见说话的是前几日一直沉默浑噩的短发姑娘。她已经恢复了清明,站在高挑少年身边,宛如一只冷冽的幼兽。   啾啾声音清淡,哪壶不开提哪壶。   “东洮城张府小少爷,张熠棋之事,可与你们有关?”   ……   大殿又一次安静下来。   “啾啾?”棠鹊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要反驳,可片刻后脸色一白。她不是傻子,被提醒一番,顿时能窥出其中端倪,身子一震。   隐隐约约的,有对峙的紧张感在其中流淌,女修们不自觉握上了自己的剑。   柳缈也慢慢收回放在棠鹊发顶上的手。   “是。”回答的是掌柜的,她的腿依然站不起来,只能蜷坐在墙边,也不笑了,“过些时候,我便会将我的棋儿接回来。”   看来,那假棋儿便该是她的孩子了。   她说的如此平淡,还隐约带了想念。   乔晓晓震惊:“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孩子,真正的棋儿却死了?”   掌柜的低头看看自己手心,半日才抬起头,望向柳缈:“是我的错。当时情况紧急,有长老在跟踪我,我一时慌乱,将那孩子,放进了鸟窝。”   她摇摇头:“我本想着,那孩子应该会哭会闹,到时候张府人自然会救他下来……”   “不是那个问题!”乔晓晓一声怒喝,从小怀揣英雄梦的少女在此爆发,“你们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   她们的表情何其理所当然,仿佛要全世界理解她们苦衷。   乔晓晓怒不可遏。   “你们,自诩为母亲,自诩为了骨肉而战,可你们却调换了别人的孩子,害别人母子分离,甚至家破人亡!”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可怜,你们可有考虑过那些被调换的孩子?你们的心肝宝贝偷走了别人的锦衣玉食、父母亲情,被调换的孩子却餐风露宿、孤苦伶仃,到底谁可怜?”   “只看得见自己,只会心疼自己,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呸!”   市井里的小野猫这时已经愤怒到用上了她所有最粗俗的词:“你们就是一群极度自私不自知的畜生!”   棠鹊惊呆了。   她没想到乔晓晓会这样骂人,骂得她心惊肉跳。   ——她骂的那些人里面,也包含她的母亲。   她知道母亲的行为确实不太好,可人都有私心的,她想维护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团温暖:“晓晓,你、你冷静些。”   “别让我冷静!我对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冷静不了!”   场上女修都怒目圆睁,愤愤然,蠢蠢欲动。   啾啾适时开口打断剑拔弩张:“那柘阳城棠家呢?”   她顿了顿:“我是说,我和棠鹊,也是被你们算计好调换的孩子吗?”   !!!   乔晓晓突然没了声音,震惊地看过去。   场上只有她与陆云停不曾了解过棠家往事,这会儿也就他俩最为惊愕,视线在她们当中打转。   是了,早该想到的,之前她俩眼睛那么相似,宛若亲生姐妹……   棠鹊也身子一僵。   柳缈却摇摇头:“不是。”   这个回答让棠鹊安心了点。   柳缈握住她的手,给她依靠的力量。棠鹊不自觉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将脸埋起来,不愿再听,不愿再看。   柳缈接着又道:“我只是听说棠府走丢了个孩子,这才将小鹊送了过去,你不必责怪小鹊,并非我害你离开父母。”   可也因为棠鹊的到来,棠家放弃了寻找女儿,让啾啾在黑风寨摸爬滚打了十年。   吃不饱,穿不暖。   不知道这些年来,还有多少未曾浮出水面的悲剧。   啾啾点了点头,风轻云淡:“那来谈谈刻相大师吧。”   怎么又聊到刻相了?   母亲身上清淡的香味萦绕着,棠鹊愣愣的。   啾啾说:“你刚才给棠鹊用的,应该是刻相大师的丹药。也就是说,棠鹊的眼睛,也是出自刻相大师之手的作品。所以我做了个猜测。”   她不紧不慢,声音清晰。   “十四年前,你决心将棠鹊送入棠家后,求了刻相大师替她雕刻容貌,使她与棠夫人看起来更相像。不知道你是否有所隐瞒,又或是刻相动了恻隐之心,总之,她答应了下来。”   “月前,刻相大师来太初宗参与门派小较,见到了我与棠鹊之间的矛盾,也知晓了我的遭遇,极为悔恨,心魔丛生。”   啾啾不悲不喜。   陆云停说,门派小较那日,刻相并未身缠心魔。   再根据刻相在太初宗地盘上逗留的时间推算一下。   “她决心挽回过错,于是来到悲欢楼,想要同你们商量,把真相告知那些家庭,不再让世上多出另一个钟啾啾。”   “你们为了自己孩子,自是不肯答应。”   “刻相只好自行解决。她去了东洮张府,想要把假棋儿的脸换回来。却不曾想到,你们不愿事情败露,甚至不惜杀了她。”   悲欢楼战斗力不高,同样,没有剑阵加持、单打独斗的青莲弟子战斗力也弱得很。   菜鸡互啄。   “恰逢张府婢女玲珑纵火假死,逃离张府。你们便将刻相的尸体扔进了火中。一石二鸟。”   这后面的事都是啾啾等人经历过的了。   刻相的心魔引得张府魔气浩荡,真棋儿也因此显形,告诉了他们真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最终还是让假棋儿暴露身份,送出张府。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啾啾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对,全对。   刻相被她们哄骗着帮了她们,却在看见传说中“消失的孩子” 啾啾时,恍然大悟,试图弥补,然后丢了性命。   棠鹊已经连呼吸都停住,只觉得殿上有什么快要一触而发。   柳缈笑了,轻轻的:“你很聪明。”   可是聪明的人都不会活得太久。   她眯起眼。   女人便是到了这时候,也如同一个悲悯的母亲,轻轻抚慰着怀中已经迷惘的女儿。   在棠鹊看不见的上方,华光如同太阳,锋芒毕露,刺得人眼睛疼。   金剑缓缓旋开,转动。   众人都心中一惊,做出迎战的姿态,虽然悲欢楼武力值不高,但柳缈好歹是个元婴期,要杀他们,轻而易举。   他们对准了金剑,女修们则对准了他们。   螳螂捕蝉。   柳缈那双朦胧温柔的眼睛,溢出了些许冰冷。   她轻轻叹了口气:“若非迫不得已,我们又怎会这般。”   “你们不会懂的。”   她手指轻轻一垂。   棠鹊听见,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破空射下,直朝啾啾的方向,几乎能够想象穿破血肉的扑哧一声。   然而不等她劝阻,那东西却铛的一声被撞开。   紧接着——   “扑哧。”   近在咫尺。   近得让她觉得,耳朵上的血管都汩汩爆开了,否则,又怎会有温热溅在耳朵上、眼角边。   怀抱着她的那具身体猛地一僵。   棠鹊惶恐到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填满的灵魂,迅速干枯空虚下去,她不敢面对。   她呆呆地、缓慢地抬起头。   只见星辰般闪耀的刀插在柳缈胸口,少年指骨坚硬有力,将那柄刀插得极深。鲜血如同涓流,迅速溢出,染红了整片锦裙。   少年眼尾有着薄锐绝艳的杀意。   “唧唧歪歪的烦死了。”   他说。 第51章 你是不是玩不起?   “娘——”   世界在某个瞬间没有声音了。   万籁俱寂。   棠鹊知道自己在尖叫,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袁婆婆的,掌柜的,一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连同世界都变成黑白, 只有淋漓的血液如此鲜艳。   脉分线悬,淌在在地面上。   一滴两滴, 溅起涟漪。   柳缈的眼睛颜色很浅, 以至于在艳阳之下眼珠的边缘与眼白有些模糊不清, 总有种琉璃般的温和与疏离。   现在艳阳照不到这里, 她眼睛依然模糊——因为视线已经溃散, 灰白在侵蚀瞳孔。   少年的刀抽出来。   她浑身一颤,表情痛到扭曲。   宛如濒死的鱼, 唇瓣开开合合, 血水不断溢出。   “娘!”   棠鹊扑上去, 只有将耳朵贴近妇人的唇边, 才听见了世界的声音。   柳缈说:“乖乖, 别怕。”   她断断续续, 每个字都带着血, 艰难无比。   “我会、回来。我……说过了, 要一直, 陪着你,别怕,等娘——!”   话没说完,少年又是一刀。   刺进丹田。   在棠鹊惊愕痛苦的求饶声中,毫不留情逼出女人的元婴,一把捏碎。   做完这些,钟棘才咧开个笑:“她恐怕回不来了。”   他表情朝气又恶劣, 还有些挑衅。   “你娘的元婴和魂魄全被我捏碎了。”   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棠鹊觉得自己心头肉被一刀一刀凌迟,那种痛苦大山似的压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   最可悲的不是从来没有得到,而是得到了又失去。   她的母亲只与她拥抱了短短半刻钟,她的心只填满了半刻钟。   然后,死在了她身畔。被她抱着,在她眼皮子下。   她的灵魂又迅速被撕开,被掏出一个洞,往里面呼呼灌着刺骨的寒风。   棠鹊痛苦不堪。   “你凭什么……凭什么?!”她舌尖抵着牙关,血腥味在整个口腔中膨胀,说话都带着刺痛,“你想为那些人报仇?”   “真可笑!你装什么正义?……钟棘,别忘了,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你就是个怪物!你算什么好人?”   话没说完,她突然“咕”了一声,眨眼间,少年的手已经伸到了她面前。   漂亮的手,修长匀称,无可挑剔。   可那掌心的阴影却如蜘蛛网似的,一层一层盖下来,吓得她如惊弓之鸟,只从少年手心看到了一个“死”字,宛如地狱。   钟棘捏着她脑袋将她提了起来。   棠鹊喉咙里咕咕咯咯响个不停,那是惊恐至极时不自觉泄露的声音,十分滑稽。   棠鹊却顾不得形象,只觉得痛苦。   痛!好痛!   她脑袋会在他手中爆掉的!   她眼泪不住往外冒,整个人狼狈极了。   幸好,千钧一发,掌柜突然扑咬上来!   钟棘随手将棠鹊扔到墙上,转手又是一刀。   场上抽气尖叫声此起彼伏。   眨眼间又死了一个人。   掌柜的死了。   而她们的小宝贝棠鹊也奄奄一息。   这场景,让女修们几乎目眦欲裂。   棠鹊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绝望过,被砸进墙里,碎石在身边摇摇欲坠,噼啪一声掉下来,轰裂的墙灰扑簌簌落满她长发。   她只能痛苦蜷坐在那里,浑身上下痛到脱力,感觉自己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腥甜一阵接一阵的上涌,从嘴里、从鼻子里,到处滴落,混合着没擦干的汗液眼泪鼻水,一片狼藉。   偏偏这时候,她想到了坚混禅师的水镜。   水镜说,啾啾也曾这样挨过打。   被青鸾,被昆鹫。被她的朋友。   甚至比她还惨,胳膊断了,手心捅穿,一身的伤。   棠鹊又惊又怕。   钟棘却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不太高兴:“谁告诉你我是好人?”   他看过去的目光仿佛棠鹊才是个怪物,莫名其妙给他安了个正义的头衔,让他十分恶心。   “我可没那么多借口给我自己,什么迫不得已,情非所愿,啰里八嗦讲一大堆,还不都是想掩饰自己的恶劣。”   “你……”棠鹊不可置信。   钟棘坏得明明白白,她没处讲理。   也讲不了理。   她已经非常用力了,可灼热的嘶哑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从眼泪和血污之中,勉勉强强看到接近她的红色人影。   越走近一步,死亡的阴影就更重一分。   钟棘笑了:“我就是单纯想杀你娘而已。”   “我早说过,你要是不服气,就来干掉我。”   “怎么,就许你娘动手,不许别人动手?”   棠鹊看见少年到了她面前,刀在手心轻轻一转,再次被握住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其方便插进她心脏的方向。   那刀尖的冷光像极了他迤逦眼尾的弧线,挑出股锋利的意味。   “你是不是玩不起?”钟棘恶劣地笑。   刀上寒光一闪,棠鹊哆嗦中闭上了眼,牙齿打颤的声音,一路传到脑海深处。   救她!   救救她!   她不想死!   突然一声阻挡。   “叮——”   有女修将剑掷了过来,视死如归地冲来和钟棘拼命。   “保护小鹊!”袁婆婆也红了眼,嘶声大喊。   交锋声响起。   霎时间所有女修都红了眼睛,不管不顾拼杀而来。姐姐死了,湘湘死了,袁婆婆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她们好不容易垒起的希望之柱变成了碎片,一粒一粒,要沉于黑暗。   她们必须复仇,赌上性命守护她们最后的光明。   那幼小的生命,那希望的幼芽!   仿佛一出人间惨剧,如此悲壮决绝,女修们一轮一轮冲上来,又一批一批死掉,刚刚才在城中侥幸活下来的人,眨眼间变成了尸体。   棠鹊在剧痛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一切。   大家前仆后继,死在钟棘刀下,死在啾啾法术下。   她的裙摆上不知道混了谁的血,凉到她崩溃。   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战斗。   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悲惨。   棠鹊不住摇头,她的同门、她昔日的同伴,在与她的家人们决斗。棠鹊五脏六腑都揪了起来——不止啾啾,还有乔晓晓和温素雪。   此时此刻,他们都聚在一起,构筑起堡垒,抵御外敌。   就连温素雪。   也不再是她一声“小温温”就能唤回来的大狗狗了。   棠鹊头脑空白,在混乱中,吃力地爬过尸山血海,到柳缈身边,抱着已经身体冰凉的母亲,麻木的流泪。   “娘……”   天地突然一片剧烈的晃动,仿佛又有危险来袭。棠鹊想也不想伏在柳缈身上,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听着周围惊呼。   “怎么回事?”   “阵、阵眼被开了?是阵眼被开了!”   “我们会暴露的。”有人颤声,“这是太初宗地界……我们会被太初宗杀掉的!”   “管它呢!先把这群臭小鬼搞死!”   啾啾抬头看了看。   运转的是归元阵。之前在试炼秘境见过,不是她打开的。   这阵法一般会设在地界最边缘,作用是复原。一旦启用,阵内所有活物都会被送出去。所以,现在一起被打开的还有另一个阵——   灭杀阵。   在活物离开前,先悉数绞杀掉。   啾啾之前还想,左塔用了阴火那种宝贵的至阴之物来作为阵眼,应该不止有“打开主楼通道”这一个用处。   没想到是灭杀阵。   想来最后一个阵眼与归元阵叠在了一起。倘若三座侧塔的阵眼全被打开,便可视作悲欢楼已被攻陷,再有人从外启动归元阵,悲欢楼中所有活物都会灭亡。   “母亲”当真好计谋。   “离开塔楼!”啾啾扬起声音,眉眼沉静。   众人一愣。   女修们则更加疯狂。她们知晓,离开塔楼,暴露在外界,她们更是死路一条,不如在这里同归于尽。   她们纠缠着,要拖住众人脚步。   塔身震颤得越来越强烈,砖砾碎石不住往下掉。轰隆一声,又一根横梁砸下,引得更多崩裂碎屑溅落。   钟棘扭头看了一眼,一刀捅穿那刚才吵吵嚷嚷说要杀了臭小鬼的女修,捞过啾啾。   “抱紧我。”   “嗯。”   啾啾环住少年细腰,面无表情。   她会飞。   但小钟师兄要抱抱,那就抱吧。   下一秒,钟棘的烈焰如凤凰翅膀一样张开,明丽绚烂,溢开一片金红。   那流火挡住了所有砸来的碎物,带着她直冲楼外。   陆云停也同样开了盾,与苟七跟在后方。   温素雪回过身,棠鹊已经被袁婆婆抓起窜出了——即便袁婆婆已无活下去的希望,但她还是选择了救棠鹊。   小鹊不会被太初宗杀掉的。   温素雪垂目,也提起了乔晓晓。   ……   斜阳凋零,晚风吹拂。   再次落地时,眼前站满了熟悉的人,孤灯、陨星、韶慈、明皎……   张弛、棠折之也赫然在列。   啾啾抬起眼。   还有棠家人。   棠氏夫妇。   她与棠家决裂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   她微微垂下睫毛,脸色如常。   张弛师兄离他们最近。钟棘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在这儿?”   张弛道:“今日轮到我巡查,我察觉这里有数道灵气纠缠,有你们的,还有元婴期修士的,似在打斗,便回去请了师父们。至于——”   至于棠家人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担心他们的女儿。   从棠折之口中得知棠鹊和啾啾离开张府后,消失了整整四天。家里的引灵罗盘也探查不到大女儿动向——他们送给棠鹊的储物手镯上,有寻踪的灵物。两夫妇十分担心。   这会儿听说两人应该在陵应城,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其实主要还是担心棠鹊。   这一路张弛看得清清楚楚,棠夫人一直提起“小鹊一向懂事,不会乱跑”、“不知道小鹊如何了”、“小鹊还未经历过这些,该是怕极了”。   却几乎不提啾啾。   只随口说了句小女儿也在那边,便完事了。   张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位师妹。   好在啾啾自己明白。   棠氏夫妇对她不冷不热,偶尔也会关心几句,不过更多的是挑剔她责备她。   其实好多他们见不得的小毛病,棠鹊也有,可他们从来不说。   后来啾啾想明白了。   只有不喜欢一个人,才会满眼都是对方的错。不是排斥她的小毛病,是排斥她。   这会儿棠夫人脸上的愁云惨淡终于放晴一些,匆匆上前,错身经过啾啾。   啾啾低下头,去拉钟棘的手。   少年想也不想回握过来。   暖暖的。   悲欢楼的清晨,便是陵应城的傍晚。霞光披落,棠鹊血色裙摆被染得更红,叫人怜爱无比。   她还固执地抱着柳缈尸体,披头散发,浑浑噩噩:“娘。”   却不是叫棠夫人,只是对着怀中尸体。   棠夫人身子一僵:“小鹊?”   棠鹊茫茫然抬起头,泪眼蒙蒙,天际的光模糊成一片发亮的虚影。   她很快又重新低头下去,似乎没什么意识,只能凭本能,蹭着已故的母亲的脸,带着小孩子的孺慕。   画面让人心酸。   棠夫人松了口气。半是放松半是紧张,这孩子,乍然一看是她的小鹊,可抬起脸,又不是。   环视一圈,再也看不到真正的棠鹊的身影。   “……小鹊呢?”   棠老爷也严声问:“阿鸠,你姐姐呢?”   啾啾睫毛扇了两下,一时犹豫。   所以说棠折之还没告诉两夫妇自己与他们决裂的事?   算了。她决定最后当次好人,最后一次搭理“阿鸠”这个称呼。   她心平气和。   “那位姑娘,正是你们家的小鹊。” 第52章 我与你们断绝关系了。……   “那位姑娘, 正是你们家的小鹊。”   啾啾语气平静,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但听的人会不会觉得讽刺那就不一定了。   每个字都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棠氏夫妇表情怔忪,看看地上呆坐的少女, 又看看啾啾, 半天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夕阳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都拖了老长,湖畔除了太初宗的熟人们, 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 都是那座颠倒城中的商贩和旅人。   修为低下。   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们蜷在一起, 惴惴地盯着这边的元婴期长老真人们, 不敢轻举妄动。   啾啾对棠氏夫妇重复了一遍:“她就是你们家的小鹊。”   棠鹊似乎终于听见了众人的对话, 懵懵懂懂坐直身子,抬眼与棠夫人视线对在一起, 不由得手上半松, 柳缈的尸体差点从她怀中滑出去。   “不……”她无意识地摇摇头, 想要阻止, 却不知道阻止什么。   棠夫人还有些呆滞, 满脸疑惑。   “什么意思?”   陆云停终于忍不住了, 索性一口气全说出来。反正他一个邪道, 做事不需要那么讲究。   “你们家的小鹊, 是悲欢楼媚修的亲女儿。那媚修打听到你棠家真正的大小姐丢失后, 特意将她女儿改了容貌,送进你棠府,希望你们能好好伺候她女儿。”   说到这里,陆云停“嘻嘻”笑了两声,蹲在石柱上一晃一晃的。   “想不到你们还真伺候得挺好。让她穿金戴银,白白嫩嫩。我瞧那媚修与棠姑娘相认时,也是愉快的。指不准心里还夸了你们两句‘免费奴仆, 干得不错’一类的。”   “不、不会的!娘亲不会那样!”棠鹊叫出来。   陆云停立即反问:“娘亲?哪个娘亲?你怀里那个吗?”   棠夫人的视线落在那满身狼狈的少女身上,那具尸体被她保护得很好。   棠鹊心里突然生出未来一片黑暗的莫大的恐慌,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我……不……”   陆云停蹲得累了,改为盘腿坐下,抱着胳膊:“看吧,这才是你家小鹊本来的长相。她与她母亲相认后,便迫不及待换回容貌了。不过这样子倒的确比她以前顺眼些,与她母亲——那个媚修挺像。“   说到这里,陆云停赶紧去吹他姐:“当然,啾啾,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我是说她鸠占鹊巢,那张脸不适合那双眼睛。”   棠鹊只觉得自己被放在了砧板上,一下一下被锤打着,脑子都摇来晃去,又羞又怒。   她脸上烧得绯红:“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什么了?”陆云停挑眉。   “我娘……”棠鹊想说,她娘亲不会那样想。不会是故意的。是迫不得已。   可她不敢说。   她几乎已经想到了陆云停接下来等着她的话——你娘特意把你送到棠府,不就是不择手段地帮你过上好日子吗?   确实,哪怕棠鹊再想维护自己母亲,也知道那是错的。她的反驳会很无力。大家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   她另一个娘亲还在面前。   棠夫人还在面前,就那样怔怔看着她。   棠鹊心里乱成一片,眼圈发红,心里无比凉。   最后只能弱声反驳:“我没有迫不及待……”   “哦?”陆云停笑了,“我看得可清楚了,那媚修给你拿颗丹丸子,你想都不想就吞了下去,半分迟疑也没有。你告诉我,那不是迫不及待是什么?”   棠鹊又急又气。   本就浑浑噩噩了,这会儿更觉得自己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啾啾的朋友,有人不听道理,有人不讲道理,她只能怒目盯着陆云停,倔强地抿紧了唇。   他们都站着,只有她那样无助的瘫坐在地上,怀抱着冰凉的尸体。抬起头时,仿佛在凝望冰凉世界中的一场瓢泼大雨,冷酷冲刷着她。   没有人给她撑伞。   她愤怒、不安、悲凉。   她不想再管那么多了,她只想维护他的母亲,哪怕与世界为敌。   许久后,她听见一声:“真的吗?”   棠鹊心里突然刺入一根冰,激得她清醒了两分,又很快昏沉。   棠夫人垂目看着她,有种从未见过的沧桑严苛。   仿佛、仿佛她在这里点个头说声是,她就会立刻抛弃她一般。棠鹊不自觉松了手,柳缈的尸体从她怀里滑到她腿上。   “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呆的,“不是。”   这个回答,让不懂人类感情的苟七十分不理解,他从宁溪那里了解到的东西要多一些,忍不住看了过去:“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是一直说,你希望棠夫人、棠老爷能偏爱啾啾一些吗?”   苟七理所当然:“现在你找到你的母亲了,你有了娘亲了,那可以把家人还给啾啾了呀。”   “不行……”棠鹊还是一片混乱,全凭本能摇头,将视线从陆云停脸上移到苟七脸上。   犬耳少年一愣。   他从棠鹊身上嗅到了仇恨。   似乎在仇恨他们此刻面对她的脆弱,如此不依不饶,面对她母亲的死,如此冷酷无情。   苟七不理解。   天边的风将她沾了灰的长发吹得乱拂,少女莹润的脸颊愈发楚楚。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棠老爷终于开了口,却不是问棠鹊,只侧过脸,面沉如水:“温少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温素雪说话一向公平正直,值得信任。   棠鹊颤抖着看了过去。   少年脸色被傍晚天光染上了几分血气,清秀得宛如白梅青松,有种触不可及的脆弱美好。   温温。   小温温。   棠鹊无意识地哆嗦唇瓣,希望他能说“不”,不知道是维护她,还是维护她母亲。她希望温素雪能一如既往的相信她,支持她。   可是温素雪却垂下了睫毛,不与她对视,霞光软软镀上那两排青痕。   “是真的。”他道。   一锤定音。   霎时天地崩塌,将棠鹊心上的冰刺砸得更加深入,寒凉刺骨。   仿佛被所有人针锋相对,少女整个人都有些昏昏然。   偏偏啾啾还在此时开口添火:“不止棠鹊一个,还有别人。”   众人看过去。   啾啾不是针对棠鹊,棠鹊什么的无所谓了,这趟任务是她出的,背后灾祸她必须立刻给陨星汇报,看能不能补救——她,挺在意那些孩子的。   啾啾将张府与刻相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遍。又道:“根据悲欢楼门主与柳缈的说辞来看,被调换的孩子不止张熠棋一个。可惜徒弟未能查探到具体都有谁。”   也就是说,整个太初宗地界,不论修士和凡人,都有可能是被祸害的对象。   这是何等的……?   众人脸色不一,心中极为震撼。   这件事太棘手了。   每个孩子都可能是“鸠”,每个孩子也都可能是“鹊”。   若是将消息传出去,恐怕一时间整个太初宗地界都不得安宁,人人互相猜忌。   ……若是不把消息说出去,又会有多少个张熠棋不幸落难。能救却没有救。   此事,太沉重。还得由掌门定夺才行。   棠鹊明白那些神情代表什么,在厌恶她的母亲,她的生母。说不定……也在厌恶她,刺激得她摇摇欲坠,胸中沸血翻腾,一阵阵上涌。   棠氏夫妇的表情尤为精彩。   棠家很像那些清高的文人墨客,作风清高又迂腐,还好面子。   能在见到啾啾的第一面时就叹口气送给她“棠鸠”这个名字,不外乎因为两点。   其一,啾啾灵脉残缺,是个小残废,修仙路上走不远,成不了凤凰。   其二,啾啾在黑风寨里长大,跟着群盗做了不少不光彩的事,实在不够风光霁月。   丢人中的丢人,倒不如不要回家。   这会儿万籁无声,棠鹊怯怯地喊了声“爹、娘”,带上了许久未曾见过的娇憨软糯,撒娇似的,还有些哭腔。   没有回应,一片寂静,仿佛山雨欲来。   棠鹊忘了,她以前总是提醒啾啾,要知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要有棠家风骨。要有底线。不要总卖弄在黑风寨里学来的本事。   可棠家既然会因为觉得丢人而厌弃啾啾,自然也会因为觉得丢人而放弃她。   “娘……”棠鹊急了,混沌间跌跌撞撞爬起来,跨过柳缈尸体,拉住棠夫人袖子。   棠夫人忍不住闭上眼。   这么多年,他们对棠鹊这孩子的感情不是假的。   棠夫人曾经想过,就算小鹊没有那一身优越的筋脉天赋,很普通很平凡,但她的乖巧懂事贴己,也远比起阴郁沉默的啾啾招人喜欢,她还是更希望小鹊是她亲女儿。   更别提小鹊还有那么多优点。   可现在,所有优点加起来,也救不了她的分量,直直跌到了啾啾之下。   棠夫人觉得脸皮在被人架在火上烧,在被人碾在脚下踩。   尤其是陆云停方才那声“免费奴仆”,更是气得她浑身发抖。   这么多人的目光,将他两口子架在高处,仿佛把他们当成了被戏耍的猴子,一脸看笑话的嘲讽。   那柳缈着实可恨,精心算计好,将棠鹊塞给他们,可不就是把他们当免费奴仆吗?   最可笑的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丫头,比宠亲女儿还宠的这个野丫头,她什么心血都倾注到她身上的棠鹊,就那样和她亲生母亲相认了,迫不及待管了别人叫娘。   太可笑了。   这太可笑了。   是不是对于棠鹊来说,他棠家人也只是伺候她的奴仆?   棠夫人眼下通红,有些是痛心,有些是愤怒,就那样定定瞧着她。   棠鹊形状陌生的眼睛让棠夫人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只恨自己曾经错付,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棠鹊心里怕极了:“娘……”   她嗫嚅着,想用往常的撒娇卖痴讨好长辈,可这次行不通了。   “你不要叫我娘。”棠夫人声音冷硬,一把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拂下去,扭过头,“老爷?”   “啪”的一声,少女手被打得垂落。   棠鹊身子一僵,被当众这样对待,她羞得恨不得钻进地底。   棠老爷比夫人想得更多,脸色也更凝重。   棠家的和和美美天伦之乐,在今日被打破,像是被撕下华丽的金纸,露出背后疮痍。   棠鹊是媚修的女儿,要多不光彩有多不光彩,除此之外,这个媚修还是个酿成大错的媚修——还不知道被她领头调换的那些孩子都是些谁家的。   想来不会是小门小户。   柳缈已死,悲欢楼已破,那些人报仇报不到悲欢楼头上,会拿谁开刀?   便是他们再喜欢棠鹊,一个欺骗了他们、把他们当笑话的媚修的女儿,值得他们包庇,拿命去保护吗?   棠鹊似乎品出了什么,拼命摇头,一脸灰败不堪。   可来不及了。   棠老爷脸色沉了半天,振声宣布。   “今日起,棠鹊不再是我棠家的女儿。她不应该再叫棠鹊。”   “我棠家与她再无干系!”   ……   晴天霹雳。   棠鹊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半步,跌倒在地。   她懵到双目失神,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早就哭不出来,眼睛又肿又痛,整个后脑勺都闷闷的痛。   她恍恍惚惚环视一圈,对过一双双的眼睛,有人不屑、有人鄙夷、有人冷漠,还有人——她最崇拜的棠折之,她偷偷吻过额头的棠折之,垂下了眼,用她最想模仿的那种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完了她这一场戏。   全无异议。   棠鹊不停扭着头,一双双眸子的残影在她身边不住环绕,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喊叫不出来,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漩涡,将她拖进了恶意的深渊。   这世界,对她如此恶劣。见不得她半分好。   少女大口喘息着,片刻后,突然瘫软在地上,像一只断翅的白鸽,软绵绵的,失去了意识。   垂落的斜阳没能打在她身上,给她留下一片阴影。   又是一阵沉默。   还是封疆叹息一声,叮嘱随行弟子:“先带她回去吧。”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塌。从古到今,风向转变都是一瞬间的事。昔日众星捧月的小师妹,现在成了被人唾弃的媚修罪人之女,鸠占鹊巢的坏东西。   随行师姐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上前,冷着脸将棠鹊扶了起来。   到底是宠了那么多年的孩子。   棠夫人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不易察觉地哽咽了一下,再次开口:“老爷。”   “回家吧。”棠老爷也不太好受,拍拍夫人的手,又张望一下,“折之,阿鸠,你们也回家一趟。”   要做得更彻底,棠鹊不是鹊了,该把名字还给阿鸠了。   棠折之明显愣了一下,瞟啾啾一眼,张开口。   啾啾却比他更快,垂眉敛目。   “棠师兄大概忘了告诉你们,一个月前,我便已在师门宣誓,这世上再无棠鸠,只有钟啾啾。”   “我的意思是——”   啾啾怕他们听不懂,好心提醒:“我也不是你们棠家的女儿了。我与你们断绝关系了。”   棠氏夫妇愣在当场。   “噗嗤。”孤灯没忍住笑了出来。   孤灯山人性格怪异,一向不看气氛,觉得有意思得很。   那棠家两夫妇,为了个把他们当猴耍的媚修的女儿,对亲女儿弃之不顾,现在发现丢人了,还是亲闺女好,赶紧与假闺女撇清关系,要去挽回亲闺女。却没料到亲闺女也与他们撇清关系了。   太他妈好笑了。   孤灯招手:“女娃娃你过来。你随我去看看那边阵法,这悲欢楼还有好几个有意思的阵法。”   啾啾知道他在帮忙,不让她与棠家多纠缠,点了点头,乖巧:“嗯。”   苟七却很担忧:“啾啾这趟应该很累了,还是让她早些回去休息罢。”   陨星也点点头,抬手拍拍啾啾脑袋,并不去看棠氏夫妇。   他们一人一句,天光赤暖,仿佛他们才是啾啾的家人,那样暖洋洋包围住瘦弱的小姑娘。   会关心她,会保护她。   无论什么,都比这对父母合格。   啾啾同他们一起离开,头也不回。   棠夫人没来得及关心她为何会断掉的短发,这会儿嘲讽似的翘起几根,写满了断舍离。   两夫妇还在惊骇,半日反应不过来。   棠折之低下头,沉默不语。   最后路过他们的是韶慈、张弛两师徒,也不看他们,兀自交流。   韶慈脸色凝重:“把这个给你师弟。”   想到小姑娘和他爱徒手牵手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心痛,孩子大了总是不经留的。   张弛默然:“容徒弟拒绝。”   韶慈不容,满脸威严肃穆,将东西强硬地塞给张弛——如果是他交给阿棘的话,阿棘一定会厌恶他的。   张弛觉得很丢人。   非常丢人。   比棠氏夫妇还要丢人。   因为师父这趟下山,是特意来给小钟师弟买书的。   ——《房中术》。 第53章 你下次给我正常点说话。……   不知道是众人的非议, 还是棠折之带回家的账簿和头发勾起了什么,之后棠家陆陆续续送来过一些东西。其中还有啾啾想要很久的储物手镯。   啾啾全部还了回去。   她不需要这些二手的温情和迟来的宠爱。   她觉得自己现在很自由,不会再因他们生出心魔, 无所束缚, 她彻底独立了出来的自由。   棠鹊也觉得自己很自由。一种空寂的自由。   她没了娘亲,没了家庭, 没有人再关注她的自由。   其实关注也是有的,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有人说她是媚修的女儿, 有人说她抢走了啾啾的一切, 有人说她天赋极高, 修为却比不上小残废啾啾,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也不全是嘲讽, 依旧有人追随她维护她。   啾啾就在去主峰兑换贡献时, 看见昆鹫跟着粉衣少女, 一如既往的热忱真挚。   “你生气了?”昆鹫问。   他们刚刚从回春堂出来。   近日有长老在玄机坛讲法, 所有内门弟子均可听学。棠鹊每一堂课都去听了, 积极勤奋, 这与她以往的作风不太相似——之前她住进回春堂的时候, 都是满脸无所谓, 不太用功的。   今日出门前, 被回春堂的医修师姐拦了下来。   “你最近最好不要修炼。”那医修师姐说,态度和蔼,声音轻柔,“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心境也跌得厉害,先养好自己状态,再刻苦修炼也不迟。”   棠鹊别开视线, 没吭声。   见她漠然地肃着一张俏脸,一言不发,师姐泡了杯清心茶给她。   “外面那些流言不用理会。”   “我知道你也许想尽快赶上啾啾师妹的修为,可你心境如此动荡,再强行修炼,就怕会生出心魔,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棠鹊突然直起身子,淡淡笑了:“我修炼是为了赶上钟啾啾的修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师姐一愣,昆鹫也一愣。   棠鹊在师姐那莫名其妙的神情中,紧盯着她,一字一顿,清凌凌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想当然。”   自以为是。   自以为以为自己看穿了一切。一边说着不要理会外面流言,一边却又轻信那些流言。   棠鹊知道自己有些不同以往的乖戾放肆,仿佛一直以来包裹住她的那团茧被打破,她变成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小蛾蠓,急需做些什么,去飞蛾扑火,或是被浇灭。   这会儿听见昆鹫的问题,她歪了歪头。   她生气了吗?   棠鹊一脸无趣:“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   “那师姐现在肯定也觉得我是个坏孩子了。”棠鹊低声道。   就因为她顶撞了她。   藏雀山——说不定柘阳城的风向都已经变了。   啾啾从小阴郁冷漠,心思深沉,可就因为悲欢楼那事,她成了大家口中的可怜孩子,一举一动都值得理解。   而棠鹊一向与人为善,待人真诚,现在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不管做什么都引人猜忌。   真可笑。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好人却不能做错一件事。人们总是这样轻易的去评价他人,凭什么?   昆鹫冷笑:“区区医修而已,在意她做什么。回头我自会收拾她。”   棠鹊没说话,突然转过身,目光捕捉到了那边短发的少女。   那小姑娘只是轻轻一瞥她,便移开了视线。身影朴素,脚步匆匆,仿佛一柄剑的残影,轻易地穿破碧水云天。   棠鹊抿了抿唇,也加快速度,继续奔赴那讲法的玄机坛。   其实原著中也有棠鹊不顾心境执意修炼的情节,是在棠鸠化魔伤害了她朋友之后。棠鹊同样顶撞了回春堂的师姐。   不过那时读者的评论都是支持的。   “傻逼师姐,什么都不懂,凭什么靠自己揣测去定义我女儿?”   “怼得好,鹊鹊好酷!”   “鹊鹊终于不再活得那么压抑了,敢于释放自我真的很棒,一路走来太心疼了呜呜呜!”   ……   不过这些和啾啾都没有关系了。因为她没有化魔,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可以问心无愧。   她现在直奔天星阁,在这里,她可以用她的门派贡献兑换一件法器。   其实啾啾现在的战技已经不太需要法器,尤其是这些下品法器。   但它们好玩呀!   就像游戏里打boss才会爆的特殊装备一样,每一把都能开出不一样的技能,多有意思!   啾啾像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   天星阁值守弟子将库中目录拿给她,见她高兴,又一起帮她挑选。   “这把剑叫长短剑,你正面拿它,它可以变长,你反面拿它,它可以变短。”   感觉没什么用。啾啾拒绝。   “这把剑叫弓剑。不是弓箭的箭,是长剑的剑,它可以幻化出一个供你使用两息时间的弓。”   那也没什么用。一来啾啾不会用弓,二来就算是神射手,也没法在两息时间内瞄准射击。   “这把叫猫剑。你用灵气催动它时,它会化出一只幼猫来蹭你——这是咱们天星阁兑换量最高的剑,猛男必备。”   “可我不是猛男。”啾啾惆怅。   正犹豫间,肩膀被人拍了拍,有人喊她:“啾啾师妹。”   啾啾回过头,立刻看见张弛站在身后。不知为何脸上有些伤,正微微笑着。   她乖巧:“张弛师兄。”   “嗯。”   张弛应了一声,抬眼看看她与那天星阁弟子正在观看的目录,虚擦一把汗。   “看来是赶上了。我刚去问世堂找你,他们说你来换剑了,我还以为我会来迟。”   说着,他将身后被布包好的东西递上来:“给你的。”   长条的,坚硬的,有柄的。   啾啾愣住:“这是剑?”   “对,”张弛道,“小钟说你剑断了,让我把它给你。”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这是小钟自己锻的,算得上咱们铸雀峰排名前十的好剑。”   啾啾接了过来。   原来小钟师兄之前说去铸雀峰拿把剑,不是随口说说。他有记得。   他这个人看起来毛躁躁凶巴巴的,其实意外还挺心细。   啾啾弯了下嘴角:“谢谢师兄。”   “不必谢我。”张弛催促,“你快试试。”   天星阁的猫剑最终没能推销成功,小姑娘转眼间便和张弛去了练武坪,这里有傀儡供他们练习。   钟棘锻的剑很轻,拿在手上几乎没重量。和他人一样华美艳丽,剑柄上有啾啾经常用作标记的那些花纹。   几乎点明了这是啾啾专用。   她催动它。   顷刻间,花纹如水波一般漾开,在地上绽放出一蓬蓬赤红花朵,流光潋滟。   “砰”的一声,踩到花的傀儡悉数被炸成了渣!   木屑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碎得彻底。   强悍霸道。   张弛已经见识过这把剑,不算惊讶,但还是忍不住为那杀伤力极高的威力而心跳几分。   啾啾则惊呆了。   美艳如钟棘,凶残也如钟棘。还真是小钟师兄会锻出来的剑,狂战士专用!   而且这强悍又华丽的招式,和啾啾幻想中的小花花招式很贴合。   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宝物。   “唯一不太好的是,这法器没法在战斗中频繁使用,要花一刻钟时间去养它。”张弛道。   大部分强悍的法器都没法一直使用——需要等它自己慢慢修复完毕,才能催动第二次。   一刻钟,对于这种高级法器来说,已经很快了。   啾啾点头。   “喜欢吗?”张弛问。   “喜欢!”啾啾正声。想了想,她将剑收回鞘中,“我应该当面谢谢钟棘一声。”   “最近可能不行。”   张弛摇头:“小钟锻完剑便闭关了。”   闭关?   啾啾愣住。   “对。”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张弛缓声:“他在突破金丹期。”   ***   小钟师兄在突破金丹期。   啾啾觉得好像很意外,又好像不是很意外。   钟棘本来就是野蛮生长的类型,看见阻碍就立刻想冲破,谁也不能拖慢他。   但别人突破金丹期都会做很多准备。什么炼神丹、聚灵物,还要挑个灵气充足风水好的洞府,观天象,测阴阳,等个天时地利人和。   不知道小钟师兄有没有做这些准备?   啾啾翻了个身。   突破金丹期……   张弛师兄是比较快的那种,据说只花了一年时间。慢一点的,据说要花几十年上百年,还不一定能结出一品金丹。   不知道小钟师兄会花多久。   想了一会儿,啾啾索性爬了起来。   最近问世堂没什么任务,正好钟棘灌顶给她的那一套法术,她也练得小有所成,灵气够用。   不如她也闭关罢!   对于修士来说,闭关深入无我之境,时间便如风一般匆匆掠过,弹指间不知道过去多少岁月。   等啾啾再见到钟棘时,已经是八个月后。   水灵根修士们又在外面呼风唤雨,水汽飘荡,乌云沉沉,屋中稍微有些昏暗。   她头发长长了不少,少年捻着一绺细软发尾,随手把玩。   按理说再次见到钟棘,应该很高兴的。可啾啾心情却不太美妙。   她平平淡淡:“钟棘,你是不是要去紫霄仙府了?”   ?轻?吻?小?说?独?家? 整?理?   距离清元秘境开启时间越来越近,门中弟子也越来越躁动,仿佛大考前的焦虑。紫霄仙府啊,那可是成仙必入,人人都想飞进去的宝地。   可这种躁动,对于啾啾来说,非常不好受。   “啊?”少年刚睡醒没多久,还有些惺忪,“嗯。”   啾啾道:“我也想去。”   “你去做什么?”钟棘想也不想,“不许去。”   “为什么?”   少年一愣,放下手,微微拧起眉:“……会很危险。”   啾啾看着他,话锋一转:“钟棘,你会杀掉我吗?”   没想到她时隔这么久,会突然再提起这个,钟棘那双眸子瞪大两分:“别老和我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啾啾声音平缓,不为所动。   “上次在悲欢楼,柳缈说我聪明,聪明的人一般都活不长,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了——钟棘,你从来不防着我。”   “你说什么……唔。”   少年突然闷哼一声。   小姑娘刚才明明一直很乖巧,但转眼,便像骤然发难的小型捕食者,敏捷地将她的猎物按倒在床,翻身坐到他腰腹处,一只手用力按住他肩膀,居高临下。   少年肩膀单薄坚硬,线条姣好,体温略高,透过衣袍传到她手心。   “钟棘。”她俯身看下去。   少年耳下的红笺铺在还未扎起的黑发上,流动的火光美艳得惊心动魄。   他胸膛微微起伏,与她对视。   啾啾慢吞吞的:“以下都是我的猜测。”   她声音清晰。   “你三个月便结出了一品金丹,想来应该天赋极高、天资极佳,便是昆鹫也比不过你。而你上次说,你三四百岁了。三四百岁,凭你的天资,足够你变成……很厉害的人。”   “再者,修为可以骗人,威压和神识却骗不了人。你威压太强,以至于大家面对你时,都会不自觉心生畏惧。而你识海中的样子,也不止筑基期修为。”   钟棘识海中的红衣少年,之前帮啾啾突破境界的那少年,修为远超筑基期。   “上次在悲欢楼,你杀了柳缈后,特意先逼出她元婴捏碎,我还在想,为什么要先捏碎她的元婴。后来,我在藏经阁看到书上说,有极少数修士能分化出第二元婴,作为自己分|身使用。”   “你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你有这个能力。所以你下意识提防柳缈也有这个能力。”   “就是说,我面前的这个钟棘,只是你的第二元婴。”   啾啾摁得更用力。   “你要回去紫霄仙府,又不能光明正大回去,所以我猜,你本体在紫霄仙府做了什么坏事,被困住了,对不对?”   啾啾虽然是个小残废,但脑子特别好使。   别看她不声不响,不多计较,实际上疑点全被她攥在手里没有放走过。   她低下头:“我知道这么多,你想不想杀我?”   钟棘“唔”了一声,他本来也没准备瞒她。   不过少年很烦躁,不仅仅是因为钟啾啾心境一动荡,就对他作风强硬,展现出压迫性。还因为她老想让他杀了她,他很不爽。   钟棘一口拒绝:“我不要。”   “但你如果不杀了我,我就会用我掌握的信息来威胁你。”啾啾手心用力,“让我和你一起去紫霄仙府,嗯?”   声音里一半是强制,一半是不安,倒仿佛她在烦扰什么似的。   昏沉空气中,又有动静响起。   迅速剧烈。   柔顺的大型猎物终于受不了被压制的感觉,就地反扑,立刻将小姑娘摁在身下制服,再也不能挣扎。   钟棘肩膀还有些痛,拧着眉,俯视她:“你到底是想被我杀掉,还是想和我一起去紫霄仙府?”   啾啾愣住。   好半天,垂下眼皮,低低的:“……都想。”   也想回家。   也想和小钟师兄在一起。   她挡住脸,很难过,想不通该选哪个。   ……   过了好一会儿,见她情绪恢复得差不多了,少年才坐直身子。   揉了揉肩膀,又瞥她一眼,将她提过来,让她跨坐到自己腿上,与自己面对面。   小姑娘小小只的,眼睛浑圆。   钟棘动作简单粗暴,声音也不怎么温柔。   “你下次给我正常点说话,不要一着急就先想着压倒我。”   他说得很凶,也很纯洁。   啾啾知道错了,低下头:“哦。”   她乖乖巧巧的,看起来不会发疯了。   钟棘这才道:“你这点修为,去不了紫霄仙府。”   啾啾:“嗯。”   少年又看她一眼,随手把她眼角没擦干净的泪痕揩了。觉得她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跟个小崽子一样。   真麻烦。   他摁着她后脑勺,将她勾近了些,额头抵上她额头。   “你要在一年之内升上金丹期才行。”   啾啾:“嗯。”   钟棘:“你能做到?”   啾啾:“不能。”   她有几斤几两,她还是很清楚的。这和大家一起努力考上帝国第一大学不一样,这不是努力能解决的差距。   她拼死了,顶天能在明年到达筑基大圆满。   “我想不到解决办法。”啾啾机械道。   就是想不到,才很狂躁。   钟棘没说话。   啾啾盯着少年那双暗红的瑞凤眼,眼尾深色特别绮丽,让她想捏捏看。她一直盯着,直到识海慢慢放松、打开,做好准备迎接他。   片刻,少年凑近了。   却不进她识海,只是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他唇瓣贴上她,将舌探入。   柔软湿润,青涩不已。   啾啾一愣。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她与钟棘,在氤氲的雨声中接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   《房中术》下面还有一行小标题——双修宝典。   钟棘看了三页,就和啾啾之前描述的画面一样,太恶心了。恶心到他眼底暗红,差点剁了张弛。   那是铸雀峰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一连三天,张驰师兄都在抱头鼠窜,挨家挨户拍门求救。韶慈纹丝不动,淡饮闲茶。其余弟子,有心帮忙,无力回天。   最后张弛带着一身伤,身残志坚给啾啾送剑。   钟棘则想了想,这什么双修宝典,只有第一页上半部分的画面他勉强能接受——便是这样,唇齿相依。   书上说,要使双修效果最好,必须阴阳合一。也就是说,只做一半,效果应该不会太圆满。   倒也正好。   他身上灵气太多,啾啾那残缺的小灵脉根本承受不住。   然而这样紧密贴合后,少年却意外发现了乐趣,慢慢深入、探索、缠绵,一时忘了还要运转灵力。 第54章 再来一次。   啾啾茫然地看着上方。   纱幔被雨天湿润的风吹拂得飞扬, 缝隙间时不时能窥见梁柱上的雕花。   钟棘身上的灵气都是灼热的,送进她身体时,她小小的激灵了一下。   因为他灵气庞瀚又来势汹汹, 一瞬间灌进来, 她细细的灵脉差点没承受住。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勉强吞吃进去。   少年的灵气如他人一般桀骜活跃,在她灵脉里冲刷流转了好几次, 才慢慢被驯服, 裹住她本来的灵气, 一点点与她融合。   饥饿的人在寒冬之际被热腾腾的珍馐填满肚子, 是一件很幸福很舒服的事情。   修士灵脉被充裕的灵气填满、扩张, 那种舒适程度远超填饱肚子。   比泡温泉、蒸桑拿,什么什么的都要舒服。   正想着, 少年漂亮的手不客气地按到她头顶, 低喝:“别给我睡觉, 好好运转灵力!”   啾啾:“哦。”   饱暖不仅会思淫|欲, 还会让人想睡觉。啾啾揉揉眼睛, 侧过脸, 能看见少年半支着脑袋, 懒洋洋地斜躺在身畔, 手指间把玩着一枚从她脑袋上摘下来的小花扣。   红袍在床上铺开, 一片艳丽。   钟棘本来就没扎头发,这会儿连啾啾半长不短的发也散开了,纠缠在一起,亲密得要命。   啾啾翻身爬过去。   钟棘看她一眼。   不太理解她要做什么,却没有拒绝,顺从地让她爬到自己身上半趴着。又觉得她浑身凉飕飕的,应该有点冷, 于是提起被子给她盖了盖。   啾啾凑到他颈边,跟要糖吃的小朋友一样,声音低而脆。   “再来一次。”   “哈?”钟棘拧起眉。   那睫毛被雨天染得森黑,秾郁一片,沿着眼眸轮廓,延展出锐艳线条。   钟棘:“你身体受不住我连续两次给你灌灵,灵脉会裂开的。”   “不要灌灵。”啾啾摇头,没有表情,“就只接吻。”   接吻——   也许是指他们刚才做的事,单纯的唇齿相依。   唔。随她吧。   少年身子结实却略瘦,察觉到小姑娘在他身上晃了晃,他下意识腾出一只手扶住她腰。然后钟啾啾趁着这间隙贴过来。   她竭尽全力地攻城掠地,更贪婪,也更激烈。会观察少年反应,会专挑他脆弱的地方下手。   呼吸相闻。   少年诚实又坦率。这陌生却舒适的触感很快便让他沉迷,凭本能与她纠缠,回应她的侵犯。   唯一不太妙的是,钟啾啾对他很粗暴,用力压着他,摸他锁骨,捏他喉结,手心带着电流。   这让他有种直觉不妙的被控制感。因为那电流牵引着他的身体,引发出极其古怪的酥麻。   察觉到啾啾又一次抚上他后颈,钟棘将她抵开了些,气息不太稳,皱着眉:“你和别人也这样灌灵过?”   钟啾啾熟练度比他高,比他更有技巧。   啾啾平静地眨眼:“我说有的话,你会不会不高兴?”   哈?   少年思索片刻,压低眉头,郁躁起来:“会。”   没有理由,就是剥开他层层野性之下,最原始的独占欲。   啾啾对这个答案感觉到了满意,弯了弯嘴角,用那没有起伏的平缓声音和他说:“没有,我只是看过相关书籍,比你懂得多一点而已。”   在他们那个时代,这些都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桥段。甚至还有本名著叫《亲吻的艺术》,花了二十万字描写怎么接吻。虽然教科书会把一部分情节删减改编,但实际上,并没有条例禁止他们接触这类作品。   钟棘不生气了,将她勾过来,重新吻住。   他没有什么顾忌和遮掩,一向随心所欲,觉得有意思就去做。然后在生出兴趣时,跃跃欲试地争夺主导权——刚才被啾啾教了接吻的新技巧,他需要尝试。   雨天的一切都很缥缈,屋里只有少年少女的亲吻和轻喘。   暧昧的,懵懂的。   雾气似的来回飘荡。   ……   直到灵气全部理顺服帖,啾啾才站起身来,心情很愉快。   和小钟师兄亲密了一下午,修为也上升了一大截。   她之前停止闭关,是因为灵气始终冲不破筑基八层的台阶,哪怕植物们帮她汲取灵气也不行——爆发力不足。而且,她灵脉太细小,存不住。   必须慢慢拓宽灵脉。   但是钟棘这简单粗暴的一通操作,让她修为直直奔上八层,还超过了不少。感觉-1%的进度条瞬间被拉到了10%。   钟棘捏着她手,引导她灵气转动,试探了一番。   双修的确挺有用。   “过几天你再来,我接着给你灌灵。”   啾啾心中一动,眉眼黝黑:“过几天?”   钟棘愣住:“我怎么知道要几天。你把你灵脉养好,觉得能承受了就过来。”   “那三天应该就能好。”   “喔——”   少年别开视线,对着桌上的素饺走了会儿神,突然想到什么,不假思索:“那你不如干脆住过来。”   啾啾一愣。   少年看向她,眸子潋滟且干净。   片刻后,他笑起来,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你灵脉养好了,我就能立刻给你灌灵,省得你两头跑。太麻烦了。”   他向来喜欢快速有效地解决问题。他就是那种,会在敌人悲痛煽情、追忆过往时,催促对方快点闭嘴被他杀掉的类型。   啾啾发愁:“那我就没法及时看到问世堂任务了。”   “反正陨星又没强制你们做任务。”钟棘屈指弹了下她额头,啧声,“你若是准备在清元秘境开启前升上金丹期,就别考虑赚信仰了,根本来不及。”   光是结丹就要花费一年半载。   更何况东洮张府那种大任务可遇而不可求。   钟棘道:“你住过来。灵脉养好了我就给你灌灵。没养好的时候,想学什么我教你。平日闲着没事就去打打山上的师兄师弟,练习战斗。”   山上的师兄师弟都是野怪,可以随便打吗?   少年说完,还抬起三根手指,露出小犬牙,笑得嚣张:“一举三得。”   四得。   啾啾想,还可以占自己那过分单纯的Omega的便宜。   她心动了,并且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我要怎么和陨星师父说?”   “啊?”钟棘不解地挑起眉。   啾啾乖巧。   惯性思维告诉她,从东校区搬到西校区,女生宿舍搬到男生宿舍,总得给老师说一声吧。   钟棘不太理解,但帮她想了个解决方案。   “过两日,我让韶慈去给你师尊说。”   ***   养灵珏这种东西之所以有价无市,便是因为它可以迅速滋生灵气。   同样的,啾啾那柄剑,也是错过了就难觅到第二把的养灵剑。   那之后温素雪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类似的法器,便是下位替代品也没有一个,最后只能挑选出另一种剑。   能够生出三枚风镖追踪敌人的法器。   对于啾啾那种喜欢快准狠的战斗的人来说,应该很合适。   与棠鹊分别后,温素雪抱了剑,飞去问世堂所在的侧峰。   刚刚少女问他:“温温,你是不是也因为我娘而厌恶我?”   他回答:“不。”   棠鹊又问:“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温素雪突然愣了愣。他还记得小时候,一直是他跟在她身后,想要和她一起玩。还时不时会生出苦涩——她什么烦恼都只对慕以南、棠折之讲,却从不告诉他,说到底,没有把他当成朋友罢。   可现在,反过来了,她竟然主动来靠近他。   温素雪没有愉悦和激动,不知为何,一点涟漪都没有。他只是随便点了点头,说,“是朋友。”   棠鹊笑了,眉眼弯弯,恍若回到许多年前,亲切温暖。   少年却垂下眼,摸了摸剑上图纹,想起了啾啾。   他之前去找过啾啾几次,得到的回应都是她在闭关。无奈这法器白白在他手上留了这么久。   这段时间,问世堂的生意很惨淡。   悲欢楼事件发生后,掌门九玄真人左思右想,还是认为应该将真相公之于众,救救那些可怜的孩子。   于是引起了一片轰动。   直到现在,问世堂张贴出来的最多的任务也是“去某某地,帮某某户人家,鉴定某某孩子”。   温素雪一路直达罗雀峰。   从剑上跳下来,抬眼看看——今日问世堂看起来倒是不太一样,有些别样的热闹。   院子里摆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兵器法宝,丹药符篆。   闲散弟子们围在不远处,望着那些法器眼馋。   ——没办法,他们目前用的最好的法器,也只有八品法器,大部分大老爷们儿还只能拿着天星阁的猫剑到处卖萌。   这些箱子里的法器,可都是六品以上。   “铸雀峰果然擅长炼器,瞧那千机伞,多精巧!”   “我喜欢那串阴阳骰子。小巧玲珑,却威力庞大,实在有意思。”   “你们说韶慈真人抬这么多东西过来,是想做什么?”   “咱们师尊是不是不小心惹到铸雀峰了,至于让他们抬这么多宝贝来我们这里炫耀?”   ……   温素雪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准备停留看热闹,只是随便找了个人:“师姐,啾啾可在?”   “啾啾啊。”那师姐还在盯着箱子,目不转睛,“啾啾好像刚下山送完药,这会儿在偏殿交任务。”   温素雪道了声“多谢”,折路往偏殿走,眼底铺了些涟漪。   她闭关结束了。   他不自觉加快脚步。   这会儿满堂弟子都聚到外院了,内院反而显出几分冷清。   花草随风而动,簌簌作响。   温素雪直奔偏殿。   殿里却空无一人,连做登记的弟子也不在,只有那簿子还没来得及合上,落了个款。   ——“钟啾啾”。   钟。   温素雪没问过她为什么要姓钟。   少年胸口闷了一下,尽量不多想,抿了抿唇,转身去厢房那边。   不料刚穿过拱门,便听见有人说话。   一个清朗:“韶慈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严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陨星与韶慈杵在小院中,气氛莫名,似乎在互相揣测。   片刻后,陨星手指叩了叩扶手:“不知道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韶慈惆怅:“我没弄明白我徒儿的意思。”   陨星:“哦?”   那和你抬这么多东西来我问世堂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韶慈看向远方云天,青山如黛,他无比凝重。   昨日,阿棘找到他,说让他知会陨星一声,他要和钟啾啾住在一起,方便修炼。   住在一起,方便修炼。   每个字都暗藏玄机,引得老父亲深思。生怕会错意,惹得徒儿更加不喜自己。   所以韶慈来了。   “虽然我没弄明白阿棘的意思,”韶慈斟酌道,“但我寻思着……”   “他应该是叫我来提亲的意思。” 第55章 我的是聘礼。   忘了是哪一年的七夕节。   柘阳城的七夕向来热闹, 城郊有座缘花台,一到节庆日,临近好几个城的年轻男女都会来这里求签。   那时候温素雪他们年纪还不算大, 刚情窦初开, 七夕节总有些异常的活跃。   大家在缘花台分别,说好玩完后来这里集合。   一众人有去赏花的、有去品茶的, 啾啾则很有兴致地去了红桥, 桥头上有小贩卖花笺, 说什么“在花笺上写上某人的名字, 就能让那人喜欢你”。   温素雪对这些不感兴趣, 满脸写着不想参与,陪啾啾去买了一张花笺。   既然拿到了, 那便写吧。   他盯了好半天, 写了个“棠”, 第二个字却迟迟没有落笔。转过头, 看见啾啾和他一样纠结, 过了好半天, 那张花笺还是空着的。   片刻后, 她终于俯身提笔, 趴在那儿, 一笔一笔,很认真。   点、点、横沟、横——   温素雪微微皱了下眉,收回视线,又恢复了一脸淡漠。   那张花笺,他到最后也没写上第二个字,就那样挂在了桥边红绳上,没入许许多多花笺中间, 被风一吹,起起伏伏,很快就分辨不清。   棠什么?   不清楚。   那天他没等啾啾,沉默地回了大花台,在那里见到同样一脸不太感兴趣的棠鹊。她总是对这些露出早熟的无谓,仿佛在面对一群幼稚又迷信的孩子。   树荫下的碎光落在她脸上,让人想到傍晚秀丽的彩云。   少女歪头看他一眼,关心:“阿鸠怎么没和你一起?”   提起棠鸠,温素雪睫毛颤了颤。   不答反问:“你怎么一个人?要我陪你去猜谜吗?”   今天大部分活动,都必须两个人一起参加。   棠鹊一贯喜欢猜谜的。   少女摇头微笑:“你陪阿鸠吧,我喜欢看你们两个在一起。”   温素雪默了一会儿,抿唇望向他曾经偷偷喜欢过的少女,心一瞬间提起了。   他听见身后啾啾的脚步,也听见自己叫嚣着劝阻自己的沸血,垂下眸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别扭祸心。   说,“可我不喜欢。”   可我不喜欢,和棠鸠在一起。   啾啾蹦蹦跳跳的脚步一停。   后来,七夕节过完。   那些可笑的花笺都被扯下来,撒满一地,被人用大笤帚扫在一起。   温素雪去书院时经过了那里,奇怪的是成千上百张一模一样的花笺中,他一眼瞧见了啾啾那张。   熟悉的字迹。   上面果真没有写温素雪的名字。也没有其他少年的名字。   写的是——   “家人”。   她希望家人能喜欢她。   ……   温素雪眉眼间有郁气旋开即合。   “温师弟?”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少年一顿,乍然从时间另一头回到现实,带着花香的风吹在脸上,满目茫然。   “你不是要找啾啾师妹吗?啾啾师妹在这呢。”   温素雪好半天才转过身,瞳孔里落了白墙梨花,仿佛落了雪。   啾啾保持着不远不近地距离,与他疏远:“温师弟,有事?”   “我……”温素雪张了张嘴。   想说,我来给你送法器。   然而话没出口,便突然抿起唇角,视线凝向她身后:“你背后,是法器?”   啾啾:“对。”   少年桃花眼倏然收缩:“谁给的?”   他隐隐猜到了个不好的回答,果然,啾啾有一答一。   “小钟师兄。”   剑柄流金,灵气隐蕴。至少是上三品的法器。   ……又是钟棘。   那骨头缝里都透着野蛮和暴戾,胡作非为的小怪物。   温素雪迟迟没有动静,静默的呼吸,唇线抿紧。   “温师弟。”啾啾问了声,“你找我什么事?”   师姐也跟着关切一句,“温师弟,没事罢?”   温素雪许久后才垂下眼睑:“……没事。”   也不知道在回答谁。   少年攥着手上那柄风镖剑,往身后挡了挡,仿佛想要将拙劣的替代品藏起来。   “没事。”   他匆匆离开,连道别也没说。   “温师弟怎么怪怪的?”师姐看着少年的背影,一脸疑惑。   啾啾摇摇头,她不关心,她只是走向院中伫立的两位真人:“师尊,您找我?”   有了孤灯这个阵修,藏雀山上大部分真人都不怎么设防。听见啾啾声音后,两位真人才转过身,脸上都有未能收敛的古怪。   光影微动。   陨星是若有所思,韶慈真人则是痛心疾首。   韶慈负着手,自上而下的目光仿佛是看见了伊甸园中偷尝禁果的稚子们,让啾啾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陨星的轮椅咕噜噜的滑动。   “啾啾徒儿,你同我来。”   “是。”啾啾下意识握住了轮椅的推柄。   其实陨星自己靠灵力就能行动,但他不会拒绝弟子的好意,微微笑了笑:“去拙隐库。”   拙隐库是问世堂的仓库。   自从陨星接手问世堂后,大部分弟子在任务中得到的宝贝都不必上缴,可以自行保留,所以除了门派分发的物品需要入库之外,这里几乎不会被开启。   空气中有些灰尘的味道,陨星咳了好几声。琳琅之间,他俩行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啾啾小心地推着轮椅走在狭窄的通道之间。   陨星时不时指给她看。   “这是四品玄牝丹,是从元婴期的雷鸟体中取出的。”   “这是风脊花汁,你应该很了解它,涂在剑上,比鼠李花好用。”   “这是星髓,五行之中极其罕见的金系镇物,与你布阵有益处。”   啾啾不知何意,只是随他手指的方向打量,不吭声。   陨星到了一处宽敞的地儿,不再前进,转回来抬眼扫过一圈稍稍落了灰的天材地宝,轻声道:“去选些你喜欢的吧。”   ……   啾啾:???   她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听见陨星这样一句,顿时瞪大了眼睛。虽然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但却收敛了死气沉沉和波澜不惊,仿佛是个正常的十几岁小丫头。   陨星忍不住笑了,抬手拍拍她脑袋:“送你的。”   “为什么?”啾啾不解。   陨星摇摇头。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韶慈都扛着大箱小箱来他问世堂,总不能啾啾什么都没有。   年轻的师尊眉眼微敛,吐出两个字:“体面。”   给自己家孩子的体面。   “你选一些带去铸雀峰。”   “我问世堂虽然只是外门,可几代堂主也累积了不少好东西。你只管拿好的。不能叫人将你看轻。”   原来不是辞退费。啾啾松了口气。   不过提到铸雀峰,便是说,她换寝成功了吧。说的也是,小钟师兄做事一向不喜欢拖延,今日韶慈过来多半也是为了他俩住一起的事。   但啾啾不明白,为什么从东校区到西校区来回一趟不过才半个时辰,师父非得露出一副孩子要出远门了,多给她打点打点行李的模样。   啾啾沉静:“师父放心,徒弟会经常回来的。”   “不必。这边任务你不用太惦记。”陨星摇头,手还放在她发顶,只觉得这小姑娘的发又细又软,当真是个小孩子,“好好享受便是。”   ——享受,又是享受什么?   啾啾非常懵逼,平静地懵逼——为什么师父的话听起来很像:好好享受旅途,不必惦记家里。   “若是想你师兄师姐了,就回来看看。当然,若是被欺负了也只管回来。师父自会替你做主,不会叫人将你欺负了去。”   啾啾放弃了思考。   师尊的话不奇怪。   就是潜台词,总觉得怪怪的。   陨星已经催促着她去挑选东西,她迟疑地挑了些中六品的材料。最后陨星叹了口气,强硬地将那几枚珍贵的星髓和风脊花汁放进她袋子里。   第二日,小姑娘带着师父给她这位游子准备的大大小小的行李上了铸雀峰。   第四日,她筑基期第八层的进度条成功过半。   第七日,小钟师兄实在受不了吃素的日子,见不挑食的啾啾也对那些素菜露出食之无味的神情,便暴躁地提着她去了铸雀峰的膳堂。   啾啾这才发现,铸雀峰上大部分弟子都还保留着进食的习惯。只是钟棘讨厌人多,是个自闭孤儿,所以他的膳食一般是由韶慈替他准备。   这就给了韶慈可趁之机,逼他吃素。   钟棘买了白炸春鹅,给啾啾买了金汁乌丸。   等荤食热乎乎地咽下肚子后,少年愉悦了一阵,才皱起眉,乜过来:“你不喜欢?”   啾啾还没动筷子。   她茫然地抬头看一眼,摇摇头:“没有。”   她只是在思考小钟师兄感兴趣的那些吃食。炸的、烤的、煎的。   如果小钟师兄去了她生活过的赛博世界里,一定会很喜欢吃垃圾食品,一日三餐离不开那种。   虽然他活动量大,不用担心消耗问题,但总这样,会缺乏营养的。   怪不得韶慈会控制他饮食——如果换做是她,她也想控制小狼崽的饮食。   钟棘烦闷地夹给她一根鹅腿。   啾啾沉重地吃完鹅腿。   但小钟师兄如果对垃圾食品露出很想要的表情,她还是会忍不住就投喂他的。   正想着,有个声音冒进来,脆生生的:“喂。”   语气与钟棘很像。   啾啾侧过脸,只见他们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小男孩,个子比她矮了一大头,穿戴华贵,脸上有些莫名的怔忪。   他瞪着眼睛:“你们真的,像那些师兄说的,是道侣吗?”   啾啾:……   不信谣,不传谣。   男孩却不看她,只是对着钟棘的目光,攥着小拳头,震声问。   “钟啾啾是你道侣吗?”   钟棘视线落到男孩身上,先是有些厌烦,片刻后又突然笑了,浮现出隐隐的悦意,似乎已经准备好来一场战斗了。   “是又怎样?”   他不无挑衅。   男孩瞪大眼睛。   钟棘笑意越来越明显,矜贵锐眉锋利的压下。   啾啾愣了愣,回过神来,也嗯了一声,点头:“是又怎样?”   混合双打。   男孩退开一步,怔怔的,视线在他们身上走了一圈,大受打击,说哭就哭:“不可以!”   他“哇”的一声,也不等他们反应,便啪啪嗒嗒跑出去了。   倒反像是他们欺负了他似的。   其余人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吃菜。   钟棘与啾啾也继续午餐。   ——他俩都不认识那小鬼头。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少年没放在心上,小姑娘也没放在心上。但晚上回去后,看着那几箱陨星师父给的宝贝,啾啾却突然福至心灵。   她现在十七岁半,在修真界里算得上是个小朋友。就算是在曾经的世界,她也不过是个刚参加完中考的乖学生,小小年纪哪里联想得到大人领域的未来。   更何况修真界在这些事情上没有那么多规矩。毕竟大家活的时间太长,中途换个伴侣什么的都很正常。自由心证就行,哪有那么多流程?   所以直到现在啾啾才突然意识到,陨星师尊准备给她的不是“游子身上衣”。   她在钟棘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平静地眨眼:“钟棘。”   “啊。”   “我师尊让我带来的东西,不是行李。”   “哈……那是什么?”少年懒洋洋的。   啾啾沉声:“是聘礼。”   聘礼。   ——哈?   少年蓦地睁开眼,黑瞳中映着些许错愕,他是不太清楚房中之事,但不代表他连这些常识也没有:“聘礼?”   “嗯。”   钟棘不满了:“聘礼是男给女,你带来的明明是嫁妆。”   “是聘礼。”啾啾坚持,就算被他捏了脸也不改口。   又觉得被他捏得有点疼,伸手抓住他手腕:“你师父送去问世堂的才是嫁妆,我的是聘礼。”   从她分化成Alpha之后,就一直想着,她要好好赚钱,未来给她娶回家的Omega用上最好最舒适的抑制剂。   她不能在这里改变立场。   啾啾固执:“我的是聘礼。”   “我的是。”她再强调一次。   “……”   “是是。”少年觉得小崽子真不好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的是聘礼,我的是嫁妆。我是你的。”   他将她脑袋按进怀里。   “快些睡觉。” 第56章 主导地位一定要归她。……   啾啾对于别的事都不太所谓, 唯独主导地位一定要归她。   钟棘也不太有所谓,反正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别人的目光对于他来说毫无影响。钟啾啾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娶他也行。   现在唯一要在意的事, 是她突破金丹期的问题。   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 两个月后,她就能到达筑基大圆满。   清元秘境会在十个月后开启。也就是说, 留给她突破结丹的时间, 总共只有八个月。   八个月, 便是张弛也结不出一品金丹。   漆黑夜色中, 少年突然睁开眼, 仿佛有些心烦,红痕如同血月, 在眸底浅浅掠过。   在这之前, 还是得先考虑突破的事。金丹期突破可不像筑基期那样简单。   它更难更危险。   而且他进不了她识海帮她。得让她先锻炼一下才行。   过了许久, 那双夜兽般明亮的眼睛又缓缓阖上, 埋进小姑娘发顶。   第二日, 啾啾被拎到了山上。   “我要出去一趟, 过几天回来。”钟棘一如既往的郁躁。   “哦。”啾啾乖巧看着他, “要打架吗?要我帮忙吗?”   “不用。”钟棘给她示意, “这段时间, 你就随便打打他们,练一练战技,有事便用传音符叫我。”   “嗯。”啾啾答应。   满山草叶碧浪似的涌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回忆起许多心理阴影。野怪师兄师弟们的眼睛都一片黑暗,仿佛僵硬的人形板,与啾啾一起目送红衣少年离开。   片刻后,啾啾回过头。   人形板们也终于敢呼吸了, 活了过来,长长吐气。   张弛适时地冒出来:“师妹也要参与我等的切磋?”   啾啾:“我能参与吗?”   “自然能的,我铸雀峰较场并不限制其他峰弟子参与,只是名字无法纳入排名。”   张弛说话的时候,啾啾侧脸看了一圈,崖壁上打磨出了一块高大光滑的岩石板,其上列着诸位弟子名字以及胜过的人数。旁边还悬着柄巨剑。   啾啾过来时正巧有弟子结束切磋,那巨剑磨平了之前的记录,重新刻上一个十九。   修真界黑科技计分板,全天然无污染,比啾啾世界的LED大屏幕还好使。   弟子总人数:七十七。   榜首钟棘,战胜弟子数:七十六。   榜眼张弛,战胜弟子数:七十五。   探花白莘玉,战胜弟子数:七十四。   ……   张弛挠头:“说来惭愧,我始终打不赢小钟。”   啾啾安慰他:“没关系,我也打不赢。”   打不赢自己o是很丢人的事。   “不过这个榜单不准,不要太当一回事。”一旁某位师姐插嘴进来,“别看我排名只有五十八,但我可是输在钟棘师兄第三刀!我头上那兄弟,第一刀就输了。”   “那是因为我大意了,没有闪。”排名在她头上的师兄提起这个就很生气,“你根本不是硬吃的那一刀,不能算作钟棘师兄两刀的战斗力。”   师姐不与他计较,摆摆手:“厉害还是张弛师兄厉害,他有钟棘师兄五刀那么强。”   张弛道:“说来惭愧,我与小钟切磋时,他修为尚浅,我占了修为的便宜。”   啾啾听明白了,小钟师兄的刀,是铸雀峰上战斗力的计量单位。   岩壁上那块计分板算不得真,潜藏的计分板是以接下小钟师兄几刀为根据进行排名的。   啾啾还没与小钟师兄拼过刀,她的排名未知。   张弛又道:“师妹确定要与我等切磋?可能……”   “可能我们一根手指就能让你受伤。”   有人突然插嘴进来,极不友好。   转过身,立刻看见昨日在膳堂见过的那小男孩站在不远处,正抬着下巴盯她。   今日他换了身红袍子,头上玉冠也改为了一根简简单单的发带。乍然一看像个小版钟棘,可比不得钟棘貌美艳丽。   “我铸雀峰向来尚武崇战,不像其它峰上弟子磨叽软弱,便是同门切磋也要拼尽全力动真格,你要是玩不起,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家,免得到时候哭哭啼啼说我们打伤了你。”   他霸气又傲然地说完,旁边人却笑:“白莘玉,我昨日瞧见你又偷偷跟踪钟棘师兄了。”   白莘玉面色一红,瞪他一眼,又很快回过头。   跟踪?又?   啾啾瞳孔微微收缩,满脸木然,却有了明显的敌意。   张弛咳嗽,压低声音:“啾啾师妹,你别误会,白师弟只是崇敬小钟,崇敬过头了而已。”   哦,懂了,私生饭。   那也不可以。   谁都不许觊觎小钟师兄。   啾啾眼睛黑沉:“我要和他打。”   张弛惊道:“不妥,白师弟虽然年纪幼小,但如今已是筑基大圆满修为。他灵力浑厚,又极其擅长御器之道,师妹还是先从下面打起比较好。”   那边石板光滑锃亮,白莘玉名字在第三行闪闪发光。   啾啾问:“他败在小钟师兄第几刀?”   “这……”   张弛也微微汗颜:“小钟没有拿出刀,一只手给他法器捏碎了。”   还评价了一声,花里胡哨,毫无用处。就是那居高临下的一瞥,让白莘玉成了个对他崇拜过头的变态——小钟骂的。   不过后来他好像很快就把白莘玉抛之脑后了,还让白莘玉为此哇哇大哭。却又因为太吵,差点被小钟提刀杀掉。   击败了74名弟子的白莘玉,输在钟棘股掌之间。   “就是说,他拼尽全力,却连小钟师兄一只手的战斗力都没有。”   啾啾平静地陈述。   “那正好,从下往上打,第一个就打他。”   声音不大,也不小,被风一吹,散开在人群之中。   白莘玉脸色顿时变了,红得比他袍子还红。他反手从袋子里掏出个东西提着,竟是个头盔,对传闻中钟师兄的道侣咬牙切齿:“我要把你打爆!”   “彼此彼此。”啾啾无所畏惧,看向痴汉小钟师兄的罪人,面无表情,“我也要把你打爆。”   四目相对。   本来便有战火若隐若现,两方宣战完,战火顿时从小火星燎成了的大火原,滚滚滔天!   两人飞入较场的乾坤坪。   男孩的头盔戴上,只见一捧捧光如瀑布一般飞流下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光珠,然后,那些光珠越溅越多,越溅越急,浓烟滚滚。   再顺着看上去,视角转移的瞬间,瀑布已经旋转着升高数丈,男孩身材也跟着拔地而起。铁甲片稀里哗啦地往下延展,转眼间他已经变成了被战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足有摘星阁高的巨人。   手上持着巨大的盾牌。   不等反应,巨人已经高高扬起盾牌,往下凶狠拍来。   足有五层楼高大的盾牌,砸下来时带给人的恐慌感仿佛是一艘遮天蔽日的星际战舰坠落到了头顶,根本来不及躲闪,也躲闪不开,只能错愕地看着那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占据自己整个视野。   四周全是巨物的阴影。   啾啾面色不变,靠着青鸾尾羽的风,迅速追逐着阴影的边缘,往外奔掠。   砰——   巨大的力道让地面裂开,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啾啾刚滚出阴影范围,脚下晃动太剧烈,不由得一只手按在地上,半蹲下身保持平衡。   溅起的碎石险险擦过她耳畔,下一秒,那盾牌再次被抬起,阴影又一次从头顶铺天盖地狠狠压下。   她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再一次窜起,往阴影外疾驰。   砰——   又一击落下。   啾啾依然是靠翻滚躲开盾牌。   声音每一次响起都是一次地动山摇,让人难以站立,却不得不站立起来,因为不可以停留,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那盾牌之下。   这样看来,白莘玉哪里用得上拿兵器,光是一副盾牌就足以够他打了。   草叶在身侧迅速倒退,啾啾听着呼啸的风声与冲击声,连剑也没抽出来。巨大的力量差距下,她只能考虑敏捷取胜,拿剑会影响她行动的速度。   但她没有料到,一身笨重的情况下,男孩的行动也能如此迅捷。   不,倒不是迅捷,只是覆盖范围太广。她不得不花费全身的力气,去脱离那攻击范畴。   但这样下去不行。   全顾着逃命了,她根本来不及去观察分析他的弱点。   她甚至——在他五次攻击后,还没看清楚他砸下来的盾牌上的纹路。   眼见着已经到了山崖边缘的白玉护栏,“师妹小心”,上方观战的弟子们一声惊呼!   啾啾猛地停住脚步,一片灰从她脚边往下飞落。   下面并不是深渊,而是一片雪池,看来是特意备在那里,防止弟子切磋时摔下去。   逃无可逃了。   啾啾转过身,定定看向不远处的双足——那男孩如今太高,平视过去,她只能看见他的脚。   打到现在,她一个人跑了三个人的量,而他还站在那里,一步未动。   “不逃了吗?”   上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询问,因为太过响亮,落在耳朵里嗡嗡的响。   男孩大笑:“你跳下去,就不必受苦了。”   跳下去,不会受伤,只是会输给他。   啾啾木着一张脸,一丁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山丘上观战的张弛倒是敛起眉:他们铸雀峰都是一群好战分子,平日里以打斗为乐,什么横的竖的圆的扁的,他们都交手过,可以说是整个藏雀山上最强的一批战斗力。   啾啾师妹虽说也经历了不少战斗,可到底不如他们经验丰富。   她从六十多名打起还行,一来便挑战排名第三的白莘玉,还是过于莽撞。   要不要强行终止这场战斗?免得啾啾师妹受伤,到时候自己不好和小钟交代……   正想着,下方少女突然动了,像是一团小小的雪球,以奔雷逐电的速度冲向巨人!   嘶——   身边一位男弟子倒吸一口冷气。张弛也心中一沉。   刚才少女只用从盾牌中心逃到边缘即可,路程没有长得太过分,现在往回跑,相当于要横穿一整块盾牌的阴影。   太危险了!   张弛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强制结束他们的战斗。   四方心悸中,无数触手猛地从啾啾身边生出,迅速蔓延开,一根根直指天堑,仿佛一片竹林在山河变迁中扩散,延展速度甚至超过了啾啾奔跑的速度。   一眼过去,场面震撼。   “无用之物。”白莘玉却冷哼一声,“这些东西,连给我挠痒痒都挠不到!”   确实,最高的一根触手,还不到他膝盖高,在他面前过于纤细。   他手中盾牌再次高举,砸下,狂风呼啸,不远处的女弟子几乎喊出来——   那些触手却猛地一变,柔软地弯下缠绕,搭在一起,仿佛一片藤蔓墙。   咚——   这次盾牌砸下的声音极其沉闷。那片互相借力支撑的藤蔓墙颤动几下,断了数根,却没有塌陷!   上方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有用!   藤蔓柔软却不柔弱,那韧性,足够承受白莘玉三次攻击。   啾啾迅速穿过触手们给她支撑起的生命通道,猛地翻身而出,要朝他靴子上掠去,准备顺势往上爬。   只要到他身上就好,到他身上——   不料,男孩的脚先动了。   比她更快,迅速抬到她头顶,又迅速往下踩去,伴随着得意洋洋的笑声。   “你猜错了!我不动,不是因为不能动——”   “而是因为我觉得站桩就能打赢你!”   说着,那脚步,“啪”地踩下去。 第57章 你记得听话。   轰——   偌大一个脚印, 在地上留下深深痕迹。   砸下的动静不比盾牌弱,甚至更大。地动山摇间,浓厚尘烟遮住了人的视线。仿佛奔涌的山洪裹挟着黄沙瞬间冲下, 激起浪潮滚滚。   山上众人抓紧了扶手。   “张弛师兄, 这不要紧吧?”大家都有些心惊。   他们当中唯一能打过白莘玉的便是张弛。可张弛上次与白莘玉战斗时对付的也不是这个法器。   他皱着眉,看了浓烟半天, 才收回目光, 定定的:“无妨。”   果然。   浓烟散去之后, 小个子姑娘半蹲着, 抬袖遮挡着口鼻, 身上毫发无伤。手中寒剑光冷。   她微微垂着头,风一吹, 半长不短的发和衣袖都在摇摆。   “哦?没踩到吗?”白莘玉低头检查一眼, 在天地间发出浑厚声响, 片刻后, 一身战甲铛铛哐哐转过身来。   “还要打吗?你赢不了我。”   确实实力悬殊。观战弟子都压低了眉眼。   要想挑战张弛师兄和钟棘师兄, 必须先打过白莘玉这关。可这小鬼头擅长炼器也擅长御器, 回回拿出来的法器都不一样, 还威力巨大, 叫人防不胜防。   没有钟棘与张弛的力量, 很难将他攻克下来。   啾啾依然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她至始至终没有波澜的情绪让人很难猜到她对这场战斗持有的态度。   白莘玉举起盾牌:“我这一身是没有破绽的。论力量,你破不了我的甲。论敏捷,你躲不过我的攻击。”   “智取是想得好,可你根本就没有入手点。所以我劝你,还是认输——”   “不。”   突然一个字轻轻掐断他。   山中鸟雀扑腾翅膀远去,清远云天之下小姑娘声音有种莫名的寂寥感, 仿佛在这山谷中化作孤烟。   “你那一身不是没有破绽,而是到处都是破绽。”   什么?   这话一出,山上师兄师弟们惊呆了,尤其是排名第四的弟子恨不得竖起耳朵!   他还没和白莘玉这套战甲打过,观战到现在也没想到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观点——好强!   他看向啾啾,兴致勃勃。   啾啾淡淡的:“因为法器与阵法相反。阵法是支配人,而法器只能被人支配。哪怕你再擅长御器之道,法器的上限也只能取决于你的上限。”   就好像如果灵气不足的修士,就根本无法催动高阶法器一样。   “你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使用那套法器,但你的行动却很敏捷。”啾啾道,“在没有绝对力量时,这两者应该是相悖的。”   “所以,你的力量和你的敏捷,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我猜,你的铠甲和你的铜泡靴一样,其中不少甲片都是假的吧?”   那一身狼狈的小姑娘突然慢慢抬起了头。   发丝被风吹得飞扬,白皙脸庞上不是大家预想的面无表情,而是一个极淡的微笑。高高在上的,运筹帷幄的。   她抬起手,并拢的两指之间夹着块薄薄的鳞甲片。被风一吹,化作白色浮光,散在山谷之间。   而白莘玉的战靴上,也赫然一道冗长划痕!   啾啾慢慢屈起手指:“所以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穿的根本不是重甲。还知道,就算是轻甲,你行动也很费力,我却能轻而易举突破你的防御线。”   “你还要接着打吗?”她反问。   一片寂静。   所以刚才白莘玉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她非但没有躲,反而冲上去硬碰硬做试验了?这他妈是什么让人喜欢的不要命打法?   不。   确切说,这是有多相信她的理论知识?   啾啾确实很相信。修真界虽然不科学,但总归是有基本法的,相信基本法,就不会被眼睛看到的东西迷惑。   男孩咬紧了牙,从唇齿之间蹦出一个不甘的音符。   啾啾仰着头,平静地与他对视。   许久之后,又是珠玉流光。甲片当哐声响起,这次却不是往下垂落,而是往上收起。那双铜泡战靴也渐渐染上纹路,变回一双带花的小革靴。   最后白莘玉一身华衣,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收起头盔满脸气急:“不打了不打了!”   啾啾不露声色:“哦?”   她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白莘玉环视一圈,仿佛看懂了众人脸色,那张稚嫩的脸慢慢涨红,又要启动大哭攻势:“就是不打了!难不成你们还想看我被她打得遍体鳞伤吗!”   就她那不怕死的打法,被打到只剩下一口气了,也想反杀。   排名第三的大佬,霸气,却是个哭包熊孩子,完全忘了之前是谁说的不要受点伤就哭唧唧的,眼泪说掉就掉。   “不要!受伤好痛!我不要受伤,我就是要投降!你们不许露出一副鄙视我怂的表情!”他哇哇大哭,“不许看我!”   众人沉默。   因为太怕痛,所以这小鬼头不光全点了防御,还要在破甲之后立刻投降,毫无战意。   果然,排名不准,他只有钟棘师兄一只手的战斗力啊。   ……   啾啾在较场泡了一整天。和白莘玉打,和其他弟子打。期间还顺便与排名第四的弟子了解了一下情况。   “这么说来,白师兄那些法器,倒的确都是防御为主的。”   他说:“但你不知道有多恶心,我的刀到现在都没有碰到过他一次。”   第四名极其惆怅。说完了又想想。   “白师兄今日许是想着和你打不会太难,所以稍微放弃了防御,用了个能攻击你的法器。却没想到被你戳穿了。”   ——这倒是。啾啾一个木灵根外门弟子,看起来就很好欺负,总是让人不小心轻敌的。   但说真的,她也有点想轻敌一下那火灵根小鬼白莘玉。毕竟那小鬼头已经因为被她打败,十分丢人,而哭了一个下午了。   基本上就是师兄师弟们喊:“好!”   白莘玉:“哇哇哇——”   师兄师弟们:“师妹用剑法连招!”   白莘玉:“哇哇哇——”   哪儿还有之前的酷霸拽,看起来比她还好欺负。   最后归元阵运转,一切复原,较场关闭,众人各回各家。   啾啾走了一半,实在没忍住,停下脚步,很沉重:“你是不是那种被打败后,就会很崇拜打败你的人的慕强者?”   或者说斯德哥尔摩。或者说抖M。   白莘玉眼睛一瞪,大声:“我才不是那种变态!更何况你不是打赢我,我们只能算平手!”   啾啾半垂着睫毛警告他:“不许学小钟师兄说话。”别老把变态挂在嘴上。   白莘玉扁了扁嘴,露出八岁孩子的稚嫩:“我不是。”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说……”他还在掉金豆豆,委屈巴巴,“我就是想说,钟棘师兄比我还怕痛。”   啾啾一愣。   “我看到过他包扎伤口的样子。”跟踪时偷看到的,“肯定没错,同样的伤对于钟棘师兄来说,可能更疼。”   医学上确实有每个人痛感不一样的说法。一般来说,痛感越高的人,大抵也越敏感。   小钟师兄的确是非常敏感的类型。   捱到伤口愈合,全靠他能忍。   “我那套战甲,本来是想送给钟棘师兄的。”白莘玉别扭,“我虽然穿不动,但他应该可以。”   “他不会要。”啾啾确定。   白莘玉低下头。   毕竟对于钟棘来说过于累赘。   “那你,”小男孩攥着袖子,做最后的交代,“你以后一定要对钟棘师兄温柔一点!”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因为你是他道侣啊。”白莘玉理所当然,又面色一沉,属于孩童的直觉,“我就是觉得,你肯定会欺负他,让他痛的。”   嗯,有道理。啾啾看他一眼。   觉得他年纪太小,不应该了解太多,所以只是保证:“到时候我一定会很有耐心。”   虽然不知道耐心和温柔有什么关联,但白莘玉接受了:“那法器……”   “不需要。”谢谢,拒绝。啾啾还沉声补充一句,“顺便一提,你再敢跟踪小钟师兄,我也要把你捏爆。”   白莘玉大哭:“哇哇哇——”   早就该知道,钟棘师兄对老弱妇孺从不留情,他道侣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的。   ……   钟棘似乎很忙,三天回来一次,天亮了又离开。   有时候身上还会受伤,回家太晚,抱着啾啾倒头便睡。小狼崽子活动量太大,总是吃不够睡不够的,全靠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让人注意到他的伤。   钟棘去忙,啾啾便老老实实的和铸雀峰一众弟子打架。   与白莘玉一战后,她没有再越级打。按照张驰的建议,从六十名开始打起,一路慢慢往上爬。   其实到了三十几名就已经很难打了。   这些人有擅长御器的、有擅长法术的、也有擅长弓弩的。   五花八门。   和他们打完,基本上能积累到所有兵器的对战经验。她像是海绵一样,尽可能汲取对战知识,节节拔高。   便这样一直到了年关,啾啾打到了第十五名。   然而来不及让她继续往上挑战了——因为,她修为已经到达了筑基大圆满。   然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被钟棘提了出去。   啾啾一边被带着飞一边想,她每次说要教小钟师兄怎么抱人,都忘记了,下次一定要好好记住,总不能以后都这样被他捞挂着。   路上钟棘随手粉碎挡路的哨塔:“金丹期突破与筑基期突破一样,每个人经历的考验都不相同,但是这次只能靠你自己。我帮不了你。”   啾啾听着后方山匪渐渐远去的吵闹:“嗯。”   钟棘:“会很危险。”   啾啾:“嗯。”   钟棘:“你求生欲给我强一点!”   啾啾:“嗯!”   她想了想:“那我活下来的话,你会杀了我吗?”   “啊?”少年想也不想,“才不会。你再一直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就——”   啾啾打断他:“嗯。”你就生气。   钟棘:“……”生气。   少年带她飞出了太初宗地界,在天空熹微亮时,抵达了一片山谷。   绿影华盖,灵木繁茂。空气中灵气与雾气纠缠,泛出些许飘渺。阳光穿透树叶,一簇簇泛金阳光中,时不时能看见被孕养成灵兽的动物。   啾啾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神木林?”   “对。”钟棘承认。   脚下干叶清脆的响。   少年给她指了一棵白色的树:“你去那边突破。”   神木林在栖霞门地界,这里万木化灵,是一片宝地,修士却极为罕见——因为这里灵兽妖兽过多过强。还有传闻说,这里有数头化神期凶兽。   化神期。   那是栖霞门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能看紫霄仙府帮不帮忙。   钟棘在这里,啾啾倒是不怎么害怕,依他所言到了白树之下,才发现这里已经布了个小小的聚灵阵。   非常小,仅能容纳她一人。   阵眼上的镇物却都是罕见的宝贝,聚灵效果极好。   钟棘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那是什么眼神?”少年不满,“你觉得我笨到连个聚灵阵也不会?”   啾啾:……   说实话。大部分聪明人也不会聚灵阵。   啾啾声音细小:“你前段时间受伤,都是为了收集这些材料?”   “啊。”钟棘没隐瞒,继续强调,“所以你给我好好突破!”   啾啾:“嗯。”   “突破完成后会开始结丹,别勉强自己,如果灵气耗尽,就立刻停下来。不一定非要炼化出一品金丹。”   啾啾:“嗯。”   “快去。”   少年在她阵法外盘腿坐下来,眼睛里流的光在密林灿阳之下,敛了戾气与锐色,填上些许温柔的桀骜。   啾啾想,小钟师兄没有做好他自己的结丹准备,却帮她做好了一切——就因为她想在清元秘境前升上金丹期。   他虽然单纯得过分,对很多事懵懵懂懂,但他是纵容她的。   小姑娘本来已经快进阵了,却又回过身,爬到少年身上。钟棘不得不托住她,防止她摔下。   啾啾抓着他手腕:“我结丹的时候,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许再被别人碰到。”   “谁会被别人碰到?”少年觉得她说得怪怪的,自己也回答得怪怪的,立刻改口,“……知道了,你结丹的时候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哪儿也不会去。   啾啾摇头:“我可能会结丹很久,说不定八个月都搞不定。说不定结丹完了,已经是下一次清元秘境开启了。”   “怎么可能?”钟棘道,“最多不过十年。”   啾啾:“唔。”   钟棘烦闷地催她:“好了,快点去突破!”   钟啾啾还是不动,盯着他,目光瘆人。   片刻后,她直起身。   感觉她贴上来,少年顺从地张开口,等她攻击进犯,然而小姑娘却没有侵略进来。   只是贴在他唇角,沉沉的:“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什么……嘶。”少年突然吃痛,倒吸一口气。   瑞凤眼瞬间发红,目光凌厉,恨不得粉碎尘世。露出的小犬牙要咬穿她脖子一般,压得人无法呼吸。   他还想杀人。   啾啾却在这时吻进来,安抚似的与他纠缠,抬手摸摸他细线穿过的耳洞,又扯扯他红笺,强迫他沉溺到别的快|感中。   片刻后,她退开,乖乖的:“我去突破了,你记得听话。”   “……”   钟棘沉默一下,咬牙:“赶紧去。”   他体内的血还在沸腾,烧得骨头痒。   等啾啾进了阵法,闭目调动全身灵力,正式陷入紫府虚境,他才拧眉抬起手。   衣袖温热,湿了一片。   红色与暗红色相融,什么都看不出来,却能闻到新鲜的血腥味。沾血的白皙皮肤上,青色的光顺着图纹线条流动。   ——钟啾啾这小疯子,在他手腕上刻了朵花。 第58章 美好的世界。   “反对商权力控制城市, 要求各大企业交还统治权的抗议者人数持续增加,据统计,今日武装冲突死亡人数为7819, 自示威活动开始以来, 总死亡人数已超过二十万。”   这条新闻播放完毕,切了下一条。   “今日GR商会宣布, XN4号星舰试航成功, 将于明年三月正式投入使用, 命名为‘人类之光’。接下来, 是XN4号星舰的试航画面。”   巨大全息屏吵闹个不停, 过于明亮的灯光几乎照亮整条街道。下方蜷着个正准备休息的流浪汉。   啾啾家住的胶囊公寓,就在这里。公寓提供中度的自动化, 比起低级公寓和贫民窟已经好了太多, 爸爸说, 唯一不好的是下方的全息屏, 噪音和光污染太严重。   但爸爸已经很久没有抱怨过这件事了。   现在他又打了一次电话。害怕被屋里的妻子听见, 特意去了厨房, 压低声音:“你好……对, 是我……我想问问, 我女儿的失踪案进展怎样了……是吗, 我知道了……不不,不撤销,我们不会放弃。”   他声音压得再低又如何,已经神经衰弱许久的妻子何其敏感,依然听了个全。   女人木然地将目光投向墙上的电子日历。   7月21日。备注:今日没找到阿荠。   往前,每一日都写着,今日没找到阿荠。   女人垂着头, 捂住脸,又一次压抑无声地哭泣。   啾啾站在那片纯白的长廊,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懵懵懂懂,那张画上的东西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就那一瞬的既视感,似乎唤醒了什么,又很快沉落下去。   她转过身,看向另一幅会动的画。   红色的少年在和强大的妖兽战斗,浑身是伤,提刀的指尖还淌着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眯着眼,却笑着,笑得兴奋又张狂,仿佛觉得眼前这东西很有趣,完全激起了他的战意。   他又一次掠上去,又一次受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斩杀掉那头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过于强大的妖兽,过去捡起被看守的东西,然后摆到白色的树下。   少年似乎很不好受,体力用过了头,在树下坐了一会儿。那些伤让他痛苦,他脑袋靠着那树平复呼吸,因为仰头而暴露出脆弱的喉结,在姣好的颈线上稍稍凸起,格外诱人。   同样的既视感。   啾啾在画前站了很久。   觉得一切都很朦胧,连她思维都很朦胧,她似乎没法集中精神去想一件事,连这是哪里,她是谁,在做什么,都无法思考。   只能茫然地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长廊中多出一扇门。   之前明明没有的。   啾啾走过去,握住门把手,推开——灿烂强烈的光瞬间不由分说地吞没了她。   ***   啾啾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木床因为她剧烈的动作发出咯吱的声响,她手掌贴着额头,感觉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她好像做了个什么梦。   不恐怖,却让她心悸。   可是现在醒了,却又觉得那梦境隔了一层雾气,想捞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它越飘越远,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算了。   啾啾跳下床。   收拾好自己,走出门,立刻听见道一板一眼的清正声音:“怎么又穿这一身?”   扭过头,看见棠折之站在不远处,腰身挺得笔直,严肃地看着她。   “不是刚给你添了几件衣裙,不喜欢?”   棠折之做完任务回来,拿到银子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她购置了几条裙子,几朵珠花。见她始终不穿戴,总归是有些郁闷的。   “不是。”啾啾急忙摇头,“今天是太初阁夏较,这样穿,方便。”   白袍白裤,干净利落。棠折之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长眉微皱,似乎是认可了,点点头,依然清淡,却柔和了几分:“娘已经做好了早膳,快去吃饭。”   啾啾和她打着呵欠的二哥一同走进了小厨房,棠折之跟在身后。   爹娘已经等着了。   见到他们,关切了几句,又说了和棠折之一样的话,问她要不要多添些女儿家的衣裙。   二哥不满了:“你们怎么都不给我多买几件衣袍?”   “你成日呆在火炉边,还用得着衣袍?”娘白他一句。   二哥哼了一声,在啾啾旁边坐下来,看一眼,又叫了起来:“为什么啾啾有两个煎蛋,我却只有一个?”   “你妹妹今日夏较,当然需要吃好一些。”爹发话了。   “我今日工作也格外繁重,我也要吃好一些。”   说着,二哥提筷迅捷如风,要去抢啾啾的煎蛋。然而有人比他还快,不等啾啾反应,“啪”的一声,棠折之的筷子已经眼疾手快地敲上了二哥手背,年轻男孩痛得哇哇叫起来。   棠折之表情不变,只是用眼睛瞥他。   “好了好了,明日多给你卧个鸡蛋——你们三孩子都有。”娘笑起来。   “爹娘也要有。”啾啾强调。   她将自己碗里地蛋分开——得到这种过分的偏心,她觉得很不妥,于是给一人分了一块。等给到二哥的时候,歪了歪头,特意将最大的那块给他,“你的。”   她二哥反而摇头了:“我就随便说说,你这小丫头,怎么什么话都那么认真。”   他还嘀咕:“和你大哥一样没意思。”   棠折之又瞪他一眼,把煎蛋夹回给了啾啾。   窗外阳光正好,叫大黄的黑狗一早便在院子里追着娘亲闲来无事养的母鸡玩,生动诠释了什么叫鸡飞狗跳。   啾啾家住在柘阳城外,有些贫穷,但胜在和睦齐心。   她爹是个镖师,大哥棠折之在紫霄山习武,如今天下不太平,妖兽横行,人人尚武,二哥却不喜欢打打杀杀,只在城中当了个巧匠。   至于啾啾,现在还在太初阁学习,准备来年参加紫霄山的试炼。   一切都很好。   唯一让人在意的是,为什么啾啾和她二哥都姓钟,大哥和爹爹却姓棠。偏偏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人在意过这个问题,大家都很自然,露出一副本来就如此的模样,啾啾也就渐渐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了。   吃完饭,啾啾去太初阁,二哥与她同路。   这会儿时辰尚早,市井中只有些粥铺包子铺开了门,小贩扯了嗓子吆喝,热气腾腾。   二哥又在她身边打了个呵欠,一副没睡饱的模样。   “珠玉铺最近很忙吗?”啾啾看过去,“你最近都过去得好早……回家得也好晚。”   “是吗?”似乎没想到妹妹会注意到他的晚归,她哥愣了愣,目光闪烁着瞥她,“是有点忙。”   “不过别操心,我不累。”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袱里拿出个东西,“给你的。”   “这是什么?”   “桃儿酒。你不是一直说想尝尝吗?”   “一整壶都给我?”   “对,别告诉你大哥,他会把我手打断。”   棠折之性子一板一眼,一向不许啾啾饮酒的。   啾啾接过来,还有些迟疑:“桃儿酒,贵不贵?”   “不贵。”她二哥说着,不轻不重拍她脑袋一下,“你别这么操心了,年纪不大,和你大哥一般少年老成。再唠叨下去,钟棘非得找上门,说你怎么变成了小老太太。”   钟棘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如今和棠折之一样,在紫霄山学习。   提到那少年名字,啾啾嘴角浅浅勾了勾,不再多说。只是在和二哥分别后,偷偷去酒铺看了眼。   桃儿酒,三两银子一壶。   贵得肉疼。   二哥却一口没喝,全给了她。   ……   今日是太初阁的夏较,是场大试炼,要记名上榜的那种。   明日恰逢七夕。弟子们都有些格外的浮躁,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个没完,也不知道是讨论夏较还是七夕。   啾啾进门时柳鹊同她打了个招呼,绽放出来的笑比冬日的艳阳还要暖和。   乔晓晓站在柳鹊身边,捧了张热乎乎的烙饼在啃,惊讶道:“啾啾,你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柳鹊笑着用胳膊撞了撞她:“你怎么说得仿佛几年未曾见到啾啾一般,明明昨日才在一起切磋了一场。”   “我知道。”乔晓晓愣愣地咽下那口饼,“但还是有些奇怪,我明明记得啾啾是一头短发。”   她用手比划比划。   “小鹊,你不觉得啾啾本来应该是短发么?”   “这……我倒不曾觉得。”   啾啾正要开口,又有人啪嗒啪嗒跑过来,一把扯住她袖子:“小师姐,你总算来了,快来,我们有事要商量!”   陆云停一脸兴致勃勃,不由分说扯着啾啾要走。   啾啾只好做了个手势,给柳鹊示意,对方挥挥手,表示不介意,她放心和她朋友离开。啾啾这才转过身。   不过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柳鹊的声音,稍稍扬起:“啾啾。”   啾啾回过头,看见少女笑得大方爽朗,道:“这回我会认认真真同你比试,争取拿下榜首。你也要认真。”   啾啾笑了:“嗯。”   她和柳鹊是这太初阁中最厉害的两个弟子。   她们是对手,也是朋友。柳鹊性格温和亲切,人缘极好。啾啾想,她也是喜欢柳鹊的。   然而陆云停却泼了瓢冷水:“这次你俩可能没法分个高下。”   “为什么?”啾啾一愣。   少年咧开嘴角。   他一路把啾啾拽到了宁溪与苟七面前,才得意洋洋:“这次夏较可不像之前春较一般打擂台。根据我的消息来说,我们得四人一组,通过试炼。”   “四人一组?”宁溪一愣。   苟七谨慎:“什么试炼?”   “还不清楚。”陆云停摇摇头,用手划了一圈,“但是,我们正好四个。”   说着,还转过头来,严肃叮嘱:“啾啾,我们先定了你,你不许到时候又和什么姓温的、姓慕的,一起组队。”   明明他们四个关系才最好。   啾啾解释:“那天是因为我来迟了,根本不知道有试炼,温师弟让我去帮个忙,我就去了。”   “上次的事,过去了便让它过去罢。”陆云停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有些不正经的委屈,“但是下次,你要记得直接来找我们。”   苟七与宁溪也盯着啾啾,表示赞同。   啾啾点点头。   下次一定先和他们组队。   不过这回他们的提前预定,明显是有些多余了。   因为九玄阁主过来宣布试炼规则时,第一句便说:“这次夏较,四人一组,分组就按照你们师父来。”   他们师父陨星手下总共就只有四个弟子。   正是他们四个。   接着九玄又道:“后山上布置了许多箱灵晶碎片,每箱都有一百枚。你们的试炼内容便是,每一队守一箱碎片,阻止试炼傀儡的抢夺。酉时后,看你们还能剩下多少碎片。” 第59章 在这里,她拥有完整的一……   突破金丹期, 最可怕的不是更危险的紫府虚境,而是突破失败后的惩罚。   每种灵根会受到的惩罚都不一样。   就好像他们火灵根五脏六腑会被灼伤,血液逆流。木灵根则是灵脉受损。钟啾啾那细细的小灵脉本来就经不起折腾了, 再损毁一下, 她别想修仙了。   钟棘坐在不远处的岩石边,沉沉看着那边。   白树微微发光, 小姑娘表情柔和, 甚至有些淡淡的笑意——明明是个支配欲极强的疯丫头, 这样一看却又像会被支配的木偶似的。   少年闭上眼, 过长的睫毛在眼下洒出一片阴影。   他差不多三天没睡过觉了, 准备小憩半个时辰。   然而没等沉入梦乡,钟棘又蓦地睁开眼, 漆黑锐利的眸子看过去。   钟啾啾身上的灵气开始动荡了。   ——也就是说, 平静三天之后, 她终于开始战斗了。   少年想了想, 重新坐到她阵法边缘, 皱眉盯着她, 准备放弃睡眠, 在她灵气平静下来前一直守在这里。   ……   啾啾现在确实在战斗。   却只是和试炼傀儡的战斗。   她与宁溪一人一边清除数量繁多的敌人, 陆云停和苟七守在灵晶箱子边, 确保箱子不会被漏网之鱼碰到。   “所以为什么是女孩子在外战斗,你们两个男孩子在大后方辅助啊!”宁溪一边砍傀儡,一边不满地大叫。   苟七沉默无言,狗耳朵微微耷下,陆云停脸皮却很厚:“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擅长战斗嘛。”   他一个持盾的,苟七一个负责医疗的,怎么想都不适合冲上前线。   “右边漏进来一个。守好。”啾啾骤然出声提醒。   其实啾啾也不算战士, 顶天是个侦察兵,但她就是很勇。   “知道了。”陆云停应了一声,与苟七一道转过身,同时出手,朝那额头上贴了符咒的傀儡攻去!   长剑如虹,舞棍生风。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啪”的一声,那木制的傀儡,头上裂开一个缝。   “咦……”陆云停短促地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紧接着,木傀儡的缝隙越裂越开,咔咔擦擦,裂纹遍布全身。最后轰的一下,碎成了渣!   与此同时,他的队友们也在后退,与他靠拢,最后背靠背抵在一起。   ——所有傀儡都碎掉了。   一双双稚气未脱的眼睛倒映着木片的碎渣,仿佛下了一场雪,从那交错的雪后,看见巨大的蟒蛇高高抬起身子,尖牙上躺着唾液。   “这是——”惊慌如同黑暗的阴影,一瞬间布满心头,宁溪握紧了剑。   只听啾啾疾声道:“躲开!”   四人如梦初醒,猛的翻身躲避,闪开巨蟒狠狠穿下来的尖牙!   第一次攻击没能得手,巨蟒抬身恼怒地尖啸一声,嘶鸣仿佛带着电流,能瞬间贯穿人体,让他们浑身发麻。   恐惧愈发张牙舞爪。   这是妖兽。   大家面色难看。   妖兽和他们□□凡胎不一样,那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敌人。   怎么办?撤退还是反抗?   焦灼之间,又有声音传来,嗖嗖奔至此处。   “怎么回事?”人未到,声先至,“我们听见你们这边有……”   话没说完,后面半句被吞了下去,大家都知道这节节拔高的窒息是什么。   余光能够瞥到柳鹊,以及他的三个队友,乔晓晓、温素雪、慕以南,他们都怔怔望着这边。   沉默片刻后,那四人加入了对峙队伍,举剑与他们对向同样的敌人。   “我们来帮忙。”柳鹊说。   八个人,说不定,也许,他们这群只会武功的凡人,能打败这只妖兽呢?   寂静了几息,巨蟒再次朝他们袭击过来,尖牙泛光。   “上。”似乎有看不见的声音,对他们说了一声。   少年少女们的心一瞬间联系到一起,心有灵犀地跃向敌人。   太阳钻进了云里,空气混浊。   这场战斗十分艰难,是他们曾经都没有经历过的难度,即便他们配合十分好,可还是有人受了伤。   巨蟒一个甩尾,慕以南与宁溪也失去了战斗力,最后只剩下啾啾与柳鹊。   柳鹊状态不怎么好,头发乱了,白皙的脖颈上多了几道伤痕,触目惊心。但她也没白让巨蟒占便宜,让巨蟒瞎了一只眼睛。   妖兽早已发了狂,空气中全是臭味,那蟒蛇仿佛暴动一般,以极其可怕的速度朝他们冲来,眨眼间已经到了眼前,根本来不及反应!   ——它要杀掉柳鹊,要她为它的眼睛偿命。   少女看着那骤然放大的蛇脸,咬着牙,指节苍白。不管她再怎么厉害,这时候指尖也有些许发颤。那蛇牙已经到了她上空,落下再落下,就快刺穿她颅骨。   就在这时,空中一道青光砸下,威力巨大。   咚——   直直砸在蛇七寸,巨蟒猛的收回攻势,痛得一阵乱滚!挣扎间将草叶树木都打断。尘土四扬。   最后渐渐迟缓虚脱,没了声息。   温素雪咬牙站起来,靠近观察一番。   “它死了。”   阳光也再一次洒落,温暖热烈。   众人都盯着那边,沉默不语,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有余悸。   许久后,柳鹊才慢慢转过脸:“啾啾。”   大家都看了过来。   被点名的小个子姑娘还垂着头,盯着自己手心发愣,一声不吭。   ——最后那道青光,是被她召唤出来的。   ***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是凡人,普通的吃饭、普通的睡觉、普通的度过每一天。习武是为了自保,为了与乱世中的凡人对抗。   也听说过有极少数人能够使用仙术斩杀妖魔,确实有,因为国师和皇上就可以面见仙人。可那三四个寥寥可数的能使用仙术的能人异士,到底距离众人太过遥远——听说那些人都在皇宫里,为皇上效力。   如今战祸连绵,皇帝失道,能人异士们连京城都守不过来,更何况去解决这边陲小城的妖兽。   啾啾却用出了仙术,那威力强大的一招,救了所有人。   别说大家,就连啾啾自己都不敢相信,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一直盯着自己手心发呆,直到九玄宣布他们这一组碎片最多理应是榜首时,她才勉勉强强抬起头,还有些没消散的疑惑,却直言道:“柳鹊他们才应该是榜首。”   九玄顿了顿,视线转过来。   陆云停几人也赞同:“不错。”   “他们是因为过来援助我们,才丢失了所有灵晶碎片。”   “论侠心,他们更胜一筹。”   柳鹊则摆手,满脸谦虚:“我们其实没帮上什么忙,最后还是靠啾啾……”   她与啾啾对视了一眼,明白对方并不愿意暴露自己能力后,改口道:“还是靠啾啾以智取胜,我们帮忙不多。我们应该遵守试炼规则,输了就是输了。”   “那怎么行?”   两边争吵不休,陨星和明皎脸上都有些无奈,九玄看了看两位师父的脸色,又看看下方的弟子们,最后笑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急什么?”   他慢声道:“能够齐心协力斩杀妖兽,可见你们战术、武力、配合,都极其优异,这已经达到了我试炼的目的。所以,我认为你们两个队都应该是榜首。”   大欢喜结局!   “辛苦了。”陨星过来摸摸徒弟们脑袋,慰问之时,啾啾抬目与柳鹊对视了一眼。   对方笑笑,她也笑笑。   默了默,柳鹊又给她比了个口型:“去桃花林。”   她点点头。   ***   桃花林是啾啾踏青时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基地,那里似乎是个不属于这世界的空间,人走进去,只要外界不触动那块鹅卵石,那就谁也找不到。   啾啾带柳鹊去过那里,因为她想要找一个没人打扰她们,可以供她们酣畅淋漓地切磋比武的地方。   柳鹊抱了一大堆酒袋子,那烦闷的样子,让啾啾以为她要和她聊以后她俩切磋时,她可不可以使用仙术的问题。   然而柳鹊却只是递给啾啾一个酒袋子,说:“明日七夕,我该怎么办?”   原来少女只是想烦恼她那如诗一般的情怀。   啾啾同她一道盘腿坐下,大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你想和谁一起去?”   柳鹊微微抿着唇,好半天才摇头:“不知道。”   “那反过来说,”啾啾帮她出了个主意,“如果棠折之、温素雪、慕以南一同约你,你会和谁一起?”   柳鹊撩起眼皮,似乎没想到这个思路,有些惊讶。   “我……”   少女歪了歪头,认真思索:“应该都会同意。”   啾啾:……   “你别这样看我。”柳鹊笑了。很快又垂下嘴角,摇头,“但感觉是不一样的。”   啾啾:“嗯?”   柳鹊低低的:“如果是棠折之——你哥,我会很高兴,特别高兴,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跟着他走。”   “反过来,如果是以南,我也会一口答应。因为觉得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很有意思。然而集会上我只会去自己喜欢的活动,他若是不感兴趣,大可以与我分开行动,我不介意。”   “至于温师弟……”   柳鹊目光放远:“我可能会迟疑一段时间,再答应他。”   啾啾:“那七夕要怎么和他度过?”   “一起去我想去的地方,也一起去他想去的地方。一半一半,一起去。”   说到这里,少女有些愧疚,看向啾啾的目光有些闪烁:“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是很不好。”啾啾实话实说。   柳鹊叹了口气,小脸上写满了羞愧。   啾啾又问:“那你和他们在一起都是什么感觉?”   “又高兴又紧张。”——这是对棠折之。   “很自由,可以随心所欲。”——这是对慕以南。   “觉得很舒服,很安心,偶尔还想逗逗他。”——这是对温素雪。   看来可以完全排除慕以南了,虽然比起另外两个人,慕以南才是最明显地喜欢柳鹊的少年,可柳鹊明显只是将他当成好朋友。   至于棠折之和温素雪……   一个是很小女儿的喜欢,带着热烈的崇拜。   一个是对同龄人平等的喜欢,细水长流。   “我大哥应该不会同意。”啾啾斟酌着和她说。虽然棠折之对柳鹊也不错,但那仅仅是对妹妹、对后辈的关怀,不含任何杂质。   如果知道柳鹊对他别有用心,他一定会远离的。   不用啾啾说,柳鹊也知道这个答案。少女憋闷地往肚子里吨吨灌酒,脸颊上微红,然后倒在草地上叹了口气:“真羡慕你没有这样的烦恼。”   就是最普通的羡慕,真正的羡慕。   “你喜欢钟棘,钟棘也喜欢你。真好。”   啾啾弯了弯嘴角,她也觉得真好。   思索片刻,她将桃儿酒拿出来:“要不然,喝一点这个?”   “这是?”柳鹊满脸惊讶,捧着脸,“桃儿酒?”   “嗯。”   “我听说好贵的。”柳鹊舔舔嘴唇,“我就尝一点。”   啾啾给她倒了一杯。   她们一起喝下去。   桃儿酒是真的好喝。但啾啾却很茫然,好喝,她喜欢,还想继续喝,可那味道却没有真正地进入肚子,她甚至捕捉不到。很遥远很朦胧,仿佛她从来没有喝下那杯酒。   倒是柳鹊神清气爽,长舒一口气:“温师弟他们现在大概还在阁中没有离开罢?”   温素雪身体弱,全靠勤奋,才能一直榜上有名。   柳鹊下定决心:“我去问他,明日要不要一起去莲花台。”   说着,又很尴尬,拖住啾啾的手:“啾啾,你陪我去,好不好?”   ……   结果啾啾没能陪她一起。   准确说,是没能陪她等到温素雪答案。   在柳鹊还没拿定主意,温素雪却已经将视线投过来时,她男朋友突然来到太初阁,动作麻利地将她拎走了。   很奇怪,啾啾脑袋里经常会冒出一些陌生的词汇。   她不喜欢管钟棘叫未婚夫,因为很不真实。有天她突然很顺口地冒出一个“小钟师兄”,钟棘愣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回答:“喔——”   然后啾啾又想到了另一个词,就是“男朋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像她天生就认识这个词,来自遥远的未来。不是指男性朋友,比未婚夫更亲切更实际,也同样代表专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   于是她又喊了他:“男朋友。”   “啊?”这下少年不满了,“那是什么?不许乱叫我。”   “没有乱叫。”啾啾给他解释,“这个词只能用来叫你,和未婚夫差不多一个意思……吧。”   她那个“吧”拖得格外长,让钟棘直觉很可疑。   他定定瞅了她很久。   最后低低“嘁”了一声,妥协:“随便你。”   这会儿,少年一路拎着她回了他家。   见他不耐烦地翻箱倒柜,小姑娘好奇:“你受伤了吗?”   “到底是谁受伤了?”钟棘找到了药,对她的毫无求生欲感到十分恼火,拉过她手腕,薅起她袖子,指着,“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他听说她下午苦战得很辛苦。   少年语气是凶的,但给她包扎的动作却很温柔。   好多人都怕钟棘,因为他就像燎天的火,攻势凶猛,靠近了,就会被灼烧毁灭。而且他本来就散发出一股莫挨老子的气势。   啾啾却从来不怕他,还能认认真真审视点评他的作品:“你包扎得真丑。”   钟棘:……   啾啾:……   她觉得小钟师兄是个熊孩子,喜怒形于色,逗他很有趣。   钟棘更觉得钟啾啾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混蛋:“那你自己来。”   “不要。你帮我。”啾啾摸他耳垂。   “……”   收拾好一切,小姑娘摆弄摆弄手臂上难看的纱布,自觉地躺到了少年床的内侧,等钟棘也上来时,窝到他怀里,驾轻就熟地找到最舒服的位置,抱着他的腰。   “钟棘。”   “啊。”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什么奇怪?”   “这个世界。”   少年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兴许是在表达疑惑。   哪里都很奇怪。啾啾听着少年蓬勃有力的心跳,慢慢想。   没有人追究她与她二哥的姓氏问题,明明别人家的姓氏都很统一。   也没有人追究她留宿钟棘家的事,哪怕大家都知道这样不对。   突生的仙术,看不见的空间,喝不到的桃儿酒。   全透着古怪。   啾啾感觉少年已经昏昏欲睡,却跟哄孩子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头发安抚她。   渐渐的,她也想睡了。窝在钟棘怀里,陷入沉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   她喜欢这个世界。   钟棘也好,哥哥也好,大家也好。   在这里,她拥有完整的一切。 第60章 人间仙境变为人间炼狱,……   第二天, 啾啾醒得很早。   少年还在沉睡——小钟师兄对睡眠的需求远远超过了她,她无聊地将他手指放进嘴里含咬,不轻不重, 就单纯想给他细长白皙的指上留些小印子。   少年手腕上青色的花流淌着浓郁的翠色。   今天不必去太初阁上课, 她可以在这里待一整天。   过了一会儿,那根被她咬着的手指突然抽了出去:“去不去缘花台?”   钟棘已经被她咬习惯了, 连脾气都提不起, 刚清醒的声音里有丝难得的低哑。   啾啾抬起头, 蹭到了他头发, 与他对视。   “你不是讨厌人多吗?”   “啊。”想到人多, 钟棘就不太高兴。   少年别开视线:“是很讨厌,不过可以陪你去。”   啾啾二哥时常会对他摇头说, 你就宠她吧。啾啾抱着他的腰:“还是算了, 今天就……”   话没说完便被钟棘打断, 他知道她想去, 干脆一口给出个利落的答案。   “起床, 走了。”   缘花台在城外, 需要他们横穿整个柘阳城。路上经过了珠玉铺, 啾啾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 正好看见她二哥在认真雕琢着什么。   她给少年示意了一下, 进了珠玉铺,脚步轻轻的,快到二哥身后时,才出声喊他:“你今天不去凑热闹吗?”   她二哥比她玩性还大,向来是喜欢到处疯玩的。   却没想到她这简简短短一句话,将她二哥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上青铜和玛瑙差点掉下去。   他慌慌张张转过身, 把东西往身后挡。   “今天不去,七夕有什么好过的?看别人发狗粮么?”   他说话时还往左边动了半分,可惜少年纤细的身子,根本挡不住那堆东西,还是被啾啾看了去。   一只精巧的机关鸟。眼睛是用黑玛瑙做的,翅膀上的羽毛纤毫毕现。要用青铜拉出这么细的丝,属实是困难。   这东西可不仅仅是用来观赏。   里面藏有暗器。威力十足。啾啾一直想要一个。   眼见着瞒不住,二哥脸上浮出些许别扭和尴尬。   “啧。本来想在你生辰那天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你会来店里。”少年抬手去揪她脸颊,“别木着脸,你倒是给我惊喜一下。”   “嗯。”啾啾立刻答应,抬头对她二哥一笑,表现出“惊喜”。   雕花木窗外落了半片阳光,她眼睛里仿佛有了亮光。这才像个正常的小丫头——虽然演技很烂。   “我很喜欢。”啾啾真心。   “就是知道你喜欢我才做的。”少年满脸得意。   啾啾问:“你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就是想做这个?”   又来了。不是一张死人脸,就是少年老成。少年没正面回答,只是不耐烦地赶她:“行了,你别问了,我的小老太太,快去和你的钟棘玩去。成天操心那么多。”   说着,捏着她肩膀,强硬地将她推出了珠玉铺,对她挥了挥手。   又想想。   “对了,明日我要去南郊矿场那边,今晚便不回去了,你记得帮我同爹娘说一声。”   啾啾:“嗯。”   七月正值酷暑,离开珠玉铺熊熊的火炉,微风送来几丝凉爽。   啾啾的二哥名叫钟芹。   3077年,人类对信息运算能力的极度崇尚,对语言的愈发轻视,让人们在文字上的创作力渐渐贫瘠。   啾啾所在的初三九班至少有一半的同学,名字都叫张一、李一、王一。还有一部分是医院里随机取名,名字跟乱码似的,什么赵笉瑙夋,周澶勯椈。   啾啾和他哥的名字到是经过深思熟虑,虽然那深思熟虑也有些草率——因为他们爸喜欢吃芹菜饺子,他们妈喜欢吃荠菜饺子。   钟芹平日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和啾啾抢鸡腿、抢游戏机,一副皮实讨打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对啾啾很好。会在啾啾被街头机车族欺负的时候,搏命似的和人打架。   也会在她16岁生日前,为了给她买她心心念念的水蜜桃,去机械工坊兼职了四个月。   啾啾和钟芹关系好。对钟芹是发自心底的那种亲昵,好像钟芹才是她在这里唯一的家人。真正的家人。   ……   小姑娘突然愣住。   思绪像是一阵烟,被风一吹便散了,快得她来不及伸手去抓。   她刚才在想什么?   好像脑子里平白无故冒出了一大堆陌生词汇,自带背景故事。雾气中还出现了一座钢铁都市,又很快消失。   十六岁。   她早就十六岁了——那一年她哥送她的,明明是一把琴。   啾啾皱皱眉,再也连不上刚才的思维。   缘花台这会儿人已经很多,年轻男女们格外兴奋,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与暧昧。钟棘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好几下,看起来很想将手心捏紧,揍上几个人。   但他最终只是捏紧了啾啾的手:“你想去玩什么?”   啾啾环顾了一圈,找了个人最少的地方:“我们去看那边比武吧。”   “唔。知道了。”   少年人高腿长,率先大步朝她说的地方走。   这个世界尚武,比武是大部分人的日常,这样的武斗擂台根本不值得人关注,所以周遭人不多。   对于钟棘来说却舒服了不少。   啾啾也很愉快,别人不喜欢看比武,但她喜欢,她知道小钟师兄也喜欢。   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台上的年轻姑娘正在展示奖品:   “第三名,可以得到这对情人锁。第二名,可以得到这双鸳鸯剑。至于第一名的优胜者,可以得到这盏阴阳纳玉壶。”   “现在可有英雄要来试试?”   安静片刻。   “我!”   “我也来。”   奖品不要紧,展示满身热血要紧。话音刚落,便有两人飞身上擂台,一个高一个壮。   拱手行礼之后,打斗开始。顿时龙腾虎跃,交手激烈,四周一片喝彩。   啾啾看得认真。   有老太太上前问买不买糖油果子,想到小钟师兄喜欢吃炸的东西,她要了一串,给钟棘喂一个,她再吃一个。   有打架看,有垃圾食品,钟棘彻底愉快了,一身割破人胆子的锋芒收敛了许多。   “那个壶叫阴阳纳玉壶,可它明明不是玉做的。”啾啾突然道,“就算是工艺精细,巧夺天工,可也只是一个瓷器,为什么要叫玉壶?”   少年侧过脸:“你想玩?”   “我只是有点好奇。”   “等着。”   钟棘说去就去,几个纵跃掠上擂台,高束的黑发仿佛一线流瀑,在阳光下粼粼闪烁。   红笺在轻轻晃动,少年满脸感兴趣,笑容明显。   他连个招呼也懒得打,刀也不提,对手刚行完礼,他一只手已经随意地探到那人面前。   一瞬间,远处苍蓝的天空与连绵的云似乎都变成了他的兵器,依稀间只让人觉得,天幕间幻化出一只只巨大的箭,对准自己,即将万箭穿心,逃无可逃。   三息后,对手尖叫着从擂台上逃走了。   “我、我认输!”   嗯?他还没开打呢。   钟棘错愕之后,变成郁躁。他没有尽兴,十分不爽。   真丢人,不就是少年气势吓人了些么。另一个拎着关刀的大汉满脸嫌弃,刀往肩上一扛,唾了一口:“真丢男人的脸。”   虽然他刚才也哆嗦了一下,但不至于被吓得直接逃跑。他觉得他可以。   “小公子,俺和你打!”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台,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钟棘又愉悦了,稍稍歪过头,红笺坠到肩上。   实际上大汉却连三息都没有坚持住,迅速滑跪。   “不打了,不打了,俺输了!爷爷饶命!”   这……   下面的人冷汗涔涔了。   经营擂台的姑娘也惊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久久没人再上台,硬着头皮出声问道:“可还有勇士,愿上台挑战?”   不,不是勇士,啾啾想,应该叫勇者,勇闯魔城的勇者。   勇者还是有的,皲裂之后,又有不怕死的人上了台:“我来试试。”   然后,他在钟棘的两根手指抵到他眉心前,同样连滚带爬出了擂台:“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吓得快哭了。   啾啾:……   不必如此,打擂台而已,又是认错又是叫爷爷的,把小钟师兄当成什么了?   台下人都沉默了。   啾啾不觉得可怕,但他们觉得可怕。钟棘明明没有和他们战斗,但他出手的那一刻,大家都感觉到了同样的恐惧。   仿佛他们都成为他手下轻易宰割的鱼肉,只需要他轻轻一刀,就能立刻处刑。   他们头皮发麻。   “还有没有哪位勇士?”   姑娘咽了下唾液,看向台下。   众人面色一片难看。   姑娘只能拿眼神瞥着某处。   “那就,我……我来……”这虎背熊腰的男人,是与擂台上那姑娘串通好的人,等最后再上台,赢下瓷壶——不能让这宝贝白送出去。   这会儿姑娘问了三遍,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可话还没说完,便和少年对上视线,虎背熊腰的汉子立刻低下头:“我错了,我不来了!”   姑娘:……   在钟棘的武力督促下,擂台赛迅速结束。从缘花台最臭最长的活动,变成了第一个结束的活动。   瓷壶被姑娘咬牙切齿依依不舍地交出来:“这壶可是……”   钟棘懒得听她说,他最不喜欢听那些叽叽歪歪地背景故事,扯过来拎到手里,转身就走,回去啾啾身边。   举办擂台赛的姑娘愣了愣,追上来,还要喋喋不休。   “你听我说,这壶是请了京城最好的工匠做成,上面饰以金线银纹,十分贵重,我也是咬着牙才拿出来当奖品的,请两位务必小心……”   话没说完。   “啪嚓”一声。   稀里哗啦。   那姑娘呆住,裂开,如瓷壶一般。一双眼失去焦距。   京城工匠打造出来的贵重的瓷壶,在少年一个弹指间,碎成了渣。   姑娘摇摇欲坠:“壶,我的壶……”   罪魁祸首依然没有听她说话,只有啾啾投过来安慰的视线,很快又抽走。因为少年掌心翻覆之间,多出一对玉佩。   “果然,这壶只是个容器。”钟棘笑了,“真正的宝贝,在壶里。”   这才是龙凤阴阳玉。成双成对。   钟棘一向对啾啾好得毫无保留,本来想两个都给她拿去玩,但啾啾觉得他太直男,非要他留下另一个。   “你戴这个。”   少年不喜欢给身上搞这些多余的装饰,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他烦。   但啾啾嗓音脆脆的,叮嘱他:“快戴上。”   “喔——”他不得不满脸不情愿地乖乖戴好。   擂台姑娘:“……嘤。”   ……   七夕节的缘花台,最精彩的不是白昼,而是夜晚。   华灯一串一串铺开,花台中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候,“嗖”的一声,一簇烟火在城市花灯之上绽开。   紧接着,升空声音响个不停,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盛绽。   钟棘带她掠上了最高的那座楼,夜色在背后铺开,将整片烟花映入眼中。   光影交错,他们腰上成对的玉佩也闪烁发光,倒映着烟火。   啾啾侧过头。   烟花放完了,她就该回家了。老实说,她还想多和小钟师兄待一会儿——因为小钟师兄明日又要离开。   “你明天直接回紫霄山?”她问。   “不。”钟棘随口回答,“明日先去狭村一趟。”   狭村在柘阳城北郊。他应该是去做任务的。   啾啾:“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钟棘:“中秋。”   那得好几个月了。她不吭声,拉住他的手。   她身上随时都凉凉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钟棘也用力握住她,将她拎进怀里。   ……   今天晚上啾啾没有留宿,乖乖回了家。   第二日依旧不必去太初阁上课,醒来时,家里只有她娘在。钟芹一夜未归,爹和棠折之去了镖局。   估计小钟师兄这会儿也到狭村了。   “啾啾,你一会儿帮我把那篮子鸡蛋送去柳鹊家,再帮我买两匹素布回来。”她娘提了桶水给大黄洗澡。   啾啾点点头。   今天阳光格外灿烂,一丝云都没有,碧空如洗,落在身上热度惊人。   啾啾身上的阴凤玉倒是凉凉的,可这点凉意却根本不够,搅得她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烦闷不安。   这世界时常让她觉得喜欢,又觉得易碎。   稍微一些不美好,都如墨汁滴入清水,引出巨大的浑浊。   她皱着眉。   街市上一丝一缕的吵闹,让她耳里嗡嗡的响,烦闷至极。仿佛她也染上了钟棘孤僻的坏毛病。   好在后面,那些吵闹都消失了,她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却又觉得静得出奇,更不正常。   ——确实不正常。   啾啾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柳鹊,站在胭脂铺前,死死盯着城外,脸色苍白。   而市井中所有安安静静的人,都望着城外,呆若木鸡。   啾啾生出前所未有的不好的预感,随他们一同转过头。   那筐鸡蛋最顶上的一个,滚了几下,“啪”的落在地上。碎掉,滋滋冒起了白烟。   碧蓝天空的远处是狂风暴雨般的黑,以惊人的速度往他们这座城蔓延。   黑云之下,飞沙走石,万马奔腾,无数的魔人妖兽,海浪似的朝他们涌来,带着血雨腥风。   不消片刻,整座柘阳城都黑了下来,宛若夜晚,一道火矢朝天冲起,堪比七夕的烟火,却带着不详。火星四坠,划破长空。   讯号一般。   刹那间,所有妖兽魔人嘶吼着咆哮着,冲进了城。   城外防御对它们来说,形同虚设。   尖叫的人群,儿童的啼哭,小摊上的商品落得满街都是,被踩得稀碎。火光四处燃起,照亮半片天空。   从人间仙境变为人间炼狱,只用了一刻钟。 第61章 要重来吗?   妖兽魔人冲上街道, 烧杀掳掠。   眼见着她面前的妇人,被一只狐狸似的小妖兽袭击,扯破了半边手臂, 啾啾抽出长剑, 嗖然穿过去。   那小型妖兽被她一剑穿心,吱吱几声, 倒在地上没了声音。   妇人还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   少女沉声道:“快走, 离开这里。”   妇人这才如梦初醒, 跌跌撞撞往城里跑。   背后又是一声尖叫, 这次却是柳鹊。   袭击她的是一只魔人, 长相狰狞,暴露出来的獠牙上泛着青, 他正蹭着柳鹊的脸, 动作猥琐。   柳鹊拼死抵着他, 指节凸起惨白, 可她哪儿挡得住魔人。   对方离得越来越近, 粗厚的舌头伸出, 想要舔她的脸。   就在这时, 啾啾突然冲了上来, 一剑劈下, 落在魔人手臂!   魔人顿了顿。   啾啾眉眼一沉——根本没用!对方的皮肉太过坚硬,她的剑砍下去,仿佛砍在了硬铁上!   魔人缓缓抽身,咧开嘴,一拳朝她打来!   少女疾身后退,眼睛眨也不眨。   对方更是快得惊人,只听风声狂啸, 魔人的腥臭扑面而来,一只巨掌高高抬起,根本来不及捕捉他的动作——下一息,啾啾被重重砸摔到了街边门板上!   哐哐当当。   木块碎了一地,有一片格外尖锐的刺破了她肩膀,血迅速渗出来。染红衣裳。   “啾啾!”柳鹊尖叫。   魔人粗糙的巨大的脚,一点点进入啾啾的视野,朝她接近。   少女的剑还握在手上,顾不得钻心的疼痛,要爬起来,接着,那魔人身影一闪,又到了她面前,一拳砸在她肚子上!   “咳——”   她瞪大了眼睛,呛出一口血,整个口腔中全是甜腥味,视野一阵阵发黑。   魔人桀桀笑起来,还要动手,然而另一柄剑从后方袭来,猛的刺到他背上!   “我要杀了你!”柳鹊发狂般喊叫。   魔人身子一僵,那丑陋憨笨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铛——   却不是被捅穿胸膛,而是柳鹊的剑折断落在了地上。   根本没法打他,他们这些凡人,连它皮肉都刺不进去。   少女朦胧美丽的眼睛几乎悲痛,身子不由自主哆嗦起来,和啾啾对上视线,绝望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快跑,趁他来杀我,快跑,啾啾。   魔人咯咯笑着,已经将手伸到了她面前,却不是杀她,而是去握她的腰肢。   他还想猥亵柳鹊。   柳鹊又一次尖叫,那柄断剑抬起,扎向魔物的手臂,几番无用后,干脆咬着牙去抹自己脖子!与此同时,啾啾也再次扑了过来!   她闪身一撞,撞岔了柳鹊的剑,也撞到了魔人身上。在魔人怒极嘶吼时,抬起手,半空中青光闪烁,那道熟悉的光芒宛如救星,流星似的坠落,砸到魔人脑袋上!   轰然中血液和脑浆四溅,腥臭在整个街道中蔓延开。   没了脑袋的魔人,身子晃了晃,扑通砸在地上。   死了。   柳鹊这才缓缓跪下去,大口喘息,好半天回不过神——她在太初阁中是翘楚,那又如何?在妖魔面前,她就像啾啾那篮子鸡蛋一般脆弱。   啾啾下巴上的血污还没有擦掉,只是喘了两口气:“躲到桃花林去!”   她已经想到了最优解。   柳鹊点了点头,死撑着站起来,小腿肚还有些微颤,跑了两步,却见同伴没跟上来,回过头:“啾啾!”   “你赶紧过去,我还要去找人!”啾啾道。   她家人住在城东郊,他哥在矿场,钟棘在狭村,还有陨星师父,苟七、宁溪、陆云停……   想到这里,连一贯冷静的啾啾都有些绝望,她能救下几个?   然而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声音:“啾啾。”   转过头,正好看见苟七站在不远处,目光坚定。   ——对了,苟七是狗,他身上有着兽类的直觉,对危险的感知度比其他人高了许多!   啾啾来不及去细想,为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苟七是狗,就像大家从来不曾追问过苟七为什么会有一对犬耳一般。   “你没事?”啾啾急促地问。   “没有。”苟七敛眉,一脸严肃,“我正要去找你们……”   “去找宁溪,和陆云停。”啾啾果决地打断他,“城外山坳的溪木边,往左走十步,能看到一块泛绿的黄色鹅卵石。将血滴在它上面,就能进到它里面。带他们去那里避难!”   紧要关头,每个字都必须听清楚。   她的话在少年耳中迅速过了一遍,犬耳动了动,少年当即道:“好,你自己小心。”   他不再多话,说走就走,在屋顶上跃动几下,身影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下。   柳鹊也开了口:“我去找温师弟他们!”   “你行吗?”啾啾看她一眼,素来的面无表情,却有些莫名的冷酷残忍,“若是不行,该放弃便放弃,别硬撑。”   “我不会放弃。”柳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好友之间竟然有这样的分歧,手不自觉攥起了,“他们是我朋友,我去找他们!”   她说着也咬咬牙,一脸坚定地对她点了点头,奔向一旁的暗巷,迅速不见踪影。   啾啾则往家里跑,心脏怦怦跳着,极其不安。   其实,她每天都在不安。   空气中一丝细小地变化都会引起她的慌乱。   她家在东郊,要快点,必须快点。   她肺里呛着凉气与血腥气,几乎无法呼吸,连一口喘息时间都没有,不管不顾的奔向她家。   仿佛是要印证她的不安,她家的门开着,大黄倒在地上,地上一滩血。   羽毛零落得四处都是,母鸡也好,小鸡崽也好,全成了残缺的尸体。   啾啾手指冰凉,越是靠近,越是心惊和畏怯,不愿看见门后的画面,可又不得不直面,她指尖冰凉地推开门,然后,手臂软软垂了下来——   满屋的血,甚至溅到了横梁上,惨不忍睹。   昏暗的空气下,屋里的画面叫人心凉。   爹,娘,棠折之。   全死了。   仿佛有妖魔在笑,声音钻进耳朵,笑得人头昏昏然,背后一身冷汗。   这个世界的美好一瞬间被撕裂。啾啾身子晃了两下,扶住门框,指节屈起。   她喜欢这个世界,是真的喜欢,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个世界美满得不真实,让她感觉到害怕。她随时都担心,这些美好会在一瞬间碎掉。   喜欢想要,却怕失去。   现在她真的失去了。   而脑袋里却不合时宜地叮了一声,告诉她,这片炼狱,才是与她一直纠缠的现实。她在这些悲惨中,才感觉到了,远超美好的真实。   啾啾咬牙将手收了回来,抹了把脸,把眼泪都擦掉,转过身,又开始提气狂奔。   她整张脸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睛有些疯狂的红——没有时间给她悲伤,还没完,钟芹,她最喜欢的二哥还在矿洞。   兴许不会有事。   兴许。   只有钟芹不许死,她必须救他。她要他活。   啾啾在路上看到了一具熟悉的尸体——慕以南,倒在树林边,背后是烧焦的屋脊。看来柳鹊没来得及将他救下。   其实慕以南也是她的朋友。   啾啾咬着后槽牙,狠心不给他多分眼神,她必须去做她更该做的。   好在这次,上天垂怜了她。   钟芹还活着。   啾啾明明是个小姑娘,却堪比屠夫,狠辣地杀了好几个魔人妖兽,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池中爬出来,满身鲜红。   她红着眼睛在矿道中走了好几遍,终于找到了她哥。   一瞬间,松懈得她差点跪坐下去。   “啾啾……”钟芹脸上也有血迹。见到她,先是喘息着愣了几秒,尔后手上的铁镐一松,又笑又哭,仿佛阔别已久,抱住自己妹妹。   “啾啾,你还活着,你终于出现了!”她哥声音竟然在颤抖。   “嗯。”啾啾也有些想哭,强忍着,指甲掐住手心,“走!”   她吐出一个词。   “去哪儿?”钟芹问。   “去个安全的地方。”   钟芹连一点武功都不会,根本无法自保,她必须将钟芹送到桃花林。   溪水潺潺,黑色天空下的山涧都似乎变成混沌。   啾啾将钟芹塞进了桃花林。   “你不进来?”她哥抓住她的手。   “不。”她还得去找钟棘。   “可你受了重伤。”钟芹眉头压下。   “不碍事。”啾啾推开他的手,安抚似的,声音沉稳,“我心中有数,你赶紧进去。”   她几乎坚决地挣脱他,又飞速朝北郊跑去。   钟棘。   她男朋友很厉害,在太初阁时便是能单杀一群人的小怪物,到了紫霄山,更加厉害,一只手就能干掉一群敌人。   钟棘不会有事。   钟棘不会有事。   狭村也是一片混乱。   确切的说,是一切已经结束的混乱,有几座房屋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骨架,一地的断肢残骸,瓦砾废墟。   基本上看不见活人了,磨人妖兽也不剩几个,大部分都冲进了柘阳城,只剩下几个,在啃食甜美的尸骨。   啾啾将它们全杀了,一点一点的翻找。   死人堆也好,地窖粮仓也好,几乎将这个村子撅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钟棘不在这里?他回紫霄山了?   紫霄山安全吗?   她心中焦急慌乱,疾步走向最后的篝火,一阵风过,火光跳动,她却又突然顿住。   七月冰凉的风。   感应到什么似的,她抬起头。   接下来。这个世界化作了虚无。   没有妖兽,没有凡人,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夜色,和被火光燎亮的树。   她定定看着那里。   少年一只手腕被缚着,高高吊在树上,露出白皙的手臂,腕上一朵青色的花,被红染得娇艳欲滴。   风一吹,他一身衣袍拂动。   血,从破开的胸膛处一路蜿蜒。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很快没入焦黑的泥土。   他一身的红。   连眼底都是红的。   啾啾记得,钟棘想杀人时,眼底总会泛出抹红。可是那双艳丽冷锐的瑞凤眼早就没了杀欲了,眼皮半垂,长睫下的眸子冰凉空洞。   啾啾突然想吐。   她剧烈地咳起来,干呕,觉得自己灵魂在拼命冲撞,想要脱离□□,从未如此痛苦过。   战火染红了半片天空。流光下孤傲桀骜的少年不会再生气、不会再暴躁。   ——她的小钟师兄,死了。   ***   啾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桃花林的,好像是钟芹,强行将她带来这里的,浑浑噩噩间,她被塞入了许多信息。   所有人都死了。   柳鹊那一队,苟七那一队,太初阁全员。   啾啾就那样懵懵懂懂地坐着,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直到最后,才抬起头,茫然地问:“钟棘呢?”   声音轻轻的,在桃花林中飘远。   一片寂静,钟芹悲哀地盯着她。   “怎么不说话?”啾啾拉住他袖子。小姑娘手也很小,细细的手指仿佛一折就断。她问,“钟棘呢?”   钟芹别开脸。   过了许久,慢慢到她身边,温柔地摸着她脑袋,低声安慰:“乖,别想了。”   啾啾转过脸,依然执着地盯他:“钟棘呢?”   钟芹抿着嘴角。   “钟棘呢?钟棘呢?钟棘呢?”小姑娘突然开始狂躁发疯,像失控的小兽,想要打破枷锁,毁掉这个世界,“钟棘呢?”   明明清脆干净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钟芹不得不抱住她,防止她发狂时伤到她自己。啾啾却拼命挣扎,双目赤红,还疯狠地咬他。   最后不得已,钟芹一个手刀落在少女脖颈上。   在失去意识前,啾啾听见她哥说:“乖,睡一会儿。”   “阿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   啾啾站在白色的长廊,那两幅会动的画,依然一左一右挂在长廊上,已经定格了下来。   一边是打工买礼物的钟芹,一边是被她刻手腕的钟棘。   钟芹半眯着眼,一副贱兮兮的样子,头上洒下来的灯光却很温暖,那是最真实的兄长。   另一侧的少年,就算疼痛难忍也由着她雕刻手臂,粗鲁的将她按进怀里,虎着脸纵容她。   两幅画中间的地上,插着一柄匕首,像是一道分界线,彼此对立。   啾啾漠然的看着那柄匕首,迟迟不动,只是离得远远的,眼睛几乎死去。   许久后。   墙上出现了一排字——要重来吗?   可以吗?   啾啾无意识吐出一个字:“要。”   匕首渐渐消失,熟悉的门又一次出现在长廊尽头,啾啾慢慢的、慢慢的走过去,握住那门把手,刺目的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瞬间吞没她。   ……   木床上的少女突然坐了起来,捂住额头,大口大口喘息。   她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她机械地起床收拾,走出门,下意识往右边看去——棠折之果然站在那里,问她:“怎么又穿这一身?”   “嗯……”啾啾愣愣的,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裳,半天没法回答。   棠折之皱着眉:“不是刚给你添了几件衣服,不喜欢?”   “不。不是。”她木木地垂着脑袋,从少年身边走过去。没有多回答几个字。   啾啾似乎没什么精神,少年眉头皱得更深。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她与打着呵欠的钟芹一道走进厨房,吃煎蛋面,钟芹送她桃儿酒。   甚至是更后面的事,也都一一重合。   四人试炼时遇见妖兽,与柳鹊谈心,被小钟师兄拎回家,二哥偷偷给她做机关鸟。   窝在钟棘怀里看了一夜烟花。   然后——   火光冲天,人间炼狱。   这次,她想也不想朝北郊跑去,恨不得自己变成一道风,路上甚至撞倒了几个摊子,满身发疼,却不愿停下来。   她只是浑浑噩噩地想着,她要去篝火那里,她不要钟棘死。   狭村这会儿还没被清理干净。   前方几只妖魔在扫荡村庄,啾啾提剑要冲上去,一只手却突然伸出拎住她。   “你做什么?”少年声音蓦地在她耳边响起,凶她,这次是真的凶,恨不得吼她,“不要命了!?”   钟棘!   啾啾蓦地睁大眼睛。   瞳孔倒映着那边的树,空空荡荡,没有夺走她思维能力的尸体。   她终于感觉到了血液的流转,慢慢地,活了过来。   啾啾摸摸他手腕上的刻印,确认好了,才抱住他,几乎像只小狗一样用脸颊去蹭他的胸膛——她只有那么高。   “你没死?你没死。”   少年的心跳年轻有力,生命力旺盛。   “哈?我怎么可能会死?”钟棘觉得这小混蛋又在气他,将她拎到棚屋的缝隙后,“你又是在做什么,跑到这里,当真不怕死。”   他一双瑞凤眼凌厉地盯着她。   啾啾刚要回答,就被打断。   “好了,先别磨蹭,从这里走,往紫霄山走。”   “不,不用。”啾啾按住他,“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安全。”   她拉住他。   这次桃花林中,还有别的幸存者——陨星师父,苟七,宁溪,陆云停,以及乔晓晓。   “以南、小鹊还有温师兄……他们都,”乔晓晓声音艰难,“死了。”   啾啾沉默了几息,抿抿唇,却来不及管。   她大部分时候能够冷静自若,但,不能碰她软肋,一旦碰到,她便不愿多想,眼睛里只看得见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她很快离开桃花林,没命似的往矿场跑。   矿道很深,很复杂,连老矿工都有可能会迷路,钟芹很聪明,在里面应该可以苟住。   啾啾浑身酸痛,体力的过度使用,让肺腑中一片呛人的痛,拂过的风狂暴到几乎割破她的脸颊,好几次,魔人的巨锤差点将她砸成肉饼。   她全不管。   只想去接钟芹。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一棒。   ——皮实讨打的少年匍匐在地上,被扭断了脖子,连一丝反抗都没有做到。圆钝的眼睛还睁着,目中一片虚无。   “钟芹。哥?”   啾啾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眼睛一样干涸。   她心脏渐渐冷了下去。   慢慢走过去,要扶起他。   却听见“啪”的一声,有什么落在地上。   她低下头,看见钟芹小心的、温情的,直到生命最后,还护着要送给他妹妹的机关鸟。   ……   要重来吗?   要。   ……   第三次醒来,啾啾能记住的事更多。   根本来不及收拾自己,跳下床便急急出门——有妖魔。对,有妖魔要入侵,她要告诉大家,她要争取救下他们。   ……   第四次醒来,啾啾头痛欲裂,浑身虚脱,想,也许可以依赖师父们,让师父们帮忙。   ……   第五次,她早早地将所有人塞进了桃花林。   第六次。   第七次。   ……   啾啾很累,世界一次一次从天堂到地狱,一次一次让她获得,又将之夺走,她好像一直在奔波,却什么都做不到。   无论她怎样努力,爹、娘、棠折之,柳鹊、温素雪、慕以南,还有明皎都必死无疑。   只有钟芹与钟棘,她可以救,却不一定能救。   救下钟棘时,其余人能活五个。   救下钟芹时,其余人全殁。   到最后啾啾只能漠然的,将必死的人的名字剔除,机械的重复这两日半。   她现在只考虑救钟芹和钟棘。   要同时救下他们。   却始终做不到。   她不陪钟棘去桃花林,只告诉少年桃花林的位置,然后转身争分夺秒赶去救钟芹,钟芹依旧死了。   反过来,钟棘也会死。   她若是提前将他们塞进桃花林,那片空间则会碎裂,依旧难逃一死。   又或者他们三个谁都不进桃花林,然后她第一个死。她死了,自然也看不见他俩能否活下来。   啾啾一次一次地在长廊中苏醒,一次次地蜷在角落里。   从一开始地迫不及待要救下所有,到后来开始害怕推开那扇门。   小姑娘缩在那里,小小一团,像努力要将自己卷起来的刺猬——每一次推开门,她都要面对钟棘,或者钟芹的死亡。   饶是经历了许多遍,她也会痛,痛到浑身上下,每一寸神经骨肉,都粉碎崩裂。   然后,她在看见地上的匕首时,突然想到什么,没了力气,眼神宛如死水。   她明白了。   早就明白了。   钟棘,钟芹。她只能选择一个。   他们无法共同存在在一个世界上。   给她一个美好的共存的世界,像是嘲弄她幼稚的幻想和全都想要的贪婪。然后将美好击碎,告诉她,这不可能,看清楚了,这才是你所处的炼狱。   两幅画像,两个世界。   一个吵闹的温暖,一个粗暴的温柔。   她必须捡起地上匕首,亲手,划破其中一幅画。   少女终于崩溃,抱着脑袋蹲下,压抑的悲鸣。   要重来吗?   不要。   因为无论多少次,结局都不会改变,所谓重来,只是一次比一次更狠地粉碎她美梦罢了。   她眼神空洞,满脸泪痕,慢慢站起来,走过去,俯身拾起匕首。   指尖微颤。   她现在,要将刀尖对向其中一人,插进去。   ***   钟啾啾的灵气太动荡了,明明一开始很平静,但三天之后,便一直在激烈回荡了。再不平息,哪怕她不缺灵气,也太勉强了。   她一直都在战斗?不休息吗?   钟棘完全忘了他也许久未曾合眼了,眸底一片赤红。   他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这里陪她十年,但钟啾啾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让他省心一会儿。   真麻烦。   钟棘面色阴郁,烦躁地在阵法外走来走去,实在烦得不得了,捡起颗石子扔出去。一颗千年神木就此折断,吱吱咯咯地倒下,成了废木。   这段时间,少年已经无趣到毁了一小片林地。   附近妖兽生灵全都躲远了。   然后,钟棘在扔出第二颗石子前,突然停手。   ——钟啾啾灵气平息下来了。   少年瞳孔缩了缩,一个闪身掠到她身边,捏住她手腕,想要查探她现在灵力的运转,是在备战,还是准备结丹。   却见那小小只的少女,慢慢的、慢慢的,倒进了他怀里。   双目紧闭,柔软的睫毛搭下,毫无生气。   钟棘一顿,反手将她扣住,灵力虚虚探了一遍,脸色迅速沉下去。   ——钟啾啾一身灵脉,全碎了。 第62章 我想被你杀掉。   啾啾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 刚动了一下,便立刻感觉有人拎起了自己胳膊。   “醒了?”   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心口还没散去的痛楚一瞬间扩散开, 像是顺着神经往外拉扯的线, 刺刺的,锐利到她眉心一跳, 蓦地睁开眼。   她已经不在白色的树下了。   眼前是一片飘渺的白气, 云雾一般, 温暖的流水在她身边轻轻涌动, 她白色衣袖在水面上随波飘荡。   水中灵气多到不住往池子外四溢。   这是灵池。   紫霄仙府里有种东西, 叫福祉种子,极其珍贵。埋进土里, 配合阵法, 佐以时日, 便能孕育出一方灵池, 用以铸神工、养灵植——却独独不是用来泡人的, 这珍贵无比的灵液, 哪儿能这样浪费。   但是, 啾啾现在便泡在灵池里。   “喂。”   她小马尾被揪了一下, 有人不满她的无视。   啾啾转过头, 立刻对上少年的红瞳。呼吸一停,紫府虚境中他数次死亡的画面浮上来,感觉那从心口流向手指的线被狠狠扯动,疼得她想干呕。   “还活着吗?”钟棘屈指弹了下她额头,“还活着的话就给我‘嗯’一声。”   明明一看她就知道她还活着……   啾啾:“嗯。”   但她面色惨白,眼睛比平时都要黑,都要没有光彩。   少年垂目看了她半天, 不客气:“明明看起来更像死人了。”   ——因为啾啾之前在紫府虚境确实是死了。   从地上捡起匕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那长廊一般变成白色,空旷的白,枯寂的白。她面前的画像却如此鲜艳,像是她唯一的色彩。   不管她将刀尖对向哪一边,她都觉得,不如让她死掉。   所以啾啾空漠地将匕首对向了自己的心脏。   机械地插进去。   “喂。”钟棘又弹了她一下,打断她思绪。   啾啾终于开口:“钟棘。”   “啊。”   “到这里来。”她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身边,声音没有起伏,眼睛也没有焦距。   灵池的水随时都在荡漾,乳白色的烟气浓郁。   “做什么?”钟棘往后退了退,嫌弃,“我不想把身上搞得湿漉漉的。”   “那我上去吧。”啾啾毫无情绪地妥协。   少年立刻用一只手将她按下。   “别动!知道了……”他扬起声音,“我下去就是了。”   钟棘下去灵池,衣袖也同样被水波托起,池水的阻力让他皱起眉,不喜欢这种行动不便的感觉。   刚坐到啾啾身边,便被小姑娘翻身抱住,跪坐在他怀里,手圈在他腰上,额头贴上他胸膛。没有任何暧昧与欲|望,就是单纯的依靠。仿佛在外面被人戏弄了,回家后想要哭诉的小朋友。   钟棘愣了:“你在紫府里被欺负了?”   啾啾:“……嗯。”   她突破瓶颈的紫府虚境,他根本没法帮忙,这让少年感到烦躁,声音不自觉粗了:“打不赢?”   啾啾摇头:“没有打架。”   小钟师兄之前让她去后山打师兄师弟,算是白打了。她的突破好像一直都没怎么需要打架。有问题的,从来不是她的战斗,是她的心。   “哈?”钟棘发出一个表示疑惑的语气词。   她灵气明明一直激烈,动荡了那么久。   不是战斗,也就是说,是要靠脑子才能解决的事情?一想到要动脑子,少年脸色就变得难看:“所以到底是什么?你解决不了?”   “能解决。”   “那为什么灵脉碎了?”   钟棘几乎抓狂。   啾啾却不吭声了,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将脑袋靠在他胸口,怪可怜的。   什么啊。   啧。少年别开脸,将她往自己怀里捞了捞。   ……   外面天高云远,苍山静立。食腐的鸟兽换了三波,他终于再一次开口:“你到底要撒娇到什么时候?”   “再半刻钟。”啾啾道。   光听这冷静平缓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来她是在撒娇。   钟棘又给了她半刻钟时间:“好了,半刻钟到了。”   啾啾:“再半刻钟。”   “不行。”少年这次没有顺从她,将她从自己怀里掰出来,一只手握着她,“你以后想抱随便你抱。但现在距离清元秘境开启时间只剩下五个半月了,你还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紫霄仙府?”   这话像是提醒了什么,啾啾脑袋里落了一道雷,震得浑身发麻,眼睛暗淡得一点光都透不进去。   好半天才:“嗯。”   “那你赶紧把你眼泪处理一下,好好听我说话。”   啾啾抬手去揉眼睛,少年又觉得她那副比平日都要阴沉的样子看得不爽,明明小姑娘是面无表情,可他就是觉得她情绪不妙。   他率先抬手胡乱帮她擦干净,才开口。   “你身上灵脉全碎了。”   啾啾:“嗯。”   钟棘:“现在,你必须呆在这灵池里才能保证你修为不下跌。”   啾啾:“嗯。”   想了想,她抬起头:“我们现在在紫霄仙府、天泉寺、还是在正一道?”   印象中只有这三个门派里有灵池。后面两个都是紫霄仙府赐给他们的种子,连太初宗都没有。   钟棘道:“在禾山。”   禾山?那不是邪道么?   啾啾疑惑。   准确来说,禾山派连个门派都算不上,规模也就和啾啾以前呆的黑风寨差不多,顶多不过百人。   沂山派喜欢将人的魂魄抽离,仅留下肉身供自己驱使。   禾山派正好相反,喜欢剥离□□,炼化灵魂,注入他们的傀儡中。   “他们为什么有灵池?”啾啾问。   这很奇怪。毕竟那福祉种子是紫霄仙府的特产,只有紫霄仙府有。   钟棘笑了,冷哼一声:“自然是紫霄仙府给的。你以为凭紫霄仙府的贪婪,若是有邪道宵小得到了好东西,他们还能放过?”   他说话时,随手薅了一把灵池中的水,指尖弹出的灵液在空中挥散成袅袅灵气。   啾啾握住他手腕。   钟棘身体愈合能力强,手腕上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一朵青色的花,在他白皙皮肤上极其显眼。摸上去有小小的凹痕。   啾啾一直摸着那里。   “做什么?”少年侧过脸,想到什么,又一次教育她,“以后你要刻画,先告诉我一声。突然一下真的很痛。”   “嗯。”小姑娘每次都乖乖巧巧答应了,却不一定执行。   她抿着唇,抬头看他一眼,脸上有从未见过的消极与严肃,片刻后又垂下头,让自己的脸藏在阴影中。   “钟棘。”   “啊。”   “我有话想和你说。”   少年的手放下来:“你说。”   啾啾呼吸没有起伏,紫府虚境的刀似乎一直插在了心里,多想想都会难受。   “我现在灵脉碎了,根本无法离开这座灵池。一旦离开,便会修为全废,变成废人,对不对?”   “啊。”钟棘应了一声,“但我有办法让你重塑灵脉。”   “但是重塑灵脉也来不及。”看不清啾啾表情,只能听见她声音平静,“清元秘境还有五个半月开启,这五个半月,即便我恢复了灵脉,如昆鹫一般天赋异禀,也来不及结出金丹。我必然无法参与清元秘境。”   钟棘不以为意:“怕什么,我陪你等下一次不就好了。”   “不行。”啾啾一口拒绝,摇头,“我猜你越晚回去紫霄仙府,你本体就越危险,对不对?”   “……”少年皱着眉,眉峰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轻轻一折,“你想怎么样?”   “我想……”小姑娘语气平缓。她能在战斗中波澜不起地舍弃救不了的累赘,也能在自己成为累赘时舍弃掉自己,“这五个半月,我把我会的阵法都教给你,你回去紫霄仙府后,应该用得上。”   啾啾想,她的小钟师兄不是笨笨的,他能自己创造法术,能灌顶别人,能轻轻松松摆出个聚灵阵。他很聪明,但他就像一张白纸,除了本能以外的很多事情,未曾有人教他,所以一片空白。   而她,要在上面画下阵法图。   钟棘问:“那你呢?”   小姑娘一直低着头,指腹磨弄他手腕上的花,冰凉。   许久后,才轻轻的。   “不用管我的灵脉。”   “你想变成凡人?”钟棘问。   “不。”   啾啾声音很低,有些机械,却十分肯定,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压抑的在缥缈的灵池洞府中扩散开。   ——“我想被你杀掉。”   ***   天色清朗,山川秀丽。   啾啾觉得,她和小钟师兄应该是吵架了。   倒也不是真的吵。小钟师兄不会不和她说话,她想从灵池里出来时便会凶她,到时间了也会给她带好吃的回来。晚上睡觉还会陪她一起泡着,将她捞进怀里了再睡。   但他明显是在和她闹矛盾的,随时都在不高兴。   就很神奇,除了啾啾,这世界上也没人敢和钟棘吵架。   一来没那个胆子,二来钟棘懒得多说,动手直接杀。   也就只有啾啾这么胆大包天。   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愉快。每天都低着头,一副失去了求生欲,不愿多思考的样子。或者说,不愿正常的思考。   因为多想一想,就会难受。紫府虚境里的两幅等着被她划破的画,倒反而像是在切割她,什么刻骨鞭、水镜、妖魔,带给她的,都不如那两幅画带给她的伤害大。   她只能把自己当成运算机器,不带情绪、冷冰冰地得出最优解。   灵脉全碎是个契机。她没法及时参与清元秘境,需要大量资源养身体。再在修真界坚持下去,势必会给钟棘造成给多的负担。不如回家去。更轻松更快捷,对哪一方都好。   钟棘却很生气的样子。   最害怕的莫过于禾山派最后一个门人。   他叫瑶常,之所以会被钟棘放过,是因为少年来抢灵池,提刀从山门杀到正殿时,他灵机一动,告诉少年:“我会补脉换脉,那姑娘身上灵脉全碎了吧?”   少年暗红的眸子斜斜睨过来,居高临下,扫了他好几眼,刀锋堪堪从他脖子边擦了过去,没有给他抹断。   瑶常就这样活了下来。   今天少年也不够友善。   “那些人的灵脉,你都已经检查过了?”少年问。   钟啾啾灵脉碎得太彻底,瑶常建议说,补脉不如换脉。   确实,钟啾啾灵脉过于细小,还残缺,钟棘多给她喂点灵气,她都吃得艰难。换脉倒是个好主意。钟棘同意了。   于是这半个月以来,瑶常便一直在翻尸体,找合适的灵脉。   钟棘不怕他跑,跑了他也能抓回来,但他性子急,总是会来催促瑶常工作。   他满身杀欲,实在是过于骇人,行事又捉摸不透。瑶常很确定,哪怕他能治好那小姑娘,也有可能会因为一个高兴或者一个不高兴,被这随心所欲的少年提前斩杀。   会补脉换脉的意义不大,因为对方是个疯批。   他每天都很心慌。   后来那小姑娘醒了,瑶常以为少年心情会好一点。然而并没有,少年更暴躁了。瑶常每天看到他都想跪。   好在对方没有杀他。少年不光生命力旺盛,破坏欲也很旺盛,禾山派倾全门之力造出来的大殿,被他一刻钟不到就拆干净了,变成一片废墟。弟子厢房也拆了,练功房也拆了,幽室云房全被拆了。   瑶常特别心疼,由衷希望那小姑娘能早日恢复,多遛遛少年,把少年多余的精力给遛干净,免得老拆家。   现在,少年终于拆无可拆,瞄上了这堆尸体。   瑶常战战兢兢:“都检查过了,没有适合您道侣的。”   钟棘眉眼间有浓厚的戾色,看了两眼,手随意一动,掌心里已经跃出一团烈火。   原来他不是要拆尸体,只是想把这堆碍眼的东西都烧掉。瑶常松了一口气,就怕自己看到过于血肉横飞的惨像,一个没憋住,呕吐什么的,被少年杀掉。   不对,怎么说得对方才是邪道一样。   少年手上的流火蓄势待发。   尸体后树林掩映,几树粉花被风一吹,盈盈飘落,仿佛一片粉云微动。有几片飘到他面前。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手中的火又熄灭下去,面色难看,仿佛想到了这一把火下去会造成的后果。   他随手从空中捏了两朵花,在手指间碾碎,手法残忍。   瑶常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少年转过脸来,盯住他,眸底红得妖异。   瑶常身子蓦地一僵。   少年走过来,抬起手。   瑶常想哭着回家找妈妈了。绝望之中,记起之前三位长老围困住少年,给少年脊背大腿都留下重伤,少年还能暴起,兴奋地将三人全杀掉的可怕场景。   瑶常觉得自己要死。   他想哭。   那坚硬漂亮的手却没有捏碎他,只是停到了他面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瑶常不敢动。   片刻后,听见少年问。   “我的灵脉,能换给她吗?” 第63章 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灵脉, 能换给她吗?”   少年的声音越过朵朵飞花传来。瑶常一愣:“这……”   “不行?”   “不、不是。”瑶常急忙摇头。   “那怎么?”   瑶常看他一眼。少年手臂白皙,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青色的血管。瑶常斟酌道:“您的灵脉换给您道侣,可能有些……大材小用。她发挥不了十成十的效果。”   毕竟一个斑驳的木灵根, 还是个小姑娘——性别歧视在哪儿都有, 修真界也不例外。   几个小姑娘喜欢打打杀杀的?便是喜欢,又有几个能做到快准狠的?   “你怎么知道她发挥不了。”钟棘觉得他想死, 低喝, “让你看就看, 少废话。”   瑶常一哆嗦, 不多劝了。   见少年眉眼间没什么所谓, 仿佛一点也不心疼自己那一身罕见的灵脉——修仙之人,谁见了他会不馋他的天赋, 不馋他千百年难得一遇的优越身体。他倒是说舍弃就舍弃了。   瑶常捏住他手腕, 感觉少年眉心跳了跳, 想揍人, 急忙用最快的速度, 放出秘术观察一番。放开手。   “合适。”   或者说, 合适到天造地设。   他屏息凝神, 等着少年下一步安排, 又忍不住去瞥他。却见少年笑了, 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喔——那就换给她。今天就换。”   瑶常默了默。也是他们禾山派不会操纵人的肉|身,不然少年这身体他都想耍点阴招拿下来。既然他用不上,他便好人做到底——在那杀人如麻的少年面前,瑶常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好人,他多劝了一句。   “今天恐怕不行。这活人换脉,与死人换脉又不一样。您是修士, 您道侣也是修士,要是将她那一身碎脉换到您身上,你的修为便也保不住了。”   钟棘懒得听道理:“所以?”   瑶常道:“所以,还是得先替您道侣将脉补好,才能换到您身上。但她灵脉都补好了,自然也就没有与您交换的必要了。”   少年想了片刻:“补脉要多久?”   “一个月。”   “换脉呢?”   “仅需一日。”   “那不正好。”他笑了,红瞳潋滟,“将她脉补好了,再与我的灵脉交换,这样一来,她足以在清元秘境开启前升上金丹期。”   就因为这理由?!   瑶常实在不懂,结结巴巴:“可是,为了一个金丹期……”   钟棘看过来:“你有什么意见。”   瑶常:“不,我没有,您说了算。”   灵脉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要解决的是怎么让钟啾啾接受补脉。   以前钟啾啾那双死人一样的眼睛里没有希望、没有绝望,古井无波。但现在只剩下了没有希望。   想到她的人偶脸,钟棘的兴奋劲儿便慢慢散去了,又拢上一股阴云,或者说雷云。   他倒不仅仅是因为钟啾啾想让他杀了她而不爽,也不想看钟啾啾那一副没有生机的样子。   看到,他就有种想见红的冲动。   钟棘走回洞府,看见小姑娘蜷在灵池一隅,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伤害一样。想要将自己锁起来,什么也不面对什么也不考虑。   钟棘在脑海里将她平日经常接触的那些人都过了一遍,准备列一个明杀名单,却又觉得那些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在紫府虚境里欺负到她,让她露出这副表情。   与啾啾吵架是假的,她的不开心惹他烦躁才是真的。少年索性下了灵池,一路到她面前,自上而下与她对视。   钟啾啾的脸看起来是真的让人索然无味。   少年伸手捏住她下巴:“你给我笑。”   啾啾眨了两下眼睛。黑洞洞的。   她下意识要给钟棘笑,满足他,但嘴角就像脱离了她的掌控范畴一样,僵硬到根本提不起来。一脸面瘫。   钟棘:“你不高兴。”   啾啾为自己没有给他笑出来而感到抱歉,并试图解释:“我平时也不怎么笑。”   不知道少年听进去没有,总之钟棘坐了下来,将脆弱的脖颈暴露给她。   “咬我。”   “嗯?”   少年几乎想强制她去咬他,见她半日不动,又将手递过去,皱着眉:“在我身上刻花也行。压倒我也行。抱我也行。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别给我一脸不开心。”   他说的一切都是啾啾一直以来想对他做的事,但小姑娘眼神木木地瞧了他半天,最终低下头:“……那你能用碎星杀掉我吗?”   语气很丧。   钟棘一愣。   许久后,重新捏起她下巴:“我问你。”   “嗯。”   钟棘没有生气,也没有愉悦,很认真:“我杀掉你,你就会高兴吗?”   碎星在他身后上下浮动,流出星星点点的光。   ——会吗?   蓦地有一束电流从额心那里蔓延至脑后,有一刹那,啾啾很想变回个人,而不是继续当个只会算最优解的运算机器。   她不会高兴。啾啾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睛偶尔眨一下。   僵持了许久,少年终于撑不住,妥协:“行了,我会杀掉你。”   “真的?”   “啊。”钟棘收回手,水下的手指捏紧了,别开脸,“但先说好,我不想学你那些阵法,所以你得陪我回去紫霄仙府。我夺回身体后,才能满足你。”   “嗯。”啾啾点头。   钟棘默了一会儿:“高兴了?”   ——没有。毕竟不管哪个选择,都很痛苦。只是被钟棘安排决定,比让她自己做决定结束一切,好接受许多。   钟棘:“高兴了那就给我笑一笑。”   啾啾还是没能提起嘴角,抑郁情绪在持续侵蚀她。   然后,在她努力尝试的时候,下巴被抬起。   少年轻轻凑过来,与她唇舌相依。   水蜜桃香萦绕着她。他学着她以往对他做的那些,极尽流连索取。   钟棘每次接吻,都不忘初心给她灌灵。   但这次没有。   就是单纯的接吻。想接吻——他知道这是只有他俩能做的事。   啾啾也难得没有反攻,认认真真回应他,直到没有力气。   一池灵液轻晃,一缕银丝垂落其中。   最后钟棘扶住她,贴在她唇角,恶狠狠的:“所以你在紫府虚境到底遇到了什么?”   啾啾停了下,眼皮半耷,似乎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他唇瓣,像舔冰淇淋一样。水下的手将他拉得很紧。   给了他一个不真实的答案:“紫府虚境,让我背《道德经》……”   ……   ……   过了很久。   少年提起声音:“哈?”   水花蓦地一激荡。他退开半分,声音在寂静的洞府中回荡,充满了惊诧,不可置信,甚至有些傻眼:“就因为这个?”   啾啾面无表情地点头:“嗯。”   她确实很讨厌背《道德经》。3077年,社会对语言文字的轻视刻进了她骨子里,一直带到这个世界来。   实不相瞒,以前她在书院,最怕的就是老师抽她背书。考她杂学术数都可以,千万不要背书。进入太初宗后,很长一段时间,最怕的也是明皎检查弟子背《道德经》。她至今也背不全。   钟棘一言难尽地瞧着她,一言难尽到眉尾时不时跳一下。   ……就因为这点事……   啾啾:“难道你会?”   “那是当然。”少年乜她,想也不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啾啾摇头:“第二十二章。”   钟棘:“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啾啾紧张:“第七十一章。”   钟棘:“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啾啾:……   他真的会!   钟棘虎视眈眈:“你那是什么表情?”   啾啾解释了一下自己的面瘫脸:“和你一样一言难尽的表情。”   钟棘:“哈?”   啾啾沉重:“我没想到,没有道德的小钟师兄,会流利地背诵《道德经》。”   钟棘:……   钟棘:“你在说什么傻话,还不都是你逼我背的。”   有这回事?啾啾一歪头。她完全没印象。   不给她反应时间,钟棘又笑了,对她露出久违的小犬牙,抬起三根手指:“今天开始,你就给我老老实实背《道德经》。一天三章,不过分吧?”   啾啾:!!!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瑶常看到了非常残忍的一幕。   少年心情好了,小姑娘心情也没那么差了,这是好事。   但那一眼过去似乎只会打架杀人的少年,竟然在教那一眼过去只会读死书的小姑娘——他的道侣,背《道德经》。   这是怪事!   你们角色定位是不是弄错了?   瑶常一边补脉一边偷偷吐槽。   最关键的是那少年教小姑娘背就算了,还逼着她写,露出一副很幼稚的快意,仿佛大仇得报。   在给少女补那碎得特别厉害那一段脉时,她脸色格外苍白。少年便又开始烦躁,过来问她:“痛?”   啾啾点头。   少年将手伸给她:“可以咬我。”   啾啾摇头:“可以不背《道德经》了吗?看再这么痛的份上。”   “不可以。”钟棘一口拒绝,理所当然,“你可以咬我,但必须背《道德经》。”   啾啾:……   她咬住他手指。   瑶常:老单身不想观摩你们两个小屁孩的非正常恋爱了!   煎熬一直持续到给啾啾完全补好灵脉那天。   啾啾刚运转了一下灵力,想要告诉钟棘她残缺的那段灵脉也被补好了。而且感觉灵脉还被拓宽了一些。   然而没开口,后颈便猛的一疼!   ……   再次醒来,她的灵脉岂止是被拓宽了一些,整个身体里都是充沛的灵气,狂乱蓬勃到甚至难以驯服,花了好长时间才将那些灵气理顺。   感觉她能放无数个木刺,不用再扣扣搜搜,精打细算。   但这,并不让人高兴。   她看向灵池中的少年,身体紧绷,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这不是我的灵脉。”   “啊。”换都换好了,钟棘也就直接说了,“是我的。”   啾啾走到他身边,水声哗啦。她捏住他手指,放出灵气,在他身体里转了一圈。心沉了下去——钟棘与她换了脉。   她很长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直勾勾瞧着他,无意识去抚摸他手腕上的花。   一直看到钟棘心里发毛。   “你到底想说什么?”少年凶她,“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   啾啾慢慢的:“我想被你杀掉。”   “这个我已经听过了。”钟棘别开脸,瞳孔发红。   “你的灵脉给我是浪费。”   钟棘不这样认为。   “我也说了,你得先陪我回紫霄仙府夺回本体。就你那小灵脉,能陪我去紫霄仙府吗?”   啾啾一愣。   不能。人贵有自知之明。就算她结出金丹,通过秘境了。紫霄仙府高手如云,她也顶多只能帮他开开阵法,能不能保证自己安全都不一定。   她瞧了他好半天,低下头,摩挲他标记的动作慢了许多。   见她一声不吭,少年难得多想了想,耐着性子开导她:“你怕什么?这具身体是我分出元婴之后,炼化凝出实体的,迟早会舍弃,不如先把灵脉给了你。我本体中的灵脉可比这具身体好用多了。”   说着他又笑了:“现在还剩四个半月,足够你结出个一品金丹。”   啾啾依旧不吭声。   钟棘捏她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啾啾闷闷的:“那你还能打架吗?”   钟棘一愣,长睫下的瞳孔微微放大,好半天才难以置信:“你不会以为,我把灵脉给了你,我就打不赢了吧?”   啾啾的确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钟棘因为觉得被她看轻了,而沉着脸将她捞出灵池,挂着她往外飞去。   瑶常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急忙追出,却见那两人径直飞向了后山。   后山……   后山魔虫窟!   别啊,我的小阎王,给孩子留点吧!   瑶常急得满头大汗。   ——可惜,晚了。   他赶到的时候,魔虫窟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   少年笑容恶劣,屈起手指将最后一只毒蜂弹到墙上,将它撞得稀碎:“我是变弱了,但不代表这些东西能打赢我了。”   瑶常站在一地尸体中,两眼发黑——不光为魔虫,还为他自己。   还好他换完脉,没趁着那少年虚弱动手,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杀他的想法,及时打住。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了。   钟棘跳下来,回到啾啾面前:“你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一个。   小姑娘拉住他袖子。   轻轻的,低低的。   “……那我们,还能双修吗?” 第64章 天时地利人和。   在禾山派又休息了一日, 两人终于离开。   走之前钟棘看了瑶常一眼。   瑶常心里一惊,呼地一下举起手:“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可以放心离开!我保证……”他看看外面的一片废墟,又看看两人的灵脉, “一切都不会说出去!”   钟棘其实没什么所谓。   禾山派背后是紫霄仙府又如何。一个邪道宵小, 灭了就灭了。   “走了。”他喊啾啾,却没有对瑶常动手。   倒是小姑娘拿出些东西交给瑶常:“这些对于你来说, 应该有用。”   少年站在山崖边等她。   她对瑶常点了点头, 转身跑向钟棘。   等了他们飞远了, 瑶常才抹了一把汗, 打开袋子——里面是些魔核妖丹, 还有毒蜂毒蜜以及魔蛛丝。   魔虫窟的材料,啾啾都收集了下来, 并且交给了他。   被少年威逼恐吓了几个月的瑶常, 觉得那姑娘真是个仙女。他鼻子一抽。将袋子抱进怀里——她给的, 实在是太多了。   他感动地垂泪一会儿, 又突然一拍脑门。   不对, 这不本来就是我禾山派的东西么!   ……   熟悉的白树, 熟悉的聚灵阵。啾啾回到了神木林, 在这里开始第二次突破金丹期。   “你真的能解决?”钟棘问。   她点点头, 深深看他一眼, 然后在进阵法前亲了下他手腕上的花。   “……什么啊。”少年不明所以。   他觉得钟啾啾那样子,仿佛要跟他诀别了一样。   啾啾没回答,转身坐了进去,闭上眼睛。   又一次开始冲击金丹期。   阻挠她成长的天花板,筑基期时,她用求生欲冲破了出去。而这一次要用决断力。这不再只是求生游戏中对队友的选择,而是对自己的选择。   啾啾睁开眼, 回到了那片长廊。   墙上的字迹依然鲜明,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问她:要重来吗?   她摇摇头。   那些妖魔是天道、是时间、是规则。无论从来多少次,无论她有多强。都无法击败。她看向那两幅画,微微一愣。   画上内容已经变了。   钟芹其实与啾啾长得挺像。但因为是个机械师,又有些近视,于是将眼睛换了能增强视觉成像的义眼,虽说一眼过去与常人无异,可太阳穴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机械痕迹,时不时流过金属光。   钟芹拎了一袋水蜜桃,踩着滑板,愉快地回到家中。   爸爸正在看电视,妈妈在准备晚饭。钟芹吊儿郎当地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你们看我买了什么?”   “水蜜桃?”   听见爸爸声音,妈妈也从厨房中走了出来,接过那袋水蜜桃,受宠若惊:“买这个做什么?这么贵。”   “阿……不是喜欢吃……!”   钟芹声音蓦地一收,慢慢低了下去,一脸错愕。爸爸妈妈眉眼都动了动,一个看向日历,一个看向相框。   有一刹那,他们似乎觉得,生命中存在过一个人,与他们极其亲近,很喜欢很喜欢水蜜桃。   却始终想不起来。   另一幅画上的少年正准备回归本体。   舍弃身体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皱眉瞧着手腕上的花。   他无意识摩挲自己的手腕,像极了那人摩挲自己手腕的模样,用指腹沿着纹路磨了很久。   眼神困惑又阴戾。   最后两幅画定格下来,变回两个不同的少年。   啾啾手攥得极紧,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抖。她两幅画都没看,空着一双眼,俯身将匕首拾了起来。   ……   选择已做,道心大定。   紫府中的一切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雾。   一颗黑色的丹核浮现出来,上下轻晃着旋转,一绺绺白气被迅速卷入黑丹之中——这便是她要炼化的金丹。   而这些白气,是钟棘的灵脉给她带来的浩瀚灵气。   她要做的,便是在灵气被吸收完毕前,结出一品金丹。   少女擦了把脸上还没干的眼泪,强咬着牙沉住气,静静地运转丹核。   她灵气平静下来了。开始结丹了。少年也跟着平静下来,坐在常坐的那块岩石下,闭上眼睛。   ***   兽戏班子的帐篷里,最让人不舒服的便是那股味儿,又腥又臭,除了野兽们聚集在一起的牲畜味,还有烂疮恶脓的腐坏味。   距离臭味最远的,是是班主居住的帐篷。   里面温暖舒适,除了有许多能买食物的铜板,还有许多折磨人的刑具——比如说鞭子,上面有倒刺,一抽一条血印子。   从这里往前走,是那些驯兽人的帐篷。   平日都吵吵闹闹的,今日却格外安静——甚至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不是兽戏班子常见的味道,而是焦臭味。有什么被烧糊了一般。   再走近,就能看见微开的帘子后飘出几缕黑色的烟。   火焰劈劈啪啪,小少年站在火焰中间,以一副戒备的姿势喘息。   身上早就停止了颤抖,只有指尖还时不时抽搐一下。   他周围躺了一地的尸体。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在接近。   小少年下意识翻身拾起地上的匕首,咬牙要再杀一个,却闻到喜欢的气息,匕首慢慢从他手心滑落。   那气息一直到他面前。   最后,一只手拉住了他。微凉。声音冷静到有些不近人情,说:“援兵来了,我们快逃。”   ……   “钟棘。”   “钟棘?”   有人扯扯他袖子,微凉的手又一次拉住他。少年下意识反手握住。片刻后睁开眼,视线还长久地垂在地上,仿佛有些回不过神。   情绪倒是平和,就是眼睛红得不正常。   啾啾蹲下身,问:“你做噩梦了吗?”   少年嗓音微哑:“我怎么了。”   “你说你不想学九章算术。”   钟棘:……   啾啾:“但我考了你几道,你答得倒是很流利。”   钟棘:……   怪不得他在梦里逃跑时是被一本九章算术追着飞。   钟棘撑住岩石:“你别擅自和梦里的我玩那么开心啊。”   啾啾:“哦。”   过了好半天,少年皱皱眉:“你结出金丹了?”   “嗯,一品金丹。”现在那丹核运转时,会渗出金色的灵气。不过结丹速度比他慢了许多,同一副灵脉,她花了四个多月。   钟棘平复了几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坐直身子,警惕:“现在什么时间了?”   啾啾学他的样子,抬起三根手指:“距离清元秘境开启,还有三天。”   少年愣愣地盯着她手指,眨了两下眼睛。倏然起身,捞起她就走。   “怎么了?”啾啾挂在他腰上,声音平平。   钟棘:“你醒了多久?”   啾啾:“大概半刻钟不到。”   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森林湖泊从他们身边急速后退。少年眉眼稍沉:“你做好回去就打架的准备。”   没有人给啾啾讲过去清元秘境的规则——本来这应该在入门时,由师尊告诉他们。可啾啾与棠鹊晚入门了几日,是被棠折之领到明皎那里的。   这之后,明皎倒是同棠鹊说了这回事,却没把啾啾放在眼里。他不认为啾啾能修炼到金丹期。甚至没有必要特意召见她,与她说一声。   于是全门派谁都知道的常识,成为了啾啾的知识盲区。   ——清元秘境,并非想进就进,每个门派只有二十名弟子可以参与。名额有限,所以少不了要打几场,进行一番角逐。   正好,这秘境凶险无比,那些不够格的弟子被刷下去,也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会儿报名时间已经过了,擂台的顺序也安排了下来。   一共要打三场。每一场的优胜者将会在第二日进行下一场战斗。棠鹊第一场比试的对手是个水灵根少年,木灵根战斗力比水灵根强,更何况她天资优越,天材异宝加身,不用太紧张。   瞧见张弛正在誊写名字,少女走近,轻轻的:“张弛师兄,我能看看名单么?”   张驰回头扫她一眼。没留神,一滴墨顺着狼毫滴下来,在宣纸上沁开几丝,染了其中一个名字。   “哦……”张弛拖长声音,“你看便是。”   少女对他温和地笑了笑,翻开那写了名字的册子。   上面有一百多个名字,不仅有较为相熟的年轻弟子们,还有许多已经在门派中修炼了几十年的人——总而言之,全门派的金丹期弟子几乎都在这里了。   棠鹊一页一页地仔细看,将每个名字都过了一遍。   直到最后。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像是松了口气,像是觉得可笑,又像是有些感叹,嘴角浅浅一勾。   “多谢张弛师兄。”她合上册子放了回去。   张弛随口应声,瞥她一眼,那张美丽的脸庞上,神情有些复杂,却明显心情不错。   棠鹊又点了点头,转身飞走。   张弛继续烦恼,是重写,还是接着这张继续往下写。为什么世上没有一种仙术能够清除纸上多余的墨汁?   正想着,又有人来了。疾如闪电,恨不得日行千里。   这次是熟人的气息!   张弛眼睛瞬间亮了,转过身,甚是想念:“小钟,你可算回家了,师尊因为过于想你,连食欲都不太好了!”   “啊。”钟棘则是一如既往对他和师尊没什么好脸色,只问,“报名完了?”   “对……怎么?”   “还能加个名字吗?”   这。   张弛稍稍抬起眉:“三日前便不可再报名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每座侧峰都能选出一名内门弟子直接进入清元秘境,不必打擂台。师尊选了你去。”   也算是帮擂台减减压。毕竟钟棘的强度与其他弟子有壁,说不定他会刷下几个本来有机会进入清元秘境的强势弟子呢。   “不是我。”钟棘把腰上挂件放下来,“给她。”   “原来是钟师妹。”张弛惊讶,“师妹竟然也升上金丹期了?”   啾啾:“嗯。”   张弛先替她高兴了一下,又露出为难之色,摇头:“但只怕……”   他将手中正在写的宣纸推给他们:“如今连擂台的安排都出了来,弟子们也都做好了准备。”   也就是说再加啾啾一个人的名字,一切流程又要打乱全部重新安排——更何况,也确实过了报名时间。   钟棘皱起眉。   山风吹拂,他耳下红笺随风舞动。   正为难之际,背后又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低的:“用我的名额去罢。”   声音耳熟。   啾啾一愣,回过头。   只见棠折之站在青松下,与钟棘差不多高,墨发如瀑,玉冠凝白。少年清高如鹤,立于云上,静观尘世。   棠折之看着啾啾:“我的名额可以给你。”   沉默一会儿。   树影晃动。   “不用。”啾啾摇头。   “我并不想去紫霄仙府。”少年大步走过来。“你知道我向来只想当个闲人,并没有那么大野心。”   他抬头看向张弛,很肯定:“将我的名字换成她。”   啾啾还是拒绝。   少年面色不太好。   前些日子是他生辰,棠鹊送了他一对琉璃七宝瓶。棠折之握了瓶子,看向窗外星河时,便突然想到他的小妹妹。   忘了是哪一年的生辰,棠鹊送了他一朵五色金莲。   棠鹊每年都会送他最好的东西——棠折之当面将金莲取了出来,表情稍微柔和,对她说了谢谢。   棠鹊跟个长不大的小丫头似的,对他眨巴着眼睛,机灵的笑。   那是亲人之间最温馨的氛围。   然而,在少女一蹦一跳离开后,棠折之却看见了啾啾,站在游廊尽头,歪头看他们。   他不爱说话,沉默得仿佛屋檐下阴影的亲妹妹,看着他手上珍贵的、流光璀璨的五色金莲,稍稍攥进了手里的盒子。   直到后来,棠折之才知道,棠鹊送他的,是最好的东西。啾啾送他的,是她最好的东西。   她不像棠鹊那样,从满袋子的宝物中轻飘飘拿出几样便好,或者对母亲撒个娇就能轻易得到。她的礼物没有别人贵重,却准备了很久,要攒好久的钱。   棠折之想,那时候啾啾攥紧的,也许不仅仅是不太能拿得出手的礼物,还有卑微的亲情。   见啾啾迟迟不做声,少年一如既往不苟言笑,只有声音压低,艰涩:“阿……啾啾,我不强求你回棠家,但我希望你,还是能将我视作兄长。至少不要敌视我,排斥我。”   啾啾想了一下:“我没有排斥你。”   至少在他们家的那几年,放在一个不友善的大环境下,棠折之对她算是友善的。他对谁都不远不近,所以友善也大多都体现在物质上。   他不像棠夫人那样,会在与棠鹊说笑时,突然从脑袋上摘下只珍贵的珠钗戴在少女头上,一直持续着这些细小的偏爱。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棠折之尽可能将自己的东西平分给两个妹妹。所以啾啾那寥寥可数的记账中,他的名字出现了一大半。   只是……物质不一定代表内心。有时候,情感上,信任上的偏颇,才更让人难受。   “那就用我的名额。”棠折之定定的,抿了抿唇,声音更低,近乎哀求,“就当,哥哥把一直以来欠你的煎蛋,补偿给你,好不好?”   啾啾一愣。   她不想用他的名额,不只是觉得让棠折之失去了去更高处的机会,也考虑到后续棠氏夫妇会借此对她的捆绑。但她拿了棠折之名额也不坏——张弛一群人早被钟棘警告过,几乎整座铸雀峰的弟子,都放弃了这次去紫霄仙府的机会。   想来,到时候呆在紫霄仙府是不太安全的。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五十年,这个时间并不漫长,尤其到了金丹期,能不能在五十年里升上两个小台阶都不一定。   见啾啾目光动了下。   棠折之更加郑重:“此事,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张驰也慢悠悠道:“说起来,这张纸滴了墨,我正准备重写。天时地利人和。”   “……”   啾啾顿了一会儿,终于看向她曾经的兄长,行了个礼,认真道:“多谢棠师兄。”   初夏的花正在盛绽,香气四溢。   棠折之一贯少有笑容,此刻却慢慢露出点欣喜。可欣喜之中,看着少女拘谨的行礼,又有些酸涩。 第65章 下赌注了。   要在三天之内打完这么多场擂台, 时间肯定是不够的,所以藏雀山上七座侧峰都将练武场腾了出来,当做擂台。   啾啾第一场是在问世堂所在的罗雀峰打的, 第二场则去了金灵根内门弟子所在的惊雀峰。   至于棠鹊, 前两场比赛都在她们木灵根大本营——归雀峰进行。   头日和水灵根打没什么悬念。   今日这第二场,她却被分到了一个变异雷灵根对手。   这战斗就有些难了。   毕竟雷灵根和火灵根差不多, 都是天生战狂。更何况这上台的弟子, 还拎了一对大金瓜, 看起来力量充沛。   “请师妹赐教。”   那个子极高、满脸横肉的男人, 一上台便引起了一阵侧目。   除了凶神恶煞, 想不到别的形容。   棠鹊脸色不变,目光坚定, 对对方拱了拱手。   这人除了是个雷灵根也就算了, 修为竟然还比她高出三个小台阶。   眼见着对方说时迟那时快, 已经拎起金瓜朝自己砸下来, 少女立刻旋身一躲, 刹那间退出三丈远!   视线流转间对上了之前在回春堂与她吵架的医修师姐, 以及成日拿着啾啾挤兑她、与她同为木灵根的吴师妹的目光。   对方眼神闪烁。   电光石火间, 一些了然浮上心头——她们, 都在等着她出丑。   棠鹊想到自己与医修师姐的矛盾, 对方自说自话地揣测了她,而她反驳了回去——就因为她的反驳伤了她的自尊心。   棠鹊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觉得无趣又讽刺,停了一息,懒得理她们。   终有一日,她要去向更远处,而这些人都会消失在她记忆里。   她定下心神看向那雷灵根。   空气中有哔哔叭叭的雷声落下, 电光在大金瓜砸出的尘烟之中流窜。   棠鹊眉头压下,仔细观察。   这人的确不太好对付,光是他砸下来的一锤子,威力就不小,地石开裂。附带的电光又扩大了攻击的范围,而那些电光比那大锤更为厉害,碰到身上便会让人四肢麻痹、行动迟缓。   轰——   少女美目突然睁大!   一道雷光突然从天而降,快到难以用肉眼捕捉,直劈她天灵盖!   她猛的往后一跃,身影轻盈氤氲得仿佛一抹水雾,然而不等她站稳,轰——,下一道落雷再次降临!   大金瓜可不是人人都拿得动,即便是这身高九尺的大汉,一锤下去也需要喘息两口。   可短暂的停歇不代表他会给人可乘之机,若是有人想趁机接近他,便尝尝这雷动九天的滋味!   一串串闪电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追着下落,少女身影便在雷电之中穿梭。那一眼过去,只让人想到暴风雨之下的海鸟,一尾剪影明明暗暗,奋不顾身。   饶是棠鹊如今在门派中有些尴尬,观战的人群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好!”   又充满了轻盈感,又充满了坚韧感,还有追风逐暴的勇气。   “好!师妹漂亮!”   观众间越来越热闹。   棠鹊面色不变,群雷之间非但不再后退,反而迅疾灵活地穿过电光,直朝那雷灵根弟子而上。   对方却在这时抬起眼,再一次拎起金瓜,对准了她,猛的一砸!   砰——   大金瓜又一次掀起地皮。   周围有些男弟子在倒吸冷气。   棠鹊却根本不怕。那尾海鸟绕开了攻击,继续朝着她的目标前进。   雷动九天!   天雷四落,这次不再是追逐少女跑,而是预判她的动作,在她面前降下惊雷。   昆鹫笑了笑,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将手臂枕在脑后:“白瞎了这副雷灵根底子。”   他嗤之以鼻,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   眼瞧着少女前路被封死,难以再前进,大片雷电已经逼到她头上,这时,突然有人惊呼一声,指向上方。   众人都随着那手指的方向抬起头。   却见数朵莲花在空中绽开,往地上投下一朵朵的阴影。   狂风吹拂,那些花瓣轻轻颤抖,看起来有些可怜,却不曾挪动半分。   这些莲花接下了所有的雷电。落在它们身上,悄无声息,仿佛被吞没了一般,只有花瓣不停抖动,让人想到随波而晃的十里莲池。   美得惊人。   而那莲花下的少女更是惊艳四方,抬起了手,眼色朦胧,微微笑着:“这位师兄,要认输吗?”   她手心有一段青色的光,显然是要祭出木灵根法术了。   雷灵根一咬牙:“谁要……”   话没说完,脚下猛的一抽!   不等他惊呼出声,藤蔓已经拽着他的小腿,将他扔出了擂台!   “……认输。”   雷灵根的“谁要认输”,这时才完全说完。   少女已经落了下来,在众人的呆愣之中拂了拂袖子,对他笑笑:“师兄,承认了。”   片刻后,回过头,面向观战的众人,大方自信:“我赢了。”   “……好,好!”迟来的掌声雷动!   刚刚这一场打得实在是惊险漂亮,弟子们欢呼激动了半日,棠鹊在数道目光之中平平稳稳走下擂台。   马尾在身后划出小小的弧度。   直到离开好远,她还能感觉到,有不少热烈的视线追逐在她身上。   她不想管,此刻只想同人分享她的骄傲喜悦,讨点慈爱。   棠鹊去了师尊那里,在那儿小饮了几杯酒。   明皎今日开了坛藏了许久的杏花酒,她有些馋,便耍着机灵问师尊要了几杯。   “少喝一些。”明皎道,“可别懈怠了,明日还有一场比试呢。”   “知道了。”少女吐吐舌头,倚在他膝边,抬头看他,“师尊。”   “嗯?”   “我今日打得如何?”   “很好。”   “让你骄傲吗?”   棠鹊玩着他袖子,那双比以前更加美丽的眼睛里有隐隐约约的期待,微微闪烁着。   这小丫头一向擅长对长辈撒娇,可现在,能让她撒娇的长辈只剩下了自己,她脸上全是孺慕之情,想要得到长辈的关爱。   “骄傲。”明皎摸着她头发,感觉手心里微凉而顺滑,“明日也要努力,莫叫师尊失望。”   “师尊放心。”少女将下巴枕在了他膝头,眨巴眼睛,“我明日一定会赢,会一直让你骄傲的。”   明皎知晓,她没了亲生母亲,没了养父母,连母亲的朋友们也都全部陨落,对于她来说,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   淡淡熏香味在屋中飘散。   殿外,棠折之穿过游廊。   他听说棠鹊在师尊这里。   这会儿天色已晚,少年皱了皱眉,觉得不妥。正好有些事想要同她说,便过了了来。   不料刚到偏殿门口,他身子便蓦地一僵,看向那边,脸上满是怔忪惊讶。   几扇屏风静立,从那影影绰绰的镂空图案后方,看见高大俊朗的男人低下头,未束起的长发一丝一丝从肩上滑落,衣袖宽大,眉眼如画。   棠折之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   屋中那少女也同样睁大了眼睛。   唇瓣相触,蜻蜓点水。   接着——   “师尊!”少女猛地跳起来,捂住嘴,指腹摩挲,甚至比棠折之还要僵硬,满脸不可置信。   “小鹊。”男人似乎这才回过神,压低了声音,喊她。   还是那值得依赖的,成熟悦耳的声线。   棠鹊却难得没有应声,只是摇着头不住往后退,仿佛大受打击,眼里迅速聚起了泪光。   “师尊,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微微发颤。   “小鹊。”明皎又喊了一声。   棠鹊脑袋还在嗡嗡的响,难以相信发生的一切,瞠目结舌。呆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跑!   却又在廊下撞到一人,她猛的一惊,便要尖叫,待目光看过之后,又硬生生吞下到了嘴边的呼喊,变成了:“折、折之。”   他们不是兄妹之后,她不再叫他哥哥,而是叫他折之。   她浑身僵硬。   夜色凉凉一贴,手臂上一排鸡皮疙瘩。已经是深夜,空中繁星闪烁。她眼睛还有些红,慌乱的抓住他袖子:“我……”   棠折之知晓她想说些什么,垂下眼皮,佯装不知:“怎的了?眼睛这么红。”   ——他没看见。   幸好,他没看见!   棠鹊嗓子眼儿的心蓦地一松,落了下去,连身子都差点软下去。心脏还在擂鼓似的跳,她大喘了几口气,摇头结巴:“没、没事。”   棠折之别开眼:“嗯。”   如果棠鹊再冷静一些,便能看见少年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可她冷静不下来,满肚子慌乱,急急忙忙地找话题,想要压下自己的不正常:“你、你怎么在这?”   棠折之:“闲来无事,过来走走。”   他见她在不自觉的发抖,想来她也不知道明皎对她存了这些龌龊心思的——这实在是太震撼了。她难以接受。   棠折之负起手:“你可要回去?我送你罢。”   棠鹊茫茫然点头,呆滞地跟在他身边。   穿过这段木廊,走上石子小路,月色撒在她身上,照出她的苍白。   然而进了弟子园,她身子又晃了晃,脊骨被猛地一戳——小花园中有人在说话,是那吴师妹在同人嚼舌根。   “那棠鹊都还在明皎真人那里呢,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嗤。”   另一个笑着说:“天天往明皎真人那里跑,谁看不出她心思呀。”   “可不是嘛,嘴里说着什么尊师重道,实际上天天给明皎真人撒娇卖痴,谁会对自己师尊这样?”   “她不是很通透聪慧,觉得自己看透一切了吗?怎么不多看看她自己。这般对待自己师尊,可当真是……”   吴师妹想了半天,说出一个词:“恶心。”   啾啾教孤灯阿拉伯数字,都会被觉得胆大狂妄,更何况师徒人伦、天理纲常,这简直叫大逆不道!   说出来都觉得脏。   两个人对视一眼,撇撇嘴。   刚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有人沉声道:“说什么呢。”   小丫头们一惊,怔怔抬起头,立刻瞧见棠师兄站在假山石边,眉头微皱,严厉地瞧着她们。   棠鹊站在他身边,攥紧了拳头。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是这时候说。偏偏在发生了这种事之后说,光是落到她耳朵里,就让她血液逆流,心惊肉跳。   两位师妹红了脸,结结巴巴支吾几声,脚底抹油跑了。   从棠鹊身边擦身而过时,棠鹊看见那吴师妹眼底的笔鄙夷,还有嫉妒。   她的脊骨更加痛,像是有一把小刀在那里划动,她又开始颤抖。   棠鹊懂吴师妹那种嫉妒。在她努力修炼以前,吴师妹一直是同年入门的女弟子中修炼最快的,可未曾想到,棠鹊奋发图强之后,仅仅花了一年三个月,就升上了金丹期。   这就是天赋。这世界从来没有公道可言。   可就因为嫉妒,就因为嫉妒,就如此中伤别人……   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没事吧?”棠折之问了一声,道,“我会向她们师尊禀明此事……”   “不、不用了!”棠鹊急忙打断他,低下头,背后冷汗被风一吹,凉到了心里。   她并未做错什么,她当真只是,把把师尊当成长辈,对他多亲近撒娇了一些——   可她,又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仿佛有些心虚,让她想哭。   棠折之默了默。   虽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她的兄长,可她到底当了他那么多年的妹妹,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他多劝了一句:“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日后你与师尊相处时,还是多些界线为好,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确实不叫话。”   棠折之拧了拧眉,见她脸色惨白,又缓和了语气:“……至少不必叫人说闲话。”   少女抠着指甲,无声地摇头,有些想哭,还有些自暴自弃的狂乱。   想要就这样告诉棠折之,顺尊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只能与他亲近。我还能怎样。   “……”   棠折之又道:“对了,明日比试,爹娘也会来看。”   清元秘境开启前的最后一场比试,一向是极其热闹的,地界中所有散修、隐士,都会上藏雀山看看热闹。   棠鹊脑袋似乎醒了一下。   棠折之只是想让她定定神,从明皎那里走出来,明日不受影响。   棠鹊却在转身回去时,心脏莫名的发抖,一想到明日爹娘回来看他们打擂台,浑浑噩噩间便多了种莫名的,快意。   她心乱如麻,根本来不及思索,只知道带着炫耀和报复。   ——她站在擂台上。她战胜了对手。   只有她。   只有她这个女儿。   这日她破天荒睡了一觉,睡得却不太安稳,一会儿梦到明皎,一会儿梦到棠折之,最后,还梦到了她曾经的妹妹——棠鸠。   啾啾时常会定定瞧着她。   在书院,啾啾磕磕巴巴背不出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她却能将《诗经》倒背如流时,啾啾便会看向她。   在家里,娘亲随手褪下个镯子给她,啾啾也会看过来。   还有照镜子时,她身形高挑清丽,啾啾却小小只的,像个永远没发育的小丫头,也会透过镜子歪头看她。   猜不出对方的表情,眼神也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随意地看一看。   慕以南却笑笑:“你说她每次看你的时候,会想什么?”   “什么?”棠鹊好奇。   慕以南笑了:“她会幻想她比你更优秀,比你讨人喜欢,比你夺人眼球的场景。也会想,她是你就好了。”   棠鹊瞪他:“阿鸠才不会那样。”   慕以南耸耸肩。   棠鹊却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也做不到的人,只能幻想。   棠鹊又梦到学四艺时,啾啾很认真。   那小姑娘大概想用这些技能让她变得更加有底蕴、更加高雅。可爹考验她们学艺时,总是会对啾啾摇头——这丫头跟着一群匪盗呆了那么多年,再怎么包装,也变不成凤凰了。   还梦到了擂台赛,和陆云停那场,啾啾输给了她。   醒来时,棠鹊有些好笑。   这一年多来,她如临大敌,哪怕心境动荡,也逼着自己坚强修炼,带着沉甸甸的冲劲儿。   回过神来时,对手已经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扭头去看自己曾经拼命的样子,觉得自己过于杞人忧天,有些滑稽。   又感慨,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每个人的天资都不一样,有人临时抱抱佛脚,便能轻易超越别人。有人拼命挣扎,却逃不脱被轻易超越的命运。   今日爹娘要来。师尊……   师尊……   她抿抿唇,强硬地定下心神,起身穿好衣服,把长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今日一过,清元秘境便要开启,今天也是最后一场擂台赛,这一场比试之后,清元秘境的弟子名单便彻底定下来。   这些弟子,都是门中佼佼者。   来藏雀山看热闹的人极多,推推搡搡之间,时不时能听见抱怨。   “你们藏雀山这楼梯也太长了,对我等体修极不友好。就不能在下面放几个共享飞行法器吗?”   “瓜子花生烤地瓜,竹液灵泉白开水,便宜不贵啦。前面麻烦把腿收一下。来,腿收一下了啊。”   “我日他大爷的,我从黄牛那里买了张五千灵石的门票,他说他价格最公道,结果上山我才发现根本不收门票!”   “这位兄台,听小生一句劝,买票还是要走正规渠道。”   ……   还有人大声吆喝:“下赌注了,下赌注了,押对了回报多多啊!”   那吆喝的男人,生怕自己声音不够响亮,叫了个乐修帮他吸引注意。可这狗乐修却是个修唢呐的,一曲《大出殡》,吹得所有人脑瓜子嗡嗡的。   “我想起了我死去的母亲。”有人痛哭流涕。   好在有藏雀山弟子及时上前劝阻,乐修终于停下了他的《大出殡》。   赌坊那男人见吸引不了注意力了,便端着他那下注盘子,一排一排地问。   “兄弟下注吗?”   “下注下注,多投多得啊!”   “现在倍率已经三百了啊。”   好不容易推到啾啾这边,啾啾摇摇头,她拒绝赌毒,但陆云停却不拒绝,扣扣搜搜翻了五百灵石:“我赌我旁边这姑娘赢!”   啾啾好心劝:“现在连我和谁打都还不清楚呢。甚至我连今日有哪些人打擂台都不清楚。”   名单还没公布。这男人手上也只稀稀落落几个名字。   听见陆云停声音,男人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姑娘也是打擂台的?叫什么名字呀?”   “钟啾啾。”陆云停抢答。   “哪峰哪堂?什么灵根呀?”   “罗雀峰,问世堂,木灵根。”这次是身后一位师姐帮答的,很骄傲,顺便扔了两千灵石进来,“我也赌啾啾赢!”   “唉呦!”那男人本来想惊叹一下竟然是外门弟子,不容易啊,一见又有钱投进赌注盘,立刻眉开眼笑,改成一句,“好嘞,您登记一下,拿好这牌子。祝钟仙友旗开得胜!”   这下,问世堂的师兄弟们都凑了上来,纷纷下注。   “我赌三百灵石。”   “三百哪儿够,我赌一千!”   “我赌四千!钟师妹,这可是我全部家底了,你得争点气!”   生意火热,啾啾根本劝不住。   苟七和宁溪倒是不在,他俩现在都在闭关,冲破金丹期。要是他俩,估计赌得更大。   男人乐得合不拢嘴。   吵吵嚷嚷之间,又响起个稚嫩的声音:“我押一万灵石,赌钟啾啾赢!”   一万!   众人都惊呆了,回头去看是哪个狂热粉头。   却见一位红袍小少年站在不远处,个子很矮,一身大大小小的法器,抱着胳膊,抬着小小的下巴。一脸骄傲。   啧,原来是铸雀峰上炼器的火灵根哦。   怪不得人傻钱多。 第66章 你们师妹怎么回事啊!……   白莘玉一身的法器闪闪发光。   衣服学钟棘的样子穿得干净利落, 但法器实在是太多,他个子又矮,看起来总有几分憨。   推着赌盘的男人看了他几眼, 摇摇头:“对不起, 我是做正经生意的人,我不接受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参加赌博。”   “什么?”白莘玉脸上一红, 声音拔高了两分, “你怎么就认定小爷我不满十四岁?虽然我看起来年纪是小一点, 但我其实已经四十四岁了。”   修仙之人的年纪确实不好揣摩, 但啾啾也觉得, 白莘玉撒了个弥天大谎。   他能有十二岁就不错了。   男人道:“对不起,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人, 我们不接受看起来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参加赌博。”   “你以为你把话重说一遍……”白莘玉突然顿了顿, “你刚刚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男人:“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 您不能参与。”   这简直不讲理!   白莘玉要哭。   “不能参加这算了。”啾啾安慰, “我和谁打都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对方很强呢。”   “你会输?”白莘玉问, 并且露出一副“你输了就是对不起我铸雀峰的特训”的模样。   啾啾平静道:“我会赢。”   她声音不卑不亢, 在热闹过头的藏雀山上刚冒出来便被吞没, 却有种异常的坚决。   白莘玉“哼”了一声:“这才像话。”   啾啾看着他:“所以你来做什么?钟棘呢?”   “钟棘师兄在睡觉。”   啾啾:……   白莘玉身子突然一僵, 紧张:“我、我没有偷窥他, 只……只是经验而谈,钟棘师兄就是比别人嗜睡。”   这倒是。   没什么事的话,钟棘能连续睡好多天,像冬眠的动物一样。   见少女眼皮垂下,认可了这个说法,白莘玉从乾坤袋里,摸出个东西:“我来是想把这个给你。”   “嗯?”   啾啾手心里躺了两根发带, 素白色,仔细看的话,能看见发带上绰约的白色图纹。   “这是我前些天炼的法器。”白莘玉一个法器大师,聊起他的宝贝话就多得没完,“我想到钟棘师兄不喜欢给身上戴那么多累赘,玉佩不行、镯子不行、戒指也不行,唯一能让人趁虚而入的地方便是发带,所以特意炼了两条。正好,你们可以一人一条。”   不能直接给钟棘师兄,钟棘师兄肯定不会收,只能走啾啾这条捷径。   “——不过先说好,你的只是买一送一的赠品。”   啾啾不在意她是不是买一送一,她在意白莘玉为什么要用“趁虚而入”这个词。他是不是还对小钟师兄贼心不死。   白莘玉接着逼逼:“钟棘师兄也不喜欢带防御法器,连开个盾他都嫌烦,所以我没有做成防御法器,这东西也不需要他催动,它平日会自行吸收灵气,等到合适的时候,便自动开启。”   “这还是我第一次做这种类型的法器!”   听起来细节很到位。   啾啾问:“那么,它的主要作用是什么?”   白莘玉挺起胸膛,骄傲自得:“它能让你们传送到对方身边去!”   那不错。   但这个功能按理说实用性很强,完全没必要搞个被动触发,想传就传不就好了。啾啾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多问了一句:“所以,触发条件是什么?”   白莘玉抱起胳膊,抬高了下巴:“只要你们当中有人受到致命一击,或者死亡,就能到对方身边去啦!”   换句话说,就是,死了就能去对方身边了。   他说着,兴奋得差点跳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厉不厉害,我第一次炼非防御的法器就能炼出这个,是不是能够比肩钟棘师兄了?”   啾啾:……   一言难尽。   陆云停一直在听他俩说话,听得眼角抽搐,看过来:“这个法器的作用差不多就是‘你好心帮我收个尸’的意思吧。”   啾啾:……   白莘玉惊呆了。   他怎么能这样说?   他自信满满地炼出来了一个宝贝,不仅没有将技能点在防御上,还将它做成了发带,还抠了那么多细节,他简直是个天才。   现在天才白莘玉仔细想了想,脸白了。   他看看陆云停抽搐的嘴角,又看看啾啾脸上的沉重,退了一步,张开了嘴,抽抽两声。   眼见着他又要哭,啾啾一拍他肩膀:“我收下了,谢谢。”   白莘玉这才从善如流地收住了哭意。   他揉眼睛:“对了,我还要赌一万灵石,赌你赢!”   陆云停想笑不敢笑,指了指:“人早就走远了。”   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   这会儿赌坊那男人已经咕噜噜到了归雀峰的地盘。   归雀峰里都是木灵根。   说起来,刚才那外门小姑娘也是木灵根,看起来年纪幼小。能打进这最后的擂台说明实力不错,怎么会没进内门呢。   小车上押注的盘子已经放满了,听说归雀峰也有弟子打进了最终赛,还得再添一个盘子。   想了想,男人将啾啾的下注盘子收了下去。   一个外门,胜算不大,不会有多少人为她下注,暂时收下去也可以。   便真是有,一会儿再来买也不迟。   他将车推到了归雀峰弟子所在地,又一次吆喝起来:“下注了下注了,多投多得啊。”   话音刚落,并立刻有人跳了起来:“我押三万灵石,押小鹊赢!”   声音在吵闹之中足够引人注目。   哟!三万!这可真是大生意啊!   男人笑得合不拢嘴,添了个盘子上来,老一套地打听这打听那,棠鹊则看向身边,脸上有几分惊讶,又漫出些柔和,连声音都跟着轻了:“昆鹫……”   太乱来了。   如今昆鹫是昆师兄了。他也不用打擂台,可以直接去清元秘境。   昆鹫回头对她笑笑,小雀斑的脸蛋极有活力,很爽朗:“我相信你能打赢。”   棠鹊一愣,瞧了他好久,也淡淡笑了:“嗯。”   这时,又一个声音传来,比起昆鹫成熟许多,让棠鹊心里一跳。   “我押五万。”   低沉悦耳。   是明皎。   昆鹫皱了皱眉,鼻息间嗤了一声。棠鹊指甲往手心里掐了一下,觉得心脏也变成了一只小喜鹊,迷失在藏雀山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至今没想到要怎样去面对师尊。   少女脖颈白皙,却略显僵硬。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师尊开了口后,好些师兄弟都积极在她身上下了注。仿佛无条件对她信任至极。   棠鹊呆呆看着这一幕。   赌坊的男人眉飞色舞:“慢慢来,慢慢来,一个个来!”   车子咕噜噜推到了白衣少年面前,少年侧过脸,阳光将他眉骨鼻梁都勾出了浅浅的琉璃色,像个小神仙。   棠鹊低低的:“温温……”   她只是想喊他一声,在温暖的阳光下,呆愣的。   没有别的意思。   温素雪却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也拿出灵石:“我押一千。”   他的音色是清冷的,便如他名字一般,有些飞雪的味道。   树影下的阳光摇曳出团团簇簇的光晕,棠鹊突然觉得久违的暖意流入了心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平静的生活还未被打乱之前,一切都很美好。   她低下头,慢慢笑起来。   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棠鹊想也不想,提着裙子奔了过去。   “折之!”   棠折之脚步顿了顿,直到现在也不习惯被少女这样叫名字,他宁可她叫他棠师兄。他面色严肃,稍稍拧着眉。   棠鹊奔到了他身边,将手负在身后,已经不像昨日那般六神无主,脸上有残留的温和动人:“你今日也要打擂台吗?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押你。”   棠折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听见那边男人的吆喝,才知道说的是赌博。   他摇摇头:“我并不想去紫霄仙府,也未曾报名参与此次擂台。”   棠鹊一愣。   “什么?”   她眨了两下眼睛,脸上的笑渐渐凝固。   怎么可能?她明明看见了他的名字。   而且自己那么拼命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要去紫霄仙府。现在他说他不去?棠鹊整张脸都呆住了。   棠折之却并未同她多说,只是道:“爹娘来了,你要去见见他们吗?”   爹娘……   对,爹娘。   棠鹊自惊愕之中敛住心神,随着棠折之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正巧与棠夫人对上视线。对方面色冷淡,有些许的迟疑。   感觉有只手在自己肺腑之中搅了搅,呼吸间带上了疼意,以及另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兴奋,连棠折之不去紫霄仙府都没那么重要了。   她快意到骨髓都在震颤,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不仅仅是女儿。   三个孩子当中,只有她站上了今天的擂台。   棠家,只有她。   她强压着心绪,摇摇头,回过身后,却攥着手,浅浅笑了笑。   ***   擂鼓震天,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擂台赛终于开始!   第一场,是土灵根与剑修。   第二场,是两个金灵根。   第三场,是变异雷灵根对变异冰灵根。   ……   都是门派佼佼者,每一场都堪称精彩绝伦,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啾啾发现小钟师兄之前对自己的特训简单粗暴,但真的超有用,因为她现在随便观察一下这些战斗,就能轻易找出破绽,想到解决办法。   她安安静静的。   比如说眼前这个水灵根,他会引出浪潮拍打敌人,这一招的威力极大,没法躲闪,但他在释放这一招前会屏息凝神三息时间,这是绝佳的进攻机会。   至于另一人,是个乐修,用琴,也十分棘手。可她的琴乐也不能一直震慑人心,是在几个节拍之中,对人的心神发起攻击。   目前看来,乐修应该会赢。水灵根已经被震慑住,脸上露出了畏缩的恐惧。   果然,没过上一会儿,水灵根便丢下了长剑,脸色煞白:“我认输。”   乐修笑道:“师弟,承让了。”   下方又是一阵潮水似的的呼声,其中还夹杂着许多乐滋滋的喊叫:“赌赢了!赌赢了,分钱了!”   也有输的人在那里叫骂。   陆云停愉快不已,他也赌了乐修赢。   少年去领钱时,太初宗长老飞身上擂台,声如洪钟,悠悠扩散在藏雀山上。   “下一场。归雀峰,神机堂,棠鹊。”   天高云远。   归雀峰那边立刻一阵躁动。   “棠师姐,靠你了!”   “师妹,想想我那三千灵石,别让我输!”   还有人说:“小鹊,莫叫为师失望。”   棠鹊一窒,抬眼看去。   明皎像是一颗长青的树,身形是少年人们不会有的挺拔高大,叫人安心。虽说至今无法面对师尊,在他面前心绪乱如麻,棠鹊还是点了点头,想,她一定会努力,让师尊继续骄傲。   她又看看远处的爹娘。   她知道自己有些报复心。正因为真正的爱过,所以才有了真正的恨,所以才有了小小的报复心。   她想让他们后悔。   她最后一一扫扫过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师兄弟们,笑了笑:“相信我。”   她掷地有声,言之有力,转身往日月坪上走。   长老似乎顿了一会儿,才迟疑着念出了第二个名字。   “罗雀峰,问世堂,钟啾啾!”   ……   夏初的蝴蝶在空中翩跹。   有一瞬间,棠鹊听见了自己汩汩的心跳,和世界皲裂的咔擦。   ——谁?   少女怔怔抬起头,满脸笑意凝滞。   谁?   钟啾啾?是她想的那个钟啾啾?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方更是一片寂静。   太初宗的人都默不作声,面面相觑。   人都是八卦的,修士也不例外,棠家的事大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将这两人放在一个擂台上,该说是合适呢?还是不合适呢?   这是搞事啊。   他们本门的人都不说话了,来围观的散修也都一头雾水,不吭声了,只是互相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寂静变成的小声的议论,那些议论戳得人肺管子又酸又辣。棠鹊呼吸急促,昏昏然间,她的对手走上了台,对她拱了拱手,声音平静:“请棠师姐赐教。”   棠鹊耳朵上的血管便是一跳,猛地抬起头:“你,金丹期?”   她声音异常古怪。   她明明——她特意去看了那份名单,钟啾啾不该是金丹期。凭她那身体连结丹都很难。她怎么能是?她怎么能?   啾啾“嗯”了一声。   她也不曾想到,短短一年多时间,棠鹊修为已经跨了这么大一个境界。按原著来说,她至少还要在筑基期呆上三年。   不知道棠鹊还修炼出了什么新能力。原著中,她机缘一向不少。气运加身,又天资极高,自己必须更小心应对才行。   棠鹊抿紧了唇,打量好几番。钟啾啾修为比她矮一个小台阶,看来是不久前才结丹。她放松了点。又想到她刚才叫自己那声棠师姐——她用“棠师妹”来践踏她已经好几年了。   少女的呼吸一点一点平复,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有些堵又有些痛快,笑容早就消失,也对她点了点头,清凌凌道:“钟师妹。”   她长长吐出口气。   有种难言的愉悦。   招呼打完,就可以开打了。   啾啾往后退开三步,没有抽出剑,却露出一副沉静严肃的样子。   棠鹊也远远瞥了瞥树下的棠家人,面色一沉,突然拧腰掠出一丈远,猛地一回身,喝了声:“寒木春华!”   归雀峰弟子齐齐一震。   刹那间,整个日月坪青光大作!   温素雪也未曾想到棠鹊的对手会是啾啾,愣了半日,听见少女声音后立刻睁大眼睛!   这是——   眼瞧着一柱柱大树拔地而起,温素雪浑身冰冷,这是他们木灵根内门弟子目前能学到的威力最强大的法术!   直有上三品的强度!   一旦放出,便是非死即伤。   少女微微闭着眼,右手从左肩斜斜划下,游刃有余得仿佛在指挥一场漫不经心的猴戏。随着她的动作,整个日月坪上无数巨树将啾啾团团围在其中。   一阵风过,树叶纷纷坠落,曼妙美丽,而只有站在树中的人才知道,每一片树叶都是刀锋。   眼花缭乱,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只要被割到,就是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   棠鹊慢慢睁开眼,抿紧了唇。   虽然她不再是唯一一个站在擂台上的棠家的女儿,但这场战斗,终归有败有胜。她,不光要胜,还要胜得漂亮迅速。   下方惊呼连连,赌坊那男人面前还围着几个要来投注棠鹊的散修,都忘了自己的目的,屏住呼吸看向日月坪。   上三品的法术可不是随时都能见到,华美到让人流连痴迷,她是所有打擂弟子中,唯一一个用出上三品法术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上场就放出大杀招的弟子,根本不保留灵力!   这样做,简直太叫人震撼!   那姑娘莫不是想要立刻结束战斗?   想了想,男人眼睛又发起光。   其他弟子的战斗至少花了一刻钟——大部分人,都打了半到一个时辰。   棠鹊若是能用这美丽与狠辣兼备的招式一下除掉对手,绝对会是这场擂台赛中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一位弟子。   到时候,大家只会记得她,讨论她。   小姑娘嘛,谁不希望自己成为众人的话题。   就可惜那外门弟子……   对哦,毕竟对手只是个外门弟子。直接放大招干掉,省时又省力。   男人摇摇头。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   “轰!”   震耳欲聋,让人心头一跳。   众人全都一惊,男人也被吓了一大跳,再次抬头看去,张大了嘴。   突然间木屑滚滚腾起,扬了漫天,巨树吱吱嘎嘎响了响,轰然倒塌,再次掀起一大片木屑和树叶。靠得近的人纷纷惊叫躲闪。   却见那看起来弱唧唧的外门小姑娘,面瘫着一张脸,从群木间飞出,毫发无伤,只是头发上沾了些木屑。   她面无表情。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到了棠鹊面前,不给美丽的少女反应时间,一拳砸在对方肚子上!   “咕——”   棠鹊呛出口口水,睁大了眼睛,身子痛得弓起。   她压根来不及思考,本能地要用灵力停下自己飞速升空的速度,她知道自己离开擂台便完了。   可她痛得完全使不上力,更别提压住那股冲击的力道,身子越飞越远。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貌美如花的少女,被一拳打飞。   被一拳打飞……   被打飞……   外形稚嫩的小姑娘,一拳把那个看起来比她高比她强的少女打飞了!   观众们齐刷刷看回来,目瞪口呆,脸色又青又白。   啾啾:???   她比他们更愣。   眼瞧着棠鹊撞到了她自己召唤出来的、没被轰碎的那几棵巨木,被树枝挂在了那里,随风摇摆。   啾啾低头看了看自己拳头——她刚才想,棠鹊一年能升上金丹期,能用出上三品法术,而她,必须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和她打!   因为她还没适应小钟师兄的灵脉,不敢用剑,生怕一不小心催动了那个大杀器。她只能用拳头。她必须打赢她。   “噢噢噢噢!”   罗雀峰上一群弟子率先怪叫起来!   其他人这才迟来一步的轰动,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轰动,仿佛球赛场里的球迷,喊声远远超过了之前的擂鼓!   呼声大作。   还有人揪着赌坊男人的衣襟:“我能不能改押?我能不能改注?!”   有离得近的迷雀峰弟子大声问:“你们师妹怎么回事啊!”   问世堂弟子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微笑:“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师妹前两场也是这样打飞对手的。” 第67章 我不是小哭包。   如果问起太初宗今年度大较场谁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选手, 那一定非钟啾啾莫属。   她那一拳,实在是太让人震撼了。   美人,大家的确是喜欢的。爱美之心人之皆有, 可看过也就过了, 这修真界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   但充满力量感的美人可不常见。   钟啾啾——姑且也算是好看的吧,主要还是年纪太小了, 跟没发育似的, 只能算个美人胚子。但这也让她的一拳变得格外有反差感。   场上一片沸腾, 经久不息。   “你们看到没有?就那样一下。我也想有这样的力量!”   “说实话, 我甚至没看清楚她动作, 回过神来时,那个谁已经挂树上去了。   “我一开始还想, 一个外门弟子能有多大能耐?现在发现是我小看她了。啧。”   那些声音仿佛一锅煮沸的汤, 咕噜噜地冒着腾腾热气, 覆盖住整个山头, 也传到了树下几人的耳朵里。   棠氏夫妇的表情都有些莫测。   棠家三个孩子里, 啾啾走到了最后。   按理说, 他们应该为这个孩子骄傲, 可他们却很难做到, 因为那种骄傲似乎离他们很远, 又或者与他们无关。甚至——为棠鹊心疼,都现实一些。   仔细想想,他们对这个女儿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打破一家天伦之乐的不速之客”上。   那日在陵应城与两个女儿诀别后,棠夫人回到府上哭了好几天。   那扇象征完美的镜子被打碎,拾起的碎片上映出了一幅又一幅场景,全是关于棠鹊的。   棠鹊抱着她的手摇晃。棠鹊在书院讲鬼故事,结果被书院先生找上门来。棠鹊在啾啾回家后故作坚强得让人心碎。   高兴的, 不高兴的。点点滴滴,从小到大。   全是棠鹊。   没有啾啾。   可现在,看着台上的少女,棠夫人才发现,这个女儿外形还是那么稚嫩,跟没有长大过似的。但她确实成长了,所以才让人惊疑,因为自己根本不记得她是怎样成长的。   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参与过她的成长。   棠折之低声道:“啾啾同我说,她很感激你们的养育之恩,给了她容身之所,给了她进太初宗的机会。”   “就是因为她懂得感激,所以我才觉得愧疚,我们给她的只有这些。”   “我一个哥哥,甚至没有在她被欺负之后,帮她寻个公道。”   棠折之抿抿唇,又想到水镜里的画面,他亲妹妹在玉塔里被打得奄奄一息,又在讨刑峡里性命垂危。   他差点亲手送她上了死路。   棠氏夫妇没吭声,他们知道,若是换作他们,当时也会做出和棠折之一样的判断。相信棠鹊,否认啾啾。   “我们给她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她能走到今日全靠她自己。”   “我有时候在想,若是我当初没有接她回家,她会不会过得更好?”   少年手心虚虚一握,沉默了许久许久,才低声问:“爹娘,你们可曾觉得亏欠过啾啾?”   亏欠。   这个词太虚太远,太不真实。   正因为关于那个女儿的记忆过于不鲜明,才会不知所措。   亏欠吗?   不知道。   但心底有难以言说的空洞。   许久后,棠夫人才慢慢的:“折之,若是可以,你同阿……啾啾说一声,我想同她一起吃顿饭。”   不知道是不是亏欠,但她想认真看一看这个女儿,第一次,真正去关心了解一下她。   ……   某种意义上来说,棠鹊还没有输,因为她还没有离开日月坪,现在挂在最边缘的那棵树上。她在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也在看她,一张张脸上是明显的笑意。   主要因为太滑稽了。   可棠鹊觉得,那些笑充满了恶意。   太丢人了。   她如同风中一枚破败的布娃娃,摇来摆去,瑟瑟发抖。   啾啾那一拳,像是在她向着太阳翱翔,最绚烂亮眼的时候打断了她的翅膀,将她的美梦全部粉碎,让她趴在泥泞中溃不成军。   棠鹊脑袋里早就变成了一锅浆糊,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有人问她:“还能打吗?”   她心里的防线已经崩溃了。   她茫然摇头。   然后又好像朦朦胧胧的听见,有人宣布钟啾啾胜利。   少女已经被救了下来,脸色惨白,肚子还在痛,迟迟回不过神。直到医修师姐过来搭了下她的脉,平平淡淡:“没什么大碍。”   棠鹊这才下意识扬声反驳:“怎么会!”   她很痛,真的很痛。   医修师姐摇头:“钟师妹打到你身上后,应该察觉到你吃不了她这一招,所以收敛了灵气,没把你打出问题,顶多有些皮肉伤,擦擦药便行。”   “怎么可能!”棠鹊还是惊疑。   那医修师姐仿佛也有些错愕,瞧了她好几眼,突然笑了。   “你讨厌别人胡乱揣摩你,你不也在胡乱揣摩别人?怎么,你以为钟师妹会像你那样,不管不顾地伤害于你?”   “……”   棠鹊觉得有一根冰针突然扎进了她心脏的软肉,连声音都变了,咬牙道:“我没有。”   医修师姐懒得同她多说,免得回头又被她居高临下、一脸通透了然地指责。   她不轻不重哼地一声:“快些回你们那边吧,你师兄弟们还等着你呢。”   这一句,让少女身子突然一震。   像是一盆冰水,兜头而下。   对了,师兄弟、师尊、大家……   她竟然有些不想回去那边,可又不得不回去,双腿灌了铅似的,恨不得永远挪动不了。   这会儿,问世堂弟子们已经围在赌坊摊位面前分钱了,他们乐滋滋的:“倍率竟然这么高?赚大发了!”   “我可是在钟师妹身上投了三千灵石,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心情有多激动,我变成富豪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也有人拍拍身边痛哭流涕的散修,特别坏:“仙友,多亏了你们对棠师妹的大力支持,我们才能赚这么多。”   那散修哭得更加厉害:“谁知道一个内门弟子连个外门弟子都打不过啊!”   更多的人是庆幸,还好钟啾啾打得快,他们还没来得及下注。不然……   他们的快乐,让归雀峰弟子们格外不快乐。   棠鹊心底有把火在撩,烧得脸皮和耳朵都在痛,看向讪讪的师兄弟们便更加沉重:“我……”   她手心全部汗湿了:“对不起。”   尴尬、有罪、羞愧,各种情绪笼罩着她。   “没、没事,”昆鹫结巴了一下,很快重新提起精神,“没事,不就一点灵石吗,你没受伤便好!”   “对,师妹,你人没事就好,别太在意。”   “那、那话怎么说来着?钱财乃身外之物嘛。”   当然也有真正输大了的师兄弟还在悲痛。那种悲痛让她格外不舒服,脸红得滴血。棠鹊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回来这边——她刚才就应该直接转身走掉。   她手指难堪的绞紧,想到刚刚自信满满的向大家保证她会赢,让大家相信她的那些话,就痛苦得头皮发麻。   棠鹊扭过头:“师尊……”   像是在找她的依靠似的,忘了之前她与明皎之间那些禁忌,声音里带了些鼻音,有点撒娇,还有焦急不安。   她说好不会让师尊失望。   明皎却没有看她,只是抬手包容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算是“此事揭过”的意思。   他眼睛盯着台上。   ——因为那给钟啾啾秘境令牌的长老笑着说了声:“陨星,你问世堂当真是人才辈出,不如什么时候来我惊雀峰,教教我如何教导弟子罢?”   陨星笑道:“我可没什么功劳。啾啾徒儿本便是一块璞玉,稍经打磨,便能成才。”   璞玉。   既然提到陨星真人,便少不得要想到钟啾啾上一位师尊。在焦火山上,众目睽睽之下,被她舍弃掉的明皎真人。   那一幕实在是过于离经叛道,至今还令人记忆犹新。   明皎面色阴沉。   他是野心家,也是艺术家。   凡间有种人叫玉雕师,经过他们的手,美玉会变得更加精巧昂贵,奇货可居。明皎一直觉得,他便是玉雕师。   他雕刻出一块又一块的美玉,近乎痴迷。用他们成就他的野心,相辅相成。钟啾啾只是一块美玉附带而来的劣质顽石,没了就没了。她一个人活不出来,就算有人愿意打磨她,石头也发不了光。   可现在,众人却告诉他,那颗顽石是璞玉。   他精心打磨出来的美玉,还比不上那块刚被开出来,没来得及雕琢的璞玉。   他的呕心沥血像个笑话。   一双双视线打量着他,打量着他怀里的少女。   男人的手不自然地停了停,脸色愈发难堪,黑如玄墨。   ***   清元秘境的试炼弟子最终定了下来。   各峰都有喜有忧。   归雀峰倒是没有任何喜讯,最有潜力的两个弟子,棠折之放弃,棠鹊落败,大家只好不欢而散。   正是因为棠折之的放弃,才让众人把希望都压在棠鹊身上,希望她能为归雀峰争光。   棠鹊停在神机堂外,久久不想迈进去。   正在这时,面前突然多出个人,抬眼一看,竟然是吴师妹。   吴师妹脸上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大概是特意来这里蹲落单的她的,一见面便开口:“棠师姐,你为什么不改名呀?”   她声音阴阳怪气的。   棠鹊懒得理她,步子一折,要往旁边走。   吴师妹却不依不饶,拦住她:“怎么不回答,我听说你认了个悲欢楼的媚修当母亲,母女情深得很,还因此和棠家断了关系。按理说,你不应该叫棠鹊了呀,怎么不改名?”   棠鹊不走了,冷冷盯着她,目光锐利。   “你瞧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吴师妹冷哼,“让我猜猜看,你是特意做给棠家看的,对不对?”   棠鹊:“……”   “你见到他们时,不肯上前问候,即便他们是养育你多年的恩人。按理说,你应该是决心与他们决裂了才对,但你又做事只做一半,死活留着这个名字不改。”   “因为你知道改了名之后,你就彻底不是棠家人了罢?”   “所以你做出这份姿态,好让棠家人知道,你还惦记着他们,比钟啾啾更爱他们。你只是在赌气。只要他们开口,你就马上回家,对不对?”   “你一边希望他们关注你,一边又想报复他们。真有意思。”   吴师妹嘻嘻笑了两声:“明明不是你的东西,你还拿得理直气壮,理直气壮也就罢了,你还拿得这么矫情。”   棠鹊唇线抿得发白,牙关都在哆嗦。   你闭嘴,你闭嘴。   她身体冰凉。   吴师妹哪里会放过她,摊开手:“是啊,你养父母那样偏爱你,你又从棠家拿了那么多好处,怎么舍得说放弃就放弃了呢。就可怜那钟啾啾……”   砰——   话没说完,吴师妹脸上便猛地挨了一拳,整个人摔倒在地!   脑袋上别的蝴蝶钗子落在地上,铛铛乱响。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你……”   棠鹊却慢慢松开拳头——不是她打的。   “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试试。”少年靴子踩了上去,狠狠撵着对方的手。   ——打人的是昆鹫。   吴师妹手拔不出来,被踩得痛苦不堪,发出高昂的惨叫。   棠鹊脑后蓦地有一道光注入,让她想到,啾啾之前,差不多也这样被昆鹫虐杀过。   吴师妹叫得更加大声,终于引来了人。   “你们在做什么?”   有长老大喝一声,一挥手:“同门相残,叫什么话!”   说着,一道灵气掀开了昆鹫。   少年身子被掀飞,又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下,长老惩戒的灵气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伤害——毕竟,他是紫霄仙府的人,没人敢伤他。   吴师妹终于从痛苦中解放了出来,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长老问。   吴师妹大哭:“我不过在同棠师姐说话,他便突然冲过来打我。”   “你自己清楚你说了些什么!”昆鹫不屑一顾,又抬头看看长老,“我明日就进清元秘境,回紫霄仙府了,你少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同门相残?哼,我以后见她一次打她一次。”   说罢,也不等面色发青的长老说话,拉着棠鹊便走。   直到离开神机堂,他才停下脚步,稚气的脸上泄漏出几分懊恼,挠着头:“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我虽然不在太初宗了,但你还在呀。”   棠鹊摇摇头:“没事。”   声音比平日都要低,有些失魂落魄似的。   昆鹫舍不得看她这般可怜,急声:“对不起,我的错。”   棠鹊笑了,拉住他的手:“不,我没有怪你,我应该说谢谢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   “打得好。”   少年愣愣看了她半天,夜色淡漠了他脸上的小雀斑,显出几分英气勃勃。好半天,他也笑起来,又很快失落:“可是明日,我便要去清元秘境了。”   不能与你在一起了。   “嗯。”棠鹊默了默,目光渐渐沉下。   清元秘境,她也想去。   本来觉得可有可无,但现在,她恨不得立刻飞进紫霄仙府,争一口气。   ***   问世堂今天又吃了饺子。   这一顿是送钟啾啾离开的,很有可能今天说了再见,就真的再见了。他们不再是同门,日后难得相见。   赢钱的喜悦一点一点被离别的感伤代替,师兄弟们自发地将所有珑鱼饺子都给了啾啾。一共九个。   “师妹,一路顺风。”   “小师姐,祝你武运昌隆。”   “啾啾,你可是咱们全峰的希望,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啾啾一一应声。   最后陨星将她叫了进去:“来。”   师尊将最后一个珑鱼饺子给了她。   十全十美。   啾啾拿筷子的动作格外用力,指节用力到发抖。   陨星笑了,放下碗筷,推动轮椅到她身边,拍拍她脑袋:“哭什么?以前怎么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哭包。”   啾啾:“我不是小哭包。”   她声音认真,说话也很克制,绝不泄露出一丝异样,只是眼睛通红。   陨星忍不住莞尔——她的确不是,被欺负了倒是不会哭,身上有股玉石俱焚的狠劲儿,但被人好好珍重时,泪腺就很丰沛。   一句话,苦日子过多了。   陨星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你离开前,师尊便最后给你上堂课。”   啾啾:“嗯。”   陨星慢声细语:“最后一堂,内容是,学会坦然接受别人对你好。”   少女一愣,抬起头。   她师尊微笑着,白色的睫毛几乎透明:“不要每次一接受别人的好意,就露出一脸谨慎,珍重感激的模样。”   “这些小恩小惠,你不必将它们记得那样清楚。至少我问世堂的孩子们,不需要你回报什么,大家只是因为自己想,所以才对你好。”   他停了一会儿,抚着小姑娘软发。   “你要学会适应被大家宠爱。”   “这对于你来说可能不好掌握。不过,未来还很长,你可以慢慢领会。”   啾啾鼻腔有些酸涩,“嗯”了一声,又把碗中的珑鱼饺子,还给师尊三个。   陨星一愣。   啾啾道:“这是徒弟的心意。”   她师尊身体不好,性子看似温柔,其实却极其刚烈,若非刚烈正直,当初也不会为她仗义执言。她理应谢他。   陨星笑了:“那为师便收下了。”   从师父那里离开,啾啾又飞去了归雀峰。   天色尚早,只有天边一抹深蓝。   棠折之未曾想到他妹妹会带着一大碗饺子来找他,顿时怔忪:“啾啾?”   啾啾也没有想到,棠氏夫妇还在这里没离开。   她是来感谢棠折之给她名额的。   刚要说话,少年便眼疾手快拉住她袖子,冲她摇了摇头。   他知道她想讲什么,但不要开口。说好了那是个秘密。   于是啾啾沉默一下,抬起手里的碗:“这是问世堂的饺子,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尝尝?——我们问世堂的饺子一贯美味。”   她手还很小,那碗显得格外大。   棠折之心脏突然被戳了戳,霎时觉得,覆了许久的雪消融大半,汇成春水,要从眼底涌出。   他想起他最终没能补给她的煎蛋面,可她却带着她偏爱的饺子过了来。   他们不曾记得她时,她一直记着他们。   有一刻,他很想抱抱自己的亲妹妹,没有别的杂质,就是纯粹的作为一个兄长,与自己那看起来似乎还未长大的妹妹的亲近。   他忍住脸上的不自然:“好。”   少年侧过身,让她入内。   棠氏夫妇都有些僵硬,许久后才想起叫她一声“啾啾”。   小姑娘点点头,与他们都打了招呼,叫的却是“棠夫人”、“棠老爷”。   她给他们都分了饺子。   分完普通的,分特殊的。   本来,啾啾准备给棠折之分三个,但棠氏夫妇在这里,她改成了一人分一个。   “这是我们问世堂的特产,珑鱼饺子,代表好运与安康。也祝你们未来事事顺遂,安康吉祥。”   以后应该都不会见面了。   棠夫人指尖颤了颤。   与啾啾的一顿饭,来的这么快,这么出其不意。   小姑娘声音冷淡,从她回家时便这样。以前棠夫人不喜欢女儿这声音,觉得没有感情。可耳边又乍然响起棠折之下午说的“你们可曾觉得亏欠过啾啾”。   那面被打碎的镜子中便突然出现了许多细小碎片,浮现出啾啾的残影。   一开始回家时,她眼睛会亮。   被夸奖一句,或者随便给她买了点小糕点,她眼睛就会闪闪发光,像小星星一样。   哪有后来那般空洞。   ——他们哪来的勇气去要求她有感情。   他们可曾给过她感情?   那一口珑鱼饺子哽在喉头,美味,却哽得人胸膛荒凉。   ……   最后,啾啾去了铸雀峰。   这几日她一直在问世堂做擂台赛的准备,将小钟师兄一个人丢在了铸雀峰。这会儿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睡觉。   天幕低垂,幽深宁谧。   幸好没有。   少年在对着桌上素菜发呆。   啾啾给他看自己的碗:“饺子,里面都是肉哦,而且还有特别好吃的肉。”   钟棘眸子流过绮丽的光,眼睛睁大了,又恢复,最后变成了嫌弃,连身子都往后靠了靠。   “不要,都凉了。”   啾啾低头。   这倒是。   即便是修士的吃食,也少不了会变冷的烦恼。   啾啾想了一会儿,看向屋外院子时突然灵光一闪:“对了,用你的火……”   “不许用我的火做奇奇怪怪的事!”   不等他说完,少年便凶巴巴打断她,已经料到她后话一般,提出警告。   啾啾点了点头,拉他到院子中。抬起手,一堆小木块迅速摆出个篝火。   他们木灵根搞这些邪门歪道一向是很可以的。   啾啾到篝火边拍了拍木块:“你看,正好我有干柴。”   钟棘沉着脸,信誓旦旦:“我说了,我不会用我的火做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绝对不会。   ……   初夏的夜晚,夏虫低鸣,火声噼噼啪啪。   少年咬牙切齿地将穿在树枝上的饺子翻了个面,让它们烤得更均匀。   钟啾啾,就是他的劫。 第68章 令牌呢。   第二日, 清元秘境终于开启。   像是一扇门伫立在藏雀山最高处。门里是让人看不真切的光雾,水波似的流动,虚虚实实。   门外人头攒动。   除了归雀峰, 其他山峰都有人来送别自己家的选手。   二十位弟子, 大部分都有点紧张过头。面色要么太红,要么发青, 连棠鹊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毕竟这一趟进去, 要么起飞, 要么陨落。结局过于未知。   啾啾倒是一如既往的死面瘫。   她接受过这么多年的应试教育, 来这个世界前, 又刚刚参加完中考。她心理素质还可以。   棠鹊攥紧了袖子。   看到陨星在对啾啾千叮万嘱,告诉她注意事项。   一贯不问世事的孤灯出了山, 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女娃娃, 可别给我死在里面了啊。”   棠折之则说:“等你出来后, 哥哥请你吃饺子——不, 不光饺子, 你想吃什么, 我都请你。”   温素雪站在树边, 安安静静看着, 并不上前, 剔透的眼睛怔怔地倒映着少女。   最后是爹娘。   棠鹊希望能看出她的赌气与眷恋的爹娘,她希望能对她流露出悔恨与不舍的爹娘,现在却对啾啾露出了她想要的那些神情。   棠夫人甚至摘下玉佩想要送给她,小姑娘摇了摇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拒绝了。   棠夫人表情有一瞬的黯淡。   棠鹊的心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惺惺作态得好笑。   她想索性就这样转身走了罢, 却又不能走,只能居高临下,像瞧着一场幼稚的玩闹一般瞧着那边,满身清高孤傲。   最后,一只手拉住她:“小鹊。”   她侧过脸,看见昆鹫惊讶的脸。   “你怎么了?”少年问。   “我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少年怔怔的。   她呼吸压抑,手心冰凉,刻着两道深深的指甲痕迹,甚至将嫩肉戳破了一些。眉眼里铺满了冰霜,拒人千里,没有了往日的亲切温和。   许久后,昆鹫才斟酌着慢慢道:“你脸色不太好……”   “是么。”棠鹊垂下头,张了张嘴。   不管她怎么露出清高孤傲的模样,胸腔里的真实反应却不会造假——好堵。   心里好堵。   她难受到想要大哭一场,冲过去隔开娘亲看向啾啾的目光。明明她也是棠家女儿,明明以前最喜欢她的,明明她更好。她胸腔中塞满了澎湃的、让她痛苦的憋屈。   呼吸越来越急促。   最后,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愕——对了,她之前怎么没想到?   棠折之明明报了名,却没有参加擂台赛,反而是钟啾啾一个没报名的小丫头上了台。   ——棠折之将他的名额让给了钟啾啾?!   来不及让她质疑出声了。   门内突然光华大作,人们都停止了喧闹,看过去。   进秘境的时间到了。   啾啾最后与众人作别,挥挥手,走了进去。   ***   传送阵让人头昏眼花。   回过神来,啾啾已经到了一片森林。   古木参天,枝叶繁茂。树下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散发出甜甜的香气,雾气在四周缥缈摇曳。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进入清元秘境后,所有人都会被随机传送到不一样的地方,不一定能够见面。得再走走,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人。   ——当然,遇到人也不一定是好事。   因为这个秘境的规则和太初宗试炼秘境的规则差不多,要收集够二十个令牌才行。但是,区别在于这里并不禁止修士之间互相争斗。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会有人为了快速收集令牌,对其他修士发起袭击。   森林中没有路,啾啾只能踩着花叶小心前进。   她现在知道的只有关于令牌的规则,其它一概不知。倒不是师尊们故意隐瞒,是因为根据紫霄仙府招生办的规矩,每一次清元秘境开启,都必须更改一次试炼内容。   陨星那一年是进了一个大迷宫里,寻找唯一的出口。钟棘那一年是被丢进陵墓,同样要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综合看来,机制应该都差不多,就是找路离开。   啾啾试了一下,这里不能飞,只能靠一双脚来走路。整个树林除了她没有其他生物存在,她只好往外走。   过了小半日,总算是离开了树林。她立刻揉了下肚子——竟然有点饿。   昨晚明明吃了好多饺子。   但现在她的物品袋空空荡荡。进入秘境后,众人携带的东西都被清空,只各自留下了一把武器。   没有食物。   啾啾放下手,左右看看,她现在站在一片高地上,下方右侧是一条小溪,左边是片竹林。   跟着水走应该不会有错。   她跳下岩石,没走几步,又突然一顿,抬头看去。   溪流那边的岩石上,竟远远地摆了一小篮灵莓!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心脏被击中了一下!   饿意更加强烈。   几乎是这样远远看着,就已经想到了灵莓甜滋滋的味道,软糯多汁,充饥果腹,野外求生必备。   但是……   谁会去把那一篮子灵莓给捡走啊!你这个陷阱也太不走心了吧,好歹把篮子给扔掉啊!   啾啾一言难尽:好不容易遇到了人,但这人就好像是在桥头上规规整整摆了一把98k和十个急救包,还自己觉得自己超级聪明,架着狙守株待兔一样。   让人窒息。   她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她眨着眼看了那边几遍,按了按肚子,转身往竹林那边走。   这次刚一进去,便感觉到两道灵气在空气中激烈碰撞!   似乎离她不远,贴在了皮肤上,像是古琴的尾音,留下消散的余韵。看样子,有人在前方打架。   啾啾立刻敛了气息,朝着争斗的地方而去。   灵气越来越强,在空气中的震颤也越来越厉害,大有排山倒海、不死不休之势。啾啾等靠得极近时,往树上一跃,遮挡住自己身形。   刚做完,便听见有人气喘吁吁地开口:“你我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当真还要继续打下去么?这只是白白消耗灵气!”   另一人冷哼:“自然是要打下去!这枚令牌我势在必得!”   “好,既然如此,我奉陪到底,看看到底谁能拿到那块令牌。”   说完,灵气突然爆发,一枚巨石从天而降!以一道优美的流线坠落,所到之处,树木皆断,枝叶崩落,造成一片破坏力惊人的伤害!   最后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轰——   地动山摇,威力惊人,啾啾所在的小树都晃了好几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即将折断。   很强。   啾啾皱了皱眉,更加谨慎地看过去。   这会儿灵气又开始动荡,两人再次打了起来,她轻易地找到了他们的位置,仔细观察。   一人身穿褐色丝质长袍,负着手,是个土灵根,看来刚才那落石仙术便是由他施展而出的。   另一人则穿着黑金布衣,打扮利落,一条围巾遮住下巴。他两手拿着短刺,微微压低身子,一副要随时暴起冲向对方的模样。   两个人都看起来都威武霸气,实力不俗。   啾啾:……   虽然但是,刚才那落石降落的地点,离你们打架的地方也太远了。少说有一里地。你怎么不干脆召唤落到紫霄山上。结果除了砸断了一堆竹树外,什么伤害也没造成。   除了这两位,还有个熟人。   ——是之前在东洮张府见过的青莲山庄的大弟子,叫章闻古,被绑在树上,垂着脑袋。   似乎是被打晕了。   黑金布衣的男人并没有因为对方落石召唤得太远就轻视对手,反而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一头凶残的狼,让他陷入了困境。   他冷汗涔涔,隔了大概三丈远,绕着褐袍男人缓慢地转,仿佛在挑选一个绝佳的进攻位置。   手中短刺流淌出锐利冷光。   随着他的转动,褐袍男人也在自转,对方走到哪里,他便转向哪边。   黑金布衣绕着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八圈。   十圈。   十二圈。   啾啾:……   谨慎我都懂。但谨慎到绕着对手走十二圈我是真的不太懂。   这时,褐袍男人开了口,眉眼凝重:“你到底还打不打?”   说出了啾啾的心里话。啾啾表情平平,看着男人再次抬起手,手指的地方,一颗落石再次呼啸降临!   轰——   这次响在了啾啾之前呆的树林那边。   隔这里大概也就五里地吧。   啾啾:……   褐袍男子一脸威严,因为刚才又使出了这强悍的一招而对自己的敌人发出了王之蔑视。   黑金布衣从唇齿间溢出一身恶狠狠的“啧”,啐了一口:“你不要一直盯着我,你盯着我,我怎么隐身?”   原来他的在这里转来转去,是想绕到对方身后,进入隐身模式。   奈何对方没给他机会。   褐袍男人严肃:“那你倒是不要离我这么近,你离我这么近,我的石头砸到我自己怎么办?”   啾啾:……   行叭。   什么震天撼地、排山倒海都是假的,结果这俩交手半天,根本连对方衣角都没碰到。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伤害零点五。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继续对峙一辈子。   啾啾实在忍不住,从树上跳了下来。   枝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谁?!”两人齐刷刷转过头。   却看见个小小只的姑娘,一脸无害,弱到仿佛那能轻易掐断她纤细的脖子。   小姑娘眉眼沉静,对他们说:“我有个主意。”   “什么?”   “你们离远一点。正好,一个离开另一个的视线范围,可以隐身。另一个有了攻击距离,可以召唤仙术。你们觉得呢?”   他们沉吟:“要多远?万一这狗逼先攻击我了怎么办?”   啾啾很公正:“这样吧,我当裁判,你们现在背对背往前走,我从一数到十。到了第十声。你们便回头攻击,如何?”   好像可以有。   “我们能相信你吗?”   “能。”   那就这样办!   他们按照啾啾所说的,背靠着背,一声令下后,开始各自往前走。   竹林之中,少女的声音清脆地传过来。   “一。”   “二。”   “三。”   “……钟师妹?”章闻古醒了过来,还有些虚弱,眼睛要睁不睁。   啾啾对他点了一下头,一边割绳子,一边数:“五——六——”   “我令牌被他们抢走了。”青年声音嘶哑。   啾啾又点了一下头,猜到了。   “九。”   “十!”   就是现在,两人一起转过身。   “天石如劫!”   “敛我锋芒!”   一颗落石乍然浮现在半空中,随着褐袍男子的动作,轰轰而下,所向披靡!   与此同时,群竹之间突然被人一绞,旋出个大洞,有什么飞驰而来,那双刺的光芒一路逼至面前。   空中有人大笑道:“哈哈,我躲过了你的石头!”   他这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位置。   褐袍男人也大声笑道:“哈哈,我知道你在哪里了!”   他猛然抬手一挡!百分之百空手接白刃!   铮——   随着兵刃交锋,黑金布衣男人身影立刻显出。双刺离褐袍男人的脖子只剩下了几寸远。因为身形暴露,再也不能往前推动半分。   他俩僵持着,四目相对。   半晌之后,突然一起停了动作,攀着对方肩膀哈哈大笑。仿佛打出了惺惺相惜,打出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奥运精神,笑得哥俩好。   啾啾:……   笨蛋的友情果然来得很快。   两人笑够了,看过来,等瞧见青莲弟子把绳子从腰上抽离的动作时,又猛地一肃。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一阵风过,两个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可恶,裁判竟然不是真的裁判,是二五仔!她还说她能相信,果然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根本没有运动精神!   “要不我们把这臭丫头的令牌也抢了罢!”黑金布衣搓搓手。   褐袍男人点了点头:“也好,抢了之后,你我就有两块令牌了,正好一人分一个。”   “对!”   他俩又哈哈大笑两声,各自摆好姿势:“姑娘,你的令牌便归我们了。”   他们严阵以待。   那小姑娘却弯了弯嘴角。   笑得平静又冷漠,像是冰湖中的一点涟漪。   笑什么?   片刻——   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稍纵即逝的剑光!   转眼少女已经近在眼前,手中薄刃锋寒抵住一人脖子,另一只手掐着第二个人的脖子。   剑上灵气削断了周围竹树,全是咔咔擦擦的响声,两人睁大了眼,感觉断裂的声音成了此刻洪水猛兽般的背景。   他们浑身僵硬。   一棵竹树差点砸到他们,又被少女随手轰开,一身灵力浩瀚惊人。   小姑娘凑在他们面前,明明个子矮小,给人的压力却巨大。   黑漆漆的眼睛如同死物,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她向他们摊开了手,声音冰冷:“令牌呢?”   章师兄的令牌还回来。   “哦……”他们战战兢兢,感受着脖子上的冰凉,“搁、搁这儿呢。”   他们手忙脚乱,摸出一块,又一块。   一二三,总共三块。   除了章闻古的令牌,他俩的令牌,也被哆哆嗦嗦地放进了她手心,露出一脸“别撕票”的表情。   “只、只有这些了。”   啾啾:……   啾啾:?! 第69章 兔兔这么可爱。   令牌只有半个手掌大, 是用的修真界最轻的云木做成的,上面有些保护禁咒,防止令牌损坏。   便是三个叠在一起, 也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啾啾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要。”   她手还摊开在那里。   她只拿章师兄的令牌便好了, 欺负笨蛋,她会觉得良心不安。   可是她刚刚明明掐着他们脖子威胁说“令牌呢?”   对了, 这是在考验他们, 有没有心悦诚服!   黑金布衣拢住少女的手, 将她的手指一一按下, 让令牌被完全包裹在她手心里, 一脸诚恳:“不,你要。”   啾啾还是拒绝:“你们的令牌……”   却被打断, 黑金布衣缓缓摇摇头, 绽放出他识破一切了的笑。   “不, 是你的令牌。”   ……   好吧。   啾啾迟疑了一会儿, 将令牌收下了, 又沉默一下, 抬起头。   “既然如此, 你们要不要与我一起探索秘境?”   “什么?”两人齐齐一愣, 面面相觑。   “要不要与我一道离开这里?”少女又问了一次, 说着转头看了看章师兄。   还是得问问章闻古愿不愿意,毕竟他不久之前才被这两个人打晕了,抢走了令牌,心中不乐意也正常。   好在章闻古犹豫了片刻,也点了头。这两人实力不凡,却有些笨笨的,放在队里当工具人应该不错。   这下, 队伍一瞬间从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我们要不要搞个祭坛,纪念一下我们结成同盟。”黑金布衣道。   “还是算了吧。”章闻古摇头,“我们当务之急是……是……”   ——是什么来着?   他们现在对这个秘境一头雾水,除了抢令牌之外,其它一概不知。他声音乍然一收,看向啾啾。   几个人目光都看向了啾啾。   好像已经默认了由这年纪最幼小的姑娘来带队。   而啾啾同样没有太多头绪,倒是听见有什么“咕”的响了一下。   “咕——”   “咦?”黑金布衣反应最快,顿时抽出双刺,“有东西!是什么?岩底的巨蟒么!”   “咕噜噜噜噜噜噜。”   声音更明显。   黑金布衣往后退了三步,大声道:“你们都离开!巨蟒的魔物就要冲破大地的束缚……!”   “不。”褐袍男人打断他。   这人身姿挺拔,身上有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仙家气度。——明明是个普通人,却带着种“我很强,我忙着拯救苍生,不要逼我出手”的气势。   这大概是天生的。   就是这种天生的气势刚才迷惑了啾啾。   褐袍男人抬起手:“是我肚子的声音。”   直到现在,他依然满身肃杀傲然:“我肚子饿了。”   “啊,原来如此。”黑金布衣收起双刺,笑了,“倒果真是有能力与我战个痛快的对手,你我心有灵犀。实不相瞒,我肚子也饿了,特别饿,从刚才开始,就饿得发疼。”   他们也这样?   啾啾一愣,扭头看向章闻古:“章师兄,你呢?”   “我倒是没有饿得太厉害,不过,确实有饿。说起来,已许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金丹期修士几乎可以完全不吃饭。   啾啾本来以为是自己成日跟着钟棘吃香喝辣养成习惯了,这样看来,便是这秘境在搞鬼了。而且,这饥饿感有些古怪,仿佛来势汹汹,还会影响到他们的能力。   眼下当务之急便出来了——   “我们得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啾啾道。   她心里突然一沉:“你们来的路上见到任何能吃的东西了吗?”   既然大家都是靠走路的话,眼睛能观察到的应该就更多。   几人都摇摇头。   啾啾抿住嘴。   ——那便只有那一个地方了。   她转身便走:“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有。”   那篮灵莓不知道是这秘境本来就有的,还是察觉到秘境古怪后,有人刻意放在那里的,但不管是哪个,结果都很危险。   因为那是唯一的吃食,势必有人会前去抢夺。   四人脚步匆匆。   溪水潺潺,树影婆娑。   赶到之时,正好看见有道身影被打飞过来,堪堪落在他们面前,扑通一声!   大家都躲了一下。   见到无碍,才走上前。   是个女修,模样漂亮,左眼下一颗红色泪痣,怪诱人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她身材,胸前衣襟都仿佛有些兜不住,凹凸有致到连清心寡欲的章闻古都为此愣了愣,别开脸。   啾啾蹲身探了探:“还活着,不过晕了。”   他们站在清溪上方的石崖边,借着树丛掩映,看向下方。   打晕了女修的男人一路跌跌撞撞朝那篮灵莓跑去,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黑金布衣刚要提起双刺追杀,便被啾啾拦住,摇摇头。   男人欢呼着,眼睛亮得仿佛倒映了一座金山银山,可灵莓现在比什么金银财宝贵重多了。他像是只为了食欲本能而存在的野兽,脸庞都有些狰狞,伸出手,要去抓果子吃。   然而——   不等他碰到,突然,嗖——   几枚飞镖破空而出,直直插进男人身体!   “谁?”   飞镖这种东西杀伤性不够强,侮辱性却极大,男人像怪兽一样,怒气冲冲地扭过头,想要除掉幕后黑手方便自己护食。   那飞镖却闪烁几下,蓦地“砰”的一声,数朵巨大的红花猛然盛绽,淹没了男人,红得可怕,仿佛是人身上的血水喂养出来似的,男人瞬间变成了一具干尸。   啪。   令牌落在了地上。   寂静无声。   啾啾还保持着拦截队友的姿势,抬着手。   四个人都皱紧了眉死死盯着那边,呼吸压抑,下意识敛起气息防止被人发现。   过了片刻,确定没人再过来后,有人慢悠悠走了出来。   足足六人,都有金丹中期修为,比啾啾高上好几个小台阶。   为首的是个女人,戴了黑色的面纱,看不清脸,只能听见她声音美妙。   她轻飘飘地走到干尸旁边,捡起令牌与飞镖,放在手里掂了掂,轻笑:“又一个。如此看来再过个小半日,我们六个人的令牌都该齐了。”   这么说,他们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好长时间了。   啾啾之前当真是小瞧他们了。   没有贸然过去找队友,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铁憨憨,他们之所以将那篮灵莓毫无顾忌地放在那里,便是因为,那是刚需品。就算不伪装,也会有许多人前来抢夺。   必然要抢夺。   “不知道竹林那边打架的两个笨蛋过来没?”女人笑笑,“以他们的打法,早该饿得半死了。”   竹林里的笨蛋,说的应该是黑金布衣和褐袍男子了。   黑金布衣又挥了一下双刺,啾啾将他拦得更紧。   “他骂我们是笨蛋!”黑金布衣扭头。   褐袍男人对辱骂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不必放在心上。有些东西不是他说是便是的。我们要有自信。”   啾啾:……   章闻古:……   黑金布衣压低声音:“老大,我们要不要去干掉他们?”   这声老大竟然是在叫啾啾。   啾啾惊了一下,思索几息,虽然小钟师兄的灵脉给了她莽的底气,但这么多年的习惯很难改,遇到敌人她还是想观察一番,免得翻车。   正想着,那边六人已经开始回退,想要重新藏好自己,等猎物进入陷阱。   就在这时,其中一位背琴的少年突然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朝他们这边射过来。   脸上懒洋洋的。   啾啾眉头一皱。   那少年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只能算作清秀,脸上那股不争不抢的悠闲慵懒倒是十分迷人。   啾啾拦人的动作更加变得用力。   “不打吗?老大。”黑金布衣抬起头。   “不打。”啾啾沉声,眉眼都跟着沉了下来。   “打不赢?”   “不知道,但打赢的几率不高。”她实话实说,“那少年的琴能攻击敌人神识。是这修真界独一无二的法宝。”   神识的痛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疼痛,啾啾上次将记忆连接水镜已经体会过了。她不确定在那种疼痛下,他们是否还能正常行动。   那边还有其他五个敌人可以随时过来补刀。   而且神识上的伤很难修复好,便是笨蛋也知道危险性,黑金布衣“嘁”了一下,不吭声了,将围巾往上遮了遮。   这时候,章闻古突然出声:“钟师妹,你认识那少年?”   “……嗯。”啾啾顿了顿。   那些人已经重新躲藏了起来,身影彻底不见,小姑娘这才放下手。   原著里见过,她在书院中也接触过。   “他叫慕以南,七仟坞的弟子。”   ……   原著中棠鸠离开书院后,便再也没见过他,直至死亡前一刻。   她最后一次去找棠鹊麻烦,被一道琴音切割了神识,又被昆鹫砍断手脚,最后被温素雪一剑穿心。   那道琴音,便来自慕以南。   少年用最强悍的方式重伤了棠鸠,又以最温柔的方式遮住棠鹊的眼睛,轻声说:“别看。”   “她罪有应得。”   ……   啾啾以为,她不会再见到这人了。   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吟,那晕倒的女修动了动,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唇瓣开合。   几位青年都不敢贸然与这女修接近,觉得对方过于惹火,会让自己生出不正经的邪念,十分危险。只有啾啾能够俯身去听。   “饿……”女修从喉咙里蹦出一个字。   大家都饿,啾啾也没办法。   这时候女修又抓住了啾啾的手,费力道:“……去南边,进、进传送阵……兔子……”   她用力抓了下啾啾的手,口中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眼睛迸发出一阵哀求的光,像是在恳求他们不要丢下她,接着,手慢慢垂了下去。   又一次昏迷。   啾啾蹲下身,下意识要将她扛起来。   “我来罢。”章闻古接过手。   他刚一进秘境便被打晕,没怎么消耗体力,现在是几人当中状态最好的一个。他抿了抿唇,将那女修背起,感觉到背后柔软,耳朵上飘出一片红云。   啾啾将女修的话复述了一遍,果断放弃了面前的灵莓。   “我们去南边。”   饥饿感已经强烈到让人难以忍受,胃里绞痛,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那女修更是饿到失去血色。   又穿过了啾啾刚来时所在的森林。   鸟语花香,美如仙境。   可这阵阵鸟鸣,却成了催魂曲,让人脚步越来越沉重。   不敢多说话了,胃在一阵阵痉挛,疼的人满头大汗。   幸好,穿过树林,又走过一道峡谷,他们终于看见了传送阵的光,一串金色的符文,在阵法边熠熠生辉,叫人心生希冀。   到了!   他们面上一喜。   与此同时,也看见了这片陆地的边缘——   天上是晴空与云絮,脚下也是云,翻滚着、汹涌着,海洋一般,看不穿摸不透。   没有人想尝试一下跳入云下会是什么后果。   在这里他们不能飞,可能跳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视线再远望,绵延的云一直到延伸至天边,与天空交汇在一起。   ——这是一座孤独的云上之岛。   “进去吧。”啾啾对几人点了点头,率先走进阵法之中。   随着一阵熟悉的头晕目眩,她已经站在了一座新的岛屿上。   面前是一片平原,一眼过去全是浅浅的草,和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这……”   章闻古喃喃。   他们紧跟着传送了过来。   满山可爱的小兔子,身上都仿佛浮现出了鲜红巨大的两个字——“食物”,让众人一瞬间打起了精神,甚至隐隐约约有了之前见到的、溪涧边那男人的狰狞食欲,想要像野兽一样扑上去。   口水砸进胃里的声音不绝于耳。   “小心有危险。”啾啾还是很慎重。   “危险?”黑金布衣喉头滚了滚,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些都是来自地底深处的庞然巨物,来这云上之岛,将自己伪装成白色的毛茸茸的惹人怜爱之物。”   “实际上它们的长牙都是魔物的獠牙,它们的耳朵都是魔物的兵刃,它们的尾巴都是魔物的诱饵。露出一副乖顺模样诱惑我,等走近后再趁机将我等一举歼灭?”   啾啾面无表情:“我没有那样说。”   “它们确实诱惑了我,让我想要靠近,果然不容小觑!”   “你那是想吃饭了,我都听见你吞口水的声音了。”   黑金布衣已经渐渐隐去了身形,啾啾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还在耳边。   “哈哈,无妨,越是强悍的对手,我鸦魔便越是欢迎!我必将拼尽全力,直到战死方休!”   他的声音在一点一点远离,似乎已经独自向前了。   一只兔子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蹦蹦跳跳,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   就在这时——   “鬼斩魔杀!”   两道细细的白光乍然闪电似的掠过,那兔子一瞬间僵硬,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黑金布衣身影重新浮现了出来,拎着死兔子的耳朵,提起来,笑道:“来自地底的巨魔,你确实很强大,但被我看破之后,便不会再给你伺机而动的机会!”   啾啾:“那就是普通的兔子,我只是怕有埋伏。”   “哼。”旁边又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青莲弟子已经将女修放了下去,心无旁骛,什么美色也比不过此刻的食欲。   他提剑朝那边走去。   黑金布衣抬手大喝:“不要过来,危险!”   话音刚落,青莲弟子便高高举起剑,大吼一声:“青莲乍开!”   剑光宛如花开,美丽到让人想要吟诗作词。只见剑光拢住三只兔子,迅速收合,宛如昙花一现!   “呲呲呲——”   几条血线飙出,剑光中的兔子都成了亡魂。   “你。”黑金布衣满脸警惕,“想不到你也有与这些巨魔一战的能力,是我之前小看了你。”   章闻古:……   章闻古:“青莲乍开!”   “呵。”黑金布衣高傲地笑了声,再次隐去身形,仿佛要与章闻古一个高低似的,“便让我们来与这些魔物战个痛快。”   他疾驰奔走,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啾啾过去捡了几只兔子回来,凝出木块架起个篝火。   “我觉得够吃了。你们别乱杀了。”   两人大概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还在那里对兔子放必杀技。   啾啾看向身边的男人:“你不参与他们吗?”   还是这褐袍男子从容。长得就很靠谱,此刻泰然自若的闲适气度也让人觉得靠谱。   男人摇摇头,悠长的声线低沉悦耳,仿佛在娓娓诉说着古今往事。   “兔兔这么可爱,当然,天——象——如——”   “等等!”   啾啾一把扯住他,虽然没有表情,但眼睛里明显有了慌张与担心。   “兔兔这么可爱,不用把它们砸成肉酱。” 第70章 它和我玩什么不好,非要……   啾啾是木灵根, 她可以制造木柴。褐袍男子是土灵根,他可以制造石炉。章闻古是金灵根,他可以制造简易的锅。最后是黑金布衣, 作为火灵根来添了把火。   大家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了, 胃部抽搐,痛出了一身冷汗, 但第一碗兔肉汤还是灌给了那女修。   女修脸上渐渐有了血气。   等众人都填饱肚子时, 她也终于□□一声, 悠悠醒了过来。   “饿……”   她气若游丝, 声音虚浮。   一碗兔肉汤根本不够填饱肚子, 饥饿感依旧让人处在似梦非梦的边缘。   “你能起来吗?”啾啾问,他们特意给她留了半只兔子, “你自己吃应该会好一点。”他们给她喂, 只能给她喂流食, 以免她噎住。   女修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大脑清醒。   只觉得思绪沉沉浮浮, 眼前一阵阵发黑, 最后强打着精神点了点头, 被啾啾搀扶着坐起来, 半挂在少女身上。   啾啾将兔肉递给她。   她眼睛刷的亮了, 像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 眸中甚至流淌出凶猛的光,也顾不得形象,两手抓着便啃了下去,大快朵颐。   没盐没味,却让人食指大动。   “小心噎着。”啾啾提醒,不自觉多看了看。   女人还倚着她,波涛汹涌地靠住她手臂, 软绵绵的触感让人羡慕。肤白貌美腿长胸大的小姐姐谁能不喜欢呢?   她甚至都想去摸一下,感受感受,但她怕小姐姐没有小钟师兄那样好说话。   说起来,不知道小钟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会不会在秘境中遇到。   啾啾走神了片刻。   女修足足将那半个肥兔子全部啃干净,才活过来了似的,长吁一口气:“哈……”   那感觉很像饱受社会□□的中年社畜在酒吧里打了个沧桑的酒嗝。   “还要吃吗?”啾啾问,“还有。”   他们囤了一大堆在袋子里,防止再饿。   “好。”女修也没客气,“再来半只。”   食量真不小,肉一定都长在胸上了。啾啾低头看看自己,忍不住也扯了半个兔腿,一边吃一边瞄。   最后女修又将半个兔子啃完,终于抬起头,这次是真的打了个饱嗝,摸摸肚子,缓解了一下胃胀感,才抬头环视周围目瞪口呆的人。   “谢谢你们。”   “呃。”黑金布衣从喉咙里蹦出一个字,难以回答,只能尴尬地扯了扯自己围巾。   “我和你们一起走吧。”女修翻身站了起来,推销自己,“刚才那座岛我已经探索了一大半了,传送阵的位置我基本知道,应该能帮到你们。”   “这座岛呢。”啾啾问。   “这座岛我也看过了,是条死路,岛上就只有这一个传送阵。”   女修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我是飞狐寨弟子,苏蛮,是个水灵根。”   飞狐寨。   这修真界有大大小小的门派,除了被紫霄仙府赐予土地的大势力,还有诸如悲欢楼、恒山派这类盘踞在别人地界中的小势力。   若是没做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便是说出来也叫人毫无印象。   这些小势力的修士与散修都是走的自主招生渠道进秘境的。   啾啾对飞狐寨并不知情,倒是黑金布衣突然身子一低,握住双刺:“飞狐寨,可是那个媚修门派?”   媚修?   他竟然知道。苏蛮笑了,脸上有股浑然天成的魅力,她撩了下头发:“不错。”   动作时胸前涌动两下。   啾啾:!!!   想摸!   黑金布衣也不自觉盯住了那里,耳朵瞬间红了。   过了片刻才慌慌张张移开视线,脸上红得滴血,“哼”了一声:“我鸦魔又怎会被区区媚修给迷惑。”   可你明明就被迷惑了!   苏蛮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转回头:“你们呢?”   说起来,他们组队组了半天,好像连自我介绍都没做。草率了。   啾啾道:“钟啾啾,太初宗,木灵根。”   “章闻古,青莲山庄,金灵根。”   褐袍男人负着手,声音悠然绵长:“云泽,散修,土灵根。”   这人咬字太有特色了,说话不紧不慢的。那种不紧不慢又和啾啾不一样,啾啾是机械的、没有感情的,他则像是在云上独酌一杯小酒守护一方凡世的仙人。   连名字都如此沉稳仙气。   苏蛮多看了他两眼,最后对向黑金布衣:“你呢?”   “我?”黑金布衣将围巾往上提了提,遮住自己鼻梁,仅露出一双眼睛,侧过脸,食指抵着自己眉心,“我来自同幽深的九幽绝地,天生煞气,来这光明之中追寻一抹至强的黑暗,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巅峰,逐鹿群魔。”   “九幽绝地是哪里?光明又是哪里?至强的黑暗又是什么?”   苏蛮发出灵魂三连问。   啾啾急忙解释:“他的意思应该是,他也是个散修,想要通过考验进紫霄仙府提升自己实力。”   黑金布衣哼笑:“这样理解,也可以。”   “那你叫什么名字?”苏蛮问。   黑金布衣笑了一声,勾起嘴角:“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且听清楚了,我九幽绝地中的名字向来不说二次,我叫石鸦魔。”   “……”   “吃鸭脖?”苏蛮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鸭脖好吃。”啾啾附和。   “过了这秘境,姐姐请你吃烤鸭脖。”苏蛮说话也蛮有韵味,比之前悲欢楼见过的那些媚修更成熟,每一个字都带了风情,“我们飞狐寨外有个小城,那里的烤鸭脖特别好吃。”   啾啾看着她说话时起伏的胸脯,愣愣点头。   “好。”   黑金布衣:……   “不是吃鸭脖,是石鸦魔。木人石心、鸦飞雀乱、妖魔鬼怪,说的便是我石鸦魔。”   这名字绝对是他自己取的。   “好的,吃鸭脖。”   石鸦魔:……   众人稍作休整,又回到了之前的孤岛。   苏蛮对岛屿的探索节省了他们许多时间,路上她也与他们说了说自己被打飞的事。   “那人是燕山派弟子。我本来是与他同行的,可未曾想到,见到那蓝灵莓后,他便对我痛下杀手——燕山派还是出了名的名门正道呢。”   这与名门正道无关,这就是生死存亡面前人的本性。   倘若方才的岛上只有一只兔子,啾啾也不确定他们几个会不会为此打起来,他们还愿不愿意分出一碗汤给苏蛮。在那样的关头,愿意让出自己生存机会的人很少。   “但我没想到,他会死得那么惨。”   他们也将那男人的下场与苏蛮说了,苏蛮叹了口气,摇摇头。   沉默一会儿。   “这些事多说也无益,不如来想想我们该进哪个传送阵。”   苏蛮给他们画了一下:“东南西北,南边是死路,现在还剩下三个传送阵,我只知晓它们位置,却不曾进去看过,你们可有头绪?”   众人都摇了摇头。   啾啾拿到的信息太少,也没有什么想法:“先随便进一个看看罢。”   她估计这些传送阵的作用都一样,将他们送到另一座孤岛上,至少在传送阵的区域范围内是安全的。   “行。”苏蛮一口答应,指了指,“再往前走一里地,就能到离我们最近的传送阵,是岛东的传送阵。”   ***   果然如苏蛮所说,走了一刻钟,在饥饿又一次袭来时,众人见到了新的传送阵。和之前一样,在岛屿的边缘抬起视线,便能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   啾啾带头走了进去。   片刻,睁开眼。   一愣。   “我瞎了吗?”身后的章闻古怔怔转着脑袋。   眼前是黑黢黢的一片,没有星空与月光,看不清头上究竟是黑色的天空还是别的什么,伸手不见五指。   传送阵的金光只能照亮到他们脚下,露出看不清颜色的泥土。   “是什么挡住了我们视线?”石鸦魔压低声音,“是庞大到难以置信的黑色巨兽,还是遮天蔽日的妖魔,亦或是那张大等着吞噬我们的一张嘴?”   啾啾凝出一根木刺攥在手里,举到石鸦魔旁边:“帮我点燃它。”   石鸦魔用最中二的姿势最酷炫的姿势点燃了那根简易火把。   啾啾举起火把往前走了几步,感觉空中黑暗甚至能压制住光芒,再回头时,队友们的身影已经变得影影绰绰。   “前面是什么?”苏蛮的声音传过来。   “是森林。”啾啾回身给他们一人一根木刺,让他们拿着当火把用,“走罢。”   “不用再去看看其它岛屿?”   “暂时不,先探探这里。”啾啾带队,边走边解释,“我们之前去的两座岛,一座会让我们感到饥饿,另一座看似完美无缺,却是死路。所以我想,应该每座岛都有一个不同的考验——这座岛是黑暗的话,便绝对不会是死路。”   就算所有人都带上了火把,黑色还是过于浓烈。超过两步,就看不清队友身影。   不得已几个人互相拉住袖子,防止走散。   没有饥饿影响他们了,但视野的狭窄实在是过于难受。   便是石鸦魔也没了声音,一脸警惕,视线以外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你们听见声音了吗?”   他五感天生比别人敏锐。   “什么?”啾啾回头。   石鸦魔松开手,侧过身,皱着眉:“有奇怪声音……”   话音未落,几个人都听见了。   吧唧吧唧——   像是在吃着什么,距离他们很近。   片刻后,声音愈来愈大、雨来越大,嚼得津津有味,空气中漫出了淡淡的腥臭,仿佛吃出了乐趣。   苏蛮往后面退了半步,手中的弯刀被她捏紧。   那东西越吃越起劲,咀嚼也越来越用力,听得人心惊肉跳。石鸦魔此前说过的“血盆大口”便浮现在了心头,光是想象便能想到一张塞满了唾液的巨嘴,在等着他们。   吧唧吧唧——   声音开始逼近。   朝他们慢慢走来。   此时此刻,黑暗恍若变成了一堵薄薄的墙,隔断视野,却无法隔断声音。那东西一点一点逼近,最后,隔在墙那头,与他们的耳朵正相对。   吧唧吧唧——   巨大的吞咽声。   云泽实在忍不住,低喝一声,拿了火把举过去,想要壮壮胆。   然而,这一照更是让人心跳几乎停止——   火光中照亮的黑暗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比他们整个人还大,挂着淡淡的血丝,将他们身影倒映得极为清晰!   吧唧吧唧。   吞咽声还在持续,却不是这双眼睛发出来的。   想也不是。   因为他们面前的,只有一双眼睛。   确切的说,是眼球。   没有脸庞,没有骨血,没有皮肉,仅仅是两根细细的茎连起来的一双眼球,下面挂着些小肉须。   仿佛是血管经脉,带着淡淡的红。   “这是……!”   云泽倒退半步,面色发白。   黑色眼珠从左滑到右,将他们所有人都扫过一遍,然后窸窸窣窣地凑近了。那软茎在地上滑动,游蛇般地抵到他们面前。   令人恶心的巨大压迫感瞬间填满视野,他们整个视线里,只剩下了这对眼球,甚至能看清楚瞳孔中的细细纹路,倒映着他们难看的脸色。   距离他们只有一寸不到。   足有一人高的眼睛,被软茎牵着滢的光秃秃的眼睛,实在是过于吓人。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章闻古吞了吞口水。   想要使出剑招,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因为那眼球中的自己过于清晰,就好像被全方位盯上了,任何轻举妄动,就能迎来可怕后果。   必须得想个办法……   自己应该是这里修为最高的弟子……虽然有点弱……   就在这时,背后一束火光突然直冲而上!   从眼球的倒影中,能清清楚楚看见少女举着火把,从他们身后一个闪身掠到他们面前,然后,猛地用火把对准一戳!   谁看见被抹脖子的画面时,不会捂住自己脖子。谁看见被戳眼睛时,不会挡住自己眼睛。   那一瞬间,众人仿佛都被扎了眼似的,齐刷刷感到幻肢一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却见那被火把怼了的眼球,被软茎拉着,高高扬起,左右甩动,疯狂挣扎!   然而一双眼睛并不能发出声音,只有它到处打滚碰撞的激烈声响传来。   乒乒乓乓——   而嘴巴还在吧唧吧唧咀嚼,仿佛根本没察觉到痛苦。   ——毕竟,它只是嘴巴,根本听不见。   好家伙,难不成五官是各玩各的,谁也不服谁?   再回过头,去看那很勇的少女,却又腿上一软。   不知何时,少女身边布满了触手,有的粗如树干,有的细如小指,有的带刺、有的滑腻,画面非常不可描述,狂气豪放。   一朵朵巨大的花盛开,花蕊朝着眼球挣扎的方向,也像极了死盯敌人的眼睛。   比对方还要多,还要密集。   少女玲珑小巧,背后却群魔乱舞,组成巨大的、狰狞的背景板。   连石鸦魔也震惊到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只能“嗝”了一声。   吓到噎住。   啾啾很平静:“它和我玩什么不好,非要玩克苏鲁。”   说着,她挥了下手。   顿时,所有触手呼啸着、挥舞着,朝黑暗中的敌人捶去!每一击都带着庞瀚的力量感,不管不顾,英勇无畏!   黑暗中,惨叫连连。   ——大概吧唧吧唧的大嘴也被捶了。   声音叫人心疼。   众人面色不一。   小姑娘却纹丝不动,转脸看向他们,满目关心:“你们好点了吗?还害怕吗?”   “……”   怎么说呢。   就好像在一本恐怖小说里,被吓得惊慌失措时,突然发现,敌人才是人,而我们才是鬼。   就,怪怪的。 第71章 将你令牌交出来!……   啾啾的触手几乎称得上是乱杀。   黑暗之中看不见, 但她能感觉到触手被绞断了几根,对方战斗力一般,主要还是黑暗, 有恐怖氛围的加成。   她一顿暴打, 将那些眼睛嘴巴全部绞杀掉,最后听见铛铛几声, 似乎有什么落在了地上。   少女举着火把凑近了一看, 竟是三枚令牌, 也不知道是怪物身上本来便有的, 还是栽在这里的修士掉落的。   只有三枚, 不太好分。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章闻古出声:“这妖邪是你诛灭的, 我等并未出力, 于情于理令牌应该归你。”   “不错。”云泽与苏蛮也赞同。   石鸦魔:“不过是些令牌罢了, 待我征服群魔, 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说得是很霸气, 也不知道之前是谁, 为了章师兄一块令牌与云泽大打出手。   啾啾收得心不安理不得。主要还是觉得大家是一个队伍, 她作为带队者, 资源最好还是平分才行。   想了想, 少女将令牌放进自己袋子。   之后拿到更多的时候再分给他们吧。   这座黑岛要找传送阵,实在是过于困难,视野范围太小了,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没有日月星辰的流转,也没有饥饿困倦的侵扰,时间流淌得悄无声息。   之后又打了好几场架, 直到捡了八块令牌,啾啾全部分给队友,自己一块没拿后,总算是看到了一点金色的光。   大家急忙站进去。   光华流转,转眼间,到了第四座岛。   咔擦——   轰——   这次,迎接他们的是一道落雷!   头顶的云在流转,仿佛漩涡一样不停搅动。看久了便让人觉得神魂都被那漩涡夺走,呼吸困难。黑云的流动之间紫雷滚滚,一道道劈落下来。   岛上到处都是碎石裂岩,大块大块的雷晶。   这座岛的考验,大概便是惊雷。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突然互相拉拽着,一起往前狂奔!   冲啊啊啊啊——   哪个修士还没被雷劈过啊!   就算现在没有,以后迟早也会有!怕个锤子哦!   雷晶能吸引雷电,给他们提供小范围的庇护,即便如此,云泽还是被劈了三次,仙气都快劈没了。   “因为你是我们当中个子最高的人。你看老大就绝对不会被劈。”   这样说完后,哈哈大笑的石鸦魔也被劈了一下。   劈得牙根发麻,头发倒竖,像极了莫西干人。   “怎么感觉,劈到的时候很痛苦,劈完后还蛮爽的……”   “真的?”啾啾突然睁大眼睛。   她那里有一个可爱的Omega……   “你突然兴奋什么啊。”苏蛮抱住她脖子,柔软的胸脯让小姑娘脸上一红。她将啾啾掰过来,“看那边,传送阵。”   希望之光!   石鸦魔与云泽,几乎是连滚带爬,最先冲进去的。   ……   第五座岛,是个美丽的地方。   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有些地方结了冰霜,像宝藏一样闪闪发光。   “还是这里好。”苏蛮道,言语间吐出一口袅袅的白气,迅速飘散在空中。   被雷劈过的云泽与石鸦魔都点了点头。   “走吧。”啾啾好歹是放下了雷电,率先走进雪地。   然而这里也不好过。   既然是冰雪之地,有一个考验就十分明确了,那就是寒冷。   一开始大家还为明亮的视野而感到兴奋,但越往前进就越受不了,那已经不是凭身体热量就能够抵御的严寒,身体开始变得沉重,像僵硬的冰块,好几次腿陷进雪地里,根本拔不出来。   几个人眉毛头发上都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视野也再次变得模糊。   “钟师妹。”章闻古气喘吁吁,这会儿天地间都在变白,他们呼出的白气都已经夹在了风雪之中,看不真切,只觉得皮肤被刀刮着的疼。   放眼望去,大雪封住了前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钟师妹似乎并不害怕这寒冷。”   啾啾回过头,稍稍皱了皱眉:“我确实不怎么觉得冷。”   她不像他们几人。他们的状态已经很严重了,再走下去估计就会变成冰块,但诡异的是,啾啾觉得冷归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自己背心上似乎透出股暖意,一路流淌在全身,帮她抵开严寒。   “我们不能再前进了。”苏蛮弯下了腰,想要借此留住一点身体的温度,“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冻死的。”   确实。啾啾看向云泽:“你那一招天象如劫……”   “那一招的真名叫天星乱坠、天相如劫。”   “……”   果然不管再靠谱的男人,内心里都始终住着一个中二病。   啾啾改口:“你那一招,天星乱坠天象如劫,可以将石头里面掏空了,直接放在那边山脚吗?”   “不用砸下来,直接让它在那边山脚下出现。”   就像陆云停打架时那六面土墙一样。   章闻古明白过来——是想给他们搞个简单的营地。   云泽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从鼻息之间拖长调子“嗯”了一声,仿佛在思考:“我试试。”   话音落下,他伸出两指,指尖闪烁出棕色的光芒,仿佛拈花往前轻轻一掷,随着一阵岩石聚拢的噼啪声,地下一片震颤,一个简单的圆形营地被构筑了出来。   众人吐出口气,迫不及待冲进其中,老一套,啾啾凝出木块,石鸦魔负责点火,苏蛮给他们弄了点热水。   金木水火土,应有尽有。   坐下来后,章闻古被火烤得稍微能够活动了,才神情凝重:“这样不行,我们根本没法通过这里。”   啾啾如他们一般,将手放在火边烤了一会儿,很干脆:“你们在这里休息,我出去探探。”   就像第一座岛上会有吃食,第二座岛上战斗强度并没有想象中高一样,这风雪天自然也该有解决方法。   “你一个人?”   章闻古有些不赞同,其他人也觉得不太妥。   “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出去,能行吗?”   “没关系,”啾啾看了看自己手心,“我好像不是很怕这冰天雪地,你们看,就我状态最好。”   沉默一阵。   虽然啾啾很强,但她看起来年纪太小了,让一个说不定年纪不及他们一半大的小姑娘为了他们这样冒险,多少觉得有些不妥。   过了片刻,突然“呼”地一声,有什么被扔在了她头上。   啾啾脑袋一沉,拽下脑袋上东西时愣了愣——是围巾,还带着温度。   “哼。”石鸦魔侧过脸,一副不值一提的模样,笑得神秘高傲,“这围巾上封存了我的力量,能抵挡一些冰雪魔物的爪牙,我姑且将它借给你。不过,虽然你是我老大,也要记得将它还给我,干干净净地还给我。”   言下之意,你要毫发无伤的回来。   啾啾浅浅勾了下嘴角:“好,多谢。”   他们营地背后是一座山,被山一遮挡,营地里的雪就小了许多。   啾啾一路往上爬,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想观察一下有没有什么被她漏过的东西,可惜大雪中夹杂了冰雾,看也看不远,她只能粗粗扫过,继续往上。   再经过一段雪特别大的地段,到了一处平地时,风雪稍霁,天空渐渐变得晴朗,唯独空气依旧寒冷。   她鼻尖被冻得有点红,在一块矮石上休息了一会儿,又突然想到个事,将背后长剑抽出来。   小钟师兄送给她的剑。   剑柄上是她专属的花纹,也是在他手腕上刻下的花纹,本来只有在灵气催动时才会有反应,可现在那花纹上似乎被镀了一层火,淌着金赤色泽。   她大概明白了。   这剑上融了他的火,能给她护御。   啾啾掂了掂剑,发现自己想念他了。   其实小钟师兄用仙法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拼刀,但啾啾成绩一向不错,所以记得也清楚,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鲜少用门派中教授的仙法。   唯一一次,是在数位师尊面前——焦火山开阵那日,因为啾啾请他帮忙点燃石柱,于是他用了太初宗的烈火诀。   但紧接着,他抱起她的时候,她清楚感觉到他体温滚烫,是不正常的烫。   所以啾啾一直怀疑小钟师兄的火和其他火灵根不一样。   他不能用常规的火系仙法。   这会儿回过神来,少女已经不知不觉用剑尖在地上写了好多个钟棘。   半个多月而已,她已经很想他了。   面前还堆积着一大片空白的雪。   她好像突然找到了乐趣,明明以前很不喜欢雪天的,现在却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没过一会儿,钟棘的名字就大大的出现在雪坪之上。   ……还缺点什么。   于是啾啾又蹦来蹦去,踩出个自己的名字,与他共用同一个“钟”字。   钟棘,钟啾啾。   她傻乐一会儿,觉得自己精神恢复了,心情也好了。又看了他们名字好半天,转身继续往山上走。   这次,刚折过一道拐角,便在银装素裹之中看到了点点红色。   是一颗颗红色的小果子。   ***   屋里的苏蛮已经焦急地走了好几圈了,脸上带着十足的担忧,其他人依然围坐在火堆旁边,有些异样的沉默。   “要不我们还是出去找找罢。”云泽缓声道。   章闻古点了点头,苏蛮也点了点头。   钟啾啾这一趟,出去得其实不算久。   但一想到她年纪幼小,还是叫成年人们担心。   石鸦魔:“虽然老大说了,会将围巾完好无损地还给我,我也相信她能做到,但现在我这一身灵魔之气已快要封印不住,急需用那禁忌围巾将其堵住,所以我必须提前去找她索要了。”   章闻古平平道:“他的意思是他也去。”   石鸦魔“呵”了一声。   “姑且就按你的解释来理解吧。”   四人刚要动身,门口用以遮挡风雪的藤蔓帘子却突然被掀动,小雪人啾啾走了回来。   一身的雪,头发上、衣服上、围巾上,看起来就冷。   但她非但不冷,还热得浑身冒汗,她拎着袋子,一股脑将所有果子倒了出来。   “这是我在山上发现的,这些果子吃了能够御寒,你们应该也能继续往前走。”   竟有这种事!   众人面上皆是一喜。   纷纷吞下果子,没过一会儿,身体便热了起来。   这果子没在书上见到过,钟师妹应该是自己试吃了一遍,辛苦她了。   章闻古捏起一颗看了看,他是队伍之中唯一一个能和啾啾一样用脑思考的:“就不知道这座岛到底有多大,这些果子能撑过多久。”   “先靠这些往前走吧。”啾啾有钟棘的剑,并不害怕,“若是吃完了,我再去采。”   ……   休息了一夜,翌日一行人继续深入。   直到第五天,将所有红果子吃完,还没见着传送阵的踪影,他们只能又搞了个临时营地,啾啾再次爬山摘果子。   这次,章闻古是和她一道去的。   一颗果子能支撑一个时辰,他身上带了最后五枚果子。   下午时,两人提着一口袋收获回来,众人得以继续往前。   如此反复,直到第五次休整,这回他们休息在了一座大山之下,身上还剩了一半的红果子,啾啾给他们留了一大半,让他们也试着出去探探路,尝试找一找传送阵,量力而行。   而她与章闻古,准备将整座山上的红果子全部采完。   大概要花两三天时间才能回来。   众人各自行动,苏蛮一个人守家。   晚上时,云泽与石鸦魔一前一后回了来。   “怎么样?”   云泽摇摇头。   石鸦魔后脚跨入,倒是笑得洋洋得意:“你瞧,我抓了个什么回来。”   他说着,将战利品扔到地上,抖落一身风雪。   苏蛮这才看见,那是个人。   一个少女,穿着白色衣裤,打扮干净利落,一头长发简单地束了个马尾。乍然一看与啾啾的风格有几分相似,可她比啾啾年长一些,也更美丽。   少女唇瓣被冻得乌紫,连印堂都隐隐发黑,体温低得吓人。   苏蛮只摸了一下,便猛地缩回手,提起声音:“快将她抬到火堆边,给她喂颗果子!”   云泽照做。   苏蛮又是喂果子又是灌汤,又是帮她揉捏,过了半日,少女睫毛终于颤了颤,迷迷糊糊睁开眼。   “这哪儿?”   “你醒了?”苏蛮解释,“你在我们的营地,你被冻得晕过去了,是我们同伴将你救回来的。”   少女晕了一阵,慢慢坐起来。   只觉得骨髓之中还残留着锐利的寒冷。   她随着声音看过去,见到高瘦的男人立在一边,一身薄薄的黑金色布衣,眼睛下有条红纹,容貌英俊,一脸孤傲之色。   她立刻露出个恬淡的笑容:“谢谢仙友。”   “哼。”石鸦魔鼻息间嗤了一声。   救。   这个字不够高贵傲慢。   他摇了摇头,冷声一笑:“错了,我并不是救你。”   少女歪过头。   却见石鸦魔蹲下身,半截手套里露出的手指点了点,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要你的令牌而已,你最好乖乖把令牌交出来!”   原来是打劫的。   闻言,少女呆滞了两息。   尔后蓦地露出惊慌之色,睫毛扇了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态度猛然一变。   “我不会给你!”   她反应比其他人来得都要强烈一些,身子一震,手脚并用,扑腾着后退。本来的感激之色变成了一脸警惕,防备地看向屋中所有人,也扫过了苏蛮的脸:“原来你们救我,是为了这个!”   苏蛮一愣,云泽倒是波澜不惊——他们之前已经这样抢过章闻古一次了。   石鸦魔哈哈大笑:“给不给可由不得你!”   他眼睛发着光,声音更凶狠:“交出来!”   “我不会给你!”少女又说了一遍,攥紧了自己的物品袋,缩着身子抵在石壁边,坚韧不屈,“休想!”   “那我就只能动手了。”石鸦魔站了起来。   少女呼吸急促,将那袋子护进怀里,竟然露出几分倔强与凶恶,恶狠狠得瞪着屋中几人:“你要动手就动手,我死也不给,我必须……我必须通过试炼,我必须去紫霄仙府!”   见她红了眼眶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苏蛮急忙出来打了个圆场。   “好了,吃鸭脖,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姑娘,你且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你同伴找过来了再走也不迟。”   嗯?   “……我、我没有同伴。”   少女被他们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给弄懵了,一时不知道该相信谁,好半天才心一横,一脸信任地倚靠向苏蛮。   “我……没有同伴,所以,我能和你们一道么,我会上三品仙术,也能帮你们打打杂,我只想找个庇护之所。”   “咦?”苏蛮一愣,她还真没想到会有人孤身一人闯秘境的。   虽然上三品仙术确实很诱人,但他们战斗力目前来说并不稀缺。苏蛮指尖拨弄了一下袋子中的红果儿,笑笑:“这里我可不是带队的,你能不能同我们一道,我说了并不作数。”   少女抿了抿唇,目光黯了下,似乎对没有及时得到明确答案而感到失落。   不过片刻后,她又恢复过来,还不放弃:“我叫……柳鹊,是个散修。”   “哦?”   这名字,怎么被她说得心不甘情不愿,还磕巴了一下。看起来不像是个真名字。   少女垂着头继续说了:“我……不能将令牌给你们,因为,我必须要去紫霄仙府,我必须去,我要,夺回我的家人。我要,复仇!”   这话倒是说得真诚。   咬牙切齿,目中恨意几乎喷薄出来。   看样子,她还是想要打动他们,指望他们能够留下她,便是不行,也希望他们能帮她给带队之人美言几句。   三人交换着视线。   少女坐直了身子,沉默一会儿。   既然都开了口,像是一条小裂缝,心中情绪从那裂缝中冲撞奔腾,想要宣泄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只求得到垂怜认可。她索性就一股脑全说了,反正这里都是陌生人。   “你可曾听过凡世间一句骂人的俗语,叫白眼狼?”   “我便遇见了那白眼狼。”   苏蛮不吭声,只听少女字字泣血。   “我与家人本来和睦美满,可那白眼狼却突然闯入我府中,打乱我一家生活。她平凡孤苦无依无靠,我瞧她可怜,不听朋友劝阻,百般对她好,却不知她暗中对我心生嫉妒,偷偷为祸作乱。”   “当真如我朋友所说,我满心只有对她好相信她,所以看不见也不承认她的坏。”   “怪我,识人不清。”   她攥紧了手,声音微微发抖。   “我那时根本不知人心叵测,放任她践踏我,伤害我朋友,我还傻乎乎替她找理由。便是她不理我后,我也想着要与她和好,可她却——”   “杀了我母亲。”   说到这里,她哽了一下,深呼吸一口,强行压住翻腾的堵闷,面无表情,可声音里却藏了把割人骨肉的刀。   越是平静,越是被伤得深。   “她害死了我母亲。”   “我想要保护我母亲,却什么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我娘亲死在我怀里。”   “你们可能想象,我母亲,就死在我怀里。”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   这一点倒是能够感同身受的,让人难以想象,苏蛮皱了皱眉。   “可笑我母亲死之前,我竟然都还在帮她对付妖魔,还在帮她完成门派任务。她却如此恩将仇报!”   “她辱我害我,让我家破人亡,又夺走我心上人来这秘境的机会。只因为,她见不得我好。只因为,她嫉妒于我。便如此为非作歹。”   “所以,我——我必须,要去紫霄仙府。我不能再放任她破坏我的生活,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必须!”   她咬牙切齿,眼眶通红。   “救人救己!”   抹了把脸,才发现虽然已经强忍着不爆发,可不知不觉中,还是满脸泪痕。   “多谢诸位救命之恩,这令牌,恕我不能给,此后我对各位恩情,定当涌泉相报!”   倒真是话本子里忍辱负重,逆境重生的主角。   这修真界从来不缺可怜人,孤儿一抓一大把,毕竟修真界死亡率高得惊人。指不准爹娘哪天就在突破时被雷劈了一下,又或是与人斗法失了手,一不小心就嗝屁。   但不代表修真界所有人都已然漠视生死。   可怜人多,血气方刚的人更多——不论男女。   这恩将仇报、有口难言之事,最能煽动人的情绪。   听少女这带着哽咽悲痛绝望的一说,便是石鸦魔也转过了头,喉咙深处冒出个表示高贵的音节:“也罢,我九幽绝地之人,向来不杀大仇未报者。”   少女还捏着手,半日不能平歇胸中想要引燃自己玉石俱焚的恨意,默不作声。   苏蛮将她扶了起来。   “你且在这里休息休息,等我们同伴回来了,我们自会同他们说。他们人很好,必然不会不理解你。”   少女点了点头:“多谢。”   “喏,擦擦。”   苏蛮递给她一方手绢。   少女垂着头,憋了许久不曾对人诉说的心事此刻对陌生人吐露出来,虽然,是为了活命。可也惊醒了她,让她明白了自己在寻求什么,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思,难以再活得天真无邪、浑浑噩噩。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心头那跳动的痛苦,在她倾诉出来后,决了堤,冲溃了她的泪腺。她忍住哭声,安静压抑地用手绢不停擦着汹涌的眼泪。   她从未这样算过账。   原来她已承受这般多。   气氛太凝固了,屋外风雪又起,云泽独坐在一方岩石上,声音正直苍茫。   “你仇人叫什么名字?”   “对。”苏蛮附和,“说不定,我们能帮帮你。”   “阿鸠。”   少女顿了一下,可恨自己到现在还叫着她小名。她从鲜血淋漓中挖出这个名字,咬牙道:“钟啾啾。她叫钟啾啾。”   “钟啾啾?”   三个人都突然转过了脸。   少女不曾察觉他们的视线,低着头,一身果决敢死,一字一顿。   “太初宗,钟啾啾。”   ……   哦豁。   ……   做选择,只需要一息时间便可——这甚至不需要做选择。   一个是同生共死半个多月的同伴,一个是话中不知真假的外来者。   片刻后,苏蛮站了起来,指指藤蔓帘子,随时妩媚笑着的脸上没了表情。   “你休息好了没?若是休息好了,便走罢。”   ???   “什么?——”   少女一愣,几乎失声。   “你走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苏蛮淡淡的,“给了你果子吃,救了你,我们已经仁至义尽。”   “为、为什么?”少女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篝火,写满错愕,一想到外面的天寒地冻,便止不住瑟缩一下,“我若是现在离开,只会死在这风雪之中。”   “与我们无关。”   “可……”   “也不用急着走。”石鸦魔突然开了口。   少女仿佛吃了颗定心丸,看苏蛮的眼神里已然多了冷漠,却感激地瞧向穿黑金布衣的男人。   “谢……”   话音未落,便听对方说:“我九幽绝地虽然不杀大仇未报之人,却从没说过,不抢大仇未报之人。”   少女又是一愣。   石鸦魔提起双刺,重操旧业,狞笑:“将你令牌交出来!” 第72章 我有道侣哦。   啾啾和章闻古回来营地的时候, 屋子里正在煮兔肉汤,暖呼呼的热气在整个屋子中飘荡。   石鸦魔扔给章闻古一块令牌,又扔给啾啾三块。   “你不是把你的令牌都平分给我们了吗?现在公平了, 我们一人三块。”   说着, 为了防止钟啾啾不相信,石鸦魔还给她展示了一下自己拿到的令牌。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啾啾发愣:“这是从哪儿得到的?”   几个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互相交换眼色——大概是从你仇家的人那里打劫来的。   没想到那叫柳鹊的姑娘将自己令牌攥得死紧, 深知其重要性, 还恳求他们不要让她进不了紫霄仙府, 结果她自己手上就有七枚令牌。   他们跑了这么多个岛, 才总共收集到八枚。   说这小姑娘没有夺走过其他修士的令牌,他们是不相信的。   古怪的气氛让啾啾歪过头:“怎么了?”   “呃……”   石鸦魔作为主犯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倒是负着手满脸浩然正气的云泽悠然道:“打了头野猪, 猪掉的。”   “对对对。”石鸦魔急忙点头, 又猛地一停, 直起身子, 偏过头抬起了下巴, “那邪魔为冰雪所封印, 又为我幽冥之火所消融, 罪孽蛮横之力即将击碎护御之崖, 却在我强大力量的阻挡下,徒劳化为血与泪。”   翻译一下就是,一头雪里的野猪朝他冲撞过来,被他处理了。   啾啾点了下头,没有再多问,而是和章闻古一人展示了一个袋子。   “整座山的果子都被我们搬空了,现在这堆, 应该够我们吃一个月。”   说不定吃到离开这座岛都可以。   众人都打起了精神。   有了御寒之物,那就走吧。   穿过风雪,向着下一座岛,向着紫霄仙府,前进!   ……   而另一边,浑然不知自己在别人的故事里扮演了一次野猪的棠鹊,在风雪中踽踽独行。   到了这会儿,她大概也品出味儿来了。   ——那些人之所以对她态度大变,是因为他们都是钟啾啾的朋友。   少女忍不住攥住手。   风雪磋磨着她的肌骨,冰冷得可怕,胸腔却仿佛被一把烧红的细剑贯穿,搅得她浑身血液倒流。   从一开始,她便抱着愧疚于啾啾的心思,放弃了自我,单纯地对她好。   带她认识自己的朋友,带她到集体之中,又屡屡出言维护她。   而钟啾啾的朋友……   真是讽刺。   钟啾啾的朋友,没有一个,喜欢她。   甚至岂止是不喜欢,他们杀掉了她母亲,拆散了她与棠家人的情谊,现在又夺走了她的令牌,将她置于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想要消灭她,除掉她。   棠鹊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目光冰冷又了然。   这就是她与钟啾啾之间的区别。   ——光是这一件关于朋友的小事,便能窥见端倪。   她维护关照她,而她却嫉恨挑拨她。   是自己识人不清,自食恶果。   这世界素来残酷无情,冰冷不公。大抵都知道,恶有恶报不过是一句无能的安慰,事实上,好人在这世上,素来都没什么好结果。   棠鹊迎着风雪前进着,绝不屈服,一身白衣猎猎作响。   之前对钟啾啾队友所说的那些,非但没有压垮她,反而让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昂扬战意。   她都想通了。   她不能再一直退让。   她靠着爱与恨,支撑到了今天。她不能在这里倒下,她要做个了断。   风雪冰雾将天地遮盖得混沌不清,少女的眼前上演了一幕又一幕。   她牵着啾啾小小的手,带她走进书院,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委婉地提醒娘亲,是不是也可以宠爱啾啾一些。   她见她孤孤单单,主动拉她进自己队伍,一起参与试炼秘境。   她看见啾啾追逐温素雪时,僵硬地对少年露出一脸疏远。   ……   她失去得太多了,从现在开始,她要做她自己,而不是任何愧疚的牺牲品。   少女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全凭着坚韧的意志在硬撑,终于,大雪夺走她心神的前一秒,她瞧见了个古怪的圆形建筑——与钟啾啾一队所占据的营地一模一样。   她急急忙忙闯进去,风雪追逐着她,被她用藤蔓帘子阻挡在外。   刚要回身跌坐在地上,几枚飞镖倏然破空而来!   有敌人!   棠鹊抽剑一挡。   叮叮当当。   飞镖落了一地,来不及去看,灵力感知范围中,又有道灵气急速朝她袭来,少女立刻翻身往后掠开两丈,身子晃了晃。   那灵气的主人顿了顿,突然出声:“小鹊?”   却又在她蓦地一惊,抬头对视时皱了皱眉。   ——身形像,脸型像,眼睛却不是。   认错了。   少年又要纵身袭击。却见对面那沾霜带雪的美丽少女突然僵住,朦胧的美目睁大,满载惊喜,柔软的唇瓣开合,吐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慕以南!”   是棠鹊的声音!   少年猛然刹住攻势,双刀往下,化作一道蓝色的光,直直坠落,顷刻后直起身来,怔忪地瞧着她眼睛:“你真是小鹊?”   “嗯!我是,我是从小于你一道在柘阳城长大的小鹊,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还被我的鬼故事给吓……”   话音未落,少女收住声音颤了颤,大睁着眼看向空荡荡的圆形石顶。   腰肢被扣得很紧。   紧得发疼。   ——少年已经大步走来,将她搂进了怀里。   ***   第六座岛,是机关岛。   岛上遍布着黄铜与青铜的大型残垣,有的安全,有的却能让人大吃苦头。   不过有啾啾这个拆机关小能手在,一路上连惊都没有惊,无险地便通过了。   只是在路上打了几个机关木人,这花费了一些时间,不过拿到了六块令牌。   这让众人精神大振,又随之微沉——他们拿的令牌还是太少,就怕到时候探完了整座秘境都还没拿到二十块令牌,与紫霄仙府失之交臂。   不过,光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前进才是最重要的!   勇往直前!   第七座岛,是水泡岛。   让啾啾来说的话,想叫它肥皂泡泡岛。   一眼过去,蓝天白云,碧草连天。空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肥皂泡泡,在阳光下透着五彩斑斓的光。   要不是他们在一个个水泡当中看见了动物的枯骨与修士的衣衫,真觉得这里是个梦幻到可以定居的地方。   他们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随风乱飘的泡泡。   眼瞧着其中有几个里面藏了令牌,可再瞧瞧水泡中被泡白了的修士尸体,便再也生不出贪婪之心。   然而到了第八座岛,水泡泡又成了可以救命的东西。   这是一片毒气沼泽,在毒气中呆久了,便会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林子中有种散发出白色荧光的植物,会在收缩时吐出泡泡。那泡泡里就有解药和新鲜空气,能缓解他们的症状。   沼泽中倒了好些尸体,在酸液中被腐蚀得让人作呕。啾啾大着胆子去翻了翻,翻出一些令牌,分给大家。   “老大果然不是一般人。”   石鸦魔啧啧赞叹。   别看少女一副身娇体软没长大的样子,面无表情将尸体踢翻一个面儿,乖乖巧巧蹲下,表情无害地将他们物品袋搜刮走,那场面,相当具有视觉反差冲击感。   以至于章闻古在接过令牌时,手心都凉了几分。   笨蛋们倒是不会震撼,只有钦佩。   “老大果真是配得上率领我九幽绝地石鸦魔的人,在此相遇,当真是天道安排的际会。”   “姐姐越来越喜欢我们啾啾了,不若姐姐将独门合欢之术教于你,也好让你日后快活——”   “打住。”章闻古一个正道弟子,受不了这些媚修作风,慌忙摆手,“那些事哪能和小孩子讲。”   啾啾却抬起头:“我想学。”   苏蛮:“啊呀!”   “你不能学。”章闻古挡住她两人的视线,坚持,“你现在年纪还小,那些不是什么好事情,等你再长大一点,有了道侣以后……   啾啾:“我有道侣哦。”   “是么,那就——什么?!”   “什么?”苏蛮也愣住。   她不过是一句调侃而已,说实话,她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没个道侣。虽然媚修也不需要道侣就是了。   啾啾很惆怅,大家对她的年龄好像都有误解:“我早就及笄了,而且我有道侣,明媒正娶的。”   韶慈说的媒,然后陨星安排她娶的。   唯一不足的是,一整套下来稀里糊涂的,对于纯洁无知的小钟师兄那边来说,更有些诱哄他的意味。   不过在这嫁娶丧葬随意凑合的修真界,已经算是非常有仪式感了。   “……”   四位单身成年修士:……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第九座岛,是沙之岛。   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大漠。   太阳炙烤着这片土地,连风都是滚烫的,仿佛要把人类身体里面所有的水分都烤干。   众人前进得都有些吃力。   “奇怪,我竟然无法运转灵力。”苏蛮拧眉道。   她是水灵根,她没法运转灵力,便意味着大家没有水喝。   本来上一座岛上的毒瘴还未让他们身体完全恢复,现在又多了一个干渴,被太阳一晒,简直要命。   “还好有之前剩下的兔肉汤。”   章闻古说着,打开袋子,傻眼了——   兔肉汤,已经没了,只单单剩下几块兔肉,留在竹筒中。   “既然是试炼,想来是限制了水灵根修士的能力,也抹除了修士们之前储存的水,以免轻易通过这里。”啾啾抬眼看看。   章闻古瞧着袋子:“之前在雪岛上,我们不是还剩了不少果子么?这东西,应该也能解渴罢。”   啾啾摇头:“这是御寒之物,解渴倒应该是可以的,就怕到时候身体过热,在这地方更加难受。”   章闻古露出凝重之色。   “先走吧,总归有东西能够解渴,若实在不行,我们再原路返回。”   啾啾带队。   他们发现了,钟啾啾就是个想要一往直前,一旦做下决定就不愿更改不愿后退的人。   好在这次没让他们等多久。在干渴中捱了一天,他们找到了一处绿洲。   一汪岩石坑上的水洼在碧绿的树叶下随风荡漾,剔透的水光让人想要扑上前去将它据为己有。   众人眼睛一瞬间闪闪发光。   却又有些难受。   水洼太小了,看起来甚至还不够一个人喝,不过能润润嗓子就好,节约一点,路程还不知道有多长呢。   喝水喝水!   他们兴冲冲地跑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几枚飞镖骤然划破长空,朝他们倏地袭来!   泠然狠辣。   这里个个都是打架好手,在那飞镖靠近的一瞬间,已经抽身退开几尺,水洼在他们面前急速后退,转眼又离开他们一截距离。   扑扑几声,擦着他们眼前飞过去的飞镖竟然深深地刺入了树干,仅留下一截短柄在外。   声音沉闷。   众人抬眼看去,齐齐面色一沉——这飞镖他们见过,在第一座岛上,夺走了那抢食男人的性命的凶器,被它刺入便会被它吸干精血。   连树也不例外。   随着花朵盛绽将树吞没,几息之后,一颗粗壮的大树迅速枯萎,枝叶凋零。   “这……”苏蛮是唯一一个不曾见到这位飞镖威力的人,扭过头,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惊:“柳鹊?!”   话音刚落,石鸦魔便压低了身子,喝道:“野猪!”   “……”   虽然那天为了给啾啾解释,和她说的是野猪,但人家真的不叫野猪啊!你不要擅自就把这个当成别人名字了呀!   云泽也转过身来,袍裾在空中划出一道稳健的弧度。   他面色严肃,声音悠长。   “是野猪啊——”   没救了。苏蛮捂脸。这俩人没救了。   天色蓝得发白,日头更盛,一丝风都没有。   章闻古有些发愣。他还记得这位之前在东洮张府有过一面之缘的仙友:“棠师妹。”   他试图缓和气氛。   棠鹊却没有理他,只是盯着他身后的少女,面色沉静冷漠,宛如玄冰。   她看起来很虚弱,唇瓣裂得出了血,红到病态,眼底也是红的。看来被这干渴折磨得要命,只是强打精神与他们对峙。   章闻古记得棠鹊之前便与啾啾关系有些微妙,但好歹还会一起说话,现在却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他不可思议。   “棠师妹,你怎么与七仟坞弟子一道?”   七仟坞里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还想问她更多,比如说为什么要与他们举剑相向。   棠鹊淡淡的:“不若问问你身边这些同伴,他们做了什么?”   其余人皱皱眉。   棠鹊没有分给他们眼神,只是定定地瞧着少女,像是想要从对方脸上瞧出些什么,比如说愧疚,不安。   电光石火间,章闻古突然想到一个词——野猪。   对了,在雪岛上他们所说的抓了一头野猪,莫不是指的他们抢了棠师妹?   不等章闻古再开口,一旁少年也说了话,视线的落点同样在啾啾身上:“我们需要这水。”   他声音不高不低,是温润的嗓音,被他吐出来却有些凉。   啾啾面无表情地回望,忽略了与他们打招呼:“我们也需要。”   少年笑了一声,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眉眼深邃,手中刀锋犀利,尽可能耐着性子。   “你的同伴们抢了小鹊的令牌。”   啾啾:“我刚才猜到了。”   刚才?   少年似笑非笑:“小鹊现在很虚弱,她需要喝水。”   啾啾眼睛乌黑空洞:“我们也需要。”   说着看向棠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这秘境来的,想来与昆师兄或者明皎真人脱不了关系。但你该知道,门派大较场时你输了,便说明,你能力确实不足以进这秘境。”   棠鹊脸色更白,睨她的目光也更凛然。   她明白啾啾的意思,不外乎是说,你既然要强行进来,那便要自己承担后果。你受到挫折,生死与我无关。   啾啾一向无情得让人心凉。   少年面露鄙夷。   这是开打的讯号了。   他多问这几个问题,只是怕棠鹊对她曾经的妹妹于心不忍。想让她听听对方冷漠残酷的话语,彻底死心,免得到时候阻挠他。至于他自己,对她这所谓的妹妹从来不抱希望的。   他眸子往旁边斜斜一转,用余光去瞧棠鹊,口稳平静柔和。   “我早说过,你全心全意对她好,好到可以漠视自己的心意,无视她的恶意,根本不值得,她就不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现在你看清了——咯——”   话没说完,突然“砰”的一声!   巨响比疼痛更快的传来,慕以南最后一个字变了调子,因为突如其来挤压而变得尖锐扭曲。   一息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声巨响来自自己的面颊,疼痛从那里扩散,从牙根到舌尖,到脖颈脑袋,他怀疑自己牙齿都被打松了。   强劲的力量让他整个身体被抛飞起来。   啾啾打了他一拳不够,还追加了一拳,将他从天上一脚踹下,砸到地面!   小姑娘像一座突然爆发的小火山,面色阴沉,声音冰冷。   “闭嘴,自说自话的傻逼们,我忍够你们了。” 第73章 无用之物,不必在意。……   扑通——   重物落在沙地上, 响起沉闷的声音。   慕以南陷在软沙中,发出沉重的粗喘,像条死狗一样茫然地看向天空。全身都在痛, 被揍了一拳的脸颊和肚子, 又被一腿踢下的胸膛。   他本来便不是练硬功的修士,被一身仙术法宝宠得根本扛不住外伤, 啾啾这样贴身揍他, 他痛得骨头都在打战。   嘴角有津液控制不住的滑落, 细沙蹭上来, 头发脸颊都是脏的。   “以南!”   棠鹊惊呼了一声, 看看周围对峙的人,又看看沙地中痛苦得身体蜷缩的少年, 满脸紧张, 一时不知道应该继续警惕周围的敌人, 还是应该过去扶起他。   “别过来。”慕以南道。   后背砸进软沙中倒是不怎么疼, 可侮辱性极强。   慕以南满肚子反胃的痛楚中, 只剩下两个字。   妈的。   妈的。   竟然被棠鸠这种废物给打了。   早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 果然, 她迫不及待地原形毕露了。   片刻后, 少女出现在了他视野上方, 虽然个头矮小,但背后烈阳却将她影子沉沉的横亘过他身体,给他留下一道灰色的阴影。   慕以南下意识想要给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像以前在书院一样,似笑非笑地讪讪瞥她,仿佛欣赏一个在戏台子上跳着脚的丑角一样。   但是剧痛让他难以露出那种凉凉的表情,反而表情扭曲, 眉眼狰狞。   小姑娘低头俯视着他,没有表情,可眼神是坏掉的,带着一直以来压抑的怒火。   “抱歉你俩刚重逢不久,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我就让你这么丢脸。”   “但是,我忍够你们了。”   “以后你们再来我面前唧唧歪歪一次,我就揍你们一次。”   到了现在,啾啾终于发现,钟棘那一手懒得废话直接杀,是真的很管用。因为有的人根本听不进别人说话,只会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说不了道理,不如干脆动手。   反正她是个反派,反派不就该这样干!   她提着慕以南衣襟,将他拽到自己面前,狠狠警告了他一眼,又将他扑地按回沙地,这才一拂袖子站起来,扫向棠鹊,又看向自己队友:“我们喝水去。”   她从慕以南身边离开,经过棠鹊的眼前,白色发带轻飘飘地在她面前舞过,在艳阳下沥出熹微的光芒,耀眼夺目。   好嘞!   那两个人不足为惧。   大家早就渴得没精打采,完全不想战斗了,听见啾啾一说,立刻喜笑颜开,围到了水洼旁边,章闻古最终没有介入太初宗弟子之间的争斗,只是严肃道:“节约点,我们还要赶路呢!”   “是是。”苏蛮漫不经心地应道,又招手,“小啾啾,你也快来。”   啾啾状态不比其他人好,刚才突然灵气爆发打了一架,看起来更加难受,唇瓣微微发白,脸颊上却有些过热的红,额上渗着细汗。   沾上水,才仿佛舒服了一些。   她克制地喝了两口,取出几个竹筒,将剩下的净水装了进去。直到最后一个竹筒装完。   水洼里还剩了一些,应该能再装个小半筒。   小姑娘乌黑的眼睛却映着那水光,沉思几息,到底留在了那里。   小啾啾啊。   苏蛮想过去拍拍她脑袋,觉得她像个小动物一样。真是个好孩子。   她又看看还在沙丘上攥紧手的棠鹊,和久久躺在那里不动弹的少年,轻轻叹息:就不知道这两个人,会不会感谢她的分享。   “继续前进吧。”   啾啾给他们一人发了个一个小竹筒:“省着点喝。”   众人都收好了,从慕以南身边啪嗒啪嗒的经过,向着黄沙与天际相连的远方缓缓前行,流金的大漠上一队脚印,仿佛是壮丽的诗歌。   还有剩下的水!   棠鹊这才跌跌撞撞奔到岩石边,抿了抿唇,忍住对水的渴望,取了片叶子,将水灌入慕以南唇中。   少年用上臂挡住了脸,只觉得丢人。   棠鹊:“你没事吧?”   “我没事。”   姣好的下颚绷得极紧,耳下骤然凌厉的骨骼线条,能让人感知到他此刻胸中的怒火,和咬紧的后槽牙。   鼻梁高挺,唇瓣如花。   “好了,别气了。”少女推了推他,轻轻道。   少年愈发怒火攻心。   她总是——   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好,甚至有点傻,有点让人生气。明明最受伤害的人是她啊!   他很想问问棠鹊“你就甘心么,任凭人欺负么”,但她一定又会傻乎乎地说“我没事。”   ?轻?吻?小?说?独 ?家?整?理?   明明她应该是云上之人,是 狡猾又聪明的小狐狸,怎么有的时候,就那么任人宰割呢。   “我没气。”   少年翻身坐了起来,放下沾满细沙的手臂,目光憋闷。   “我只是心疼你而已。”   棠鸠非但不感激这个帮扶她照顾她带她走进集体的大恩人,反而处处为难她。新仇旧恨,猛烈的酷热甚至烧到了少年的骨头里。   他抬眼看向那一串试图离开的脚印。   ……   啾啾他们没能走太远,天边刚起了一阵风,几抹黄沙从眼前拂过,背后便倏地响起一道琴声。   与此同时,剧痛陡然爬上了他们的脑袋!   神识被拉扯的疼痛啾啾已经体会过一次,而这次可不仅仅是被生拉硬拽的疼,还有切割分解的疼。   眼前仿佛突然堕入黑暗,不知道是痛到发昏还是别的什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发出,那种剧痛攥进了他们浑身上下,要将他们捏碎,包括他们的喉咙。   飞沙,烈日,都消失不见。   黑暗之中只剩下那把琴,和一个模模糊糊的抚琴人。他每一次拨动琴弦,都有数道发亮的波纹钻入他们脑袋。   之所以发光,是因为太锐利了。   比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与剑还要锋利,寒光泠泠,能轻易切断世上最硬的铁,也能轻易割开最柔软的神识。   痛到让人挨不到碰不着,挣扎不能,只想要自裁。   “以南。”   棠鹊有些怔忪,喊了他一声。眼见着那边几人瞬间成了琴声下的受难者,痛苦不堪,苟延残喘,心中竟然浮出一抹隐隐的快意。   少年咬牙切齿:“我不能再让她伤害你!”   “你狠不下心来,就我来,我来除掉她。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少年顿了顿,手下琴声不停,沉声道:“就是不要在我杀她时,阻挠我。”   “……”   少女沉默一会儿,严肃:“好。”   一瞬间,他们仿佛心意相通——   该有个结果了。一直以来的善恶黑白,该有个分明了!   她不会做那个拖后腿的人。   棠鹊果真让到一边,不再做声。   琴声越来激昂快速,那边一瞬间塌了身子的小姑娘,手指动了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双目却通红。   她抓紧了手上的剑,一步一个脚印,朝他们走来。   身边仿佛渗漏着黑气,绞入飞沙走石之中,舞成一团浑浊。   她宛如从地底而起的修罗,眼睛从未那样明亮过,盯着这边,也是愤怒且决绝的。   片刻后,她抽出剑,剑刃雪亮。   琴声更急,也更加猛烈,撞得人眼睛里全是血丝。小姑娘似乎闷哼了一声,腿下软了一刻,以至于身形稍微踉跄一下。   不过很快便重新站直身子。   小小一只,满身暴戾与肃杀。   她的剑柄闪闪发光。   棠鹊突然心中一颤,胸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以南——”   她想说,小心。   可那一刻,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足下盛开了数朵美丽的花,是钟啾啾经常用来做记号的花,水波一样,摇曳晃动着浮上金沙,流光潋滟。   她的“小心”两个字,没能发出来,便被人一把抓起。   一切都发生得太始料未及,她甚至来不及去在意究竟是谁救下了自己,只是趴在那宽厚结实的肩头,瞪大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红光大绽。   钟啾啾眼里也有一抹红,不知道是被痛楚烧红的,还是倒映出来的。   然后——   红光亮到极致。   那温和白皙的少年,与棠鹊重逢不过一个多月,还没来得及叙旧的少年,猛地变成了一蓬血雾!   砰——   连人带琴,被炸得一干二净!   “以南!!!”棠鹊嘶吼。   泪水模糊中,已经看不清距离他们太远的画面,她只听见自己颤抖的喃喃。   “以南……”   眼睛里走马灯似的掠过许多画面,他带她去玩雪,被大人欺负时,他挡在她身前,他对自己的警劝,他来探望生病的自己时,逗她开心的鬼脸。   他们重逢得太仓促,永别得也太仓促。   她甚至不敢相信。   仿佛昨天才刚刚见面,今天他就死了。   这一面,就是永恒。   少女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的悲鸣,很快全盘崩溃,她趴在那人肩头,嚎啕大哭!   ***   啾啾再次醒来,看见了熟悉的圆形营地。   “你醒了?”   耳边传来声音。   抬眼看去,苏蛮坐在她身边,正对她微微笑着,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成熟媚意。   小姑娘茫然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来:“你们没事吧?”   苏蛮急忙摆手安抚她:“我们都没什么大碍,虽然当时神识很痛,但身上没受伤。”   不过还是心有余悸:“还好,那什么鹊,不会补刀。”   确实,慕以南的琴适合打团战,能让对手痛苦到毫无还手之力,其他人就能趁机收割掉他们性命了。   当然,单干也行,让他们痛到昏迷即可——没有人可以忍受神识的痛苦。   可啾啾却忍了下来。   想到慕以南,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心情不太美妙。   她不是没杀过人。   但她没杀过熟人。   还是以前被她当成朋友的人。   她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总归不太舒服。   “我们现在在哪儿?”   “还在大漠里呢。”苏蛮道,“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么久?”   苏蛮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我们背着你,又找到几个绿洲,打了好几场,都有些吃不消。最后精疲力尽时,再次遇到了人。”   “本来瞧着对方孤身一人,还想着会很好对付的。结果差点死掉。”   “然后,那人看见被我们藏起来的你后,便没再与我们动手——”   苏蛮说到这里,伸手戳了下小姑娘脸颊,口中糯糯吐出一个“喏”。   “我们好像遇到你说的那个道侣了。”   ——   ???!!!   啾啾猛地扭过头,精神随之一变,眼睛都明亮起来:“小钟师兄?”   苏蛮没回答,按着她:“你可没说过,你道侣这般勾人。”   “勾人?”   “便是我这般见多识广的媚修,也会喜欢的那种。”苏蛮慢悠悠的,似笑非笑,“漂亮艳丽,稚嫩得仿佛未经世事,又叛逆得随时能咬人。”   嗯。   确实是她的小钟师兄。   小钟师兄也确实总吸引到这样的人。   啾啾眼睛黑了点。   苏蛮凑近了,老话重提,很诚恳:“要不要姐姐教你我们独门的合欢秘术,虽然你小了点,但可以从别的地方迷惑他。像他那种狼崽子一般的野兽,不好看管罢?”   小。   啾啾感觉到她的柔软,认为这个字别有深意。   她捏了捏手,觉得可以有,乖巧:“那有没有另一种秘术?”   “另一种?”   小姑娘凑拢了,在苏蛮耳边小声开口。   几息之后,漂亮姐姐的脸色变了。   “有没有?”小姑娘很认真,跟个乖学生一样。   苏蛮满脸震惊,心情十分复杂,觉得现在的少年少女们简直人不可相貌!   一想到她如此稚嫩,却会与那同样稚嫩、一身桀骜的少年如此惊世骇俗,这般那般,便忍不出倒吸一口冷气。   嘶——   她飞狐寨的女修,输了。   “你已经不需要再学习任何东西了,你的够用了。”   ……   啾啾顾不上神识还在痛,离开了营地。   大沙漠的夜晚极其寒冷,风刮得骨头疼。   她在营地屋顶上找到了钟棘,坐在篝火边,披着火光与月色。   不等少年拎她,她就主动窝进他怀里,勾住他脖子,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相闻。   ——虽然她额头上还缠着歪歪扭扭的大蝴蝶结绷带。   啾啾觉得就这样,挺好的,不用多说什么,也不用多做什么,钟棘一定都懂。   火声噼噼啪啪。   这样就足以传递她的想法,她想他了。   她全身放松,心神舒驰。   少年将她往怀里捞了捞,属于他的气息笼罩住她。   好一会儿,问她:“剑好用吗?”   声音带着热气,擦过她脸颊。估计是听说了她的英勇事迹。   她点头:“好用。”   少年笑了:“那就好。”   啾啾看着他,也退开了一点,问道:“钟棘,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小?”   夜色中她眉眼极黑,定定的。   少年愣了愣,根本不懂她这是什么鬼问题:“你哪里小?”   “……胸。”   她闷闷不乐。   苏蛮姐姐那种柔软程度,她看了都馋。   少年低下头,皱起眉,想不透她在意这个做什么,口吻随意。   “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小吗?”   “……”   晴。天。霹。雳。   少女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许久后,带着焦急,认认真真地辩解:“还是比你大一点的,真的。”   唔。   见她好像特别在意,少年抬手自然地摸了下。   “是比我大一些。”   也更软,摸起来手感不错,他不自觉在那里停留了好久。   “不过平时看不出太大区别,这有什么用处?”   平时看不出太大区别……   啾啾默了一会儿,挺直了脊背,言之凿凿:“无用之物,不必在意。” 第74章 心如野火,只喜欢我。……   棠鹊曾经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幻想。   刚进太初宗被昆鹫欺负时, 她幻想过慕以南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比所有人都厉害,让所有人都畏惧。年少有为,久负盛名, 谁见了他不会恭恭敬敬叫他一声“慕真君”, 然后他轻轻拉住自己手腕,众目睽睽之下, 叫她一声“小鹊”, 并留下数道护御, 若谁再敢对她不敬, 便会被他的护御所伤。   这很正常, 哪个少女被欺负时不曾幻想过有个能与全世界为敌的英雄站在自己身边。   不可否认,棠鹊在柘阳城的生活中, 慕以南扮演过很长时间的英雄。   以前书院女孩们说她小话, 少年曾冷着脸给她们警告, 将她们吓得瑟瑟发抖。   小纨绔调戏她时, 他毫不畏惧地一拳揍上去, 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还有, 学《五经算术》, 推日月合宿, 她给几个好友讲要怎么推算, 啾啾却摇着头说“你算错了”时,慕以南发出了一声嗤笑,轻蔑至极,嘴角勾着嘲讽。然后啾啾低下头,闭了嘴,再也不参与他们的讨论。   慕以南是在她及笄前离开柘阳城的。   走之前正好是张榜的日子,棠鹊又一次考了榜眼, 没能夺得状元。   然后慕以南站在红榜前,扫了扫上面的名字,笑道:“这些东西算什么,考了状元也不能让自己经脉优越,天资更佳,仙途顺遂。”   他对她微微一笑,目光一一略过满堂少年少女,能与仙家有缘的不过那么几个而已,而这其中……   鸦雀无声。   安静中大家听见他说:“这其中能进紫霄仙府的,只有你,小鹊。”   “只有你。”   棠鹊有时候会怀疑,慕以南是不是真正存在的人,否则他又怎么会每次都恰到好处地给她她最想要的东西。   帮她做想做的事,帮她说想说的话。   如果让啾啾来解释的话,会更准确——因为慕以南的设定就是这本书中的爽点。他满足的不仅仅是女主角的幻想,也有读者们的幻想。   总归要有个人敢说敢做,大家才能爽到。   而慕以南离开后,昆鹫就接替了他的岗位。   棠折之正直、温素雪公平,只有慕以南,能不在乎那么多,不分对错全心全意帮助棠鹊。   那个幻想一直在棠鹊心里存在了许久。   渐渐的,不再是针对昆师弟,变成了慕以南与啾啾对峙。   在梦里,慕以南赢得了大漠里最终决斗的胜利。   钟啾啾被踹到一边,像条挂在绳索上的死鱼,挣扎弹跳了几下,没了动静。   少年收起琴,拂了拂袖子,棠鹊急忙奔过去。   待近到他旁时,漫天狂沙突然变成了一室温暖,熠熠烛光下,坐了许多人。柳缈、师尊、爹娘、棠折之、温素雪、乔晓晓……许许多多。仿佛回到了温馨的最初。   其乐融融。   棠鹊环顾四周,满脸惊喜柔软。   这时候,慕以南突然站起身,眼睛里结了冰,脸色白得发青,恨声道:“棠鸠那个废物,她算什么东西!”   他身上有着棠鹊从未见过的愤怒,仿佛气急。   “以南。”棠鹊愣愣喊了他一声。   屋外风声呼啸。   许是慕以南的那声“棠鸠”提醒了许多人,旁边练剑的棠折之突然转过身:“啾啾?”   他面露担忧:“这么大的雪,啾啾跑到哪里去了?”   棠鹊身子一僵,想到钟啾啾死去的景象,不知如何开口。   “出去找找罢,可别是迷路了。”爹娘一同撑起了伞,“我们去南边。”   棠折之:“那我去北边。”   一直坐在桌边安安静静看书的温素雪也合起了书,道:“我与你们一起。”   “那你去东边,我去西边。”乔晓晓叉着腰,满脸担忧。   “别、别去。”棠鹊磕磕巴巴,六神无主,“别去呀,别去!”   提钟啾啾做什么,陪着她不好么。   “为什么不去?”乔晓晓突然转过脸,目光流露出隐隐的怀疑,“难道你怕我们发现你如何欺负伤害了啾啾?”   “……我没有!”棠鹊吓得浑身一震。   她没有伤害过她。   他们回过头,古怪地瞧了瞧她,离开小屋。   棠鹊哆嗦了一下,一想到他们发现钟啾啾惨死在她与慕以南手下的场景,便头皮发麻。   烛光再也不能给她温暖。   别去呀……   棠折之不应该站在云上遥不可及,冷眼旁观么?   爹娘不应该不宠爱那个盗匪寨子回来的小残废么?温师弟不是一直不想和她做朋友么?还有晓晓,你的剑是我送的呀,她明明与你素昧平生——   棠鹊慌了阵脚,想拦却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走进风雪之中,被满世界的白雾吞没。   她有种预感,他们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   而慕以南又发起抖,说:“救我。”   他用一种极其恐惧的眼神看向棠鹊,像是深渊中的人对她伸出双手:“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那一瞬间,棠鹊好似回到了慕以南与钟啾啾的战场上,深刻地体会到了他最后的感受——从愤怒到激动到疑惑,然后,濒死的绝望笼罩住他。   他眼睁睁看着他想要帮助的小鹊被人救走,而他根本逃不掉,后悔和惊慌攥进了他的心脏,吓得涕泪横流。   “好痛!”   慕以南的大喊惊醒了棠鹊,少年在烛火下发疯乱撞,撞到柳缈,柳缈也喊起痛。   棠鹊手足无措,左右环顾:“哪里痛?我要怎么做?你们哪里痛?”   然后,痛呼突然全部消失,少年直直看过来,瞳孔如死人一般扩散,问:“你说哪里痛?——我被炸成血雾了,当然全身都痛啊。”   棠鹊愣住。   砰的一声。   她被吓得一惊。   少年粉碎消散,腥臭四溢,几滴血腥贴在了棠鹊面颊上,她尖叫着后退,却又被什么一碰,跌倒在地,转头去看,是柳缈冰冷的尸体,丹田爆裂,胸前插着一把刀。   一室的温暖转眼间变成了一地冰凉。屋内人走的走,死的死,好像天道和她开了个镜花水月的玩笑,让她得到又失去。   棠鹊浑浑噩噩。   “不要!”   她尖叫。   不要离开她。   都回来,回来!   她徒劳地抓紧手,却像是抓了一把沙,越是握住,越是流走。   最后少女挣扎中碰到了一个人。她抬头看了看,荒芜的爬到了明皎腿边,趴上他膝头,呜呜痛哭。   ……   少女痛苦地闷哼一声,突然从草甸上弹起,手脚冰冷,风一吹脸上也是凉凉的,她抹了一把,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慕以南的死亡,她根本无法承受,整个人痛苦到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他的面孔,有如一把刀在凌迟她。   柳缈的死她已然承受不住,蓝颜知己的死又让她心口破开一个大洞,千疮百孔。   而其他人,也在慢慢远离她,早已拉不回来。   她一个哆嗦。   “做噩梦了?”有人问。   棠鹊茫然地望去,擦擦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那人,像归巢的倦鸟一般心灰意冷,大脑空空抱住他。   却听那人叹息一声,大手放在了她发顶,温柔的抚摸。   棠鹊闷闷的:“师尊,你会不要我吗?”   “我若是不要你,又怎会来救你?”高大的男人如同一棵树,今日也在替她遮风挡雨。   棠鹊又蹭了蹭他,眼泪不自觉涌上来,一声呜咽,痛彻心扉。   “……我只有你了。”   全心全意,不由分说待她好的人,只有这一个了。   不要再离开我。   ***   啾啾昏迷期间,队友们打了几场架,抢了不少令牌,得出结论是——还是与修士争斗令牌来得快。   到了现在,几个人点了点,他们只缺六块令牌就够数了。   闻言,钟棘普普通通地表示:“我有啊。”   说着,将他拿到的东西倒在了桌上,哗啦一声,小小一张桌子竟然容不下他这一堆令牌,噼噼啪啪掉了不少在地上,怎么说也得有一百来块。   众人:……   石鸦魔:“我想起那天正午后的争斗,是我逝去的青春。”   他与云泽一人被啾啾掐着脖子,一人被剑刃胁迫着,不得不哆哆嗦嗦奉上自己令牌。   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这哪儿是小姑娘,明明是道上的大哥!   没想到他们大哥的道侣,也如此凶残。   不愧是嫂子啊……   奇怪为什么钟啾啾是大哥,她道侣是嫂子。   啾啾抬起头,去看少年:“你打了这么多架?”   “?”少年一愣,“那倒没有。”   出发前啾啾特意和他说了,不要滥杀无辜,进清元秘境的机会对很多人来说都千载难逢,所以钟棘就算手痒也乖乖听话了。更何况,这秘境中一大堆金丹初期修士,实在太弱,激不起他的战斗欲。   他诚实:“其中有一半都来自前几天的一队人马,大概从他们那里拿到了五十多块令牌吧。”   能携带五十多块令牌的人马,要么是人数多,要么是强度离谱,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好对付。更何况这少年单枪匹马。   这人实在是厉害。   云泽负着手,突然想到什么:“老大。”   他也跟石鸦魔一样叫啾啾老大,说真的,被这一身严肃正经的人叫老大,啾啾真觉得不太能吃得消。   “嗯?”   “你还未曾介绍过你道侣。”云泽看不来气氛,不怕死道。   虽说钟棘认领了钟啾啾,与他们休了战,但他好像不怎么愿意和众人接触,总是离得远远的,还是章闻古凭着印象介绍了几句。   尔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个激灵,也自闭了。   啾啾偏过脑袋,看向钟棘秾郁的睫毛。   有道理。   片刻后,她突然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净清脆。   “他叫钟棘。”   “成熟稳重,天真无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是他师尊的小白菜,不幸被端到了我桌上。别看他年纪轻轻,其实已经上几百岁。为所欲为,乖巧听话。凶残暴戾,温柔小意。对事物的容忍度很低,对我的纵容度很高。心如野火,只喜欢我。”   众人:……   这是什么神奇的介绍?   话说回来,怎么总觉得你的前半句和你的后半句,完全对不上啊!明明都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啊!   最关键是,那成熟稳重又天真无邪的少年,还笑了,笑得一脸恶劣,仿佛没察觉到什么问题,挺挑衅骄傲:“对,是我。”   那感觉就是,他如果会说脏话,一定会说“是老子,怎样?”   不、不怎么样。   就是觉得……   可恶,被两个小屁孩秀恩爱了啊啊啊啊!!!   有了钟棘的加入,令牌便不成问题了,接下来就是笔直向前,找到出口即可。   休息一夜后,队伍再次出发。   清元秘境开启时间,总共持续半年。又经历过水岛、废墟岛、洞窟岛……众人终于在第四个月抵达了最后一座岛。   这是一座安全又美丽的岛。   没有任何危险,如梦如幻的神树仙花之间,伫立着气势磅礴的山门,寥寥云气在牌匾上漂浮涌动,上面四个字——紫霄仙府。   龙飞凤舞,勾折有力。   山门之下是最后一个传送阵。   他们都很清楚,过了这个传送阵就到紫霄仙府了。   “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苏蛮指节抵着唇瓣,微微笑了,顺便薅了一把啾啾脑袋,“姐姐说好出去后要带你吃鸭脖的,绝不食言。”   石鸦魔:“哼,你就是想说吃鸭脖三个字而已。”   苏蛮:“咦?被发现了?”   章闻古回身抱拳:“上次在张府,钟师妹已帮我许多,此次又出手相助,章某实在是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钟师妹尽管吩咐,我绝无二话。”   啾啾急忙摇头。   她承认她确实帮了他很多,但她不能独揽功劳:“还有小钟师兄……”   上次和这次,小钟师兄都出力很多。   章闻古压低声音,有些为难:“我觉得你道侣好像不太用得上我。”   这倒是。   他甚至都不会和他们交流。   一想到钟棘如果像其他人一样,日常地聊着“吃了吗”“吃了啥”,她就觉得惊悚。   “那么现在怎么进去?”云泽站在传送阵旁边,金光落在他靴子上。   “走进去啊。”石鸦魔不以为意。   苏蛮却懂了云泽想表达的点,他的意思应该是啾啾先进去。   作为队伍中出力最多的人,第一个走进紫霄仙府理所应当,于是她轻轻推了推啾啾的腰。   “去吧,啾啾,你先进去。”   传送阵一次能够容纳两个人通过,先进先出,又不会被评个优等级。   这毫无荣誉意义的仪式感,啾啾没有与他们矫情,拉着钟棘的手,先进了去。   金光在阵法边缘涌动绽放,熟悉的头晕目眩传上来。   少年将她攥得很紧。   ……   两息后,小姑娘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屋子。   眼睛乌黑。   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想象中的亭台楼阁。只有一鼎未烧的丹炉,冷冰冰的杵在宫殿最中间。   二阶丹炉。   这里不是紫霄仙府。   她心中微动,面无表情抽出背后细剑。   与此同时,进入传送阵的队友们,也看见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仙境。   晴朗的天空点缀着一两抹流云,青山灵雾,庙宇高塔,白玉长阶铺在他们脚下,引导他们走向那洞天福地。   而长阶上,只站了一个人。   红衣少年盯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表情从困惑变成郁躁。   最后,眼尾挑出凌厉的弧度。那身锋芒,让人觉得他下一秒便会大开杀戒,挑几个祭品染红玉阶。   “钟师妹呢?”章闻古突然心里一沉。   钟棘已经拧着眉,转过了身。   背后并没有供他们回去的传送阵,只有一列石梯延伸至云雾深处。   ——钟啾啾不见了。 第75章 你不是恨我,你是嫉妒我……   宫殿寂静无声。   灰白色天柱石墙壁上雕刻着巨大的八卦图, 五行向木,滋养着代表火的丹炉。   风水极佳。   是个炼丹的福地,用来打架可惜了。   啾啾听见背后轻轻的脚步声, 缓缓靠近她。   其实平心而论, 看原著时,她大部分时间都能理解棠鹊。   作者从来没有标榜过这是一本真善美的成长文, 倒反而一直提示, 她想写一个让大家感觉到真实的女孩。   作者确实做到了。   褪下清丽绝伦的外表和团宠的玛丽苏光环, 棠鹊许多小心思或者小缺点, 都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像是没考到榜首时, 既希望啾啾能安慰她,又希望啾啾离她远一点。像是她被昆鹫欺负时, 啾啾揍了昆鹫, 后来啾啾再被欺负, 她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帮她。像是偶尔会希望啾啾依然是那个卑怯不合群, 需要她照拂的小女孩。   ——虽然这些心思, 棠鹊很快就感到了惭愧懊悔, 并更加努力地朝着温暖的向阳处生长。   可世界上的谁还能完美无缺到没有一点小九九呢。   棠鹊已经站到了她身后, 淡淡道:“你在想什么?”   啾啾凝视着面前的丹炉:“我在揣测你。”   揣测原著中的女主角是出于什么目的, 与她站在了这仿佛决斗场一般的地方。   原著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配角真正意义上超过了棠鹊。   要么泯然众人, 就像那弹琴的小姐姐一样,最后成为了普通的凡人。   要么中途陨落,就像宁溪,当了个小小的外门弟子。   要么歪门邪道。就像啾啾——原著里的棠鸠,因为化魔,短暂地超过了棠鹊,激起了少女的胜负欲。结果后来被证实她的“变强”, 是卑鄙的,不择手段的,不值得放进眼里的。   那么当这些人真正且长久地超过棠鹊后,棠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   原著并没有说过。   棠鹊无所谓:“你揣测出了什么?”   啾啾摇摇头,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生命冰冷到像是一汪不见边际的深洋,她可以沉没下去,或是随波逐流,怎样都可以,她已经自由到能随时抛弃自己的生命。可仇恨,又让她有了奋力往前游去的动力。’”   “什么?”棠鹊微怔,眼眸中的光跃动。   啾啾沉声:“我只是在想,如果换做原著的话,会不会这样描写你现在的处境。不过我语文不太好,可能模仿不出原著的春秋笔法。”   棠鹊还是没听懂,心中却沉甸甸的。   钟啾啾有句话说到了她心里——仇恨才是她的动力。   心灰意冷的冰雪之中,仇恨是唯一照亮前路的火把。   前方。   啾啾转过了身,直视着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你恨我吗?”   棠鹊盯着她双目,想也不想:“恨。”   啾啾:“恨我什么?”   棠鹊没吭声。   多说无益。   她抽出了剑。   她用的不再是那把能生出五把虚影小剑的法器,而是另一柄天蓝青的剑,很眼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明皎的剑。   作用不明。   原著中没有介绍过,只知道很厉害。   啾啾看了几眼,脸色不变,同样做好了战斗准备:“你打不赢我。”   她感觉自己这一刻像极了电影里的沙雕反派,就是那种如何有自信,如何宣扬自己强大,击败了多少对手,结果却被主角按在地上摩擦的沙雕反派。   对面的少女也确实像极了不屈不挠的主角,大喝一声:“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罢,腰肢一拧,提剑朝她掠来!   ……   屋中一点风都没有。   天蓝青的剑柄闪闪发光,像是无数丝线编织成网,又慢慢灰暗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丝光亮,比之前所有的光都要明亮。   想不透这把剑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过棠鹊每一次攻击,剑柄上的亮光位置就会发生改变。她的攻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   不像以前那样追求美丽与力量并存,施展招式时保有一线仁慈。   现在她的攻击完全没有花架子,直取要害。   铛——   啾啾抽剑格挡开,虎口微麻。可见对面那少女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与她战斗,动作间衣袖偶尔滑落下去,能看见白皙手臂上凸起的青筋与血管。   棠鹊将所有的憎恨都押注在这一场战斗上了。   身若舞蝶,翩影惊鸿。   刚被格挡开,又是一个旋身,长剑划破未曾消散的光芒残影,直取啾啾面门!   啾啾再次挡开她的攻击,追问:“恨我什么?”   棠鹊被弹开两丈远,足尖一点墙上的八卦图,像是一尾俯冲而下的乳燕,轻盈动人到赏心悦目,唯独表情是森冷的,咬牙道:“我母亲……”   “你母亲?”   啾啾一跃迎上,打断她:“你母亲如何?”   铛——   交锋的长剑发出震颤的筝鸣,嗡嗡地扩散在整个宫殿中。   啾啾面无表情:“你母亲死在谁手上?”   棠鹊眼睑睁大:“自然是……”   “自然是钟棘。”啾啾道,“想清楚了,杀你母亲的人,是钟棘。”   棠鹊冷笑:“可……”   啾啾:“你母亲是个媚修,是个犯下滔天大罪的媚修!所以,你也是个罪人,活该被爹娘抛弃,被众人讨伐,被同门羞辱。便是我今日将你处死在这里,也名正言顺。”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棠鹊的逆鳞。   少女眉眼一凛,突然举剑如雷,剑招迅疾狠绝:“凭什么!”   她仿佛一直以来隐忍的委屈突然爆发,大声道:“明明……”   “明明你不知情。明明又不是你做的。”啾啾突然笑了,抢过她的话,嘴角清浅地一勾,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   她歪头:“怎么?同样是连坐,别人因为你母亲而连坐你,你就感到委屈了。你因为钟棘而连坐我,你就觉得名正言顺了?”   “不是,我……”棠鹊突然错愕,竟被说得无言以对,“不是……”   “原来你并非不懂道理,你只双重标准罢了。”   棠鹊心神大乱。   恍惚中被啾啾逼到了角落,动作一时迟缓。   片刻后,她惨叫一声,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   棠鹊眼睛立刻红了:“你,你还杀了以南!”   “那是因为慕以南要杀我。”啾啾声音平平。   剑与剑撞击迸裂的火花后,能看见她毫无起伏的神情:“我为什么不能反击?”   她手上猛地一用力。   铛的一声!   棠鹊吃痛,倒吸一口冷气。   虎口痛得差点脱力,她从对方空洞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个讯号——钟啾啾准备杀了她。   就像反击慕以南那样,杀了她。   她突然心脏被攥紧,竖起戒备。   挥舞细剑的动作都跟着迟滞。   啾啾还在凌厉地逼近:“你母亲非我所杀,你朋友咎由自取。你到底恨我什么?”   小姑娘似乎也憋了很久,声音干脆,根本不给棠鹊说话机会。   “恨我抢走了棠师兄的维护,恨我抢走了棠家人迟来的关爱,恨我抢走了书院第一,还是恨我抢走了你进紫霄仙府的机会?”   “……”棠鹊大口喘气。   都恨——   她绷紧了脸上线条。   她从未细想过究竟恨她什么,但她都恨。剪不断理还乱的痛恨。   墙上八卦图已经被她们的剑光划出数道深痕。   啾啾摇头:“我那不叫抢,叫赢得。”   “你那也不叫恨,棠鹊。”   她说。   “——叫嫉妒。”   ……   灵气四散,激起的风撩动了少女的头发。   一时间,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   棠鹊脸色一白。   嫉妒?!   她在说什么?   少女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竟然笑了,笑得怒极,全身发抖:“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明明是你……”   话没说完,便被啾啾的剑袭上。   她慌忙举剑应对,与她撞在一起。   可那面前的剑刃雪白,明晃晃映出她的模样——就算用了师尊的一品剑,还是输得一塌糊涂,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她面无血色,表情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扭曲,一头青丝凌乱。   根本不像她自己。   “你想说,明明是我嫉妒你,对不对?”啾啾帮她说了她想说的话,“可你好好看清楚,你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我嫉妒?”   “……”   棠鹊愣住。   剑刃倒影中她,愈发丑陋难堪。   根本不及对面那小姑娘半分风采。   啾啾道:“你那些友情、亲情、爱情,我都不需要,都是被我抛弃的东西。你仅剩的能拿来和我竞争的东西,哪一样比我强?”   “我嫉妒你什么?”   棠鹊呆滞。   耳朵里有什么在嘶鸣。   不,不应该是这样。   她提了提嘴角,有些想笑,想要为对方的大放厥词而感到可笑。   却听见啾啾说:“你是不是准备对我的揣测露出一脸清高,不以为然?”   棠鹊猛地一震。   她每一句话都被啾啾截断,每一步行动都被对方点明,大脑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呆若木鸡。   那种憋屈感让她很长时间反应不过来,甚至有些崩溃。   啾啾回手一推:“那你成天瞎琢磨我做什么?”   棠鹊一屁股跌坐下去!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   上次医修师姐也是这样说的。   你讨厌别人胡乱揣测你,可你不也在胡乱揣测别人。   棠鹊想哭又想笑。   啾啾这会儿想着的却是原著。   原著中棠鸠明明什么坏事都还没做,就成为了读者们人人喊打的对象——因为读者们都是透过棠鹊的视角在看这个世界,他们看到的棠鸠,是女主角脑补加工后的棠鸠。   其中许多主观描述,并不公允。   比如说。   啾啾安静地回忆。   “棠鹊,曾经你给我们讲错了题,而我告诉你你做错了,那时候,你觉得我是‘嘲弄地反驳了你’。其实没有,我就是普通的想要告诉你正确答案。”   “我挑灯夜读,不是想要赢过你践踏你,是因为我喜欢看书。”   “同门师兄弟们包围你时,我看过去,也并不是‘在幻想比你人缘更好’,是我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你瞧,嘲弄也好,践踏也好,幻想也好,都是你在妄加揣测我。懂了吗?”   !!!   棠鹊几乎窒息,声音吐得艰难,惊恐的瞪着眼:“……你为什么?”   钟啾啾为什么这么精准地说出她的每一个想法?!精准到和她脑海中的形容一模一样。她甚至有种被戳穿的惶恐。   啾啾却没回答:“与其说你在揣测我,不如说,你希望我是那样的人。人缘差,人品差,仰望你。这样你就永远高我一等。”   “你需要一块高地来俯视我,坚信你比我强,以免暴露你被我超越时的慌乱不甘。”   “我在书院考榜首那次,你不就这样安慰过你自己,说,不是考了榜首,就能变得像你一样受欢迎。”   这种小心思,在啾啾以前学校的优等生中,见得多了。   ——她考了第一又怎样,她又没我长得漂亮。   一类的。   说出来时,其实都带着酸味的。   棠鹊惊呆了。   啾啾每一句话都戳在了她的软肋上。   她近乎无助:“不是,是因为朋友们暗示我……”   “并非你的朋友们暗示你,是你一直在暗示你的朋友们。”   啾啾平静。   棠鹊僵硬。   “现在,你没有比我强的地方了,你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但你又不想承认你是因为被我超过所以才想杀我。于是你给自己编了个仇恨的理由,这样就能暗示你自己,暗示其他人,你不是嫉妒我,你杀我很正当,你依然是个好孩子。”   “所以,明白了吗?”   寂静的丹房中,小姑娘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四周八卦图像是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凝视,与棠鹊一起,将那慢悠悠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啾啾一字一顿。   ——“棠鹊,你不是恨我,你是嫉妒我。”   ***   安静。   原著中女主角说过的话,啾啾完完全全还给了她。   铛——   剑光一荡。   师尊的长剑被远远撞到一边。   棠鹊瘫坐在墙边,直到口腔里多出涩涩的咸味,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哭得一塌糊涂。   原著中通透了然,看谁都一副对方是傻逼,自以为自己掌握了世界真理的女主角——当然不可能蠢到理解不了啾啾的话。   正是理解,才痛苦,才想逃避。   她没有那么不堪。   她没有!   她还是比钟啾啾强的!   少女流着泪,想要挺起胸膛,问心无愧地抬起细细的下巴——到了被戳穿的现在,她也想要继续维护自己那清高不被理解的形象。   可抬起来,却看见眉心冰冷锐利的剑尖。   指得她浑身僵硬。   那明明不及她耳根高的小姑娘,逆着光,阻挡了她所有视线,仿佛突然高大,压迫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你要杀了我吗?”棠鹊瞳孔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像是突然醒了。   声音染上了怯怯,十分艰涩,细细的手指抠着地上天柱石砖。   “……”   其实啾啾有一瞬间的犹豫。   她曾经也很喜欢棠鹊,她也和万千读者一起,透过她的视角看过世界。并且,说真的,她也能够理解棠鹊。   因为,她曾代入过她啊。   女主角的每一个小心思,都能从书中引发共鸣。   如果自问啾啾处在棠鹊的立场上,十岁时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必须从温室中走出来,就像由奢入俭难,她能不能做得比棠鹊更好,她也不清楚。   棠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还带着许多痛苦:“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难受吗?”啾啾低头睨着她,“有口难言的感觉。”   她就是故意的。   她说的不一定都对,她只是想一直抢白棠鹊,不给她说话机会,让她尝尝这种憋屈。   “棠鸠也这样委屈过。”啾啾低声。   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自说自话的暴论指认为了坏人。原著中的棠鸠甚至没有对峙的机会,什么都没有,就那样死掉了。   她将剑尖更推近了几分。   棠鹊呆呆地看着她:“你真的要杀了我?”   “本来没想杀你的。”啾啾实话实说。   虽然棠鹊有时候让她很烦,唧唧歪歪很烦,一脸圣母也很烦,但仔细想想,她其实没有做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   换子一事,她是得益者,也是受害者。   没有到需要她用命来偿还的地步。   至于原著——   啾啾自己把命运线改了,也没有必要为未来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对峙,提前找她算账。他们Alpha是攻击性很强没错,但不代表他们是暴君。   “但是。”小姑娘冷声道,“你来杀我了。”   “青鸾一事,我姑且可以当做它意识不清。焦火山上你破我阵法,我也可以当做你好心办坏事。但现在你来杀我,就说明,我们是敌人了。我没必要再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   她说着,手上剑光晃了晃,微微一抬,正要刺下。   这时,背后一道极强的灵气突然飞速掠过。   铛铛哐哐。   地上不远处的长剑猛地被人拾起,数道剑气流矢似的朝她冲来! 第76章 除了我,没人能动你分毫……   她得救了?   棠鹊心中一松, 忍不住一喜,可刹那后又听见破土声大起,钟啾啾站在她面前纹丝不动, 阴影依然笼罩在她身上, 让她惶恐。   她哆哆嗦嗦,越过啾啾肩头, 竟看见无数触手破土而出, 摇曳晃动, 在空中仿佛组成了一道极厚的墙, 想要拦阻那些剑气。   可柔韧的藤蔓又怎么拦得住锐利的剑气。   一条条根茎迅速被切断, 倒在地上,化作青光消散。   眼看着剑气就要逼近刺穿钟啾啾的身体, 棠鹊心中竟然出现了一抹残忍的期待——好像那些被戳穿的懊恼都会随着对方被消灭而消散。   这期待浮上来, 连棠鹊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又急忙按下去, 甩甩脑袋, 像是甩开污泥似的——不, 不能那样想, 她没有那么坏。   她还是拼命想要维护自己形象, 说服自己是个好孩子。   钟啾啾动了动, 身影一晃。   那些藤蔓帮她吸引了足够的火力, 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一瞬后,她人已经出现在了丹房的另一个角落。   “呲——”   未能击中啾啾的剑气,却擦着棠鹊脸庞掠过,响起了细细的声音,也让人的心也跟着那一线声音而提起。   棠鹊眼珠往下转了转。   大骇。   一绺头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泛着碎碎的光, 她脸颊上皮肤微微翻开,一道血线从那里渗出。   背后坚硬的天柱石墙壁被切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开裂的声音叫人心惊肉跳。剑气毒辣很绝,半分没留情,差点割下了她的耳朵。   少女浑身僵硬:“师、师尊。”   她心悸不已,声音带着后怕。   “没事吧?”明皎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另一隅的啾啾,微微眯起眼。   啾啾也同样在打量明皎。   那日她与慕以南拼杀,模糊中看见棠鹊被一个人救走,面目陌生,剧痛中根本无法深究那人究竟是谁。现在棠鹊用着明皎的剑,又叫了对方一声师尊,她才确定下来,这人是明皎。   乔装改扮过,成年男人的体型依然宽厚结实,脸却不复往日英朗俊秀。他大概不愿被别人认出来。   啾啾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根本看不出来她有没有惊愕或者害怕。她提起剑,轻轻一声响,剑尖被她摆正,对向明皎。   明皎淡然:“你打不赢我。”   是的,化神期修士,比她高出两个境界。她能保证自己不被他杀掉就不错了。   啾啾不吭声。   棠鹊却突然觉得脑后被人一敲,警钟大作——这话过于耳熟!   似乎是钟啾啾刚才说给她的话。而明皎那自上而下的眼神,摆明了是要将这句话还给钟啾啾。   棠鹊不由得惊慌失措。   师尊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他听了多久?有没有听见钟啾啾说的那些?她在他心里还是不是一个惹人怜爱,温和正直的少女形象?   疑问充斥着她。   半晌,啾啾开了口,添了一个新疑问给她:“棠鹊,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尊是怎么进这秘境来的?”   按理说清元秘境只能容纳金丹期修士进入,其它境界的修士根本无法被传送。   棠鹊没有想过。   她满脸茫然。   啾啾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歪头:“你是不是在担心,你被我戳穿心思,形象大跌后,师尊还愿不愿意帮你?”   棠鹊确实是那样想的。迷迷糊糊间甚至还想哭着给师尊解释,她不是钟啾啾说的那种人。她脸上火辣辣的,一半是委屈,一半是觉得自己变成了太阳曝晒下的一条蚰蜒。   丢人到了极点,无所遁形。   啾啾却冷声:“你大可放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关紧要。因为你师尊必然会杀我。他突破重重困难来这秘境的主要目的,便是杀我。而不是为了你。”   “什么?”棠鹊吃惊,抬起头,眼眶通红。   啾啾定定道:“他是为了他自己。”   明皎拧着眉,表情莫测。   啾啾声音平平淡淡,像是在阐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因为他和你一样,也想纠正我这个错误,让他自己变得更正确。”   什么意思?   棠鹊不明白。   啾啾:“如果你也有一个在众目睽睽中自请离开你座下,让你闹了笑话的逆徒,你又不能当众对她动手,那你会希望她变成什么样子?”   棠鹊:……   她愕然。   自然是希望对方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离开她便活不下去,最后黯淡无光地陨落在筑基期。   见棠鹊似乎有了答案,啾啾这才接着点明:“但我这个逆徒,脱离了明皎的好资源,非但没有陨落,反而击败了他引以为豪的弟子,即将展翅高飞。你说他丢不丢人?”   棠鹊足心窜上一股冷气。看着啾啾唇瓣开合,想要摇头,却又隐隐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门派中那些议论她听过。   什么钟啾啾摧毁了悲欢楼,立下大功。   什么钟啾啾明明就很有能力,明皎简直丢了块宝。   所以明皎必须来证明,第一他偏心棠鹊没有错,第二,钟啾啾不是个什么宝贝,离开他更是大错。   这种丢人,在棠鹊被一拳打飞那日,更是升到了极致。   一块被丢掉的绊脚石,却比棠鹊这块被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良材美玉还要能力出众,引人注目。那些看笑话的目光,那些讥讽的笑容,至今历历在目。师尊难堪的脸色也在棠鹊脑子里回荡,渐渐与面前这男人的脸重合在一起。   明皎面沉如水。   片刻后,棠鹊惊呼一声。   只见明皎长剑一提,“噌噌噌”,又有数道剑气朝啾啾冲来!   随着男人的声音,光是凶残的剑气还不够,还加上了威力霸道的仙术,顿时,整个丹房眼花缭乱,千疮百孔。无数柳叶飞花撞击时的巨响,只让人血液逆流,两股战战。   他想快刀斩乱麻地杀了她!   啾啾堪堪翻身一滚,不等她站稳,便看见新的追击从四面八方涌来。   “寒木春华!”   必须躲开——   小姑娘眉眼沉静,四处奔逃,花与叶之间连给她穿梭的空隙都没有,密密麻麻交织下来。噗呲噗呲,触手一直不停被砍断,凄惨急迫。   连棠鹊也忍不住尖叫一声,有攻击落到了她身上!肩上立刻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渗出,痛苦不堪。却没人理她。   一室混乱。   在这围困般的追杀中,钟啾啾仿佛是笼中的鸟雀,就算挣扎拼命,也逃不出笼子,反而翅膀凌乱,尾羽凋落。   化神期修士过于强大,境界的差距不是灵脉能够拉回来的,有时候她甚至触手都来不及放出来,更别说做出反击。   她的防御被一击轰碎,脆弱得仿佛纸片。屋子就那么一点大,从左逃到右,亦或是从前逃到后,根本无济于事。   不消片刻,汗水已经从额头渗出,甚至有种荒唐的脱力感。   ——不知道明皎用了什么仙法,她身体变得极其沉重,体力仿佛漏水一样,迅速从身体里流失。   她猛地提身一跃!   “砰!”   刚刚被她踩过的丹炉,立刻被一道剑气绞成了渣!   可惜了那二阶丹炉。   棠鹊眼睁睁看着那少女从游刃有余变成勉为其难,衣裳在战斗中裂开许多,袖子更是因为被柳叶击中,格外破烂。   她似乎体力不支了,呼吸急促,动作也有了些凝滞。   显得十分吃力。   脸色惨白。   明皎还是沉着脸,没有一点变化,也不曾看被误伤的棠鹊一眼,手上攻击不停。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只是在惩戒自己的逆徒,对方咎由自取,而他依然正道沧桑。   棠鹊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像是被一盆水泼在了头上。   师尊……   好陌生。   她这一刻才恍惚意识到,对方是已有几百岁的成年人,在修真界里,真正的成年人。度过了岁月,退却了天真,便是被戳穿后也能保持安然无恙,不会受到伤害。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虚伪、自私、道貌岸然。所以他能平静地接受。   他带着强烈的、明确的目的性,不需要反省自己为人,只需要知道怎么维持金玉其外的形象便好。   棠鹊竟然轻轻打起了寒颤。她也会变成那样的人吗?她想变成那样的人吗?   咚——   骤然一声巨响,啾啾被一道藤编甩了过来,闷哼一声,砸落在她面前。小姑娘似乎已经完全被明皎的夺真诀抽空体力,巨大的脱力感让她看起来就很痛苦。   也确实很痛苦,连爬起来都变得困难,大脑根本无法支配身体。   五官都仿佛停止了工作,棠鹊也好、明皎也好、战斗也好,通通消失,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呼吸之间呛人的疼痛。   不等她稍微恢复,又是一块巨木落下!   少女猛地一滚,那突如其来的灵活,仿佛濒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却还是被砸了个正着。   乒乒乓乓的暴|乱中,响起沉闷的声音,不知道是她的痛哼,还是巨木砸落时皮肉发出的声音。青光从巨木下细细碎碎飞散而出。   这次,钟啾啾没能站起来。   头发早就散开了披在肩膀上。破破烂烂的袖子下,脏兮兮的手臂如死人一样冷白,她的手还很小,有孩童的稚嫩感和柔弱,指甲里全是脏污。   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棠鹊离她,只有半丈远。   “啾啾……”   棠鹊听见自己颤抖的两个字。   对面那小姑娘没有动静,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眼睛半阖着,没有光亮,瞳孔微微溃散。   ……   ……死了?   棠鹊脸色突然一白!   不,不该是这样!   棠鹊慌到心脏乱跳。   思维乱糟糟的,乱成了一团麻,一会儿又像是清醒,一会儿又像是沉沦。   明皎杀钟啾啾,是为了他的面子,是邪恶的。   而她是好人,她只是为了她的仇恨——对了,她的仇恨是假的,所以,她没有杀钟啾啾的理由了。钟啾啾不该这样死去。   棠鹊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撼动。或是告诉她,她没有那么正义,只要她在这里承认她是邪恶的坏东西,就能将钟啾啾除之而后快,她再也不会嫉妒。或是告诉她,展示给钟啾啾看,她不坏,她还有救。   摇摆到她头昏眼花时,朦胧间又见到剑气携着花叶滚滚而来。   棠鹊突然眼睛一瞪,高抬起手:“莲花,去!”   乍然间数朵白莲盛开,铺开一片空中莲塘,无数花瓣抖动,将那剑气与仙术全部吞噬消除。棠鹊手指在小幅度抽搐。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一脸狼狈的眼泪鼻水。   她不知道钟啾啾对她那些揣测对不对,但她还是想要坚守些什么。   还想要坚守她是个好孩子的信念。   虽然、虽然她嫉妒钟啾啾——就算她是嫉妒吧,她仇恨钟啾啾,但她……不是个坏人呀,她不能真的就选择和坏人沆瀣一气了呀。   “啾啾……”   少女颤抖着喊她。   化神期修士释放威压的魄力威胁着她,让她抖得像筛糠一样。   地上那少女没有动静。   倒是师尊沉声喊道:“小鹊!”   棠鹊呆呆地抬起头。   她至今也不知道她与明皎算什么,那个吻算什么。但有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告诉她,明皎是喜欢她的,却不是她想象的能为她出生入死的喜欢。   几百岁的人早就没有什么纯粹的感情。他们带着算计,需求回报,也会在必要的时候做出舍弃。   就像她肩膀上皮开肉绽的这道伤一样,为了杀钟啾啾,误伤了她,也无所谓。   棠鹊说给他听的“我只剩下你了”,到头来,感动到的只有她自己。   “小鹊,把花收回去。”明皎放软声音,“乖。”   她的花能让一切仙术无效。   棠鹊哭泣着摇摇头:“不。”   她害怕得直往后缩。   “听话。”   “不!”   明皎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严厉了些:“收回去,我帮你杀了钟啾啾,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不!”棠鹊更加激动,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你也不是想帮我,你只是为了你的面子。我也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才杀她的,我是……我不能变成你那样的人。我、我不是坏人,我还没到像你那样,无药可救的程度!”   她还没到明皎那种能清醒认识到自己坏的程度。   她也不想自己坏到那个程度。   “什么坏人?”明皎脸沉了下来。   棠鹊大声道:“为了面子杀害自己徒弟的坏人!”   这话之后,似乎安静了片刻。   棠鹊抽抽嗒嗒。   半晌,明皎笑了:“倒果然是个小孩子。”   “我是小孩子,我也知道其中利害。”别忘了棠鹊一直是原著中通透的女主角,“你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你想要当的远远不止是归雀峰的长老。钟啾啾是你的污点,她在一日,你就贻笑大方一日,你必须要除掉她。”   明皎脸色森冷,片刻后,抬剑轻轻一提,对准少女的咽喉。   听见少女说:“我还知道,你的喜欢很廉价,你为了你的野心,决计不敢光明正大地与我在一起,你迟早会杀了我,不是今日,也是你对我不感兴趣了的以后,因为我是一个知道你污点的隐患。”   头上莲花不停摆动。   到了现在,明皎的表情不再是要处理掉一个孽徒,而是要处理掉两个。即便如此,他露出的,依然是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一直都是一个这样的野心家。   剑上光亮闪烁,等只留下最后一丝亮线时,男人突然身影一闪。再定睛去瞧,人已经到了棠鹊面前。   少女琥珀色的瞳孔呆呆地映着那剑上寒芒。   就在这时,突然又一道身影窜起,一把抱住明皎的腰,将他往外摔去!   “啾啾!”   不知何时,啾啾站了起来,像是恢复了一点行动力,握紧了手上的剑,一身冷汗,她呼吸极其不稳,脸上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钟棘的灵脉,带给她的不仅仅是更强大的力量,还有最关键的——更好的,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没有受伤,只是脱力得很严重。稚嫩的手指间,剑柄同样在闪烁,   是那一招。能够将人炸毁的那一招。   明皎也皱了皱眉。果断跃起,想要躲开地上的花。然而他凌空的一瞬空隙,小姑娘却猛的收了招冲过去。   棠鹊的花挡住了所有仙法,他们都不能施展神通。那正好,比剑技的话说不定她能赢——   “不行!”棠鹊突然大喊,“师尊法器的作用,是选出最能击败你的战斗方式!”   那法器是被无数次战斗喂出来的,闪烁的丝线代表了无数种可能,最后亮起的那一根,是终结之线。   连接向敌人的破绽。   只要抓住那根线,接受那根线的牵引,做出攻击,就能赢!   棠鹊用不好那把剑,不代表剑的原主人,化神期修士的明皎真人也用不好那把剑。   “啾啾,别去——”   然而,晚了。   对方一个旋身,少女已经被剑鞘击飞!   长剑一抖,剑刃也朝着她胸口追击而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只剩下最后一寸。   棠鹊全身血液几乎结冰,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字,张大了嘴,怔怔看着那边。   剑刃下一刻就会没入胸膛。   不要……   不要。   天地好像失去了声音,棠鹊只能无声地叫喊。   这时——   一柄刀突然横扫掠来,划破虚空。   ……   宛若璀璨星辰坠落,荧荧余晖美得惊人。带着流火与狂妄,斩向对方雪白的剑刃。   铛!   火光迸发!   一声震响,坚硬的剑身应声折断,在空中转了数圈,残影如鹜,扑哧没入石墙!   明皎发出凄厉的惨叫。   棠鹊睁大眼。   啾啾咳了一阵,转过头。   少年背对着她,看不见他表情,只看见他黑发高束,飘扬闪烁。红笺在白皙脖颈边愈发艳丽,被他狂放的灵气吹得乱舞。   那身凌厉气势宛如燎天的火。   将所有灰暗逼退,带给她最凶狠最明亮的护御。   他单手捏着明皎脖子。   高大的男人在细长手指下毫无反击力,惨叫连连,爆裂般痛苦。   而少年红衣之下,有血滴落下来,在灰白的地面触目惊心。   一滴,两滴……汇成一小滩。   空气中血腥味纠缠。   啾啾瞳孔微缩,死黑一片。   碎星能撕裂空间,前提是,用血肉作为引子。就像啾啾所希望的杀掉她送她回家一样,他也祭出鲜血,送他自己来她身边。   “钟棘。”   “啊。”   少年顿了顿,半侧过脸,不顾身上还在淌血的伤口,眼底暗红桀骜。   “上次,我说我会杀了你,意思是——”   他似乎在生气,声音里有她从没听过的恶劣残忍,带着不寒而栗的杀欲。   他一字一顿,收紧手。   “除了我,没人能动你分毫。” 第77章 你太弱了。   一路走到现在, 啾啾见过钟棘许多种战斗状态。   他天生就有那种旷野之上靠战斗定输赢的野性,所以他比其他许多人更享受战斗,大部分时候, 钟棘都是兴奋的。   少数时候, 是不太高兴的。比如说杀柳缈和师姐的时候,他有种不耐烦的冷漠。   还有唯一一次, 带着困惑与烦恼的战斗, 是帮啾啾突破筑基期的那场对战。   但现在, 钟棘与那些时候都不一样, 他是真的在生气, 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捏爆明皎的脑袋,而是抬起三根手指, 咧开嘴, 声音里细微的抖动, 不知道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杀戮而狂欢, 还是因为钟啾啾差点殒命而半疯。   “我数到三, 如果你没能逃走的话——”   他慢慢抬起头, 将整张脸暴露出来, 恶意笑着, 瞳孔下血色的光极为明亮, 仿佛淬了毒的锋刃。   “那就废掉你的手。”   他松开明皎脖子,嘴角一扯,拖长了咬字:“一。”   明皎捂着脖子剧烈的咳嗽,脸上通红,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有人挡住了他对钟啾啾的攻击,再然后,他脑袋陷入快要爆掉的憋胀中, 窒息的痛苦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从黑雾侵染的视野中,看到少年锐利的犬牙和细白的手指。   “二。”   明皎脑仁一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直觉地感受到了不妙。   必须要逃走。他脚底一蹬,就要往外溜,却又突然回忆起来,这是棠鹊的书简空间,唯一的出路便是那台丹炉,被他的剑气绞碎了。   他逃无可逃。   “三。”   明皎只来得及捕捉到对方倏然扩大的笑意。接着,屋子里再次响起成年男人尖利痛苦的惨叫。   痛!   好痛!   左手臂被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废掉,只能软绵绵挂在身上,再也不能听从指挥。明皎几百年未曾体会过这种疼痛了。或者说,从未体会过。他脑袋里有一团毛毛躁躁的光,骤然收缩又或是骤然膨胀,眼冒金星,恨不得满地打滚。   却还没完。   少年再次在男人骇然震动的眼睛里,抬起手指,那么细长漂亮,却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浴血而出。   “这次,废掉你右臂。”   “一。”   妈的。   这是个什么怪物!   明皎以前关注过钟棘。   这少年在门派中极负盛名,行事恣意,胆大妄为,门中弟子都对他畏惧不已,敬而远之。   但明皎对他的关注却不是他善恶品性。   他的关注点在于,钟棘有一副馋人的身体。   灵脉筋骨样样极佳,便是妙华挑中的昆鹫,在少年面前也不过如此。更何况他身体那般年轻姣好,结实却不如成年人坚硬、还带着点青涩柔软的骨肉皮。还能在登仙路上,走很远很远。   以钟棘这具身体的能力,要战胜一个元婴期修士,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明皎没想到,他甚至能轻易将自己这个化神期修士摆弄于股掌之间。   曾经的贪婪垂涎、对那具身体的了然艳羡,现在都变成了一句话——钟棘,就他妈是个怪物。   “二。”   “……”   “三。”   “咔擦——”   这次断掉的是明皎的右臂。少年嚣张恶意的笑声中,是男人恐惧的□□和哀求。   “别……求你……”   偏偏少年不准备放过他:“下次你想被废掉哪儿?眼睛,耳朵还是嘴?”   那双瑞凤眼明亮至极,眼尾一抹红像是能焚毁人的勇气,铺天盖地卷来血雨腥风。   “腿给你留着,你不能逃跑,就没有意思了。你自己说罢,想被我废掉哪里?”   钟棘是真.气得失了智。   他以前从来没有折磨人的恶趣味,每次都很干脆利落地杀了,可能对于他来说,带着虐待意义的杀戮,或许还有些恶心。但现在他却像一只恶劣的猫,在黑暗中竖着双瞳,玩弄面前垂死挣扎的老鼠。   明皎甚至痛到说起了“我错了。”   说给啾啾听的:“当时罚你受鞭刑,想让你毁在讨刑峡,我错了,原谅我,原谅我,劝他,快劝……”   他声音虚弱,是真的后悔了。   可与其说是为了他曾经的不公而后悔,不如说是为了当初没料到钟啾啾会爬起来,并将他逼入绝境而后悔。   啾啾抿住了唇。   钟棘想怎么发泄都可以,她宠着他,但现在不可以。   “钟棘。”   少年应道:“呆在那边,我现在想杀人,想得不得了。别过来。”   “……”   钟棘的声音其实是很干净清爽的那种,就算他发起脾气,也并不厚重。但正是这样,疯起来也更骇人。   他为了闯进这片空间而给他自己划开的那道重伤还没愈合,淌着血,灵气狂乱。像是身处风暴的中心,要摧毁一切靠近的东西。   棠鹊不由自主地瑟缩。   却看见她曾经的妹妹,曾经样样不如她的妹妹,根本不听警告,跑去拉住那少年的手,全然无畏。   少年手猛地一攥,红着眼睛,仿佛要咬穿她喉咙。   “你就不怕被我折断手腕?”   每一个字都叫人颤栗,深刻诠释出什么叫在老虎嘴边拔毛。   啾啾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笃定道:“你不会。”   有句话她说错了,钟棘对事物的容忍度很低,对她的纵容度却很高——不,不是这样,他对她的纵容根本就没有上限。无论她做什么。   他又不是第一次威胁她。   啾啾知道他难受。   本来痛感就远超常人,一身血淋淋的,杀欲厚重,还得不到满足。于是拉起他的手,用脸颊蹭了蹭他滚烫的手心。   “你快点把他杀掉,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乖巧,却冷漠,很普通地就吐出了杀人的词。   明皎从翻来滚去的痛楚间,听见了小姑娘的声音,在满眼灿白之下,朦朦胧胧瞥见那矮小的身影。和记忆中一样不起眼,会轻而易举被许多优秀的身影挡住。   看来,钟啾啾没准备放过他,哪怕他哀求她了。   “哈哈——哈——”明皎粗喘着,突然笑起来。   “我为了不被人笑话,来杀钟啾啾。而钟啾啾……你以为钟啾啾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在阴暗生霉的角落里长大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钟啾啾的心早就病了。   男人模糊而费力地瞧着少女——他曾经的徒弟。与那盛怒的少年之间,有种病态的、浑然天成的契合。一个不分对错,享受杀戮。一个明辨是非,却恰好能漠视杀戮。   “钟啾啾现在让我死,不是想反击我,是想把我当供品一样,献给钟棘,满足他的欲|望,哄他开心。”   “还有你,小鹊,谁不知道你嫉妒钟啾啾,却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你甚至还自己相信了自己编出来的仇恨理由,当真是自欺欺人。”   男人痛到喉咙里咔咔地响,话语疯癫。   “做什么选择?装什么好人?”   “这一屋子,都是坏种——”   话没说完,扑哧一声!   他被少年踩得稀碎,连着金丹与元婴,全碎成了渣。   棠鹊连尖叫都没发出来,麻木地看着。   钟棘眼底还是红的。   棠鹊突然哆嗦一下,直觉生出不好的预感,她会成为下一具尸体。   果然,少年朝她走来。   她像是回到了青鸾被杀的那日,怕到腿软。   这时,啾啾拉紧了少年。   “钟棘,别杀她。”   少年:“她想杀你。”   “我知道。”啾啾安抚他,“但她刚才也救了我一次。扯平了。你别杀她,我不想欠任何人。”   “……”   少年一顿,那身风暴稍歇,给了人一口喘息的空隙,却没有放晴,依然骇人。他还盯着棠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听啾啾的话。   棠鹊手心里冷汗直冒。   啾啾搂着少年的腰:“听话。”   嘶——   如果说刚才钟啾啾是在老虎嘴边拔毛,那么现在无异于拔了毛,还撸了对方尾巴一把。   这不是棠鹊第一次看到钟啾啾给钟棘下命令,上次在东洮张府,她也这样,仿佛那些御兽的修士命令自己灵宠一般。   上次姑且还能当做是偶然,这次便是确信,这难以驯服的少年,是听从她的。   钟棘,那个钟棘。棠鹊甚至不敢想。   烈火滔天的少年终于停下了,怒意未消,横眉冷对。钟啾啾过来捡了缕棠鹊被割断的长发,又捣鼓一会儿,搞了个简单的传送阵:“钟棘。”   她示意他离开。   “知道了。”   少年阴沉的回答,森冷莫测看了棠鹊一眼,转身捞着她就走。   ……   屋子终于回归了平静,只剩下满墙壁破破烂烂的八卦图,还有碎成渣的二阶丹炉。丹炉废墟后,能看见一滩令人作呕的血肉。   那是明皎。   棠鹊这才吐出口气。   她情绪一直在大起大落,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极端。极端的恨,极端的悲,极端的乱。到了现在,思绪已经迟缓到久久不能回过神。   肩膀上的伤和衣服黏在了一起,脏兮兮的。她想起明皎,她想要得到长辈的关注宠爱,所以总是给他撒娇,却不曾想到明皎对她有了异心。   一份能随时舍弃她的喜欢。   她想到她为什么会从活泼开朗变成温和疏离——因为棠折之是这样的人。她以为她只要模仿棠折之,就能站到他身边。   她想到钟啾啾说的“你那些友情、亲情、爱情,我都不需要”,而自己却带着一分卑劣的耀武扬威,主动与温素雪重修旧好。   混乱之中大脑来不及拉起遮羞布,暴露出的一切,都是真实。   她为了能抓住所有人,不放弃优越的生活,为了能让大家都喜欢她,一直都不曾做过她自己,总是去迎合所有人的喜好。   那么多人爱她,她风光无限,却又如此卑微。   而钟啾啾,固执的做她自己,然后,有了钟棘,给她他最纯粹的感情,不需要她付出任何牺牲。   棠鹊还在害怕会不会被少年一刀捅穿,啾啾已经能爬到少年身上自由自在地撒野。用最真实的一面。   ——那可是钟棘。   没人能驯服的钟棘。   棠鹊看着地上的尸体,直到视线模糊,泪如泉涌。   她暗暗期许着钟啾啾会仰望她,会幻想变成她,却没意识到,为了讨好她的“爱情”们,她不知不觉已经模仿了钟啾啾许久。   没有人规定过好孩子不可以生出嫉妒心。   承认吧。   她泪水啪啪哒哒落下来。   她嫉妒钟啾啾,嫉妒得发狂。   ***   啾啾看见了石鸦魔,看见了她秘境小分队的所有人,都担忧地等在凉亭中。她想一一打个招呼,但钟棘没给她时间,啾啾只能做了个“我没事”的表情。   就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理解她的面瘫脸。   她被少年一路带着飞进了个长草的洞府——是真的长了草,门口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下方有块风裂的立石,上面刻了“风烬”两字。   钟棘直接带她飞了进去。   小巧精悍的结界没有对他做出任何排斥。   里面倒是明亮干净,别有洞天。还有许多亮晶晶的灵石和材料。   “全都可以给你。”少年沉声。   啾啾却摇了摇头,揪他衣带:“给我看看你的伤。”   钟棘犹豫了两息,别别扭扭地将衣服褪下,别开脸。啾啾刚愣了一愣,少年就像野兽一样凶起来:“你又不是没看过!”   担心他身体吓到她的人是他,见她发呆时先感到羞恼不高兴的人也是他。   的确看过。但上次看已经是好几年前——说来惭愧,啾啾和他抱着一起睡过那么多次,甚至还一起泡过灵池,他俩连衣服都没脱过。   这才是真正的盖着被子纯聊天,韶慈听了都想落泪。   “我是在想,你有没有很痛。”   为了撕裂空间,他给他自己来的那一刀是真的很严重,深可见骨,至今还在不停渗出血珠,便是返阴阳也止不住血,让白玉似的胸膛看起来极其惨烈。   “当然很痛。”少年提声。   啾啾不高兴:“那你不会下手轻一点?”   钟棘:“那你不会变强一点?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啾啾一愣:“死了就死了……”   钟棘盯着她,沉沉生气:“那我怎么办?”   ……   他们对峙了一下。   片刻后,小姑娘歪头:“纱布在哪里?”   少年似乎还有些不自在,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骂人的话,不想被她听见。他自己起身将纱布翻了出来:“我自己来。”   “不行。”啾啾不同意,“你根本不会好好包扎。”   她固执地夺走了他手里的东西,又在那一堆天材地宝中找到些能用的药材,敷到他伤口。   “钟棘。”   “啊。”   “你以前叫风烬?”   啾啾转移开了话题。   少年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别开眼。   “啊。进了紫霄仙府之后,那些人给我改的名。不过离开这里后,我就立刻改回钟棘了。”   “嗯。”   “什么啊。”钟棘不明白她那表情算什么,急躁地解释,“不是我想叫风烬才叫的,我更喜欢钟棘这个名字。”   啾啾不在意那个,只是看到“风烬”两个字后,突然意识到,接下来她会一点一点接近的,是一个叫风烬的少年。紫霄仙府里,残留的是风烬的痕迹,太初宗,才是钟棘的痕迹。   小钟师兄仿佛被留在了太初宗,与她渐渐分别。而她慢慢的,飞向了另一个少年。   就很微妙。   她低下头。   少年身子一僵。   不太懂那气人的小混蛋突然俯身亲吻自己满身伤痕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被她舔吻过的地方都有细小的电流,又痒又麻,烧得人难受。   太奇怪了。   少年轻轻喘息。   他不得已抬起她下巴,强硬地把话题切回去,免得自己迷走在失控的感觉里。   “你太弱了。”   他虎着脸。总觉得他一不留神,她就会弱唧唧地死在别人手里。   他知道自己有点不讲理,毕竟明皎是个化神期修士,但钟啾啾无所谓她死没死的态度让他很不高兴。   “你能不能变强一点?”   啾啾抬起头:“嗯。”   “哈?”   少女不亲他了,坐得端端正正,眼睛黑得像没有生命的宝石一样,嗅着他甜甜的水蜜桃香,又乖巧又认真。   “……如果能双修的话,我也许可以变强一点。” 第78章 你让我做做准备。   钟棘的表情一言难尽, 好像有点嫌弃,又好像有点纠结。总体来说是徘徊在“好恶心哦,小崽子怎么喜欢这么恶心的事”以及“算了随她吧, 她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两者之间。   钟啾啾就看着他, 眼睛偶尔眨一下,一脸无害。但眼神又不怎么和无害沾边。   不知道是不是钟棘的错觉, 她对他的身体有种不露声色的狂热兴趣。幽深的视线里流露出的, 是要让他赤条条坦白于她。让他彻底属于她、变成她的什么东西的意味。   与别人的垂涎不太一样, 却同样让钟棘回到了小时候, 生出些被碰到就完了的直觉。   但他又想迁就她。就很纠结。   好半天, 少年渐渐不再发红的瞳孔往旁边拉扯一下,声线低沉含糊:“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现在这副身体里的修为与你差不多高, 双修不会有什么效果。”   他松口了?   啾啾觉得自己在强迫良家少女, 坐得更直, 摇摇头:“不要你运转灵力, 就单纯地发生关系。”   发生关系。晦涩的词语, 对于少年来说很陌生, 却蠢蠢欲动。就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 这个短语似乎代表他与钟啾啾之间会有一种微妙的联系。   钟棘:“喔——”   啾啾再凑近了一点, 干脆双手撑在床上, 凑到他面前:“可以?”   小姑娘总是死气沉沉的,这会儿眼睛却闪闪发光,像个正常人。那种明亮的期待让钟棘不得已将她从身上薅了下去:“可以是可以……”   他面露难色,很想满足钟啾啾,又怕心理上那一关过不了,到时候吐出来。   “……你让我做做准备。”意外的有点弱势。   啾啾愣了愣,竟然感到了一丝紧张:“嗯!”   她理解。电视剧里也经常看见差不多的场景, 女主角对男主角说“不行,我还没有准备好。”   钟棘是Omega嘛,做准备什么的,很正常。   安静了一会儿。   “开心了?”少年瞥她。   小姑娘点头。   于是钟棘又将她拎了回去。   啾啾觉得他这薅开又收回的无意义行为很有意思。她被钟棘按进了怀里,躺到他曾经睡过的床上,这次少年的上身没有衣物遮挡,只隔着一层纱布,体温灼热。   “睡觉。”   “这么早?”   钟棘顿了顿:“晚上去神仙井。”   他没有细说。啾啾却立刻明白过来——指的应该是将他本体困住的地方。她“嗯”了一声,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他怀里。   ……   实际上,这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去成神仙井。   因为钟棘做了个噩梦。   梦见他坐在一块墓碑上,很没规矩,用手心不住磨弄那块石碑,半垂着眼。不知道为什么,神情漠然,没有什么不爽也没有什么期待,仿佛是钟啾啾日常的那种状态,有莫名的倦怠和厌弃在身体深处扩散。   他这种样子让他自己都看不习惯,想要打一架,叫醒自己,却又在看见墓碑上文字的时候,突然一停!   ——钟啾啾。   这是钟啾啾的坟墓。   她这次不是让人怀揣着渺茫希望的消失,是真的死了。死在他手中。   野兽般胡作非为的少年,白日游走在刀光剑影之中,夜里却如同狼兽的幽影,疲惫又缱绻地倚靠着墓碑,像是守着他唯一的温柔,又像是回到了他珍贵的归宿。   她走得倒是潇潇洒洒,留他在墓边度过漫长岁月。   少年睁开眼,呼吸不太匀净,远处一方烛火落入眼中,熠熠跳动。   小崽子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坏毛病,又叼着他指尖在啃,钟棘换了根手指塞给她,拧着眉。   按照约定,找回本体之后,他要杀掉她……许久后,少年烦躁地嘁了一声。   钟啾啾今天没来他识海睡觉,钟棘索性去了她识海。   却没想到啾啾也在做噩梦。   或者说不是噩梦,她很清醒,坐在识海中,看向头顶的天空。一只巨大的眼睛在云上与她对视,时不时眨一下。   啾啾眼睛也偶尔眨一下。   修士到了金丹期之后,感知能力更强,对神识紫府的掌控力也更强。仔细想想,这还是啾啾升上金丹期后第一次睡觉,没想到就在识海中见到了这么个东西。   过了好半天,对方先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   声音有些耳熟。   啾啾从善如流:“你是谁?”   那眼睛弯了弯,万般自豪,用介绍神秘嘉宾的口吻介绍自己:“我便是你拾得的魂珠的主人。”   啾啾:“哦。”那个神修。   神修微微眯起眼睛,大概觉得她反响不够热烈,应该是没理解他的厉害之处,于是花了两万字来介绍自己的身份背景。   他神体半铸,神民千万。修为已经高到能窥见天道,却因一场骗局不幸陨落,只留下一颗魂珠。   是个特别曲折离奇,惊心动魄的故事。   啾啾:“啊呜。”   神修:“不许打瞌睡!”   啾啾困顿地揉揉眼睛,吸了一口识海中的冷空气。   她大概听明白了,这神修的魂珠就是个类似《指环王》里的魔戒的东西,它有自己的意识,可以自行选择自己的主人。本来嘛,神修的修行方式和道修不太一样,他们的功德神国是与他们肉|身绑定的。肉|身没了,修为就没了。   但这神修不甘心自己的陨落,于是将魂珠留了下来,想着继续苟一苟,苟到仇人消失。   结果仇人是去世多年了,他还继续苟着。   “这世间已有千年无人成仙,老夫便想亲自栽培个成仙的好苗子,以圆老夫的仙途梦。”   看不出来还是个有伟大梦想的。   他挑中了钟棘,想用少年那身得天独厚的灵气去成就他。却没想到少年反手将他送给了钟啾啾,还趁着啾啾昏睡,给下了个死绑。神修只好认命。   怪不得啾啾成日东奔西顾,那琉璃珠子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啾啾眼睛空洞:“所以我之前听到的那些天道的声音,实际上都是你的声音。”   神修:“不错。”   啾啾:“那你有没有为了尽快回到小钟师兄身边而故意欺骗我?”   小姑娘不骄不躁,口吻平静。神修却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些许期待,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没有。不过,我的确是打算在你死后回那少年身边的。但我未曾骗过你。更何况你与那少年灵脉互换,骗你对我已无益处。”   也就是说并没有什么限制条件逼她不得不选择某一边,这依然是一个自由的单选题。   “你不是已经做好选择了吗?”神修看着她。   小姑娘点了点头。   神修:“那你还想说什么?”   啾啾:“……”   沉默好一会儿,她抬眼去看他,踟蹰着告诉了他她最真实的想法。   “其实,我是想说,你长得有点让人不舒服。如果你以后以这副模样去辅佐小钟师兄,一定会恶心到他的。”   任谁天空上突然出现一只blingbling的卡姿兰大眼睛,哪怕充满善意,也会难受到想踹爆他的吧。   神修:“……”   神修:“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他在她看不见他的那段时间,一直试图变成一只小兔子,或者一朵云,带给他们如春风般的温和。结果他发现他只能变成一只天空上的眼睛,或者一卷头发。   “你肯定更不想一抬头看见一蓬头发挂在那里吧?”   啾啾想了想:“呕。”   神修:“我懂你意思了,你已不必再说。”   片刻后,啾啾的识海多了个人。   说钟棘,钟棘到。许久不曾见过的另一个红色少年出现在小姑娘身边,没戴耳坠,艳丽绝色,刚一现身就敏锐地看向天空,眉眼中凝着化不开的反叛。   这两个小屁孩,双修都没修过,识海倒是互通的挺快,该说是无知还是无畏。   神修在心里摇头。   钟棘盯着他,面色不善,迟迟不语。   啾啾很肯定地给神修递了个眼色:你要被嫌弃了。   一,二,三。   果然,三息之后,钟棘:“好恶心哦。”   神修:……   嘤。   他又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啊!他一只眼睛,白天被冰风呼呼乱吹,晚上又被激烈灯光咻咻乱射。他也很难的啊!   啾啾解释:“这是你给我的那颗神修珠子化出来的,不是我识海里本来有的东西,我也不乐意他长在那里。”   少年不以为意,残忍地笑笑:“把他宰了不就行了。”   神修:“不妥。”   嘤,他哭得好大声。他被嫌弃得好彻底!   啾啾感受到了悲伤:“还是算了吧。”   少年没再多说,本来他也没想在她识海里动手。他只是心烦意乱,想看到钟啾啾,这样想就这样来了。   他这会儿心情不太美妙,站了一会儿,又觉得头顶那时不时眨一下的大眼睛很烦人,于是侧过身:“要去我那边睡觉吗?”   啾啾疑惑:“不去神仙井了?”   神仙井。   本体。   雪地里寒风凛冽,少年不自然地别开脸。   “啊,今天不想去了。”   他视线扯开,长睫下落了一分郁色。本体痛就痛着吧,忍了这么多年了,又不是忍不住这一时半会儿。   啾啾愣愣地一点头。   也好,小钟师兄身上的伤很严重,恢复几天再去应该也不迟。   ***   第二日,秘境小分队所有成员终于重新会晤。   大家似乎并没有太担心啾啾,据章闻古所说,他们看见钟师弟捞着她出来,便觉得没太大问题了。   行叭。   现如今距离清元秘境结束还有近两个月时间,他们这些早早通过试炼的修士,按理说都是实力特别强劲的人,于是大清早就有师姐过来主动邀约:“不如由我带诸位师弟师妹在这仙府中走走。”   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为了招生,带优秀学生先行参观校园的宣传活动!在啾啾填报中考志愿前也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师姐一边带他们往里面走,一边同他们介绍。   “紫霄山虽然绵延数千里,却并未连通陆地,而是处在一座浮空仙岛上。仙山不允许弟子随意进出,因此你们之前见到的那段长阶,也并非是离开仙山之路,而是通往幽境。”   “不能随意进出?”苏蛮抓住了重点,柳眉微皱。   其它信息他们基本都知道,唯独这点不知情。   “不错,”师姐道,“需得先与门派报备,再带着门派令进出传送阵。”   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条规矩。怪不得进了紫霄仙府的师兄师姐们,从来不回母校看看。   啾啾倒是点了点头。封闭式管理,她理解。   见到几人面色凝重,师姐噗嗤笑了一声,补充:“只是不得随意进出,不是不让你们进出,想出去玩的话,随便编个理由说给师尊们听不就行了。”   还是怪怪的。   ——没有见过封闭式学校的新人们表情莫测。   章闻古突然想到个事:“那我们现在能离开这里吗?”   “现在?你有事要出去么?”   听见师姐这么一说,几人心中都有了答案——现在他们作为预备生,已经不能随意进出了。   师姐见他们没了问题,又带着几人继续往上走,一直到瞭望台。   “我们紫霄仙府与其它门派有些不一样,我们侧峰上只有药田兽园,并不住人,所有弟子都集中在这一座山上活动。”   她指指身后的一片山。   绿意苍翠之中,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印着山花风树,有种沧桑的雅致古意。山的尽头是天空,云气翻涌。   几道高墙格外引人瞩目。刻意围成了一圈又一圈,将山隔成环状区域。   果然,师姐开了口:“紫霞仙府共分成六个区域。最外那一圈住的是外门弟子。里面一圈住的是内门弟子。再往内是高级弟子以及亲传弟子。最中心的两圈,分别住了师尊真人与门派执事。”   啾啾依然是接受信息量最快的一个。   一环路二环路六环路。她以前所在的城市也是这样划分的,富人区、精英区、贫民区。   师姐接着道:“至于未来将要进哪个区,成为哪类弟子,需要测试后决定。”   云泽:“测试?”   “随我来。”   这才是重中之重,这一趟的关键。   师姐带他们到了个像星盘一样的东西面前。那东西越有日晷大小,平躺在地上,通体黑色,周围缀着几颗星辰。   师姐道:“这几颗星辰分别代表体质、灵脉、根骨以及内丹。人坐在中间,星辰便会亮起。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品阶,我们仙府便是靠资质判断弟子去处的。”   “你们不妨先测一测罢。”   师姐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纸笔。   说得是很随意,一副“没关系,随便测测而已”的模样,提笔记录的模样却很认真。且明目张胆。   面面相觑一会儿,苏蛮第一个走了过去。   师姐便看边解释:“颜色一共有九种,其中灰色为九阶最次,红色为一阶最佳。”   “苏师妹灵脉是五阶,根骨二阶,体质以及内丹都是三阶。我听说内丹三阶以上都成仙有望,苏师妹天赋倒是不错。”   师姐随便夸了夸,苏蛮也就随便听了听。   三品金丹,其实在紫霄仙府中,属于一个大众水平。   “那我呢?”石鸦魔也兴冲冲坐了进去。   他天赋更高,除了灵脉是四阶之外,体质、根骨、内丹都是两阶。   “石师弟说不定能当个高级弟子。”师姐恭维。   石鸦魔非常满意:“不愧是我,九幽绝地的煞气之身。”   中二病都能拯救世界。   接下来,云泽和章闻古也分别过去测试了,两人天资一模一样,都是四个三。   最后轮到啾啾。   这紫霄仙府每五十年来招生一次。虽说有幸进入仙府中的修士都有过人之处,可真正的天造之材还是过于稀少,大部分人都是三到五阶之间的常规资质。   迄今为止,门派千名弟子中,高级弟子不过几十人,亲传弟子更少,仅有八人。   师姐没有太抱希望。   觉得这和赌坊中奖的概率差不多,师门今年也很难扩充亲传弟子队列。   谁还能同时兼具两个一阶资质呢。   她揉了下眼睛,甚至想打个呵欠,但接下来,动作突然一顿。   星盘闪烁,由灰变亮,由浅至深,最后缓缓定格住,红光大绽。   体质:三阶。   丹品:一阶。   根骨:一阶。   灵脉:一阶。   三红一紫,染上少女素白衣衫,染得迷离,又叫人觉得脑袋中啪的一声,有什么骤然绽开。   师姐机械地揉揉眼睛。   三红。   没错,她又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三红!   根骨和内丹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连其中至关重要的灵脉都是一阶的!   这门中多少年没见到过一阶灵脉了,上次见到,还是三百年前的风字辈!   师姐手中的笔啪嗒掉下来。   她顾不得拾起,转身就走。   “师姐,你去哪儿?”云泽沉声,看向对方匆忙的动作。   半空中传来渐行渐远的急促声音:“我叫几个师尊去,你们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第79章 能打败我时,方可出去。……   紫霄山山势平缓, 少有奇峰怪石,一眼过去,能将所有秀美山水尽收眼底。   有规律的高墙却如同突兀的牢笼, 一圈围着一圈。   仙府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外圈弟子不得进入更内圈。不像以前在太初宗,只要是个门中弟子, 便能到处跑。   紫霞仙府里有着森严苛刻的阶级制度。不同阶级的弟子待遇落差感强烈, 这就导致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态度也有了尊卑不平。   昆鹫住在第三个圈, 是高级弟子中的一员。   高级弟子和亲传弟子, 一个好, 一个更好。都是成仙的好苗子,他们之间更大的区别其实不在于他们自身, 反而在于他们的师尊。   高级弟子的师尊们大抵只是门中普通真人。亲传弟子的师尊则基本都是门中位高权重之人, 比如说掌门、执事、护法。   不管怎么说, 高级弟子和亲传弟子加起来不过百人, 更何况亲传弟子平日根本不见踪影, 高级弟子已经足够在门派中横着走了。   昆鹫刚刚便是出手教训了个内门弟子。   那女孩高高在上, 不知好歹的模样, 让他想到了宁溪, 他亲姐。   说真的, 让宁溪摔得那么惨,他不是没有心虚过。可昆鹫实在是被妙华宠得太过头,横行霸道惯了,后来看到宁溪不知悔改,一脸倨傲,愧疚便立刻消散得一干二净,甚至还想让她摔得更惨一些。   人总是有征服欲的。   再后来, 爹娘对他的批评责备,直接让无法无天的少年被引爆。   宁家,区区宁家。   宁溪已经是那个鬼样子了,仙路无望,宁家唯一能指望混出头的便是他小少爷宁泉。可宁家还处处维护宁溪,昆鹫一气之下,在爹娘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与宁家一刀两断。   他有紫霄仙府,他有义父,他绝不回头。   这会儿小少年心里有些痛快,虽说妙华平日里督促他功课督促得紧,但今日师尊不在,他便没忍住在仙府中多逛了逛。   这一逛,就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我当是哪个废物。”少年冷哼。   听句式识人。   啾啾头也不抬,没有搭理,倒是苏蛮看了一眼:“这人谁啊?”   小姑娘这才撩了撩眼皮,尽职尽责地帮着介绍:“舔狗。”   ???   虽然听不明白啾啾那词是什么意思,但昆鹫直觉不是什么好词。   小雀斑的脸上染出轻蔑,居高临下:“废物便老老实实留在太初宗罢,来这紫霄仙府,简直自取其辱。”   没人听他说话,苏蛮倒是很感兴趣:“什么是舔狗?”   啾啾想给她解释就是极端的备胎,但意识到他们同样不知道备胎的意思,只能按百科上的说法照本宣科:“就是毫无尊严,毫无底线地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   苏蛮啧啧。   这种人啊,她们媚修见的倒是挺多。   昆鹫一愣,回过神来后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啾啾平静:“说你毫无尊严,说你卑微愚蠢。”   其实啾啾与棠鹊交锋那么久,也算是看了出来,同样作为爽点人设,慕以南是蓝颜知己,昆鹫却没在棠鹊心中有一席之地。   棠鹊成天在意温素雪、棠折之离她远去,在意慕以南不在身边,在意师尊是她唯一依靠,从不在意她还有昆鹫。   哪怕昆鹫帮她许多。   很简单,因为啾啾崛起后,棠鹊想要紧紧抓住的是那些与啾啾有过关系的人。昆鹫没有,不必担心他也会被啾啾夺走,没有危机感,自然也就少了分量。   再加上啾啾没有化魔,没有应验他们的恶意揣测,所以,昆鹫便从原著中一眼看穿棠鸠叵测心机、坚定给女主角提供保护的可爱小师弟,变成了愚昧自大、宁可女主角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女主角的傻○男配。   说到底,原著为了给男角色们塑造智慧人设,不分青红皂白给棠鸠判死刑就有问题。剧情崩坏后,他们人设也会立刻垮塌。   昆鹫咬牙,一字一顿:“你再说一次。”   啾啾看他一眼。   虽然那天她和棠鹊开诚布公地打了一架,但这些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有解决。不管他们是真的猜忌她也好,还是受到棠鹊的影响也好,啾啾不想为他们考虑。尤其是昆鹫。   他是敌人。   体谅敌人就是在伤害自己。   啾啾面不改色:“棠鹊有个朋友和你很像,上次在秘境的时候,我提醒过他再来我面前唧唧歪歪一次,我就揍他一次。现在我同样提醒你。”   她声音平平脆脆,没有起伏。仿佛在一段寂静的长廊中给众人宣读布告。   “别来烦我,离我远点。”   小雀斑少年愤怒到想要一跃而起,一边是因为对方说他卑微讨好小鹊,他想要维护小鹊的形象,一边又因为没法反驳,胸腔中闷闷撞的疼。   还被她如此挑衅。   他压低了声音,扯动面皮,冷笑:“你提醒我?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我告诉你,我可是紫霄仙府的高级弟子。连你陨星师尊见了我也要低头几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紫霄仙府的弟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便是你煞费苦心通过秘境,在这仙府也……”   话没说完,少女突然抬起头,目光笔直射向他。   她想动手?   昆鹫声音蓦地一停,浑身警惕。来啊,废物——   接着,一道巨大木刺突然从天而降!   “我刚才提醒你了。”啾啾淡淡道。   轰——   那道沉甸甸的青光来势汹汹,迅疾如风,差点将昆鹫碾碎!   昆鹫也未曾想几年过后,当初在玉塔中被他随便虐杀的少女早已成长至此,一时不察,险险躲过,立刻又被对方一脚踹在肚子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动作!   接着,秘境小分队全员看到了熟悉的一幕。   明明不是力量系选手的小姑娘,一个蹬起冲向少年,连剑也懒得抽出来,直接一拳一拳喂给对方!   必杀!   认真连续拳!   她打得又狠又快,直击要害,对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瘫到了地上,被小姑娘用膝盖压住肚子,按着打。   俊朗的脸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不消片刻就鼻青脸肿。   “我再教你一个事。”啾啾道,熊孩子师尊不教,那就让社会的铁拳来教,“你彰显紫霄仙府弟子身份,到处作威作福,这种行为真的很傻逼。”   “厉害的是紫霄仙府,不是你。”   “只有一无是处的废物,才会拿这种东西来耀武扬威!”   啾啾面无表情。   “废!物!”   昆鹫一脸震惊。   她竟然说他是废物?   她竟然反过来说他是废物!   昆鹫又气又耻辱,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可他根本无法反抗,只能更加憋屈痛苦。   怪不得大家都说打人不打脸,再好看的脸也经不住这样折腾。转眼间,英俊少年就变得惨不忍睹,连话都说不出来,两条腿无助的乱踢着。   全身都被钟啾啾压制得死死的。   她身上灵气都在膝盖,拳头倒是一点没留。   砰——砰——砰——   这哪儿是修士之间的仙斗,这简直就是凡人之间泄愤用的肉搏!最原始的打架方式,也能最爽快的宣泄不满!   杀伤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妈的……咕。”   “杀了你,呱,杀了你们!”   “废物,你再敢打我——呃!”   少年怒声。每骂一句她就还一拳,断断续续的咒骂之中夹杂着痛呼惨叫,倒反而让那雀斑少年格外滑稽。   石鸦魔没忍住弯了下嘴角,又觉得不太好,赶紧侧过脸咳嗽一声。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昆鹫脸上通红。   到后来少年大概真的捱不住了,不再吭声,面如死灰由着她打,只有一双眼睛还不肯屈服,沾满血丝,红通通地怒视啾啾,做最后的抵抗。   砰。   没有灵气的拳头不会给对方带来太大伤害,却非常刺激。   其余人:……   啾啾这种看不出情绪起伏的才是最可怕的好吗!   不要觉得她平静之下透出的是隐忍柔弱,等她真的动起手来,你才知道她有多疯。   打得正痛快,少女突然一个翻身,猛地收了手,灵敏地从少年身边退开,像是一尾捉不住的鱼,面无表情掠到星盘附近。   呲啦数声。   她刚刚所在的地方被无数木□□刺穿,带着要将对方刺得千疮百孔的狠劲,密密麻麻的□□扎成了一个球形。   昆鹫还躺在地上,迟迟没法起身,大口大口的粗喘,他的脸像发面馒头一样肿了,痛得头昏脑胀。   好半天,才费力地从眼皮缝隙间瞥见救了他的人,差点挤出一丝眼泪。   “义父——”   舌头也发麻了,导致说话声音有些古怪。他心里的怒火却加倍燃起,要烧红一整片天空。   他可是紫霄仙府的高级弟子!她可知道打了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要她死,他要让师尊把她绑在刑柱上,被鞭子抽打,被五雷轰顶,被乌鸦啄食。要让她受尽折磨,比上次在玉塔更痛更惨烈。   少年丢人至极,心中怒意赫然:“义父!”   不需要他说,妙华也露出凶狠表情,用近乎异常的仇恨盯着啾啾,随时准备让她死得凄凉。   好像要开战了。   秘境小分队二话不说,全员做好了战斗准备。   不管别的,钟啾啾在秘境中救了他们那么多次,便是年轻人的血性,也要让他们与她站在一起,更何况是那少年出言不逊在先。   妙华手中青光流动,一言不发,目光犀利。   上次在太初宗没让她吃到苦头,她当真以为她离了太初宗还能无法无天。   找死!   战斗一触即发。   这时,一朵祥云飘过,一道声音从天降落。   “这是怎么回事?”   是个沧桑的老妇声音,带着浑然天成的端庄威严,甫一落下便振聋发聩,仿佛带着力量,强硬地按住所有人动作。   妙华立刻放下法器,也放下了一身仙气,恭敬行礼:“太上,是几个徒儿起了争执。”   这人还能有两副面孔的?怎么变脸这么快?   石鸦魔看得两眼发直。   却不知道在这紫霄仙府,六堵高墙隔开的森严阶级划分下,尊卑有序已经被深深地刻进了门人骨头里,就像宦官见到了皇帝,只要对方阶级比自己高,就必须放下情绪,毕恭毕敬。   昆鹫显然在紫霄仙府里耳濡目染的时间不够长,只学会了对不如自己的人呼来喝去,却还没学会恭迎身份比自己高的人。   太上是门派的前掌门,虽已退位,在门派中却依旧尊贵无比,甚至比掌门还具有话语权。   少年勉勉强强爬起身跪拜太上,收不住愤怒,索性告状:“是她,是钟啾啾出手打了我。”   当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不过,这在紫霄仙府很常见。   老妇皱皱眉。   警告地瞥妙华一眼,又望向那边继续直挺挺站着的,无知无畏的五位新弟子。   五人也在皱眉打量她。   太上话锋一转:“容叶说的那身具三个一阶天资的弟子是谁?”   并不是要处理聚众斗殴的恶□□件。   妙华松了口气。又突的一愣,心脏跳了跳。什么?三个一阶天资?   石鸦魔放松了表情,接口:“是我们老大。”   说着将啾啾往前轻轻一推。   太上一双眼衰老混浊,皱纹遍布,却锐利细长,微眯着看了看啾啾,还不太相信:“你且坐上星盘,我看看。”   啾啾依言照做。   仙山上的风轻轻掠过星盘。   接下来,妙华觉得有一注冰雪被塞进了自己身体里。   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凉,直愣愣地看着星盘上三颗星辰变成了红色,分别代表内丹、根骨和灵脉。   连灵脉也是红色的。   他脑仁一痛,呼吸凝滞。   新人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表情平常。可在这紫霄仙府呆了百年的老油条们,比谁都清楚意味着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啾啾,瞳孔缩成了针眼。   片刻后,太上眉目放柔和了,招招手:“小姑娘,你过来。”   啾啾走过去。   太上苍老的手抚上她发顶:“你叫什么名字?”   “钟啾啾。”   “以后便叫听玉罢。”   被太上赏赐名字,是天大的殊荣。可惜啾啾没什么反应,太上眯眼上下打量她一遍,露出一丝笑:“听玉,你以后便是亲传弟子了。我问你,你可愿拜我为师?”   啾啾:?   这么突然的?   她不自觉就想到以前她所住的城市中,两所高校为了招生大打出手。A校将广告飞艇开到B校围墙外,B校租下A校门口LED凭轮播自己广告。到了学生择校报名那日,更是直接上男老师打肉搏战。   这太上也仿佛在抢生源。   啾啾一时没说话,太上又亲亲切切拉起了她的手,拍拍她手背:“你是个成仙的好苗子,若是跟随我,将来必成大器。”   啾啾有种莫名的直觉,她拍自己手背是假,在观察自己身体筋骨是真。   片刻后,太上又笑笑:“你随我来。”   她拉着啾啾便要走,少女却摇摇头:“我的朋友们。”   她怕她一走,他们会被欺负。   “妙华。”太上发声。   妙华白着脸躬身:“徒孙明白。”   便是给他十个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再为难他们——这就是紫霄仙府的规则,对尊位者恭顺服从的规则。   不仅如此,妙华还道:“昆鹫回去后我自会罚他。”   昆鹫一怔。   有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妇这才算是认可,略略颔首,带着啾啾走了。章闻古等人也怕多留在这里徒惹事端,她们一走,他们也跟着离开。   昆鹫还迟迟回不过神,许久后才抬起头,呆呆的,想要提醒妙华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东西:“义父?”   “回去领罚罢。”   妙华重复了一遍,心情复杂。   “以后,别再想着与那钟啾啾作对,见了她便绕路走——最好不要见她,保护好你自己。”   昆鹫怔怔听着,眉心直跳,怔忪不已。   妙华负起手,叹了口气:“若真是见了她……便老老实实给她行礼,叫她一声师叔祖罢。”   妙华是太上的徒孙,钟啾啾若真是被太上收做徒弟——不,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必定会被太上收为徒弟,她没有选择权,此后连妙华都得跟着叫一声师叔。   昆鹫傻眼了:“可……挨打的人,是我啊。我被钟啾啾打了一顿……”   “胡闹。”妙华低斥,“那是你师叔祖在训诫你,你莫不是还想冲撞你的长辈?”   昆鹫呆若木鸡,大睁着双眼看向他师尊,那无条件将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尊——也是他的义父,生出种莫名的怪异。   规矩他懂。   紫霄仙府的阶级他懂。   但义父并没有怒他所怒。   好像义父所有的愤怒,都不是因为他受了欺负而愤怒,而是因为别的什么,所以无法对他感同身受,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就认清了现实。   甚至没有为他打抱不平。   昆鹫白白挨了一顿打,让骄傲的少年怎么滴得下头颅,弯得下脊骨。憋得他手心都被掐破了皮,像挠不到的痒,在心底丛生,折磨得他翻来滚去。   他如何接受,他接受不了。   凭什么他受了委屈,还要受惩罚?!   ***   啾啾是被带去进一步参观校园的。   之前的师姐顶多只能带他们参观到内门区域,再往里面她就没有权限进去了,现在啾啾却直接被带到了三环——亲传弟子的区域。   一进去,便是一股淡淡的林木清香。   这里已经是紫霄山深处,庙宇楼阁不算太多,却与四周风景互相掩映。或是飞泉流瀑,是花田竹林,带着一股水气,个个雅致至极。   这里灵气比外面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浓郁,啾啾甚至看见了几片上好的紫芝田,若非是在灵气极其充沛的洞天福地,紫芝根本无法长成。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生出种想要在此隐居一辈子的美好冲动。   “你若是做我的弟子,这片山谷便归你所有。”   啾啾: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优生奖励金?   太上平日都是用飞行法器,今日却陪着啾啾走了一会儿。   她年纪实在是很大了,就算有灵气加持,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坐在石凳边休息了一会儿,放任啾啾一个人打量这片没有任何修士能抵抗住诱惑的宝地。   山谷中立着无数傀儡,能将一切打理得很好,修士在这里完全可以安心修炼,什么都不操心。   头顶时不时掠过几只仙鹤,留下悠长空鸣。   “如何?”太上问。   说真的,很心动。   但她来紫霄仙府,不是为了修行的。   “那些紫芝你可以随便吃,除此之外,后山洞府中还有一方灵池,一株朱果树,都归你所有。你还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这也好得太过头了。   就算是优生奖励金,也优厚过头了。   啾啾毫无波澜,平静问:“那条件呢?”   她不相信给出这么丰厚待遇,却没有任何条件。   太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小丫头,竟然没有被宝贝冲昏头脑。转眼间,老人多出了淡淡的赞许:“自然是有条件的。”   啾啾安静倾听。   老人声音拖长了,慢悠悠的。   “我会将我无上心法传授给你,神一品的功法。但此后,你须得心无旁骛的修行,不问世事,等能打败我时方可出去。”   “方可出去?”啾啾念了一遍,心中警觉,“紫霄仙府不允许弟子随意进出,想要下山,须得向师尊请示。那我可以请示吗?”   太上道:“不可。你不得出去。”   无论什么理由。   啾啾懂了,那么另一件事应该也不可以:“我能带朋友同住么?”   “不可。不过,”太上话锋一转,“你若是无聊了,可以与你师兄弟们走动走动,这片山一共住了八位亲传弟子。等你入门,我便带你见他们。”   啾啾没觉得欣慰,反而抬眼看向绵延起伏的山。   从青绿变成苍翠,变成深黛,隐没在天边。   她好像有一点明白小钟师兄为什么三四百岁还能单纯稚嫩了。   ——因为他数百年时光都这样孤单空白地度过,被困在亲传弟子山谷,被困在神仙井,没有真正参与过人类社会。   就像曾经见过的张熠棋。   “大人们”只教他如何修炼,却从未教他常识规矩。   她仿佛看见少年一身红袍,形单影只,走上台阶,又走下台阶。明明是活动量巨大的狼崽子,却只能徒劳地在牢笼中徘徊,像一抹孤单的鬼火。   少女不知不觉中攥住了手。   她不太高兴。   ——她的小钟师兄,被虐待了。   ……   太上没有急着要啾啾的答案,晚上啾啾滚去了小钟师兄的洞府,有些低沉:“钟棘。”   “啊。”   “你什么时候上的紫霄山?”   少年愣了愣,莫名看她一眼:“……十一岁。”   还真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关进去了。   啾啾抿了抿唇:“那为什么要答应做亲传弟子?”   “哈?我可没答应。”钟棘眼睛睁大了,有种防止被误会的急迫,“我只是答应和他们上紫霄山,然后,他们把我关进了山谷里。”   “后来就再没离开紫霄山?”   “逃过几次。”少年别开视线,“风衍发现了个传送阵,我们逃过几次,没逃掉,被关了很长时间禁闭,所以,一直没能去太初宗。”   他好像在解释什么,还提到了太初宗。   不等啾啾询问,少年突然拧起眉,伸手过来捏她不高兴的脸。   “有人让你做亲传弟子?”   啾啾打住思绪,点头:“太上。”   “喔——那个女人。”钟棘认识对方,想了一会儿,笑了,“算算岁数,她应该也快死了,怪不得。”   啾啾:“嗯?”   钟棘笑容扩大几分,抬起一根手指,特别恶劣:“那就第一个杀掉她。”   他有点要搞破坏了的兴奋,又有点像有人在打啾啾主意,激起了他的强烈杀心,跟个小孩子一样。   啾啾不解:“因为她想让我当亲传弟子?”   怎么可能。   火光翩跹,钟棘犬牙尖锐,告诉她他的经验。   “因为她想夺舍你。” 第80章 就不知道阵法中藏着什么……   昆鹫的情况, 说特殊不算最特殊,说不特殊,也不算不特殊。   毕竟这世上努力的人比比皆是, 天赋异禀的人却只占极少数。   紫霄仙府数十个天资过人的弟子中, 他并非唯一一个早早被真人相中带入仙府的孩子。但也因为有天赋的孩子不是随时都能遇见,所以他是这三百年间的唯一一个。   上次被提前栽培的还是风字辈的风烬师兄, 十一岁便成了亲传弟子。   据说那风烬师兄称得上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明明尚未结丹, 星盘上的星辰却亮起四颗, 全是红色, 四周长老真人轰动一时, 恨不得大打出手抢了少年。   最后少年归掌门所有。   说起紫霄仙府的掌门——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修仙奇才怀谷真人,也不过只有三个一阶天资, 灵脉到底差了一些。   紫霄仙府中有个规矩, 所有弟子必须得通过了清元秘境的试炼才得以入门。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不得改变。但清元秘境可以改变啊。   于是, 为了风烬, 那一回的清元秘境提前了十年开启, 并且给了尚未结丹的少年一个单独的试炼之地。   当然, 这种待遇只有风烬有过。   昆鹫参与的依旧是规规矩矩五十年一回的普通清元秘境。所以他身边那些比他先入门的师兄师姐们, 少说也在紫霄山上呆了五十年了。   五十年, 足够他们服从、遵守甚至理解融合到仙府的阶级规矩里。   ——越往内圈走,身份越是尊贵。下位者在上位者面前必须毕恭毕敬,乖顺服从。   没有人可以理解昆鹫的憋屈。   在他们眼里,雀斑少年一个高级弟子去挑衅太上挑中的亲传弟子,就仿佛是烧火奴才骂了大小姐,还妄想当家主母为自己做主,不可理喻。   昆鹫悲愤交加。   他长这么大, 从未吃过这样的苦。   他生来便是宁家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当着小纨绔。后来又被妙华带到紫霄仙府,认作义子百般疼爱,墙外的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都能任他欺负。   再后来他去了太初宗,别人也因为他身份对他忌惮三分,哪怕是长老也不敢随意罚他。   他是真的被娇惯过头了。   硬要说来,昆鹫唯一吃过的苦,便是在玉塔中被钟啾啾的袖箭射中,毒素侵蚀,差点丢了性命。   这次他又栽在了钟啾啾手里。   看到铜镜里的自己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脸实在是肿得太滑稽了,像个大馒头。后来走出门,还听见了某位师姐没忍住“噗嗤”的笑声。   昆鹫又羞又恼,浑身发抖。接着,他被捆仙锁缚住了双手。   少年低下了头,不可置信。   “你可知道我是谁?你敢这样对我?你敢?”   对方无动于衷:“昆师弟,这是妙华真人亲自在掌刑堂给你量的刑,说你冲撞了师叔祖。”这算是偏袒他了,给他的刑罚都是只会痛,不会受伤的。   义父?   “尔敢?!”   仿佛一道烧红的烙铁摁进昆鹫脑袋,他浑身血液都沸腾了,红着脸大叫。那烙铁拿开后,赫然映着个“罪”字。小少年只觉得自尊被扔进了泥塘,被捆了双手押送受刑,这是对待犯人的,而他明明是个天之骄子!   四周师兄师姐的目光更让他难堪耻辱。   掌刑堂的弟子却凉凉笑了一声,绳索一扯,不顾他踉跄,拽了他便走。   昆鹫怒喝:“放开我!”   少年怎么耍赖都不得法,反而引来更多视线,那一刻,他是真大脑空白了。又惊又怒,又羞又气。觉得大家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头被拖了一条腿,垂死挣扎的野猪。   昆鹫想死了。   他被送到刑柱上领了二十鞭刑罚,泡了油的鞭子出现在面前时,他终于怕了。他吃不得苦,受不了痛,牙根发寒。   “是钟啾啾打了我。我没错。”   他想挣扎。   没有人听。   行刑弟子凉凉看他一眼,将他拴的更紧——被欺压已久的外门弟子们早就想这样报复门内人了。   昆鹫怕了。   真怕了。   一边哭一边道:“不是我,我没错,是钟啾啾打了我,我没动手!”   还是没人搭理他,只有鞭子扬起。   啪——   一鞭子落下!   昆鹫痛得头皮一麻,喉咙里呛得火辣!   这辈子没有经历过的憋屈塞满了身体,像是带着酸臭味在腐蚀他的骨头。   被宠着长大的小少爷像个软骨头一样瑟瑟发抖,愤怒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才更加愤怒。   “你不该去冲撞亲传弟子。”   “你被打是活该。”   “二十鞭刑是你该受的。”   所有声音环绕着他,让他又气又笑,有口难言,攥紧了手大口喘息,想要大声喊“凭什么”。   他真的好委屈。   然后在被鞭子抽到意识模糊时,恍恍惚惚听见有人问——“道歉呢?”   “什么?”   昆鹫眼神迷离地看着刑柱外的青石路,那里没有一个人。   他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某个下午,在炙热的焦火山中,听见水镜边眼神空洞的瘦小姑娘冷酷说:“我想让同意罚我的人,都受一次我受过的鞭刑。”   ——施给昆鹫的,迟到的鞭刑,终于来了。   ……   震惊!高级弟子昆鹫疑似惹恼了新晋亲传弟子,对方竟是这位大人物点名要的天才?   一则八卦消息迅速口口相传,蔓延到整个门派。   昆鹫好不容易千疮百孔地走出门时,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他曾经有多享受门派阶级制度给他带来的横行霸道的红利,现在就摔得有多惨。   ——这是相互的。   他能欺辱身份不如他的人,别人也会因为他惹恼了更高等级的弟子而远离他。连平日对他跟前跟后的那两个内门弟子,也对他视而不见了。   少年懵了。   他的自尊心格外强,所以格外煎熬。   硬着头皮低调做人两日后,复仇的火苗在心头撺掇。   他这种人永远不会反思自己。慕以南没了啾啾黑化帮他洗白,姑且还是个聪明秀致的少年,昆鹫没了啾啾帮他洗白,又不像在原著中那样顺风顺水保持天纵英才的人设,就真的只是个蠢货了。   他竟然还觉得可以去挑衅啾啾。   休养了两日,不顾义父罚他禁足,少年偷偷跑了出来。   他找了半日也不知道钟啾啾在何处,却在紫霄山深处撞到了章闻古,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似乎怕被人瞧见,形迹可疑。   少年跟了上去。   对方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昆鹫皱着眉找了半日,才找到间屋子,隔着门,正好听见他想要收拾的仇敌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紫霄仙府就像个巨大的养殖场,所谓的亲传弟子,是被养来供掌门长老等人夺舍的肉|身。而更次一些的高级弟子,是供师尊真人等夺舍用的。”   “所以门派为什么看重天资而不看重实力——因为天资能随着肉身供给那些人享用,实力却不能。”   啾啾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中飘荡,没有任何情绪色彩,可这过于理智公式化的语气,更让人信服。   她做题似的在墙上把重点都写了下来,那“夺舍”“肉身”几个字,让屋中几人屏息凝神,不可置信。   火把桀桀跳动,冷汗从额头上滑下来。   为什么紫霄仙府的阶级感如此强烈,因为门派本来就需要这从下往上层层供奉的关系。为什么紫霞仙府不得随意进出,因为要掩人耳目,防止逃跑。   为什么亲传弟子不能见人,为什么从未有人真正见过所谓的飞升。   所有疑问都得到了回答。   紫霄仙府掌管着整个修真界,牢牢把持着天下资源,便是为了抛下美好的诱饵收集他们的猎物。   他们平日里作风公正,会帮着解决妖兽魔物,会帮着平息混乱,不会滥杀无辜。看起来强大又正派。   可他们又像一朵将根茎扎上所有门派的恶之花,美丽鲜艳之下,是糜烂与贪婪。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循环起连贯的。   “但为什么……”   似乎看出了章闻古的困惑,啾啾道:“因为数量太少。紫霄仙府每五十年开启一次清元秘境,约有百人能够通过训练,而这百人之中,能出现两个高级弟子、一个亲传弟子就算不错了。”   章闻古明白了。   一百个人当中,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消失了,大家都不会在意。   毕竟修真界里最常见的就是死亡。   更何况,这些贡品弟子并不会立刻被消耗掉——他们被藏了起来,不得见人,藏上数百年,谁还记得他们?   所以从未有人察觉。   修真界里没有人不憧憬向往紫霄仙府。尤其是正道弟子。紫霄仙府就像是他们的梦中归宿一样。   现在梦境突然被打碎,章闻古脸色极其苍白。   “那,你是想让我们做什么?”   啾啾知道这位正道魁首的弟子特别受打击,她很抱歉,但她重新在墙壁上画了起来。   “我要进去紫霄仙府的神仙井里救人。”   她画了神仙井的位置:“这神仙井是个与秘境相连的大阵,开启需要十五天时间,一旦开启,紫霄仙府的人便能立刻察觉到我们的闯入。”   “但是,”她顿了顿,“阵法与秘境相连,想要破解它,必须进入秘境之中。”   “我算过了,阵法只能容纳六个人进入。也就是说,我们六个人进去之后,紫霄仙府便是察觉到了有人在强闯神仙井,也束手无策,只能在外戒备十五日,等阵法自行关闭。”   所以这十五天是绝对安全的。   云泽问道:“那秘境中都有什么?”   其实这个还真不太好解释。   啾啾也是之前在孤灯的阵法书上见过这玩意儿,名字就叫“神仙井”。   “我只知道秘境是一个六面体。”啾啾给他们画了一个图,“除了出口这一面,其他五面会不停的变换重生,需要有人站在其中镇压住它才行。”   见他们茫然,她换了一个更好的概念:“你们可以当做在爬塔,每一层楼必须留下一个人镇守,最后五个人一起撕掉自己楼层的封印,打开通往第六层的路。”   这样说就明白了,他们点了点头。   啾啾:“秘境里面定然十分凶险,稍不注意便有性命之忧。而且十五日后会被强制传送出去,外面势必有紫霄仙府的人在等着捕杀我们。”   “唯一的保命办法便是逃到山后的传送阵。”   钟棘他们以前发现的那个传送阵,虽然他们被抓回来后吃了不少苦头,但没有人暴露传送阵的位置。   “大概只有十里地。但是路上非常危险,因为要逃过的是一些洞虚期、大乘期、甚至渡劫期的大能。”   啾啾像标记重点一样,写了“大能”两个字,又在下面划了一道杠,转过身,很诚恳:“我的确需要你们的帮忙,但这一趟太危险了,所以你们并不用强行答应……”   “我答应。”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竟然是章闻古开了口。   他应该是几人当中最憧憬紫霄仙府的弟子,却第一个应声。   啾啾摇摇头,很平静:“会非常危险,而且我没法保证你们的性命,你们多考虑几日也不迟。”   章闻古还是肯定道:“我答应。”   紫霄仙府本应是正道魁首,正派表率,却糜烂至此——但并不代表天下所有名门正派都如此。   章闻古抿抿唇:“不管紫霄仙府是好是坏,我都要做一个正道弟子该做的事。”斩除阴邪。   “我也去。”石鸦魔低声。   他难得没有多话,心中应该是震骇的——因为按照他的天资,他也该进入高级弟子行列。   他是救人,也是自救。   最后是苏蛮与云泽,迟疑片刻,也点了点头。   啾啾想问问他们真的不要再考虑考虑了。但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你们这样相信我?”   她一歪头。   山风吹拂,树影摇晃。   这时,一声轻轻的“咔嚓”传入耳朵,似乎有谁踩碎了屋外的枯枝。   “什么人!”石妖魔第一个暴起,追出门外。   却见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片刻后,苏蛮站了起来,皱眉望了望屋外,看回啾啾,捏起手:“我们相信你,所以,现在就去。以免夜长梦多。”   她顿了顿。   “小啾啾。”   “嗯?”   少女茫然。   女人却笑了:“你是我们朋友。”   朋友,就是可以将后背托付给的人。朋友,也可以为了彼此赴汤蹈火。   ……   阿棘去紫霄仙府的第一百三十一天。想他。   今日铸雀峰又吃了一天的素。   没办法,之前为了让钟棘饮食均衡,不老吃肉,韶慈囤了一大堆蔬菜瓜果。   现在钟棘离开了,他囤的食材没了用,便全部捐献给了铸雀峰的膳堂,开启了铸雀峰弟子们长达四个月的噩梦。   今夜的韶慈依旧在忧思,今夜的铸雀峰倒是有些不同以往的热闹。   弟子们竟然没有讨论何时能吃到肉,而是兴致勃勃在议论其它。   有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问:“那是什么?”   立刻有人回答:“是开大阵时的瑞光,几年前我们门派也这样开过一次,那光,可漂亮了。”   开大阵的小姑娘,还是阿棘的小道侣呢。   一想到爱徒,韶慈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老父亲似的露出一脸愁容,推开了窗。   天边一道华光直上云霄,染亮了一片夜空。如梦似幻,绚烂夺目,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弟子们的讨论声音没了木窗阻隔,更加清晰,尤其是上次经历过焦火山开阵的老弟子们格外兴奋。   “这次又是哪个门派开阵?我们能不能也去分一杯羹?”   “上次那个蜀山剑派说我们门派寒碜,可气死我了,要不我们联名让掌门带我们去讨个彩头吧!”   “不管是哪个门派,我只希望他们能给我分一碗肉,救救孩子吧。”   就在这时,有人眼尖地喊了一句:“张弛师兄!”   却见拱门那边飞入一个少年,身形魁梧,模样憨直,与师弟师妹们笑着打了招呼,直奔韶慈所在的偏殿。   “师尊。”   “嗯。”   韶慈负手站在窗边,看向那道瑞光:“这又是哪个门派得了仙缘?”   张弛一贯消息流通:“是紫霄仙府。”   紫霄仙府啊,那弟子们别想去蹭肉吃了。紫霄仙府一贯只进不出,铁公鸡拔毛。韶慈摇头。   张弛走进来,与师尊同望向那边白紫交加的流光,喃喃:“这光好像比我们上次开阵的光还要好看些。”   “是好看些。”韶慈瞟几眼,收回视线,他这个老父亲现在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只随口附和,“就不知道阵法中都藏着什么宝贝。” 第81章 我想起她是谁了。   紫霄仙府地处这片大陆的最中间。   门派建在浮岛山上, 地势极高,那道瑞光冲天而起,不久之后, 整个修真界都沐浴在了灿灿光辉之下。   可瑞光之下的紫霄仙府并没有兴奋, 也没有期待——因为那光芒盛绽的地方,是门派禁地。   巨大的结界迅速拉起, 长老真人们露出来的是骇然凝重的神色。   “这应该是秘宝现世, 天大的好事, 怎么觉得师尊他们都不太高兴呢?”   有年轻的孩子问。   昆鹫混迹在人群之中, 手心濡湿, 看着那道光,从头冰到了脚。   只有他知道为什么师尊们都不高兴。   他从抓住敌人把柄的兴奋, 到惊疑, 到震撼骇然。   夜风之下, 仙鹤灵灯散发出淡蓝色光辉, 少年一把抓住了灯柱上的圆球, 这样才能防止自己摔下去。   他的腿还在发软。   他在匆匆赴往神仙井的真人之中看见了妙华。   昆鹫是个作天作地的小纨绔。曾经有多春风得意, 现在便有多恐惧——他受到的所有宠爱都是需要他付出代价的, 妙华对他爱护的背后, 是对他的残忍。   额汗顺着眼角滴落, 仿佛一滴悔恨的泪。   昆鹫想回家了。   被揍、被罚、被排挤,接二连三的憋屈环绕着他。可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因为,他还有义父,他还有这高级弟子的头衔。   现在,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从高高在上,到被打断脊梁骨,摧毁信念, 只花了三天时间。   噩耗让小少年浑浑噩噩,步履蹒跚。   他错了。他再也不敢狂妄自大了。   他仿佛逆流而上的鱼,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往自己洞府跑。   他有一面镜子,是宁氏夫妇送给他和姐姐的礼物——叫双生镜。那面镜子可以让他随时传音给宁溪,与宁溪联络。   “姐姐。姐姐。”   从未摔得这么惨的大少爷,这一刻像极了被抛弃的小孩子,一边呼唤着至亲之人名字,一边含着可怜兮兮的泪,翻箱倒柜。   乒乒乓乓。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洞府翻了个底朝天,双手不住颤抖,甚至不小心摔了几瓶妙华送他的丹药。   姐姐。   求求你,救救我。   然而徒劳地翻了许久后,少年突然想到什么,身体僵硬,呆呆地坐在榻边。   什么双生镜。   他目光呆滞。   早在他骄纵嚣张的曾经,与姐姐决裂的曾经,就被他扔进了铸剑池。   ***   风云翻涌。   啾啾现在正在一片光滑的玄铁地上,凝视着不远处的东西,满身警戒。   暗色天空之下,一排排人像站得整齐,足有十尺高。   它们半穿着袈裟,露出夸张的肱二头肌,红铜泛出油光,更为那些肌肉增光添彩。   天色愈发阴沉。   铜像们转过了头,用没有眼白和眼珠的铜色眼睛朝他们诡异地看了过来,一道天雷劈落,光影深深浅浅。   ……   ——神仙井第一面敌人,姱娥铜像。   ……   “看不出他们修为,小心行事。”啾啾叮嘱。   看不出修为的意思便是,那些铜像的境界远在元婴期之上。   啾啾不敢贸然近身,凝出木刺远远砸过去,铜像连躲都没有躲一下。   咦?   下一刻,少女明白它们为什么不躲了。   她的木刺毫无阻碍地穿过它们,直直砸在了地上,仿佛穿过的只是空气。   铜像不躲开,是因为她根本攻击不到它们!   啾啾愣了一下,手心一抬,无数触手朝着铜像呼啸而去!   ——依然穿了过去,没有击中任何实体。   不妙。   少女眉眼微沉。   得想个办法。   “天、象、如、劫。”苍远悠然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云泽像个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出手拯救苍生的神仙,随着那不慌不忙的声线,巨大的天星准确朝着铜像们的头顶降落!   轰——   巨石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铜像依然站在那处不动如山,用诡异的眼神盯着他们。   云泽也没法攻击他们!   “这要怎么打?”章闻古愣住。   他也试了一次,他的剑气同样穿了过去,消散在空中。   青年下意识去看啾啾,她是他们中间唯一能出谋划策的。   啾啾垂着眼睛,眸色幽暗。   凝视了一会儿,突然提起声音。   “鸦魔,你试试!”   她没有尝试去找石鸦魔,因为这狗逼进了神仙井之后就一直开启隐身状态了。苟得很。   附近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走动,很快归为寂静。   看不见石鸦魔身影,但是片刻后,突然“呲啦”一声,双刺划过铜像的尖锐声音从那头传来,其中一具铜像停住了脚步。   其余铜像都齐刷刷停住脚步,扭过头,看向那胸口出现了一道深深划痕的同伴。   它们动作迟缓笨重,却叫人害怕。   “我的攻击有用!”   石鸦魔出现在了啾啾身边,一脸得瑟。   他看向手里的兵器。   “果然,是我的煞气附上了我的兵刃,不管是铜墙铁壁,还是不动玄岩,在我的煞气之下,最终都将化为一缕黑色的尘埃。”   “不是。”啾啾摇摇头,和他的什么煞气没关系,“因为你是火灵根,而那些铜像是金属性。”   火克金,只有火灵根才能与它们战斗。   “原来是我的地狱烈焰,焚尽了这万千罪恶。”   苏蛮提醒:“你只是给人家胸口留下了一道小刮痕而已。”为什么就上升到好像已经打完整场战斗并且取得胜利的高度了啊。   “哼。”石鸦魔冷笑。   那感觉就是他刻意压制了自己的力量,防止自己失控,但他一旦解开封印,就会控制不住毁天灭地。   啾啾摸了摸自己手心:“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她平平淡淡。   众人看过来:“什么?”   小姑娘目光还落在那边。   “好消息是,如果神仙井秘境是按五行冲克来破解的话,我们五个将好凑齐所有灵根。”   “但坏消息是,”她顿了顿,“每一次战斗,能参与进去的只有一个人。”   众人一愣。   本来所有人一起上的话,还不算很忐忑——同伴能赋予彼此的,除了援护,还有勇气。但现在,战斗的人仅剩下了自己一个。而且对手是不知修为境界的厉害角色,战斗瞬间变得极其艰巨,称得上是九死一生。   默了默,章闻古一咬牙:“都到这里了,还退缩什么?反正现在也离不开这秘境。便是离开也难逃一死。不如一往直前,与它们拼个你死我活!”   “不错。”   年轻人们都热血沸腾,附和不停。   说话时石鸦魔上前一步,又隐去了身形,面对那一排排铜像。   一个铜像也就算了,还有一大群,实在是叫人心惊。   “幽暗魔物的嚅嗫带来至恶的梦魇,我的烈火,将带领他们走向寂灭的尽头——我可怜的对手哟,为你们的罪孽负担同等的疼痛罢!”   话音落下,便是一道耀眼流火从天而降。   炙热灼烫。   飞瀑一般,落在地上,立刻往四周奔腾汹涌,浩浩汤汤,掀起巨浪,卷出狂风。   火光之中,石鸦魔身形重现,一头长发和围巾在风中激烈的飞舞。   烈火一路奔腾到了他们面前,像是洪潮拍上了礁石,骤然一停,又往回冲荡!   炽风猎猎,不消片刻,所有铜像都在狂妄的烈焰之中消融干净。   石鸦魔还保持着他双臂张开,眼睛半阖嘴角翘起的动作,在这大火面前帅得一匹,简直是视觉上的华丽盛宴。   然而片刻后,玄铁矿顶上响起来晚几步的少年的声音,很不爽。   “那些都是什么东西,长得真让人不舒服。”   他瞳孔倒映着火海,指尖还留有一抹余火。红笺翻飞,白皙凌厉的颌线下,脖颈有种脆弱的纤细感。   他刚一过来,就看见那些丑陋玩意儿,厌恶到当场放了把火。   随着他指尖余火的消散,火海也化作红色的光雾消散在空中。   ——搞半天这磅礴震撼的火海不是石鸦魔放的哦。   “那你摆什么姿势?”苏蛮咬牙。   石鸦魔完全没有尴尬,扯了扯围巾,遮住下巴。   “呵。”   感觉是在说:凡人哟,你不懂。   苏蛮想揍他。   钟棘之所以来晚一步,是因为他在外面放了一个结界,没想到歪打正着——他也是火灵根。那些看起来要打个三天三夜的铜像几分钟不到就被他解决,省出一大把时间。   那么神魔井第一个关卡应该就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啾啾找了一圈,找到这一层的阵眼,告诉石鸦魔之后的操作:“你每日用灵火浇筑这块石碑,等这条细线被注满便可停下。”   她说着,指了其它四道线。   “等其它位面也被我们破解后,这些细线会一一亮起来。到时候你将这块石碑击碎即可。”   “放心交给我罢。”石鸦魔勾起一抹笑,“我不会让罪恶桎梏这片尘世。”   “谢谢。”啾啾也真诚地对他笑了笑。   中二病少年总是期待自己能够堕入地狱化身为魔,但他不知道,他的勇敢热忱,永远也不会坠入地狱——他来自天上,而非地狱。   留下了石鸦魔,一行人继续前进,很快,他们就明白啾啾之前告诉他们的“面”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走到了玄铁之地的边缘,外面是一片荒芜虚空,充斥着混沌不清的色彩。   啾啾道:“往前走。”   她说着转动了一旁的镇石。   刹那间天地仿佛翻转,头上的天空往后滑落,大地却似乎在往前竖起。   天空与地面成了两道悬崖,他们则是夹在其中即将坠落的危石。   按照啾啾所说,往前一步,接下来,他们重新直立了起来。一片新的天空在头上舒展,褐色的土壤在脚下蔓延。   他们的重心回来了。   这就是一个会翻转的六面体。只是啾啾不知道要如如何解释,毕竟她语言文字能力一塌糊涂。   他们在第二面探索起来。   没走太远,众人就在林中发现了一朵像蛇一样盘旋的花。   叶片边缘带着锯齿,坚硬锐利得如同无数刀片。紫色的花被叶片遮挡着在睡觉,微微起伏。   察觉到有人靠近,巨花陡然从叶片掩映之中抬起身子,对他们绽开重重花瓣!   那一瞬间,像极了炸毛的猫。   它发出了一声嘶鸣,尖锐地撕扯着人的鼓膜。   ……   ——神仙井第二面的敌人,诡蟒妖花。   ……   妖花属木。   金克木。   现在该参与这场战斗的,是章闻古。   如果说石鸦魔与云泽只是憨了一点,战斗力姑且还是很强大,能够在不知境界的敌人面前获得一线战胜的机会,那么章闻古便是一丝胜利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是青莲山庄的弟子,用着的是这修真界最弱的剑法。   单打独斗,毫无胜算。   青年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剑,朝那朵妖花走去。   为了朋友,为了正道。他必须去决个胜负。   ***   神魔井只能从里面破解,外面的人便是愤怒急切也无计可施,整整十五日,他们都只能在外面干等着。   这大阵,本来便是用来藏匿风烬,防止其逃跑的,现在变成这样,又叫人紧张,又叫人松了口气。   紧张,是不曾想到有人会闯阵救人。   松了口气,是这阵法不能立刻破解,他们有十五日时间来做好战斗准备。这便是神魔井创造的意义。   现在已经过去了五日。   一柄柄法器对准了阵中。   阵法里面的光芒不停闪烁,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确能感觉到里面酣战激烈。   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下,年迈老者眼睛里勾着许多阴鸷。   过了一会儿,有长老上前,恭恭敬敬喊他:“掌门师兄。”   老者:“何事?”   长老低了低头,看一眼正变幻明亮的瑞光,小声道:“这风烬……只用法器围困他,恐怕不妥。”   这几日不是第一次有人说这话。   怀古真人目光也懒得分过去:“你待如何?”   长老正色:“依我愚见,还是得用上灭杀阵才行。”   灭杀阵。   剿灭阵中一切活物,连渣也不留。   老者从鼻息间嗤了一声,似乎极为不满。   长老赶紧低下头,捏住自己双手,冷汗直流,却依然坚持提醒:“师兄莫不是忘了百年前我等围捕风烬时发生的一切?”   那场围捕,连着掌门在内,所有长老护法全参与了。   对外宣称是剿灭渡劫期魔物,实际情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数十余精英,几乎都死在了风烬手里,只剩下寥寥几个活了下来。当时整片山谷都被染成了红色,横尸遍野,到处都是碎尸烂肉,恶臭熏天。   惨烈到惊心动魄。   这长老当初便差点被暴动的少年捏碎,亏得对方屈指为爪伸来的手并非探向他,所以长老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弟惨叫一声,在少年手下炸成一朵血花。   至今想起还头皮发麻。   长老心悸道:“凭这些法器根本无法对付风烬,一旦被他逃走,只怕我们所有人都性命堪忧,朝不保夕。”   说到这里,长老提起了声音,躬身进谏:“师兄,有备无患,还是得布上灭杀阵才行。”   “哦?”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侧过脸,看见华衣老妇不知何时落在了身边,长老急忙转身行礼:“太上。”   女人随口应声,有些寡淡冷漠,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几分严厉:“怀仁,那风烬已经在神仙井下被镇压百年,你的意思莫不是,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秘宝,还斗不过一个虚弱不已实力大削的风烬?还是说,这些年来,你们的实力已经倒退到不堪一击?”   “徒弟不是这个意思。”长老急忙否认,惶恐,“只是那风烬怪物得很……”   神仙井下的折磨,寻常人能承受几日,已称得上是个硬骨头的好汉。   可那少年身形单薄易折,却足足承受了百年最残忍的痛楚,还咬牙不肯放弃。直到现在,他的命灯还未熄灭。   太上皱了皱眉,打断他:“我们这么多人,足以困住他。此事不必再提,继续戒备。”   她一句话把此事定死。   长老讷讷无言。   掌门还补充一句:“那阵中其余宵小并不重要,首要是捉住风烬与钟啾啾。”   长老张着嘴站了半日,只能点点头,弯身退下,只是在离远时回头看了看。   太上与掌门都已经风烛残年,肉身快到尽头了。谁不惜命?长老等人想要为了保住自己性命,而用灭杀阵剿灭风烬,掌门和太上也想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活捉那对年轻的少年少女。   风声如诉如泣。   又站了一会儿,掌门忽而眼神变了:“那钟啾啾,我想起她是谁了。”   刚刚念到少女名字时,电光石火间突然记起的。   “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   掌门冷笑。   太上漠不关心,毫无动容:“不管她是谁,我只要她毫发无伤,完完整整。”   ……   轰——   巨物砸落的声音响起,林中溅起一片泥泞尘埃,那所向披靡的妖花终于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这是……赢了?   章闻古擦了一把脸上的脏污,艰辛蹒跚,往前走了几步。   妖花花瓣微微蜷缩了起来,即将凋零。枯萎的灰色从花瓣边缘慢慢蔓延至花萼花茎,最后整朵巨大的妖花仿佛风中灰烬,被吹散在林间。   真的赢了。?轻?吻?小? 说?独?家?整?理?   章闻古一个没忍住,跌坐在了地上。   接连数日的战斗带来的疲劳和疼痛在此时终于爬上身体,青年恨不得躺在地上好好睡一场,这才发现自己呼吸间都是剧痛的。   “抱歉,是我实力不足,让你们耽搁了这么多日。”   钟棘在铜像那里省下的时间,全消耗在了这里。章闻古一边说话一边咳嗽,肺腑灼烧。   啾啾摇头:“应该是我说谢谢。章师兄,多谢相助。”   作为最景仰紫霄仙府、从小接受信仰教育的正派弟子能第一个站出来,已经很不容易。   是证道,也是正道。   “不,”章闻古喘息渐平,“若非是你,我也打不赢这妖花。”   还是啾啾突然发现她虽然没法攻击,但她可以夺走这些植物的灵气——小钟师兄之前给她灌顶的那一招,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她将所有的灵气汲取走,妖花便无法爆发出任何带有灵气的仙术,章闻古的战斗也终于轻松了一些。   “前路凶险,还请多多珍重。”   青年给他们抱了抱拳,目送他们离开。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钟棘早就等在镇石旁边了。他像个多动症儿童,没有睡觉的时候很难长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一旦被困入某个地点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就会陷入郁躁,非要自己遛自己,把精力都散出去了才舒服。   所以少年并未与他们一同行动。他提前找了镇石,还搞了半天破坏。   ——他当时在神木林,也是这样毁了一片林地的。明明精力过于旺盛,还做好准备在神木林陪她十年。   如果说啾啾的感情是进犯的话,少年的感情一定是忍耐。   忍耐一切与他天性不符的折磨。   他们的外表、性格似乎与他们的心完全相反。   啾啾低下头,照样说了声:“往前走。”   只剩下九日了,要在那之前到达终点!   下一面。   在下雨。   刚一进去便感觉到了满世界的水。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没过小腿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头上一只半透明的蝴蝶在翩跹,云彩大小,通体透明。仿佛那蝴蝶也是水做的。   随着蝶翅纷飞,雨越下越急,水以最快的速度往上增长,不消片刻便没过膝盖。接着,远处传来一声“哗啦”。   像是有什么从水中钻了出来。   那钻出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抬眼去看,只见无数半透明的飞禽走兽气势汹汹,踏水而来。   水花四溅,仿佛身处千军万马的战场,溅起的水都是是马蹄下扬起的沙。   ……   ——神仙井第三面敌人,水灵。   ……   “你们先走。”云泽面不改色,依然像个老大爷,慢悠悠地说。   “你一个人战斗?”啾啾的面瘫脸变化了一下,露出小幅度的惊讶。   云泽点了点头,带着点鼻音:“我一个人便行。”   多余的队友虽然不能帮忙战斗,但可以帮着出主意,总归叫人安心一些。   云泽却似乎很有信心:“不必忧心我,它们伤不到我。”   他想了想,又慢吞吞道:“阵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得快些才行。”   说着,他低声一喝:“天象如劫!”   随着两根手指的起落,巨石也砸落在水里,露出一个顶。   “之前在清元秘境的水之岛,你便是让我们这样通过的。”云泽慢声,“你说的,要致富,先修路。”   啾啾:……   没毛病。   “顺着这路走吧。”云泽看也不看那边的千军万马,仿佛那些对于他来说不足为惧。只是沉稳地给他们铺出一条前进的路,负着手。   这个人,是真的有种天生领袖的气质,叫人安心信服。   “只管去做你们该做的事,相信我,石碑上我的那条线也会亮起的。”   啾啾看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又一次说了谢谢,在无数水灵化形之物冲来前,顺着云泽给他们铺出的路抵达了地界边缘。   冲啊!   前路还很长,不要辜负队友信任!   转动镇石。   金木水火土。   按照这个排序的话,下一个敌人是火。   火系天生都是战斗狂,但愿不要遇到劲敌。   啾啾放轻脚步。   焦土灰黑,空气干燥。   往前走了一里地不到,便听见了一声高鸣。   是鸟的啼叫,悦耳至极,还带着隐隐的力量威严感,让人想要臣服。   光秃秃的岩石上那东西实在太显眼,让人能瞬间注意到。   华丽得不可置信,身上每一根羽毛都流淌着金红光芒,像烟火一样舒展开,明亮璀璨。   然而这美丽之下,却让人心惊肉跳。   啾啾眉头微沉。   这东西,只在他们的教材书《神奇灵兽在哪里》上出现过。虽然身处修真界,书上也介绍过它,但啾啾依然觉得那是传说中的生物,不该存在。   ……   ——神仙井第四面敌人,凤凰。   ……   钟棘眸底浮现出隐隐的兴奋,瞧着那凤凰,像是遇到天敌,想要与之一战。   可这里他战斗不了。   这里。   是苏蛮的战斗。   仔细想想,从认识到现在似乎还没见过苏蛮出手,大多数时候,她在他们队伍中充当的都是后勤角色。   成熟得仿佛红透的果子的女人,笑了笑,手上一挥。   空中蓦地出现一道道淡蓝色的锁链!   由水凝成,虚虚实实,堪比忽明忽暗的星图。   水链——非常符合媚修的法术。   “小啾啾还没见过我战斗罢?”苏蛮指节轻轻触过唇边,眼角眉梢都是风情,“虽然上次说要教你怎么看管自己狼崽子,不过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用这种更直接的方式。哄他们做什么,直接力量压制。”   果然大姐姐行为!   苏蛮在她那个时代,一定是个强势的Alpha。   啾啾:“所言极是。”   瞧一眼那边已经掠到了凤凰面前,像凶兽一样对天敌仙兽露出战意,跃跃欲试的少年。   “可惜没时间给你看我如何拴住那凤凰了,你们这便继续前进罢。”   苏蛮道。   她和云泽做了同样的判断,又和云泽那种单纯义气相助不太一样,她想的比云泽多一点。   “金木水火土,我们一人占据了一面。而最后一面,需要我们五个人合力才能打开。想来里面的考验不会太轻松——应该比现在我们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费力艰难。”   “时间紧迫,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到时候若是没能及时赶到,我们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还极有可能为此殒命。”   “所以,你们先走。”   啾啾重重地点了点头。   却有些不放心。他们几个人当中,实力最弱的当属章闻古,但天资最弱的,应该是苏蛮。   啾啾谨慎地询问,就怕队友逞强:“你准备如何战斗?”   “我能打开水门。”苏蛮敛了笑,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媚意的脸庞,因为战斗而透出几分别样的正经和犀利。   水门是水灵根修士常用来跑路的招式。   据说水门打开之后,下面是一条水道。水灵根们能化作一滩水,在水道中急速穿梭。   苏蛮却不太一样。   “我的水门之下不是水道,而是一片沼泽。只要我能用水链将它拖入沼泽,我就能赢。”   她头脑清晰,比其他人都更具计划性。   啾啾放心了一些,又被她催促着:“你们快些离开罢。你也要战斗,说不定你战斗完时,我们也都结束了战斗。”   啾啾点头,道了谢。   离开前,苏蛮突然凑到了她耳边,对她促狭的笑。   “我之前还想你能不能驯服你那野性未脱的道侣,他能不能由着你折腾。现在看来我想多了。”   啾啾不解地歪歪头。   媚修笑了笑,点了点自己脖子,意味不明,尔后,转身飞向凤凰。   只留下原地的小姑娘,耳尖突然腾的红起来!   ……   得知紫霄仙府目的时,啾啾很不高兴。   她的小钟师兄被欺负了。   还有人觊觎他的身体。   所以她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去观察了神仙井,然后又生出了莫名的情绪。   那时候,她站在神仙井前想,解开这个阵法后,她就拥有一个崭新的钟棘了。而这个她最熟悉,陪伴了她很长时间的少年,会彻底消失不见。   小钟师兄实在是陪了她太久。   每天晚上,她枕着他的发,闻着他的味道,进入梦乡。   一想到他会不见,她就有种莫名的焦急和烦躁。   恰好钟棘看起来也在烦躁什么,有些格外的自闭。   所以那天晚上,小姑娘给他上完药后,做出了出格的举动。   ——而他没有反抗。   难得的安静。   鸦羽似的黑发散开,流淌着柔和的光芒。少年身体在黑发衬托下愈发白皙。   明明强悍狂暴,那一刻却柔和地展露给她,带着青涩与顺从,像是被春风拂过轻轻抖动的花。   小姑娘不再满足于进犯他的口腔,慢慢往下。   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于是啾啾咬了他脖子,咬了他锁骨,咬了他肩膀,给他留下了一身深深浅浅的咬痕。最后眼睛幽暗了下去。   她想在他消失前,给他留下永久标记。   让他信息素里带有她味道的那种。 第82章 我想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晴空高远, 怪石林立。   灿烈阳光之下,拉出一枚枚倒影,像极了伫立在大地上的一根根针。   小姑娘偶尔看一眼少年脖子上的牙印, 有些走神。   她不确定那天钟棘对她展露出的柔顺, 是不是默许她占有的意思。但她很后悔,她应该再出格一点。   想到这里, 她睫毛扇了扇, 被少年手刀不轻不重落到脑袋上。   “你在想什么?”   她看他好半天了, 眼神怪怪的, 让钟棘想到一只正在盘算如何捕猎的猫。   而他是猎物。   这感觉让少年很不爽。   啾啾被他敲了一下脑袋, 除了稍微低一下头外,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他在她头上变出一朵火花, 她也不会有所反应。   “我在想, 如果你说‘不要’的话, 那我该怎么做, 是要还是不要?”   “哈?”少年微微一愣, “我说不要的时候当然就是指不要, 你怎么老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什么都不懂。单纯坦率得让人想给他镀上自己的颜色。   啾啾郑重:“我知道了。”   下次如果他不说不要的话, 她就再出格一点。   石林之中有一根最为巨大的石峰, 下方连接着个正在跳动的东西。   仿佛血管连通了心脏。   同样是石头凝聚而成, 心脏上还有着清晰的脉络与纵横的青筋。   每一次跳动,四周石林便震颤一次,脚下也有什么轰隆隆地滚过去,声音巨大,让人惴惴不安。   啾啾抽出长剑。   ……   ——神仙井第五面敌人,石之心。   ……   距离大阵关闭只剩下四日。   昆鹫终于从六神无主中慢慢冷静了下来,说冷静也不够冷静, 只是脑袋里有了一个目标——他要逃出去,离开紫霄仙府。   他得想个办法。   娇生惯养的小纨绔从来都不是勇敢机智的人。   放在那些聪明孩子眼里,他就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蠢货。   有倚仗的时候仗势欺人,一旦被打了就哭哭啼啼回家找娘,然后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作死挑衅,又一次挨打。跟戏台子上的丑角似的。   就像他在玉塔先去找啾啾麻烦,结果被射穿胸膛后又痛哭流涕。就像他前几日出言不逊,鞭刑降临到身上时,却跟草包似的哀嚎惨叫。   若非原著中一路顺风顺水的境遇给他镀了层金,让他看起来仿佛霸道又强大,无所不能,否则他真比不上其他男主角。   昆鹫现在就很害怕。   怕得浑身发抖。   正因为这种害怕和胆小,让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寻求帮助——要找些人帮忙,让他们保护他也好,让他们搅混池水吸引注意力也好,让他们去当替死鬼也好,他不能一个人,他不敢。   亲传弟子山谷里那些天才他是见不到了,进去山谷必须要通过特殊的方式。   所以昆鹫只能想到去拉拢身边的高级弟子们。   早上练功时,少年试探着接近了一个曾经与他关系不错的师兄。   “文然师兄……”   话没说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文然,过来!”   却见那边几个师兄师姐在朝这边招手。   文然只是看了昆鹫一眼,一言不发,便朝着大家走过去了。隔了一段距离,能听见众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少和他接触……他惹了亲传弟子,还冲撞了太上。”   “听说那亲传弟子与他是积怨已久的宿敌。以后指不定要怎么收拾他,小心别被同样记恨上了。”   “我没想和他接触。”文然满脸郁闷,深觉晦气。   被当面这样说,昆鹫脑袋懵了一下,脊髓一阵冰凉。   许久后,又如烈酒般燃烧。   甚至烧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让他心里一横。   好,他要一个人逃走!   不再告诉他们任何真相,任由他们最后死在这里,惊慌失措!   对……说不定把消息告诉他们,这群蠢货反而会走漏风声,让师尊们有所察觉。   蠢货。   少年又气又痛快,微微颤抖——你们自己要这样待我。   以后总有一日,你们会悔恨痛哭,绝望不已。   活该。   少年一边想,一边将目光投注向神仙井的方向。   ……   阵内光芒明亮到了极致,这也意味着里面的战斗激烈到了极致。   太上是最为阴沉的,因为阵法若被破解成功,风烬会活着出来。而阵法若是未能破解成功,风烬也不会受到影响,依然被关在神仙井下,肉身长存。   而钟啾啾就不一样了。   若是阵法没能破解成功,战斗出现差池,她可能会死。   女人冷酷到脸色铁青,恨不得等钟啾啾一出来便立刻夺舍她,不再等她自个儿炼化元婴。   现在阵内光华明亮得不正常,可想而知,并非是一个人在战斗。   为了节省时间,极有可能他们一人一个位面,在单打独斗。   没想到这群小耗子能撑到现在。竟然撑到了第五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信念。   太上干枯的手指在不停抖动,第五面,石之心,能与之战斗的只有钟啾啾。   她不能让她受伤。   “师尊?”眼瞧着太上皱巴巴的手指拈起了传音符,掌门眼睑扩大,露出一脸惊愕,“师尊,不可!”   他似乎已经想到了太上的目的。   太上却冷声道:“有何不可?怎么,你的徒儿是徒儿,我的徒儿便不是徒儿了?”   掌门微一皱眉。   太上根本不管:“我只帮她一人,你急什么?我说了,我要她完好无整地走出来。”   她说着,捏了个诀。   “去罢!”   传音符在她手中被风一吹而散,一道金光飞向神仙井。   ***   只有沙土沟壑的石林在朗朗晴空之下格外炎热,小石子被曝晒得反射出粒粒光芒。   啾啾凝视着面前的石碑。   太上她老人家声音传过来时,她已经结束战斗小半日了。   她那一句“石之心的弱点并非心脏,而是石峰顶”来得毫无意义。   听都不想听。   啾啾眉眼黝黑。   黄色的细线在石碑上荧荧闪烁,与白色、绿色的细线交织在一起,似乎组成了个什么图形,可又有几片残缺,看不清楚。   ——苏蛮他们的战斗还未结束。   她心中微沉。   想想也是,云泽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沉稳可靠,其本质是因为头脑转得太慢。他就是那种,听完笑话后大家都笑完了,他才像个老爷子一样哈哈两声的天然呆。   而苏蛮脑袋倒是好用,身体能力却差了许多。   不知道他们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坐在石柱子上忐忑了许久,拇指指腹都被自己掐红了,终于看见石碑上的蓝线闪烁两下,剔透的光慢慢被注满细线。   蓝色代表水。   也就说是,云泽把水灵解决完了!   啾啾精神一振!抬头想要再观察拼凑一下细线组成的图纹,却在这时又看见一道红光在石碑上淌过,补全了图纹上最后的残缺。   少女睁大眼睛。   红色也亮起了——   那是苏蛮的位面!   线条交相辉映,流转出一只混沌凶兽的形状。   混沌。   应该便是神仙井第六面的敌人。   少女慢慢勾出了一点笑,有些清浅僵硬,却比烈阳夺目。   不是为了石碑上的提示,是为了全部点亮的细线。   她的朋友们,全胜。也许受了伤,也许九死一生,也许狼狈不堪,但大家都还活着!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动人。   啾啾那张脸鲜有表情,便是现在,也宛如深潭的静水,却被风吹出涟漪,让人莫名感觉到那是在为她的朋友们而松懈庆幸。   她将心脏摁了回去,手心放到石碑上。   现在只用摧毁这个——   咔擦。   裂纹延伸。   随着石碑的开裂,整个天地都在抖动,重心不稳,六面体似乎在疯狂旋转。脚下缓缓出现了流转金光的传送阵。   这个传送阵能把众人送到神仙井的最上方,到时候阵法一开,便能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去。   啾啾终于吐出口气,慢慢地远离了那传送阵。   别人会进这里,她却不会,她还要跟着钟棘去井底。   小姑娘抬眼看过去的目光,仿佛在看着她队友们争先恐后跑进去,重新聚集在一起,说说笑笑。   谢谢。她想。   你们务必安好。   所有人,都要活着离开紫霄仙府。   她捏了捏手,转过身,走向第六面。   ……   没有风,没有树,没有日月星辰,这里是一片虚无。   雾气在四周飘荡,遮住人的视线,甚至让人怀疑,脚下是不是连路也没有。   混沌。   一扇黑门伫立在他们面前,门上刻着的,正是刚才在石碑上见过的混沌凶兽。图纹下两个铜环锈迹斑斑,仿佛在等着他们叩开。   啾啾眉眼沉静。   片刻后,侧过脸:“钟棘?”   按照少年那急性子的脾气,早就该出手毁门了。但他却并未动作,意外的乖。   少年似乎在想着什么,听见她声音才拉扯回视线:“……啊。”   啾啾好奇于他的停滞:“你知道混沌?”   少年思忖一下,没有隐瞒:“以前遇到过。”   “然后呢?”啾啾问。怎么解决的?   “然后。”他顿了顿,笑了,露出嚣张的小犬牙,“我给自己来了一刀,醒过来了。”   闻言,啾啾眼睛睁大了几分。   钟棘那模样仿佛在告诉她他杀了一个早就看不顺眼的怪物,口吻随意,还带着点愉快的叛逆,但当时一定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混沌。   书上说,混沌与其说是一种凶兽,不如说是一种堆积在一起模糊无序的欲念。没有人时,它就静静盘旋在那里,清浊不分。但有人进入后,它便会被人的欲念吸引影响。   像染色一样,所有混沌之气都会被染成那人欲念的色彩,控制神识,无法违抗。   钟棘的欲念,应该是杀欲。   所谓“杀”,是指毫不留情处死对方。   他在极度的杀欲之下,给他自己来的那一刀,只会让他自己濒临死亡。   啾啾抿了抿唇。   小钟师兄明明超怕疼,还总是不照顾好自己,搞出一身伤。   她不由得去勾他手指,被少年反手握住。   “那你不能进去。”啾啾认真,“你的欲念是杀欲的话,我一定会死的,因为我打不赢你。”   万一到时候被他追杀,她又叫不醒他,那就完了。   她还蛮忧愁的。   钟棘估计也和她想到了一起,没有违抗,乖乖“喔——”了一声。   啾啾道:“我进去。”   “你?”少年一愣,“你能行吗?”   “我不知道。”啾啾摇摇头,实话实说,她斟酌着慢慢道,“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可以。”   她低低的:“我好像没有特别执着的欲念……生死耳目口鼻之六欲,全都没有。更没有贪欲嗜欲爱恶欲。所以我进去,很合适。”   总的来说就是没有期待,没有失落,古井无波。混沌之气不一定会对她起反应。   “就算有,你也可以制服我。”   “……我上次醒过来,是因为满足了自己的杀欲。”钟棘居然用脑思考了一下,瞪大眼睛,“你要是没醒过来怎么办?”   这个啾啾想过了。   “那你也给我一刀。”她认真,“我如果有欲念,多半是求死欲。”   正好送她回家。   少年看着她,眼底浅浅的红。   明显要生气。   啾啾却伸手握住铜环,很干脆:“一个时辰后,如果我没有出来,你便进来找我。”   钟棘别过脸,因为不高兴,所以不太想理她。却听话地答应了:“知道了。”   少女最后摩挲一把他手腕上的花,推门走了进去。   一刹那,门后所有混沌浊气都开始激荡震颤,奔腾汹涌。   ***   少年在门外乖乖等了一个时辰。   其实不太乖,要不是因为周围都是一片朦胧雾气,他早就把四周全炸成灰了。   一个时辰后,钟啾啾没有出来。   少年想也不想,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视野骤然变暗,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红瞳便微微一缩。天生嗜战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个翻跃,少年已经闪身到了一旁岩石上。   红色的袍裾慢一步的轻飘飘落下,似乎盈着滚滚的风。   咔擦——   一道雷光正好落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   不算凶狠的雷光,不至于要他性命,却足以让他全身麻痹无法行动。   紧接着,又有什么细微的响动,仿佛是刺破长风的一根银针,完全预判了他的行动,迅速逼近,再一次朝他袭来。少年旋即一掠,跃向最高那块石头。   红笺在猛烈的摇晃,一圈青光包围住他。   昭示他第三次正中圈套。   少年面色不变。轻盈利落的红色身影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略一停留,立刻出现在了其它地方——之前被雷劈过的门边,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地方。   这次果然没有再触发陷阱——   下一秒。   哐当。   玄铁牢笼罩住了他刚刚停留的那块石头,而另一边,毒汁穿过风声,射在他躲闪过的岩石上。   他的前三次行动,全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   三次陷阱迅捷准狠,容错率极低,稍慢一步就会落入对方股掌。   少年每次都险些被碰到,千钧一发,却游刃有余,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危险。惊讶多过慌张。   他抬起头。   混沌凶气,能随着欲念发生改变。这门后的天地,早已不是一片虚无,而变成了洞窟深处。   微光的苔藓荧荧点点,洞穴深邃又崎岖,幽暗与荧光交错的石笋上,站了个少女,正静静瞧着他。   身形纤细娇小,白衣单薄,与他相同的发带在风中不停摆动。她的发丝飘飘扬扬,如黑雾一般看不真切。   幽冷荧光落入她眼底,星月般明亮,透着冷静与疯狂。   被欲念完全控制后,她倒反而像个活人了。   片刻后,少女浅浅笑了,乖巧又冷酷。   “钟棘。”她喊他。   “我想要你。”   她歪歪头,声音清脆干净,还带着点稚嫩,却十分狂妄。   一字一顿。   “我想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她说着,舒展开从未见过的明亮笑容,姣好绝艳,小小的手轻轻一点。   “永远属于我。”   霎时,一室触手破墙而出,贪婪地直冲少年而来!   钟棘拧了拧眉。   朔风四起。   ……   ——神仙井第六面敌人。   钟啾啾。 第83章 不是占有欲,是因为喜欢……   咻——   碎星只在少年手里出现了一息, 立刻消失不见,他没有破坏那些藤蔓,而是狡兔似的几个纵身, 脱离了包围。   嘶嘶。   藤蔓猛地一冲, 徒劳的纠缠在一起。   并没有要绞杀他的意思,不够狠绝, 只想束缚。   “钟啾……”   少年只来得及捕捉到她小马尾在空中划过的最后一抹痕迹, 然后消失在洞窟折岩后。   她连飞都没飞, 脚步啪嗒啪嗒一串, 像小孩子一样。   这小崽子。   少年拧了拧眉, 刚提身要追,藤蔓又从四面八方探过来, 连歇息片刻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不得不后退躲闪。   再回过头, 钟啾啾彻底不见了。   你倒是听我说话!   少年又急躁又不爽。   钟啾啾这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每次遇到事第一反应都是武力压制他, 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将他困住。   好像只有这样强硬地攥进手里了, 才不会失去。   她明明和别人都能好好说话的。   不能动手只能躲闪的战斗方式让少年不适应, 更加憋闷,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   他足底一蹬, 赶在触手下一次发动攻击前追了过去。   ……   大概是十四岁的那一年,有商人带来了一只异兽。   据说是从遥远的岁汐山捕捉到的,整个柘阳城都为之感到好奇,于是书院的孩子们相约一起去了市井看那只异兽。   当时大家是怀抱着最热烈的期待去的,回来时,却多少有些失望。   “什么异兽,结果一点都不特别, 还不如温府那只灵雀有意思。”   “那行脚商人必定是个骗子,依我看,那根本就是一只普通的兔子。”   “亏他还叫出那么高价。他老老实实说是只兔子,指不定我就买了。”   “不错,小兔子倒是白白胖胖,讨人喜欢。”   那日,整个书院的孩子都在传递消息——犯不着去看热闹了,行脚商人带来的不过是只可爱的白兔。   唯独啾啾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白兔子。   而是黑兔子。   长相极其怪异,叫人不舒服。全身黑毛宛如刺猬,凌乱干枯,尾巴分叉成了三条,黑得如同深渊。短短的脸上,一双白色眼睛更是诡谲阴森。   后来进了太初宗,看了书才明白,行脚商人并未骗人,那确实是一种罕见的异兽,叫猏。   能鉴别人心。   内心干净的人看见它,是讨人喜欢的。内心不净的人看见它,是凶恶丑陋的。   从小在阴暗角落长大的孩子,心已经坏掉了,不要指望啾啾是个正常的小姑娘。她帮人救人,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她像个坏掉的机器人。在长大的过程中,缺失了爱的数据,所以她自我修复解析之后,认为爱的主要成分,就是占有。   不强硬占有的话,就会被抢走。   她像个小疯子。   混沌不会夺走人的思考能力,只是将最重的欲念再放大千百倍,让人清醒地成为欲念的傀儡。   少女走过的地方风云变幻,宛如镜花水月。   这座混沌的牢笼,能被她随心所欲的支配改造。   她嘴角浅浅勾起,任由它变成野兽的猎场。   狩猎钟棘,哪怕他是一团野火。   ……   风声呼啸。   少年高束的乌黑的发在风中飞舞,他急速飞驰的身后,无数触手在追逐他,黑暗中的阴影张牙舞爪。   洞壁快速倒退。   少年浓郁眉眼中勾着一抹戾气。   钟啾啾真会折磨他。还不如他给自己来一刀快捷。   折过转角后,世界陡然一变。   少年似乎进入了一座仓库,里面立着一排排木架,上面陈列出大大小小的布偶。   红衣,红笺,红瞳。   ——全是钟棘。   那种可爱的布偶,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钟棘。可圆圆的线条又让人觉得像更小更幼年的钟棘。   有的在打架,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肉,生动形象,咋咋呼呼。仿佛每一种样子都是少女的宝藏,被好好珍藏了起来。   什么啊。   真恶心。   钟棘完全不自恋,也不擅长看自己的布偶,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强忍着把它们全毁掉的冲动,郁郁往前走。   快到头时,脚步忽然一停。   面前出现了一个比其它小钟棘都要大许多的布偶,站在墙边。   墙上有几道裂缝,里面探出一只只手,抓住了那布偶。   布偶露出了少年常有的嫌弃表情,似乎对这一双双手颇有微词,却又无法动弹。   真弱。   这也会被困住。   根本就不是他。   钟棘啧了一声,抬步往前,脚步在幽静的屋内格外清晰。走了几段路,却又突然气冲冲的回过来。   那布偶和他实在是太像了。差不多的高度,差不多的装扮,差不多的表情。   少年满脸郁躁。   他做事一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他不想看见自己模样的布偶被这样弱唧唧地困住,于是去解开束缚。   可刚一碰到,一双双手便猛地松开了布偶,反向朝他抓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握住他手腕。   少年心中早有预料,并不害怕,却还是闷哼一声!   钟啾啾算定了他会来解开这布偶的束缚。   他也算定了钟啾啾会在这里给他设下陷阱。   却不曾想到,少女在那些手上都镀了雷电,细小电流穿过皮肤,没入身体深处,顺着四肢百骸一游荡,少年身体顿时麻了半边。   他低喘一声,攥紧了手才没有坠落下去。   钟啾啾真是个气死人的小混蛋。   被电不是第一次,毕竟少年修为太高,已经渡过好几次雷劫了。可两种感觉不一样。   雷劫是凶悍神圣的,带着战斗意义,落在身上滚烫,叫人热血沸腾。   钟啾啾这细小电流,却是为了麻痹凌虐他身体,顺着血管滋滋流过去,少年说不出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觉得脑海里有一刻冒出了一些白光。   “钟。啾。啾。”   少年额上青筋跳动。   小姑娘便站在他不远处,眼睛闪烁地看着他,没想帮他也不撤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等待他被雷电掏空精力,身体软倒的那一刻。   他怎么可能会被这种东西控制住?   少年攥紧的手,突然一松。   砰——   所有在他身上游弋的手,全被炸成了一片浑浊白气。   飘散在空中。   像钟棘这么强悍的怪物,光靠一个机关当然不可能控住。   少女眸光动了动,不怎么惊讶,转身又往前跑,引领他往深处前进。   “你听我说话!”少年咬牙。   钟啾啾不听,脚步啪嗒啪嗒。   少年皱了皱眉,随风一掠,继续追逐她。   被狩猎的少年,在追逐想要狩猎自己的猎人,这场景怎么想都很奇怪。   刚飞进长廊,又是“滋滋——”两声。   有什么从空中对穿射来。   少年飞驰的身子猛地一停,几枚飞针擦着他衣袖,从面前掠过,差一点就刺进了他皮肤。   针上都浸了毒,专门针对修士的毒,能在一瞬间放倒他。   啾啾对他过于了解,知晓他能轻易追上她,所以特意布下了这些拖延他速度的东西。   就这一个停留,少女已经跑进了前面的房间。   ——这个房间存着的,是她欲念的极致幻想。   牢笼锁扣铁链,画像毒酒雷石,甚至还有一副冰棺。   在尘埃乱舞的房间里闪闪发光。   少年一愣一愣的。   她想做什么?想让他安安静静躺进这里面,再也不能行动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有一件事很明确,啾啾又猜到了他会在冰棺面前停留,所以少年只驻足了一息时间,足下便突然一空!   !!!   少年身影一闪,出现在了冰棺上。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钟啾啾没有在冰棺上动手脚。因为觉得他会很厌恶这个东西。   倒是其它地块,只要他一碰到,就会立刻塌陷。   寒气肆虐,塌陷的地板下,是泛着幽光的冰脂,能瞬间将人筑成冰琥珀。   “你想杀了我?”少年沉声。   同样站在另一座冰棺上的少女歪了歪头,似乎在犹豫说“是”还是“不是”,最后因为回答不出来,在少年骤然锐利的杀意中,转过身。   继续跑。   看样子不把钟啾啾捉住,是没法和她好好对话了。   钟棘决定不再对她混沌幻境中的任何东西关注停留,先捉住她再说。   然而——   刚追出门,身后幽暗之中,便又有股不祥气息袭上来。   他不停留了,不代表会没有东西主动拖住他脚步。   不是钟啾啾的气息。   少年霎时往旁边一闪,碎星一瞬间在手里出现,切过去。   铛!   正好切上对方的长牙。   那东西“嘶”了一声,大概明白他的凶性,没有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极速后退,并不执着于与他缠斗。   是只巨大的红背蜘蛛。   钟棘愣了愣,表情莫测。   蜘蛛?钟啾啾认真的?让他打架?——这简直不像她的计谋,她明明知道他能一瞬间结束战斗。   没时间陪她玩了。   少年看看变淡的墙壁。   混沌之气并不能供她无限使用,消耗干净时要等混沌重新凝结才能再一次布置幻境。钟啾啾这对混沌之气大开大合的使用,估计也差不多消耗干净了。   把这里解决掉,抓住她,和她好好讲道理。   碎星在少年手中闪烁。   墙角的蜘蛛被砍断了一颗牙,龇牙咧嘴跳动着对他示威,想要恐吓他。   少年刀尖轻轻一挑,冷笑一声,忽而一道热风滚过,他一冲而起,朝蜘蛛袭去。   蜘蛛眼上上下下,机械化的来回翻滚。   少年迅疾如风。   直接将它切碎,管它是个什么怪物,都不会再活过来。   刀刃上卷着流火,身畔的气流全是炙热的,他越逼越近,嘴角也越咧越开。   就在这时,有个身影突然挡上来。   少年眸子睁大一分,猛的收回手,敛起碎星往后退去,这一退,正好撞上身后等待已久的蜘蛛网。   细细的白色丝线聚合,迅速要将少年身体裹起。   钟棘却顾不得第一时间和这些蛛网较劲,而是生气。   “钟啾啾。”他凶狠,“你就不怕被我切断吗?”   为了捕获他,她竟然拿她自己来赌——这么说来,放个蜘蛛在这里也是她精心算计好的,就为了这一刻。   她赌他不会伤害她。   她确实赌赢了。   蛛丝柔韧,还带着毒性,能让他的体力迅速流失。   少年被粘得极紧,挣脱不能。手腕被牢牢扣在网上,胸膛腰腹也被缠住,掠夺他的力量。   蛛丝密密麻麻。   啾啾表情漠然。   少年放弃抵抗,声音提起:“我让你抓住,你能听我说话了吗?”   小姑娘似乎歪头想了一下。   虽说她能在这里保持意识,可到底欲念太深,就算是清醒,也不复往日清晰慎重。   片刻后,她靠近了几分,脆生生的:“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少年默了默,抬起眼。   片刻后,突然暴起。   火舌如同龙卷,红光大绽,一瞬间烧毁所有禁锢和妖魔。   电光石火之间,红色的身影已经笼罩住少女,骤然放大的威胁感将她牢牢锁住,他残忍笑意之间能看见嚣张的犬牙。   “我要是不愿意,怎么可能会被你抓住!”   只是一瞬间。   眨眼的一瞬间。   实力巨大的差距让啾啾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天旋地转之后,她已经被摁在了他身下。   “还跑吗?”   少年瞳孔暗红,兴奋地笑着,嗜杀又叛逆。   许久不曾感觉到的濒死压迫,这一刻如同实质,透过被他捏住的咽喉滚入少女识海。   “钟棘,痛!”   她声音稚嫩,满脸痛苦。   她知道现在要说什么让他放手,然而少年并未上当,无动于衷,她只好剧烈反抗。   “钟棘,你弄痛我了,你放开!”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吵闹、手脚并用,却被他一只手制服得死死的。   “你放开我!”   “不放。”少年笑意不收,恶劣的说。   “痛。”啾啾声音颤抖。   这个字后,感觉到他的手不易察觉地轻了几分。   “痛——”她可怜兮兮。   他却不肯退让了,就那样凶狠的瞪着她,看她哭闹。   少女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失去所有力气,只能在他手下剧烈的呼吸,小巧的胸脯上下起伏。   “现在能听我说话了吗?”少年问。   啾啾不想听,侧过脸。   她还清醒着,所以她知道,她刚才每一次行动都是在触碰他的逆鳞,她所有的幻想,包括要破坏掉他生命、让他永远躺进她冰棺里的幻想,都越界了。   一定会被他讨厌。   一想到这个,少女手心生出冷汗。   她又要闹腾。   少年却换了一种压制她的方式,抓住她两只手摁在她头顶。   这种被束缚的方式让她睁大眼睛,拱起腰肢,想要脱离掌控,却又小小一只,根本无法撼动他,只好无能为力地被他完全拿捏住。   “钟棘……”   钟棘:“现在能听我说话了吗?”   少女浑身冰凉,放空眼神。   许久后,呆呆的:“嗯。”   他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   想对他做什么——?   少女颓丧得像个死物,自暴自弃。   “我想要你。”   她眼神黯淡,却狂气。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想要你……”   “可以。”   少年打断她,没有半分犹豫。   少女蓦地一停,不知道是力竭还是不相信,傻乎乎的,许久后,仰起脸,用一双圆钝的眸子注视他。   偏殿昏暗。   少年眼睛却极其明亮,妖异的红光还未退却,在暗室之中也潋滟秀极,认真看着她。   “可以?”啾啾问。   “啊。”他道,“但是听我把话说完。”   他稍稍放松了对她的钳制,身上若有似无的水蜜桃香渗入她每一段骨头缝。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仿佛最艳丽勾人的凶兽,满身锋芒。   “因为我是你的,不需要你一次又一次地攻城略地宣示主权。我本来就是你的,一直都是,以后也是。你想怎样都可以。”   “所以。”   少年松开手,幽光之中,白皙的下颌脖颈线条凌厉绝艳。   “你也必须明白,你对我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再为了占有我,而是可以为了其它目的。懂了吗?”   啾啾直勾勾与他对视。   表情比起没反应过来,更像是在懵懂——明明很聪明,有时候却比谁都想不通。偏执极端。   但她慢慢放软了身体,消化他的话。   少年也慢慢把自由行动还给她。   “你想对我做什么?”   不是为了占有欲,而是为了占有欲以外的感情。   小姑娘随着他退开的动作迟缓地起身,一动不动望着他。   少年便是与她同样坐着,也比她高出一截,耳下红笺时不时流过火光。   很凶,也很温柔。   片刻后,她突然扑过去,双臂抱住了他脖子,没有回答,整个窝进他怀里。像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小兽,抵住他肩窝呜呜乱哭。   太犯规了。   小钟师兄太犯规了。   小姑娘的大哭在整个殿中扩散。   就因为他太好,所以她才想把他据为己有。   不管是哪个世界,都没有人能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人。但他可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她。   少年暴戾嗜杀的火焰之下,是送给她的最剔透纯净的心。   ……   钟棘对哄孩子这种事很不擅长,随她抱着,任由她把眼泪蹭到他衣服上,温温热。好半天,才迟疑着抬起手,试着摸摸她脑袋。   却听见她哭声小了,抽搭道:“但我还是想要你。”   钟棘:……   她明明连眼泪都还没收住,就已经想着又一次折腾他了。   少年面色微妙:“知道了。”   啾啾:“不是占有欲,是因为喜欢。”   她喜欢钟棘。   少年:“喔——”   “可以吗?”   “我刚才说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啾啾抽抽鼻子:“那我想用《触手系修士必买:除了战斗,你还能用触手做什么?》上面的方法。”   因为是他送她的书。   “什么啊——”   少年突然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有什么水蛇般缠上了他手腕和小腿。仿佛尾巴尖在挠动撩拨,细细的,又极其坚韧。   不知何时,钟啾啾狂放不知收敛的触手已经在摇曳恭候。   “唔!”   少年一声闷哼。   下一刻,藤蔓毫不客气地卷上他四肢,拉扯着,用力将他身体打开。   钟啾啾依然对他不温柔,动作粗暴。完全不管他会痛的。   钟棘生气,还有些不自在。   这种姿势让他觉得危险。   ——算了。   啾啾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哭嗝,抬起头。   呼吸一停。   少年的身体已经舒张。   像只为她而开的花,明艳单纯,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绽放。 第84章 那就命令我。   一片狼藉。   啾啾彻底清醒时, 只觉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亮得惊人的白光缩成一团,又猛地炸开, 将所有思绪炸成了虚无。   她没见过这么……狼狈的钟棘。   印象里的少年都是凌厉如耀阳, 张狂如风暴,干脆利落, 游刃有余。便是偶尔遭遇困境, 也纠缠着烈火与鲜血, 直指天堑。   哪有这样一塌糊涂过。   那感觉不知道是将骨头烧成灰的紧张, 还是过于膨胀的兴奋, 少女竟然轻轻颤抖起来。   她深深嗅着他的味道。   不管是血腥味草木味,还是水蜜桃味, 都让她爱不释手。怀抱的温度没有任何阻隔, 透过最亲密贴合的皮肤真切地传过来。   更加炙热。   还带着些微的汗湿与粘腻。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从未体会过。   啾啾不自觉攥住了手, 手心濡湿。   ——她要了钟棘。   可能因为他俩都太累, 可能因为……别的什么, 比如说她喜欢看他这糟糕的样子, 比如说她想涂抹到他身上。最后连个简单的清身术都没用, 就这样草草相拥着睡了。   她闭上眼。   感觉脑袋里有一根神经在尖叫, 振奋到难以掌控,被他炙热的怀抱一催化,更加活跃,所有画面都走马观花式的在眼前浮现,印象深刻。   她记得钟棘眼尾的红,平日都是杀欲戾气,那时却是靡靡艳光。   她记得他细长漂亮的手指攥在一起, 指节泛白,想要负隅顽抗那种失控感。   她记得他嚣张的小犬牙抵在她脖子边,威胁性十足,仿佛她再动他一下,就咬穿她脖子。   但他没咬。只是抵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喘。   很好听的声音。年轻桀骜,充满生命力又贵不可言的嗓音。   他也在不可自抑的发抖,绷紧身体。   于是啾啾去亲他眼角:“钟棘,你哭了。”   “闭嘴。”他说。   他不懂,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生理性眼泪。更不懂,他的眼泪能让她极大的满足。   啾啾又说:“你是我的。”   “嗯。”   “你是我的。”   “我知道。”   “你是我的。”   “是是,一直都是。”   无意义的对话重复了很多遍,最后爆发的时候,彼此失神地喃喃了对方名字。不仅呼吸,连声音都纠缠在了一起。仿佛小□□换冰淇淋的情侣。   至于其它,少女不敢再多想,面红耳赤。   除了狼藉,没有别的形容。是放在她那个时代也会被删帖的狼藉。   啾啾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尽可能小幅度,不想惊醒沉睡中的恶龙。却不料恶龙已经醒了,在发呆。   她的动静拉回了他注意力,少年随手拈起她一绺头发把玩。   “喂。”   啾啾看见他眼尾还是红的,宛如初绽的桃花。又记起那时他滑过红痕的晶莹泪珠——不能再想了。   小钟师兄,太绝了。   啾啾:“嗯。”   少年迟疑:“我们做的……就是双修?”   他觉得和他看过三页的书上画面不太一样。   啾啾又“嗯”了一声,乖乖巧巧的,混沌凶气散去后,她眼睛也没有空洞暗淡,好像终于有了光,成为人类了——因为他,而变成了人。   她确定?   少年狐疑,却在看了她几眼后,放弃深究。   随她吧。   反正她看起来高兴了。   少年沉默。   啾啾去拉他的手:“你痛不痛?”   她很内疚,之前一直说好要有耐心,因为钟棘怕痛,但那时……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耐心。   少年垂下红瞳,淡淡“啊”了一声,过了半日才说:“还好。”   他也说不清楚。别的痛都是烧在识海里的,这种痛却是烧在尾椎骨的,又刺又痒,骨头酥麻。   啾啾不太放心,想检查一下,A的攻击性基本都很强,搞起事来没轻没重,她怕自己弄伤了他。   不料刚爬起来,便小腿肚打颤,扑通一声坐了回去。   少女傻眼。   钟棘:“噗。”   粗暴进攻的人是她,气势汹汹的人是她,最后站不起来的人也是她。太好笑了。   少年将她拎回来,放进自己怀里,她最喜欢的位置。   “我有点累。”   长睫微垂,声音低哑。   他难得暴露他的脆弱:“还有一日才能出去,让我再睡一会儿。”   “嗯。”啾啾还为了自己的腿软而难堪。   动作的间隙,她已经在他身上看见好几处青紫与血痕。心中愧疚。   下次真的要对他温柔一点。   少年闭上眼。   一室安静,心跳年轻蓬勃。   过了好久,他突然又开口。   “……其实……也没那么恶心。你的话,我可以接受。”   少年喉结轻轻滚动一下。   “你的话,我很喜欢。”   啾啾一愣,嘴角翘了翘,放柔了声音:“嗯。”   钟棘:“等我拿回身体后,再做吧。用那具身体。”   他的语气不是劝阻,而是邀请。最坦率,也最不知礼义廉耻。   啾啾耳尖红了,将脸埋得很深:“……嗯。”   少年怀抱着她,阖上眼。呼吸渐渐平缓,再一次陷入沉眠。   啾啾圈着他的腰,想,她真的好喜欢小钟师兄。   好喜欢这个只属于她的,单纯恣意的小钟师兄。   ***   大阵的光已经亮到极致,绚烂祥瑞,草木皆兵。全员都做好了准备,等着亮光强弩之末的那一刻。   “所有护法直接深入神仙井,长老随后,其余真人留外驻守。”   掌门冷声道。   “首要任务是抓住风烬与钟啾啾,确保他两毫发无伤。其余孽党,不必留情,斩尽杀绝。”   众人神色不一,抓紧了法器,严阵以待。   而神仙井最上方的秘境小分队也在做最后的筹谋。   “记住了,云泽,你走山涧这条路,章师兄你走树林这条路,我与吃鸭脖会跟在你们不远处干扰敌人。”   苏蛮可以进行水遁,石鸦魔可以隐身,按理说他俩逃跑是最安全最轻松的。但现在为了队友,他们却肩负起了最危险的职责。   “我们会吸引敌人注意,所以你们逃跑时,非必要不要使用灵气,以免被对方察觉到位置。”   两人点头。   苏蛮又道:“等绕到山脊后,再返回山谷逃离,这样可以隐瞒传送阵位置。给啾啾他们留退路。”   “嗯。”   “虽说追捕我们的人不会太强,可实力依旧远在我们之上,不容小觑。行事千万要小心。”   “知道了。”   几人应声,面色凝重。   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恶战,难度大概远超他们以往经历的每一次秘境。他们必须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来应对。   玄铁山中罡风冰凉,章闻古叹了口气,正直的眉眼里揉进了担忧。   “就不知道钟师妹他们现在如何了。”   钟师妹现在正与她的小钟师兄站在阵法最边缘,安安静静。   万事俱备,只欠开阵。   她拉紧了少年的手。   最后几息时间了。   必须要谨慎。   她盯着那片虚空。   片刻后,突然咔擦一声,一道天雷横空降世!   紧接着,整个世界开始晃动。天空从被雷光劈开的缝隙处一点点剥落,大地也一块块在崩裂坍塌。   脚下剧烈的震颤中,金光一点点浮现,凝聚成一个圆形,散发出灿灿光芒。   出口。   只要走进去就能见到小钟师兄的本体了。   啾啾不自觉屏住呼吸,将少年拉得更紧,顿了顿,抬步站到金光之中。   接下来——   便是争分夺秒!   “水门!开!”   随着一声娇喝,地上陡然浮现出一滩水痕,像是花瓶打碎在这里。然而水痕下方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苏蛮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滩水,在沼泽上平滑的快速移动。   只要有水的地方,她就能迅速漂行。   然而队友却没有她这样灵活,就在刚刚一瞬间,已经有无数刀光剑影往他们这边招呼过来。   “净水桎梏!”   沼泽上那摊正在漂行的水突然涌动一下,激起小小的水花。空中立刻浮现出三条水做的细链,朝敌人挥舞过去。   水链并不厉害,也没什么杀伤力,但是很烦人,即便被切开了,也会重新聚拢。   抽刀断水水更流。   足以拖慢敌人的脚步。   借着苏蛮争取来的一点时间,青年发疯似的往前奔驰。   狂风呼呼的擦着耳畔往后流动。   他头也不回。   章闻古唯一需要做的便是逃跑,这时候最忌讳的便是逞能和拎不清,绝对不能插手任何战斗,哪怕队友处于下风。   ——这是之前说好的。   青年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若是不遵守规则,反而可能会拖垮整个队伍。   他没命的往前冲,只觉得两条腿都快变成不是自己的了,脚踩着的是什么也感受不到。极度的紧张和死亡的阴影下,没过一会儿呼吸就变了节奏,短促焦急。   跑。   跑。   疯狂往前跑。   兵刃交锋声自身后响起,青年大张着嘴。如果不这样,他就喘不过气来。凉飕飕的空气呛在气管中,整个脑袋都很热,那种憋出来的热气,又胀又痛,甚至一路胀到了喉咙。   上次这样跑是什么时候来着?   单纯的体力消耗的跑,好像是……青年肺腑灼烧着,断断续续的想——好像是修仙以前的事了。   十里地要跑过去可不是容易的事,即便是身体素质强于凡人的修士,在这种永远冲刺的极端消耗下,也会感到吃力疲惫。   豆大的汗水顺着鼻翼滑下来。   青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眼睛里都漫上了黑暗。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连身体是轻是重都不知道了,青年甚至思绪混沌,大脑一片放空,只有偶尔被荆棘擦过身体,割破皮肤,才似乎有一片清明,可很快又消失不见。   到最后,就算张着嘴也不能呼吸,全身上下都在痛,关节软绵绵的,只想倒在地上好好瘫一会儿。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就在世界爬满黑暗的时候,昏沉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点的光芒。   传送阵?   像是被激励了,他猛地一惊,连滚带爬的冲进去!   ……   章闻古是第二个逃出生天的,第一个是云泽,他状态比他好了太多。   接下来是石鸦魔。   戴着围巾的男人是从传送阵里摔出来的,一脸的血,甚至没顾得上和他们嘀嘀咕咕一些他们听不懂的东西,坐在那里懵逼。   “苏蛮呢?”   章闻古心里一沉,苏蛮是与他一道的,负责保护他,可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她还没出现。   几人都望向阵法,不住吞咽,冷汗涔涔,章闻古犹甚。   他在逃跑时似乎听见了苏蛮和敌人交锋的声音,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众人全部紧张地陷入沉默,心跳如雷,章闻古抵着牙关的舌尖都在发麻。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过了好半天,传送阵再次有了动静,美貌的媚修终于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几人面前,一扫往日“头可断血可流形象不可乱”的自信,一身狼狈。   刚一出现便被青年一把抱住,甚至顾不得男女有别,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苏蛮一愣。   正道门派的弟子,一直以来被门派保护的很好,不像他们早早与黑暗接触,摸爬滚打。真正算起来,二十岁出头的章闻古,虽然一身严肃清高,实际上就是个没怎么吃过苦头,没怎么下过凡的小年轻。   这恐怕是他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严重的危机,生死存亡命悬一线。   也不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苏蛮笑了。   “我没事。”她拍拍他,也看看其他人,“你们都没事吧?”   石鸦魔已经修整好了,扬着一脸冷笑:“哼,区区蝼蚁,怎能伤得了我这即将决断他们罪恶之人。”   大哥,你先擦擦你脸上的血吧。   苏蛮假笑。   几个人情况基本还好,就石鸦魔受伤重一些。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天际。浮岛上的紫霄山此刻距离他们已经很远,光芒万丈,紫气漫天。   只有他们知道,那里面正刀光剑影,一片动乱。   ……   啾啾解开阵眼时,指尖一直在颤抖,胸口像是有股寒风肆虐,将那岩浆吹得沸腾,撩起滚滚的浓烟。   这一路走来,遇到过许多事情。   有悲痛的,有惨烈的,小姑娘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情绪,冷静自持。   难得有情绪,也是她浑浑噩噩发疯的时候。   但她却从未如此清醒的愤怒过。那种愤怒像鞭子一样抽在她心上,骤缩着,刺刺地疼。   她终于知道小钟师兄为什么总是头疼,总是郁躁,总是不高兴了。   ——因为离魂阵。   用来剥离不愿脱离□□的生魂,极其霸道,什么神识被抽出,什么魔气冲撞,都比不上这离魂阵的痛苦。   生魂被硬生生剥开。   锋利到剜骨钻心。   仿佛扒皮抽筋,一遍遍重复,又在最痛楚的时候,兜头一盆盐水。   残忍到不可置信。   哪怕是修士,在这阵中也难以撑过三日。   而他忍受了百年。   百年。   等于多少个三日。   少女气到想杀人。   此时所有线索都指明了答案。   为什么钟棘一向缺乏同情心,却在沂山地宫看见那些被锁起来的人时,有种不正常的暴怒。   ——因为他自己就被锁在离魂阵中。   为什么禾山派一个邪道宵小,却能得到紫霄仙府的灵池赏赐。   ——因为禾山派将炼化灵魂的秘术教给了紫霄仙府。   天造奇才的钟棘,被紫霄仙府当成了个可以分食享用的宝贝。不光要夺取他的身体,还要炼化他生魂,将他每一处利用到极致。   可钟棘……明明是个人啊。   就算他强悍得像个小怪物,他也是个人啊!   破坏掉最后一个阵眼,少女手指冰凉,近乎仓促的去解少年身上的封印。   那些人为了防止他逃离,尽快分离开他的骨血灵魂,用在他身上的,都是最狠最毒的咒物。   透骨钉,锁神铃,捆仙索。   连他耳下的红笺,也是封印之一。   那红笺的真实样子,是小牌坠,上面列着他的名字,还有准备夺舍他的“买主”——怀谷真人。   少女一双眼睛烧红了。   钟棘是个人。   他是个人。   她听见了自己牙齿间咯咯的声音,想要将那些人都嚼碎,挫骨扬灰,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处。   她将最后一处封印解开。   在神仙井受了百年煎熬的少年,终于得以重获自由。   他靠在她身上不平稳的呼吸,乌黑的发垂到她手心。   冰凉。   疼痛一时半会儿消不去,依然在他骨髓里汩汩沸腾。   “钟棘。”   “啊。”   “你能动吗?”   少年似乎还很虚弱,啾啾手扶上他姣好的肩骨,眼睛却黑沉沉盯向那边不远处。   追兵已经过来了——   看起来是几个护法,面色沉沉地接近他们,后面跟着的,还有啾啾之前接触过的太上。   少女攥起了手。   她很想过去亲手将他们的脑袋炸开花,剖开胸腹扯出心脏。   ——可她不能。   这是最无能为力的。   她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必须冷静。   “啊。”少年又应了一声,低低的。   呼吸比刚才要平稳一些,却依然紊乱。   他尽可能调整好自己状态,对于他来说,强撑和忍耐,是他经常做的事。   少年说话时的热气拂过她的耳垂。   不知道是痛还是什么,声音里有细碎的微颤。   “钟啾啾,你知道我只听你的话,对吧?”   少女一愣:“嗯。”   “那就命令我。”他说,“什么都可以。”   然后他全部为她做到。   啾啾眼睛骤然一放大,脑袋里叮的响了一声,她慢慢的、慢慢的松开怀抱。   前方的人距离他们已经不过十丈远,少年红瞳倒映着她,一身杀气与威压像是滚滚的风暴,灵气狂乱得将他们每一根发丝吹乱飞舞。   阴沉混浊的天空之下,他艳丽得夺人心魄。   哪怕背后是千军万马,他也能为她悉数挡下。   啾啾抿紧了唇。   片刻后,突然直起身子,声音干脆:“钟棘,把他们都杀掉!”   少年笑了。   逆光的眸子泛起血色,妖异得震撼人心,仿佛至美也至危险的天火。   “喔——”   他一如既往的答应,满身兴奋与嚣张,提起碎星。 第85章 怎么可能再交由你们决定……   这是啾啾见过的最狂暴也最惨烈的战斗, 腥风血雨染红了一片天空。   以前他们战斗时经常毁个院子,毁个山头,都觉得厉害得不得了。然而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在大能面前, 他们有多弱小。   钟棘,那年轻单薄, 在她身下柔顺地将自己奉献给她的少年, 此刻成了天地间最强大、最顶天立地的修罗。   能撕破天空, 能掀起巨澜。   他的衣袍在翻飞, 是最烈的火。被风狂躁鼓动的翩跹中, 似乎还有什么黑色虚影被一片片卷走。宛如战火硝烟,宛如飞灰余烬。   “来呀, 来取我身体啊。”他大笑。   碎星闪烁, 黑色天空之下, 少年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把刀, 璀璨锋利, 斩尽芜杂。一排排修士朝他冲上去, 又落雁般扑簌簌坠落, 砸在庙宇楼阁上, 断壁残垣, 碎石瓦砾。   天际突然涌出什么。   那一刻啾啾只想到曾经看过的暴风雪来临前的画面。云气风雪纠缠,像是连通天地的一堵巨墙,汹涌着往前吞噬,别说人,连山川江海在它面前也是渺小的。可此时连通天地的不是冰冷的雪,而是滚烫的火。   便是结界再怎么遮掩,也隐瞒不住那滚滚压来的天地火墙, 祥瑞紫气全被火风暴吞噬,紫霄山的院墙在火中焦黑崩碎,弟子们慌乱奔逃,惊慌失措。   有跑慢一些的,瞬间化作了金红流焰下的一抹灰。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往幽境跑!”   有人尖叫:“幽境没有着火!”   昆鹫穿过人海时看见了掌门怀古真人,老人阴鸷地看着天空,一身华贵玄衣,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憎恨与贪婪几乎从双目中喷薄而出。   浑然不管身边奔波逃窜的万千弟子。   那与紫霄仙府不共戴天、能轻易毁天灭地的少年,姑且愿意给这山中众人留一线生机。执掌整座仙府的掌门却不愿理会所有他应该拯救的门派弟子。   昆鹫突然想到个人——明皎。   当初妙华将自己交给明皎,两位师尊彼此心照不宣。想来明皎一直被紫霄仙府所扶持……他是知道其中污秽的。   明皎之所以没有对自己、对棠折之生出夺舍之心,因为明皎还年轻,比起长生成仙来说,权力对于他更重要。   而怀谷真人已经很年迈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权力早已激不起他热情,他眼里贪婪索求的,只有年轻的肉|身。   昆鹫本来要前往的去处被烈焰封死,不得已换了路线。   那掌门还岿然不动,看着一位位真人冲上去,成为少年烈火下一块块焦炭。为了他的贪念,生死道消。   “师兄!”火暴即将吞没这片山头,渺小与庞瀚的对比实在是过于震撼,有长老大骇,“那风烬已经半疯,这般下去,我们整个仙府都将毁在他手中,必须立刻布阵杀他,事不宜迟!”   布阵杀他?紫霄山已经这般了,救不回来了,还不如从少年身上捞点什么。   掌门冷声:“结剑阵。”   剑阵?只是剑阵?   长老头皮发麻:“连太上都死在了他手中,怀谷师兄,我等的金口困兽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布下灭杀阵,还来得及!”   掌门面皮抽搐,冷笑着看他一眼:“百年前,我等能用困兽阵活捉他一次,今日便能再活捉他一次。”   “可这风烬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在神仙井下百年,他非但未曾被削弱,反而实力大增……”   “结剑阵。”掌门打断他,提声喝道。末了,他看看空中狂暴大笑的红色少年,笑了,心中有数,“怕什么?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长老似乎还在犹豫,咬牙看了他半天,终于心一横,转过头,“结剑阵!”   结剑阵——   声音层层传开。   整个神仙井中进攻的修士全被干掉,尸体铺了一地,称得上是尸横遍野,而在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躺着的是太上的尸体。   华衣被鲜血染红,一身贵气全无——钟棘当真是第一个杀的她。   火风如焚,火墙将这片天地隔绝,少年落了下来。   “钟棘。”   啾啾立刻去扶他。   少年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并不羞赧于此刻将重心分给她,靠她支撑自己。因为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恋人,恋人是可以分享彼此脆弱的。   他靠着她,呼吸急促地汲取她的氧气。   有什么温热透过衣裳穿了过来,啾啾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身素白被他染红了。他那红衣之下全是血,别看他在空中笑得嚣张,刚才的战斗说不定都是在硬撑。   啾啾不自觉凝滞几分。   他刚从神仙井的百年折磨中出来,那些狠毒之物给他身体留下的余威还未散去。而这边的紫霄仙府,也是发了疯不让他们走,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围得密密麻麻。   一开始还只是尽可能捕获他,不伤害他,到后来对死亡的畏惧占了上风,众人便没命似的朝钟棘攻击。   这场战斗,太辛苦了。   啾啾扶着他,一只手捂住他小腹上被撕开的伤口,试图用自己的灵气替他暂时温养,听着他不稳的呼吸。   “我们快走。”   她手捂在那里,能清楚感觉到鲜血渗过她指缝,流个不停。钟棘身上这样的伤还有很多,必须快些出去给他包扎。   就在这时,少年瞳孔却微微一缩,突然一个暴起!   铛铛——   两道剑气撞在碎星上。   那本来是冲啾啾而来的,为了杀鸡儆猴。   少年手臂上青筋凸起,握刀的动作稳到一点颤抖都没有,连呼吸都平稳绵长,仿佛一下活过来了,状态极佳。若非是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当真会让人以为他安然无恙,还在享受狂战的盛宴。   “孽徒,还不快放下屠刀,束手就擒!”   火光之后再次掠来七个人,组成个金字剑阵,面色不善的瞧着少年。为首老人尤为其甚,宝相庄严。   “哈,”钟棘笑了,比起这些仙长,他就是个十足的反派,“躲到现在才出来,倒真是紫霄仙府掌门的作风。”   怀古真人面色不变,这把年纪的老东西早就没了羞耻心,不会如少年人那般对挖苦感到羞愤惭愧,淡淡的盯着他。   事实上,刚才有一道剑气钟棘并未挡过,打入了他肩膀。   他眉峰只是折了一瞬,痛苦之色旋即散去,他动也不动,仿佛没有那回事。   “你已经没法再战斗了,再这样下去你们两个都会死。”   掌门说着,眯了眯眼。   “你若是现在肯束手就擒,我答应会放你身后那小丫头一条生路。”   少年身体状况实在太糟糕了,能不打最好不要打,不要再损伤他的身体,自己很难再寻找到这么完美的肉|身了。   少年不吭声,低头咧着嘴角。   掌门又道:“束手就擒,我保证她能活下去。”   他说着,抬了下下巴,示意啾啾。   ……   “你若肯随我上紫霄山,我必会保她相安无事。”   “我向你允诺,我会照拂她,她能好好活下去。”   ……   嗤——   开什么玩笑。   少年眉眼沉在阴影中,笑起来的声音有些阴郁古怪。   “你逼我上紫霄山时也是这样说的。”   “然后,你骗了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异常的低沉。尔后突然一跃而起,火光宛如金凰,明光烁烁,张开巨大的双翼朝那七人横扫而去。   少年小犬牙恶劣,声音振奋乃至兴奋。   “钟啾啾能不能活下去,要怎么活下去,我怎么可能再交由你们决定!”   火焰迸裂!   剑阵不能乱了阵型,绚丽火光蓬勃冲来,还未靠近已经炙热到爆裂般疼痛,连火光未曾触碰到的地面,都被远远焦灼成了黑色。   七人齐齐后退,掌门猛地一惊:“快拦住他,他想跑!”   然而悍然刀光已经劈开了那道流火,化作一道流星淌火而出。   少年身形如鬼魅,便是捞了个小挂件在身上,也风驰电掣。   啾啾一动不动,任由他捞着。   她追不上钟棘的速度,眼前全是虚影,便是知道他现在身体负担已经极大,她也没法要求他将她放下来。实力的差距便是一把悬在心上的剑,让她挣扎不能,无能为力。   背后掌门等人追得极紧,甩开不得。   钟棘一身淋漓的伤,呼吸急促到让啾啾怀疑他快爆炸了,他体温很高,惊人的烫。   “钟棘,你还能撑住吗?”   “啊。”   他没有给出明确回答。他说能,或者不能,都比这个回答好。因为这个回答,代表他并非商量,而是凭着自己心意在考虑某件事。   眼瞧着传送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啾啾心里突突直跳。   “钟棘,你会和我一起出去,对吧?”   少年红瞳往下微垂,默了默,声音低沉:“这个距离甩不开他们,若是让他们跟进传送阵,那逃出紫霄山就毫无意义了。”   他撑不了太久,如果对方顺着传送阵追出来,那他们俩,一个都别想逃掉。   钟棘其实一向不喜欢讲道理的。他可能把这辈子好好说话讲道理的时间都用在了啾啾身上。   传送阵已经近在眼前,美丽的金光却如同分离阴阳的琴弦。   “钟棘,”啾啾被他掌控得很死,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她竟然没法动弹半分。只睁大眼睛,声音僵硬空洞。   “跟我一起出去,钟棘。”   “不跟。”   少年像个熊孩子,口吻叛逆。   距离传送阵一步之遥,前方是传送阵的光,身后却是追魂的剑阵的光,交错纠缠,织成一张网,铺上了整片天空。   啾啾被他灵力笼罩住,不管怎么冲撞,都无法撼动他。   她语气机械又急促,从未这样迅速地说过话:“你听我的,我们出去,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解决他们,我能解决。”   “不听。”少年笑。   他凑上来,用沾血的唇瓣贴上她的,浑然不顾身后剑光。许久都是任她索取,他现在一改往日柔顺,格外主动,还咬了她一下,沉沉的身子将她压到了传送阵边缘。   “从我上紫霄山那日起,我便一直想着,我要变强,强到可以确保你能自由决定你的命运。”   “强到能让你命由你。”   我命由我。   在修真界多动人的一句话。   啾啾却顾不得去深究下方含义,她是否少了一段记忆,只觉得浑身冰凉。   “钟棘,等——”   背后剑光漫天,少年眼眸夺目璀璨,笑容恶劣。   “也不等。”   他说着,松开手。   烈焰如劫,岩浆迸裂。金丹期的小姑娘与他们实在差距太大,徒劳地伸出手,却没能抓住他一片衣角,整个人被传送阵的光芒吞没。   少年一道流火破坏掉阵法,不给任何人追出去的机会。   将自己与敌人们关在了一起。 第86章 你能看见我,对不对?……   啾啾不悲不喜, 没什么感觉。   当人没什么感觉的时候,多半只有一句话能够形容,哀莫大于心死。   她每日很平静地吃饭睡觉看书, 有时候兴致来了, 甚至还能在洞府中插上几株花草,当做小装饰。   但是, 她不许任何人接近钟棘的洞府, 谁敢靠近半步, 她就杀谁, 不分敌我。   那些人说, 钟棘杀光了所有真人,把掌门等人也捏了个稀碎。他们说, 整座浮空岛都被钟棘粉碎了, 世上再无紫霄仙府。他们说, 钟棘死了, 玉石俱焚。   没有的事。   本来就没什么紫霄仙府, 更没有钟棘与紫霄仙府战斗的事。她的小钟师兄一直好好呆在她身边。   只是他太贪睡。   小姑娘给屋中换了新的花:“这次是清瑶花, 你喜欢吗?”   她说着, 放下瓶子, 爬上床搂住他, 将自己放进他怀里最舒服的位置,可不够滚烫的温度又让她觉得不舒服。   “钟棘,你热一点,我有点冷。”   少年不肯变热,他偶尔也会叛逆一下,她只好像小兽一样去贴他额头,蹭他。   “钟棘, 把识海打开,我困了。”   “……”他还是没有照做。   啾啾想了想:“钟棘,要做吗?”   她抚摸少年的锁骨。   那日纠缠时,他锁骨格外敏感,她每次抚摸,他都会喘息。其实他全身上下都很敏感,进犯口腔的时候,他也很受不了的。甚至他第一次闷哼爆发时,她都没有碰他前面。   他太可爱了,在她手里失控的样子尤为可爱。   少女去啃他锁骨。   眼神倦怠,像行尸走肉,咬了他好几口,给他留下一些印记,才闭上眼。   今天也与小钟师兄相拥而眠。   以后日日都要如此。   ……   神修醒来时,被焦土似的识海惊呆了。   他只是魂珠上残存的意识,并不能时时苏醒。上次苏醒时,这小姑娘识海虽然狰狞,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枯死。   变成了一片被烧尽的废墟,零零碎碎,开裂的土地下,时不时流过黑紫色的光,像是有什么即将顶破硬壳土壤,喷发而出,毁灭一切。   ——这是魔气。   神修心里一沉,他曾在小姑娘识海中见识过一次了,他还帮着指引过她。   但那时,她力量微薄,不足为惧。现在却不一样了,她这身灵脉,一旦化魔,必能犯下滔天罪业。   怎么就突生心魔了?   之前不还和那少年卿卿我我,满脑子没羞没躁的么。   神修在她记忆里走了一圈,终于明白了。   ——她的记忆停在了紫霄仙府毁灭的那日。   少年被发带带回了她身边,浑身是血,便是红衣也遮掩不住的血。那种流血状态,让人怀疑他身上的血会不会流干。   他睫毛垂下,一抹青痕,细长指间拈着块碎星的碎片。他最后的红色灵气附在上方,刀刃闪烁。   应该是特意留给她,让她回家用的。   他便是死,也记得她的心愿。   她却没有理会那块碎星碎片,只是指尖抽搐着给他喂下灵珀仙果——小钟师兄在试炼秘境时送她的灵珀仙果。   少年毫无反应。   这之后,小姑娘记忆开始混乱不清——她试图篡改她自己的记忆,篡改她自己的认知。在她的意识中,少年没有死,只是在熟睡。   神修皱了皱眉。   这不对。   她把灵珀仙果都喂给少年了,怎么会没救活他?   这仙果虽不能治病救人,却能凝聚魂魄,起死回生。   发带让少年及时回到她身边,她也及时将仙果喂给了少年。按理说,以这少年强韧的生命力,魂魄不会消散那么快,足以被重新凝聚回归身体。   神修看了一会儿蠢蠢欲动的魔气,闭上眼,往少年那边窥探。   也亏得他二人早早神魂交融,他还能窥得一线天机。   ……   啾啾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钟棘手心里多出个东西,她的琉璃珠子,不知何时滚到了钟棘手里。   有人要碰他!   她一瞬间露出凶狠的表情,捏着琉璃珠子,双目沉沉,瞧那模样,是准备将它残酷粉碎掉。   神修惊了:你忘了我是死绑在你身上的吗?你把我捏爆,你自己也会遭受重创啊!   神修急声,开门见山。   “小姑娘,你听我说,你师兄没死。”   这一声,让小姑娘猛地钉住。   手中灵气要收不收,好像在犹豫还要不要捏下去。眼眸中仍是一片混浊不清,却有一丝光亮倏然滑过。   神修不敢卖关子,赶紧把自己窥察到的所有东西告诉她。   “他魂魄未散,只是本命法器断裂时反噬了他,将他命魂带去了另一片天地。”   “我虽看不见他命魂在另一片天地如何,但灵珀仙果威力强大,没有魂魄能脱离它的牵引,除非——有肉|身的束缚。”   “想来,他命魂便被拘进了一具身体中。”   少女一身的刺。神修在她识海中看见天光交替混乱,大概在选择继续相信她自己编纂出来的“现实”,还是他口中的真相。   “你若是能唤醒他,他自会回来。”   “……”   过了许久,茫然的。   “唤醒他?”   她识海终于渐渐平息,木然地放下手,还是不愿多想。好像这样,就不会受伤。   神修点头:“不错。他不是给你留了一片碎星么?”   只用告诉碎星,带她去他命魂所在的地方就好。   少女不吭声,眼睛空洞。   神修看了一眼。   “但是。”他话锋一转,“就不知道那边有没有你的容身之所。若是没有供你使用的肉|身,时间一长,你便会消亡。再者,他特意将那片碎星留给你,是让你回家的。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够把握。最后,你还可能会——”   “噗呲。”   神修突然打住,睁大眼睛。   细微血珠溅了出来。声音细小,却心惊肉跳。   ——不等他说完,碎星已经迅速没入了少女的胸膛。   一刻不曾迟疑。   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急躁了。神修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着说出最后一句:“……你还可能会不记得任何事。”   ***   市井喧哗,晴空万里。   “瞧一瞧看一看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咯。”   帐篷外的女人高声吆喝,时不时敲一下手中的锣鼓。帐篷后拴着的马匹好几次被锣声惊到,不安地扬一扬前蹄。   这种四处云游的戏台班子,城里时不时会冒出几个,表演几天赚上一笔,又突然在某一日拉着满满当当的家当,悄无声息的离开。   草根班子向来赚不了太多,比不了达官贵人去的梨园戏楼,但眼下这班子却不太一样——这是驯兽的兽戏班子,老少咸宜,便是在城中驻留了一个月,还热闹非凡。   小姑娘挤在人群中间——其实不算挤,她站在人群最前面,后面推挤的人群穿过了她半个身体,仿佛穿过的只是空气。   他们碰不到她,也看不到她。   占据了绝佳观赏位置的小姑娘却并未看向台上,而是在纠结两个问题。   第一,她叫什么。   第二,她好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脑袋里就跳出了两个选项,钟荠或者钟啾啾,想了几秒钟,小姑娘选了后者。   第二个问题就很困难了,她站在这里,觉得自己像是烈日曝晒下的一滩水,她自己都能看见自己被蒸发出来的点点荧光,消散在半空中。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薄变透明。   钟啾啾想不起关于自己的信息,但根据她看书多年的经验来说,她应该就是个刚死不久,在世上做最后弥留的幽魂。   “接下来,是咱们班子特有的表演——火戏。”   台上男人振奋报幕。   背后人群嗬哟几声,轰动起来,似乎是到了他们最爱的环节。啾啾却不太关注,有几朵绢花穿过她脑袋扔上了台。虽然没有感觉,但小姑娘木讷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转身要往外走。   她想在彻底消失前,再去看看太阳。   不料刚走出几步,就突然一顿。   ——她身体充盈起来了!   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比之前还要凝实一些。有一道细长的白色的光,像水流一样,在补足她丢失的灵体。   小姑娘重新回过身。   呼声振奋的时间,驭兽师已经再次推着个东西上了台,却不是野兽,是个人。   这下她总算知道刚才那些嗬嗬的呼声是为了什么了。   那是个八九岁的漂亮小少年,眉目秾郁,线条一弯一折都恰到好处的迤逦,小小年纪已经揉出了雌雄莫辨的瑰艳。   他足踝上拴着条铁链,衬着他白皙皮肤,叫人心惊。   他身上有浓厚的灵气,存不住的四溢,那些多余的灵气就汇成一道,注入了啾啾身上,仿佛一条细细的绳子连接了她与少年。   漂亮孩子谁能不喜欢,刹那,台下整个燥了。   “你们之前说的赵府小公子要买回府的,便是这孩子?”   “可不是,也不怪那赵小公子看得上,他可比长春院里那些娈|童好看多了。”   “就不怕这孩子把府邸给烧了?”   “听说平日里他身上都贴了符咒的,你瞧这兽戏班子也没被他烧掉不是。”   钟啾啾是个有些漠然的人,好像缺乏同理心,听见八卦也不会愤慨或兴奋。她就是单纯喜欢看美少年,尤其是那种比她心中排名第一的《塞尔达传说》里的林克还漂亮的小少年。   ——话说回来,《塞尔达传说》和林克又是什么来的?   无所谓了。   这小少年态度非常不友善,看起来没怎么被驯服,被鞭子抽了几下后,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似的低吼,张扬着犬牙,一身桀骜的刺。   “戏火!”驭兽师吼了一声,又落下一鞭子。响声嘹亮,听起来就很痛。   围观的人却还笑着,男女老少,看过去的目光仿佛驭兽师只是在抽打一只不听话的动物,十分正常,不值得同情。   老人抱着孩子,男人搂着女人,在欢乐的气氛下喜笑颜开。   啾啾皱了皱眉。   空中飞舞的火与其说是小少年被打服了变出来的,不如说是被打到躁狂失控爆发出来的。   “嗨呀,这兽戏班子,也就这场戏最有意思咯。”   人们嘻嘻哈哈。   表演完后,少年足踝上铁链猛地一抽,拽着他往回走。   他的不驯又一次导致表演不顺利,这让驭兽师极为生气,没走上几步,恶向胆边生,一脚踢在小少年腰窝。   “——!”   小少年被踢得半跪在地上,咬牙不肯痛哼出声,粗粝的地面磨破了手掌,铁索还在拽他,他一声不吭爬起来,攥紧了手。   他住的地方是营地里最黑最烂的兽棚,不远处关着其它野兽。他之所以能享受个单兽间,是因为这屋里屋外被贴满了符咒,防止他暴走。   啾啾跟着进了屋。   他住的条件实在是很差。屋子阴暗潮湿,还漏风,唯一的设施是一张小小的木床,上面扔了条薄被。床边有个石墩,少年的铁索就挂在石墩上。   啾啾晃了一圈。   反正也没人能看见她,她可以大大方方自由摇摆。   最后她摇摇头,目中有了些许涟漪。   嘶——   他有点可怜。   她瞧见小少年站在床边发呆,便淡漠着一张脸飞过去,想要研究一下他足踝上的桎梏能不能打开,却在蹲下后敏感察觉到少年身子一僵。   咦?   什么情况?   小姑娘抬起头。   他能看见她?   少年别开了脸,没与她对视,面色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不看她。微凉的风拂过,他单薄的衣衫在阴暗之中微微摆动。   分外秀丽。   啾啾心中疑惑,歪了歪脑袋,刚要发问,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喂,小怪物,吃饭了。”   门下开着的小口被打开,有人铛铛哐哐扔进个东西。   少年急促地脱离啾啾视线,走了过去。   啾啾也跟着过去。   那些人扔给他的是个粗砂盆子,像极了乡下大黄用来吃饭的狗碗。里面随便装了点吃剩的残羹冷炙。   少年也不讲究,盘腿坐下大快朵颐。   啾啾乖乖巧巧跪坐在他面前,看他狼吞虎咽。过了一会儿:“你能看见我,对不对?”   声音脆脆的,没什么起伏。   少年一顿,更加快速地将食物吞进肚子里,流出种不自在的回避感。   这模样让啾啾确定,他的确能看见自己。   只是他很抗拒。   ……   晚上风渐渐变大。   虽说现在是余热未散的夏天尾巴,但这四处漏风的棚屋还是会让人感觉寒冷,少年用薄被将自己裹成一团,略微缩起身子,要抵御寒冷。   他头发乌黑,水波似的在床上散开,有几缕垂在了床舷,被风一吹,轻飘飘荡漾。   啾啾像猫一样坐在屋中一隅。   她的目光让少年感到危险,绷紧了身体里警惕的神经。   对方大概察觉了他的不安,身子一荡,穿过木门飘了出去。   少年依然不敢睡。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她回了来。   还给他带了点东西,没什么表情,声音机械地商量。   “我只有待在你身边才不会死掉。我不知道你身上那些都是什么,像灵气一样的东西,不过它们能让我生存下去,还能让我凝出一两息时间的实体。”   她把那一两息时间偷到的东西推给他:“这是在厨房里找到的。以后我给你带吃的,你让我呆在你身边,怎么样?”   “……”   灯笼摇摇晃晃,光影穿过屋子的裂缝,在屋内洒下几道光。   一室安静。   少年暗红的眸子明亮潋滟,他背对着啾啾侧卧,视线凝在木墙上。没有说话,没有起身吃东西,也没有赶走她。 第87章 祝火。   啾啾在这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倒不是喜欢这里。破破烂烂的潮湿环境, 空气中还飘荡有野兽身上常有的臭味,这绝对不是个值得喜欢的地方。她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   小少年默许了她在他屋里同住。   也绝对不是喜欢她。   他抗拒所有人类。大概因为一直被当成野兽看待,受到了不少虐待, 所以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野兽。而人类, 是他的敌人。   包括啾啾。   至于他默许她同住的理由——很简单,他反抗不了。   就算是野兽也知道钟啾啾这种半透明碰不到的家伙没法对付, 咬不到也抓不伤她, 比普通人更危险, 他必须远离。所以他对钟啾啾住在他房间里的事, 抱有了沉默的态度。   那感觉像极了放学回家时, 在巷子里看见了一群正在抢劫的飞车族的状态。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好在啾啾没有伤害他,他们相安无事。   她照常给他带食物回来, 他也照常不碰它们, 井水不犯河水。   就这样一起生活了一个月。   兽戏班子终于准备去下一个城市表演, 但在出发前的某个阴天, 班主突然叫人将小少年给带了走。   啾啾跟去看一眼, 发现他们将小少年摁进了个木桶里。   ——是给他洗澡。   这孩子是兽戏班子的门面, 虽然生活在最恶劣的环境中, 遍体鳞伤, 但外表总是收拾得干净漂亮。   毕竟没有人喜欢看脏兮兮的孩子进行表演。   非礼勿视。   啾啾迅速回了房间。   小少年再出来时, 换了身崭新的红衣,干净艳丽,便是画也画不出来的美,皮肤是玉瓷般的白,眉眼却是浓夜似的黑,眸子暗红明亮,像燃烧的星辰。   堪称天赐神作。   他身上被涂了些香膏, 散发出劣质的香气。   小少年没回屋,班主将他押送到更暖和明亮的帐篷里。他鸦羽黑发在淌水,晶莹剔透,四肢被打开绑了起来。   这个姿势他不陌生,有时候他过于不听话,班主就会叫人将他这样绑起来抽打一顿。   小少年连面色都没变一下。   然而班主这次却没有抽打他。   只是露出一脸贪婪的笑,眼睛发亮:“你也不想一直在我这里呆着罢?那便好好表现,将贵人哄好了,以后你有好日子过,我也能赚大钱……”   小少年紧紧闭着嘴,桀骜的表情看起来是没听懂。想也是,一头野兽听得懂什么呢。   班主又笑了一声,给周围人递了个眼色,其余人全下去了,只余下班主一人。   没过一会儿,帐外帘子一掀,烛火跃跃之中,有人走了进来。   却是个年轻男人,模样还算英俊,就是有些油头粉脸,脑袋上戴着玉冠,扇子下系了个玉坠子,随着他走动的动作而晃动。   班主恭恭敬敬对他躬身:“赵公子。”   男人摆了摆手,没怎么搭理,视线一直落在小少年身上,摇了摇扇子,围着走了两圈。   “不错不错。”男人上下打量,啧啧称赞,黑色眼珠里有种意味不明的亢奋的光。   小少年警惕又凶狠地盯着他。   班主赔笑。   “还没调|教过?”男人眯眼。   “没呢。”班主上前两步,搓搓手,压低声音,“这野东西就是要自己驯服,才最有意思,不是么。”   他早叫人打听过了,这赵府的小公子就喜欢叛逆的,还总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看驯服不了的野东西沉沦糜烂,成为欲|望的奴隶才最有意思。   赵公子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你倒是个懂我心思的。”   班主嘿嘿直笑,眼见着赵府的小公子瞳孔越来越亮,鼻翼翕动,班主心中一动,不露声色地退下去,将帐子合上了,只留下两人。   赵公子越看越觉得喜欢。   世风如此。   娈童少见,基本都是专门培养供给达官贵人享用的。这龙阳风气不知何时流传开来,哪怕是边陲之城,豢养狎玩阳奴也成了纨绔们的身份的象征。   这小少年貌若好女,比女子还貌美许多,一身不驯,实在是叫人意动。   “不错。”赵公子又夸了一次,伸手过去,托起小少年的下颌,像是托起了一朵娇嫩的花,迫不及待想要揉碎它。   “被我相中也是你的福气,虽然出生卑贱了点,但你若能叫我满意,我自然会宠着你,以后必不让你继续在这草根班子中受气。”   他说着去摩梭小少年的唇瓣,手上戴着软金指套。   “听说你是个不听话的,让我瞧瞧,你怎么不听话——”   话没说完,小少年突然张开口。明明是凶悍尖锐的犬牙,但在四肢被缚的情况下,只让人想到竖起尾巴毛的幼猫。   自以为在威慑人,实际上只是徒劳地亮出自己粉色肉垫。   男人扯着嘴角。   他知晓他想咬自己,却不怕,他这指套是特制的,咬下来痛的只能是他自己。他甚至笑了一声,将手指探了进去,要狎玩小少年的软舌,迫不及待看到对方第一次服从。   小少年果然恶狠狠地咬了下来!   没过上几息时间,兽戏班子里突然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尖叫,那声音很像屠宰场里待杀的猪,叫得绝望高昂,又声嘶力竭,一瞬间穿破了所有人的耳朵。   啾啾正在打呵欠。   被魔音穿脑,顿时停下动作皱了皱眉。她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往那边飞过去。   这会儿人已经围满了帐子。   男人满手的血,小少年也满嘴的血,怪狂暴的,他咧开嘴角,对男人张扬出个凶狠的笑。那感觉像是在与敌人战斗的兴奋,也像是挑衅,告诉对方再敢靠近,就咬穿他脖子。   男人未曾想到这少年如此不怕疼,险些咬断他手指,当即气极。   “妈的,给你脸不要脸!”   他沉着脸,看向闻声而来的下人:“给我抽他。”   小少年眉眼动也不动。   啪——   抽打声震响,一鞭接着一鞭,稚嫩的身体很快皮开肉绽。   挨打不是第一次,被打得这么狠也不是第一次,但被人保护,是第一次。   小少年愣了愣。   那个他避而不见视若无睹的半透明小姑娘,情急之下竟然扑过来,仿佛要替他挡鞭子。小少年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   但她没有实体。   鞭子穿过她,依然狠狠落在了他身体上。   “唔!”   他闷哼。   啾啾有些紧张——对了,她可以凝出一两息实体。   啪——   又一鞭子落下!   草,好痛。   虽然她实体很快就散开,疼痛也跟着转瞬即逝,但那残留的滋味也如一道雷落进了天灵盖,攀着神经绝望的燃烧。   这小少年一直以来,长久以来,受到的就是这种酷刑。   赵府小公子和打手俱是一顿。   ——他们刚才,似乎被什么挡了一下。   那一瞬间,似乎是个小丫头。   有点诡异……   大部分人可以不信神,却不会不畏鬼。有毛毛的森然在心头爬过。   班主也及时上前安抚。这孩子是他门面,就算赵公子生气不买,也要给他留条后路,打坏了可就不好了。   赵公子咬牙:“打盆水来。”   立刻有人照做。   赵公子又道:“把他衣服给我扒了。”   仆从们心领神会,七手八脚剥开小少年上衣,其中一个提起水,一盆泼了过去,冲净少年身上血污。   好一副伤痕累累的光景。   小少年也不是铁打的,酷刑让他脸色苍白,咬牙瞪向众人。   赵公子轻蔑地笑了,上下一扫:“真难看。”   不够光洁,伤痕交错。   他表情甚至变成了嫌弃:“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这身子,可真丑陋,叫人作呕。”   小少年抿紧了唇。   赵公子一挥手:“走。”   那日最后不欢而散,赵公子被咬伤手,没买走小少年。眼见着快到手的横财不翼而飞,班主又气又恼,再抽了少年两鞭子,才叫人将他拖回去。   一进屋,他便身子晃了晃,栽倒下去。   刚才的凶狠不屈都是强撑。   初秋已至,夜里寒风朔朔,满城错乱灯火之中,没人知道兽棚里有个孩子脸色苍白,高烧不止。   啾啾有点沉重。   她不太记得自己以前生活在什么环境中,但总归,没有这小少年这么艰难。   三教九流,有人心比天高,有人命比纸薄。也许在某个不特别的晚上,他就被打死了,随便裹一裹,扔到路边。   啾啾那晚除了偷来食物,还偷了药草。   小少年已经虚脱,就算是个身体强韧小怪物,也捱不住这样的痛打。   给他喂药不太顺利。   一来啾啾能凝出实体的时间太短。二来小少年很抗拒,让啾啾想到曾经见过的倔强的狗,死活不肯吃药,觉得主人在残害自己。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喂下去。   那一夜灯火阑珊,她站在床边看他意识不清,挣扎乱动,仿佛努力要在冰冷寒夜活下去的某种小兽。   好在天亮时,他退烧了。   然后,又被拉去表演,带着病体。   小少年比以往顺从,顺从得不自然,铁索将他拉回来时,啾啾听见驭兽师和班主说:“那孩子好像生病了。”   班主不以为意:“放着不管就能好,死不了的,那小怪物。”   便宜好用还抗揍,便是真的生病了,也不用费心医治,不像别的畜牲。   小少年以前有没有这样被打到高烧不止,啾啾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命力强韧到死不了,啾啾也不知道。   但她觉得不太美妙。   她缺乏同理心,不代表她真的没有感情。   保险起见,啾啾今天也偷了食物和药。   这次她没有像昨天那么费力,小少年那双凌厉漂亮的瑞凤眼在昏暗中灼灼看了她一会儿,自己吃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她带回来的东西。   夜风肆虐,兽棚偶尔传来动物的响动。   屋外柴火毕剥作响,屋里安静无声。   小少年裹着被子躺好,啾啾也坐回她经常呆着的那一隅。过了许久,忽然看见 他动了,迟疑着,往里面让了让,松开一半被子。   嗯?   小姑娘一歪头。   小少年面朝着墙壁,看不见他表情,只看见那半截薄被在床上松松铺开。   是让她睡的意思?   啾啾其实不太需要睡眠,她坐在那里可以发呆发一整晚。实在无聊了,就到处跑一跑。   不过她还是想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可以睡吗?”   她凑过去。   他不吭声,黑发如墨。   于是啾啾试探着爬上了床,钻进他被子。小少年身体僵硬了一阵,是长久以来对人类本能的抗拒。   却没做出以往威胁抵抗的表情。   啾啾侧过身,这样靠着他,被他身上绚烂灵气完全笼罩的话,她甚至不用主动提气,就能一直凝实身体。   啾啾小声:“我叫钟啾啾,你呢?”   没有回答。   她不意外。   其实她怀疑他是个小哑巴,不会说话,长久以来,他没有和任何人对过话,挨打时也不会吭声。   隔壁猴子都会吱吱吱乱叫。   但是过了许久,那背对着她的小少年,突然开了口。   “……祝……火……”   小姑娘一愣。   祝,是班主的姓氏,这兽戏班子便叫祝家班。他名叫“火”,简单易懂的名字。   不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会说话。   虽然很不擅长,那两个字被他发得极其古怪,语调也控制不准。   但声音好听,有些烈,却很干净。   这样发出声音后,他似乎十分羞恼,立刻陷入了自闭,闷头开睡。 第88章 我喜欢听。   营地收拾了好几天, 终于拆干净,拔了牌子往下一个城市出发。马车吱吱嘎嘎,浩浩汤汤。人类一辆车, 兽类一辆车, 营寨物资一辆车,小少年单独一辆车。   因为他攻击性太强, 又能幻化出火焰, 所以他在的地方总是贴满符咒。   这也正好, 啾啾可以放心在小少年身边凝出实体。   ——大概察觉到钟啾啾对他确实没有恶意, 祝火基本上不再露出抵触的表情。只是偶尔还是会在啾啾凑得太近的时候, 身体僵硬一下。   没办法,他太抗拒人类了。   至于啾啾……   啾啾是真的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也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好像天生就很擅长强势侵占, 很擅长步步紧逼, 得寸进尺。   于是在得知祝火会说话之后, 啾啾便时不时找他聊天。   不过小少年又一次陷入了自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说话没有太成功的原因, 总之后来不管啾啾怎么找他说话, 他都闭紧了嘴不吭声。   直到半个月后, 马车在新的城市停下来。   这次抵达的是一个比之前大许多的城, 从城郊开始就十分繁华了, 茶树徘徊而立,蜂农带着斗笠,时不时还能看见几个妇人在照顾蚕架。   城中烟雨朦胧,两条河道穿插而过,乌篷船摇来晃去。   她觉得很有意思。   说到底钟啾啾也是个小孩子,她魂魄状态看起来就很幼稚,她可以放心把自己当小屁孩。安营扎寨的时候, 她去城里晃了一圈。   市井比之前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夜里更是灯火通明,水上花坊摇摇晃晃,青楼楚馆笑声热情。   啾啾玩到大半夜才回去,刚一进屋便看见小少年盘腿坐在床上,似乎在发呆。   他们对视了一眼。   小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是那种没什么杂质的明亮。瞳孔乌黑,没有平日里嗜血的红,但表情有些失落。   等见到啾啾之后,小少年愣了愣,不太自在的别开脸,翻身躺下了。   啾啾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跟着钻进他被窝,享受他满身灵气给她带来的愉悦,顺便和他聊天。   她平日里没有这么多话的。不过小孩子嘛,再怎么沉默寡言,兴奋起来也想和人分享。   “我今天在城里看见了观星台,是用来观测风水的,但那观星台自己就和周围五行冲克,真有意思。酒楼里有道菜叫金汁乌丸,看起来很好吃,可惜我带不回来。对了,我还在巧匠铺里看见了一条手链,像荆棘一样,我从没见过这种花纹……”   “……钟……啾……啾……”   啾啾蓦地一停,愣愣的看过去。   小少年依然背对着他,长发铺在她脑袋下,发丝微微闪烁。   时隔半个多月,他再一次开了口,竟然叫了她名字。   虽然语调依然古怪,但能听清楚。   啾啾惊了。   不知道是惊讶于他开口说话,还是惊讶于他竟然记得她名字。   她只告诉过他一次。   啾啾:“嗯。”   祝火:“……”   那一声之后,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见他们彼此细微的呼吸。   热乎乎的。   啾啾侧过身,想要看他表情,但祝火背对着她,除了能描绘他姣好蝴蝶骨外,什么也看不见。   啾啾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干脆就爬起来越过他,滚到床的内侧,和他面对面,正好将他的郁躁尽收眼底。   他似乎在羞赧于自己吃力的腔调,也极度痛恨于这样的自己。   “祝火。”   小少年被她吓了一跳,瞳孔微微一缩,第一反应是露出凶狠的表情要咬人,不过立刻又顿住,身子僵硬,万分不自在的想要后退。但啾啾却枕着她的长发,他没法行动。   最后他别开视线,不太擅长的将被子往她的方向拉了拉。   在他认知里,不盖被子会生病,钟啾啾不能生病。   啾啾:“祝火,再叫我一次?”   祝火:“……”   啾啾:“可以吗?”   祝火:“……”   他紧紧闭着眼睛,漏洞的棚屋外灯火洒进,他睫毛上似乎镀了点烛火的红。便是凶悍的小兽此刻也怪叫人怜爱的。   啾啾声调平平:“如果你一直不开口的话,一辈子也学不会说话。你想学说话吗?”   小少年依然闭着眼睛,攥紧手,那种抵触的态度,看不出是想学还是不想学。   当然如果他不想学的话,没必要强求他。   啾啾:“睡觉吧。”   然而这时,少年却突然开了口。   “……钟……啾啾……”   比刚才流畅,屋里光影摇曳,他声音被风一吹就散,很动听。   但小少年脸上羞恼更甚,好像下一秒就会“嘁”一声,叛逆地表示自己不学了。   啾啾将脑袋凑拢,小小声:“嗯,我喜欢听。”   小少年呼吸一涩。   她说她喜欢听。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神情有点不甘心,视线往旁边拉扯,默了一会儿,再次尝试:“……钟,啾啾……”   说得一次比一次顺畅。   “是‘钟啾啾’。”   “……钟啾啾……”   “对。”   “钟啾啾……”   有点像样子了。啾啾那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难得弯起一点笑,用脑袋拱了拱他:“祝火。”   小少年怀中躁动:“……”   啾啾声音平平:“我想和你聊天,你平时尝试着和我说话,好不好?”   过了许久。   祝火:“……好……”   他按了按她脑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她别再突然消失一整天就好。   他心里,有点空洞茫然的。   这日之后,啾啾开始很有兴致地教他说话。那种感兴趣程度,不亚于她看了一本《紫微斗数》。   祝火并不能时时都学得很快,他本身性子挺急躁,遇到实在很难掌握的发音时,便会像野兽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啾啾后来明白了那种低吼。   兽戏班子在新的这个城市赚了很多钱,祝火也日复一日的挨打。在某个热闹的夜晚,班主喝多了酒,得意洋洋地说:“祝火啊……”   “那小怪物,是我从野兽巢穴里捡来的。之前似乎从来没和人接触过,稍稍一骗就乖乖过来了。反正他也不懂,叫按手印就按了。”   “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好使。本来还想着,给他点吃剩的畜牲口粮,让他在这里当个免费杂役。哈,别人都说一本万利,我可是连本都没出。”   “……他本来就该做牛做马感激我,得多亏了我,他才能回到人类社会。”   淅淅沥沥的秋雨一氤氲,人们的觥筹交错成了雨中温暖热闹的一点光辉。   啾啾老规矩给祝火带了食物。   小少年在长身体,饲养员给的那点残羹冷炙根本不够他吃。打他和啾啾说他想吃肉后,啾啾就只给他带兽戏班子小厨房里班主专享的肉了。   反正祝火赚的钱,享用这些足够了。   啾啾并不认为自己正义,但她没有道德,所以道德绑架不了她。   啾啾很好奇。   “祝火,你家人呢?”   “家、人?”   啾啾觉得自己应该是白问了:“就是生下你的那户人家。”   没想到祝火记得:“生下来,火,扔掉了。”   他现在说话顶多只能到这个程度,说得支离破碎,只能靠关键词猜测他的意思。   啾啾:“你什么时候被班主捡到的?”   祝火:“六、岁。”   啾啾:“之前呢?怎么长大的?”   “……穷,奇……”他眼睛似乎亮了一些,提到了他很喜欢的东西,又恨自己不能流畅说话,费力到想咬自己不听话的舌头,怪凶的,“穷奇。”   啾啾花了一点时间,大概明白了。   他生下来便因能化出火焰而被视为不详之物,父母将他拋置于那片传说中全是妖兽的神木林。没想到一头穷奇发现了他,将他扶养大。   然后祝火五岁的时候,穷奇死了。   死前给了他一颗会发光的丹。   小少年吞下后差点死掉,熬了三个月,总算挺了过来,却发现自己的火焰变成了金红色,威力更大,他也能更加随心所欲的操控火。   当然,代价不是没有的。   穷奇乃是凶兽。啾啾不记得自己是哪儿看来的知识了,穷奇会吞噬人的戾气,制造灾祸。这之后,祝火也能感受到人身上的戾气,时常锋利得让他头痛欲裂,躁狂不安。   再后来,他被骗来这里,班主怕他纵火,便求了这一堆符咒禁锢他。   “你,戾气,多。”   祝火不会撒谎,黑暗中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他用瓷白的指尖梳理过啾啾不长不短的黑发,像是在山野中打理一只幼兽的毛发。   他并不懂这些动作的含义,不像人类一样赋予暧昧色彩,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纯粹随心。   “但,我喜欢,能承受。而且,味道,很舒服。”   啾啾没什么表情,眸子闪烁,明显有被取悦到。   她凑近:“你也很好闻。”   甜甜的,香香的。有股……   小姑娘脑袋里不可遏制地想起一个词。   水蜜桃香。   ——水蜜桃是什么来的?   祝火惊愕,撑起身子往后退,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拒绝,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   “我,脏。”   他非常难堪。   “没洗澡。”   确实。几天没洗了。说起来,兽戏班子的人给他洗澡一直用的冷水,这都秋天了,他没生病真是万幸。   啾啾:“你想洗吗?”   小少年诚实地点头。   啾啾:“我最近能凝出实体的时间比以前更长。”说不定再和他这样朝夕相处下去,她就能重新变回人类。   啾啾:“我去打水。”   已是深夜。   兽戏班子陷入了沉眠,啾啾放心大胆的烧水。要是有人来了,她就敛去身形,反正也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回屋的时候她多看了几眼屋外的符咒。   据说是班主重金从某个紫霄山弟子手上买来的。小姑娘试着去扯开它,却在碰到的一瞬间“嘶——”了一声。   好烫!   就那一小下,她整个指尖都变透明了。   她立刻撤回手,没法碰。   最终她只能带着热水回屋。   “你可以洗了。”   奇怪祝火明明是跟着野兽长大的狼孩,却少见的爱干净。老实说,在人类社会长大的男孩子都不一定有他爱干净。   然而现在,祝火却目光皎皎地看向热水,又看看她,并不动作。   他应该不是觉得赤身裸体难为情吧?   啾啾:“怎么了?”   小少年别开脸,不愿直视,睫毛扇动时多出几分烦躁和自弃。   “别看,我。”   啾啾一愣。   还真是难为情?   她乖乖巧巧点头:“我出去逛逛。”   夜色中水光粼粼。   小少年拧着眉,神色冷锐地冲洗身体,不愿直面自己一身交错纵横的伤。   他还记得之前赵公子骂他的话,说他身体丑陋,令人作呕。   放在平日,他根本不会上心,他蛮孤傲桀骜的,懒得遵守人类规则,说不定还会恶劣笑着再弄些伤,与人类对抗。   但现在不知怎的就想了起来。   唯独钟啾啾……   他不想恶心到她。 第89章 我想和你一样。   祝火说话越来越流畅, 天气也越来越冷,又换了两个城镇之后,冬天终于降临, 江南小城的细雨变成了小雪, 空气中都仿佛结起了冰碴子。   小少年六岁被兽戏班子捡回来,每一年冬天都是一个人在小黑屋里蜷成一圈。所有人都认为他如路边野草一般坚韧, 死也死不掉, 春风吹又生, 不需要太在意。   但啾啾却知道, 天寒地冻之时, 他也会冷到发抖。光靠那一条薄被根本不够。   他日复一日地咬牙强忍。   这一年的冬天,小少年发现, 他们能紧紧依偎着取暖, 靠人体本来的热度。   他本来总是背对啾啾入睡的。现在却尝试着面对她, 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进怀抱里, 一开始还不习惯, 是怕钟啾啾冷才这样做, 但时间一长, 祝火自己都有些离不开这种拥抱的姿势了。   抱在一起, 很奇怪, 觉得胸膛满满胀胀的。   硬要说的话,好像自己平时只是一个残缺的半圆,和她贴合之后,他们变成了完整的圆。而且,小姑娘身体是不同于他的软。   她总能在他怀里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他也总能调整出她最舒服的位置。   小少年无师自通地将她圈紧。   啾啾教给他的不仅仅是人类的语言,也会告诉他一些人类的习俗, 方便他以后融入社会。比如说……   “明天是冬至,我记得冬至节是要吃饺子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揉了揉眼睛。   祝火没吭声。   节日对于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每当这种日子,他挨的打就特别多。   ——因为市井百姓都来看表演了,他少说要上场十次。而他没有一次愿意屈服。   节日。不过是包裹在喜气洋洋外表之下的鲜血罢了。   小少年敛起眉。   在啾啾日复一日送给他的加餐之中,他长高了不少,模样更加舒展,也更加摄人心魂。像是沐浴在血月之下的桃花,美貌之下暗涌着锋锐凌然。   第二日,他果然一大早便被拉着上了台。   “今天不用那么累,表演一场便是。但我告诉你,你给我表现好了!要是出了任何岔子,我就把你腿打断!”   班主一路威胁了很多次。   他已经习惯这样恐吓小少年,骂骂咧咧个不停,哪怕在点头哈腰迎上贵人的前一刻,也在滔滔不绝。   然后声音突然掐住,赔着笑脸上前。   身后驭兽师也狠狠踩了一觉缚住小少年的铁索,冷哼一声:“少给我惹麻烦!否则我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大多数时候威胁他也没用,这少年犟得很。若非是因为他那不怕被打死的犟,众人也不会觉得他是个打不坏的小怪物。   小怪物今天没有对他们呲牙咧嘴。虽然依旧眉眼狠戾,要与他们作对般的凶暴,但最终都收敛了,咬牙隐忍似的,冒出两个字。   “饺子。”   “什么?”驭兽师怀疑自己听错了,狐疑地看过去。   却见小少年低低垂着头,阴影中时不时能看见他雪亮的犬牙。   “……饺子。”   哟呵,原来他会说话啊。驭兽师稀奇了,露出一脸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他一遍:“想吃饺子?嗬,你好好表演,我就给你吃。”   小少年下颌线绷紧了,对自己的恳求感到极其不爽和不甘。   这一场表演,似乎是给特定的人看的。   那些人同样一片喜庆,穿红戴绿,为首的一对男女戴了胸花金冠,依偎在一起。   “当真是富贵人家哟,瞧这一街嫁妆。”   四周除了人类幼崽拍手起哄,还有些成年人在聒噪。祝火听不懂这个词,也不太在意,在他眼里,不管这些人什么姿态什么穿着,都是邪恶的。   不过旁边有个特别小的小幼崽问话,他听见了:“婆婆,什么是嫁妆?”   “就是女孩子嫁给男孩子时,带去男孩家里的宝贝。男孩子求娶女孩子,带的是聘礼。”   “嫁?娶?”   “便是成亲的意思。”   “那什么又是成亲?”   “就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   小少年今日表现得格外好,没闹出乱子,班主收了一大笔钱,走路都在哼哼,没多久就温了一壶酒,自个儿饮上了。   兽戏班子的营地,越往里走,越昏暗潮湿。驭兽师没走太远,在光暗交界的帐篷外停下了脚步,心情也同样不错,摇头晃脑的哼唧。   转过眼,却看见那红色的小少年,一双线条美丽的眼睛正带着压迫感盯向自己。   “怎么?”   “饺子。”小少年说。   “哦,那个啊。”驭兽师想起来了,一拍脑门,笑嘻嘻地刚要打发他,视线在他身上一转,改了主意,“饺子嘛,倒是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小少年浓黑的眉微拧。   啾啾今天又在外面乱晃,想给祝火搞点好吃的。她回去的时候,正巧看见小少年被带进厨房。   他今日有热菜吃?   啾啾有点好奇。   然而跟着进了厨房,才看见男人的手勾在小少年腰肢上,慢慢往下滑。   少年腰细,身体比例极好,腰线下的线条隐秘又勾人。   他皱着眉,满脸厌恶,讨厌人类,讨厌人类的触碰,这种认知早就刻进了他骨子里。   却没反抗。   小姑娘眼睑微微放大,不等男人的手彻底摸上去,便凝实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操了个什么,随手便是一个闷棍!   驭兽师哼也没哼一声,直挺挺栽下去,还保持着那一脸愉悦。   叫人恶心。   祝火一瞬间竖起满身的刺,防备警戒!察觉是她后,才愣愣地抬起头,收敛了锋芒,不明所以。   啾啾:“你在做什么?”   脸上没有表情,声音没有起伏,但就是让人觉得,她好像挺生气的样子,灵体一闪一闪的,眼珠更是乌黑。   祝火不太明白,不过见到她生气,便急了,说话也毫无章法起来:“饺子,他说他可以给。”   啾啾听不进其它的,胸腔中仿佛有种情绪搅动着,凌乱堵闷,会掀起风暴,让她陷入混沌:“他摸你做什么?”   小少年还是不懂,困惑又直白:“他说,摸一下屁股,给一个饺子……”   他稍稍低下头,似乎为自己得到了与目的相反的结果而懊恼,颈后微凸的骨骼线条优越,语气也有了一抹羞恼躁气:“你,想吃……”   因为她想吃。   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好好记住。   啾啾一顿。   心中暴雨骤然初歇,可又放不出光明,半晌才慢慢放下手:“……”   她默了默:“那也别让他们摸你屁股。”   “摸屁股,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小狼崽子哪里懂人类世界的规则,饶是啾啾告诉他,那是在骚扰你、猥亵你,他也眼睛,露出一副“那又是什么”的模样。   在他以前的生活环境,不存在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啾啾发现很难和他讲清楚身体尊严这个问题后,换了说辞:“摸你屁股,就是辱骂你,对你说最不喜欢听的话的意思。”   小少年想了半日,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最不喜欢听的话。啾啾以外的人说的哪句话,他都不喜欢听。   但他不想看她一直严阵以待,对他也亮出爪子的模样,于是皱起眉,听话又急躁,想尽快安抚她:“喔——知道了。”   硬要说的话,祝火在啾啾眼里,是个兽类幼崽。啾啾在祝火心里,是个人类幼崽。   他们都想按照自己世界的规则,给对方提供最好的保护。   一个想要保护他的干净。一个想要保护她的安稳。   一个乖巧弱小,却愿意挺身挡住泥泞,固守他一方净土。一个强大凶悍,却愿意伏低身子,任由她骑在他身上,玩他一撮尾巴毛。   这是他们兽类最高等的温柔。   冬至便这样过去了。除了驭兽师满脸茫然,对着祝火偶尔目光熠熠之外,没有任何人察觉异常。   冬天越来越往前深入,天空永远阴沉,明明没有下雪,可天地间全是白茫茫一片。   书院孩子们成群结队来看过兽戏后,不知是谁,遗留了书籍与笔墨。扔了好几天也没人要,于是啾啾将它们带了回来。   《兽婚小娇妻:狼族少年心头宠》   嘶——   内容过于香艳,让啾啾怀疑不是这个年龄段的自己应该看的读物,住手,这不是去往未成年书院的车!   而且,她对文中位置非常不满。   女孩子就算哭唧唧,也必须进攻啊!让狼族少年眼角微红地求饶才对啊!   不得劲儿。   啾啾看了一整天,第二日逛完珠宝阁回来,却发现书上多了些东西,歪歪扭扭的,正好画在她觉得不得劲儿的那一页。   “阳”、“玉”、“白”……   应该是祝火留下的痕迹,他好像在模仿上面的字。   对,他连说话都不会,更别提读书写字了。   啾啾转过身:“祝火,你想学认字吗?”   “认字?”   “就是读书写字,和我一样。”   祝火脊背紧绷,其实读书写字这些笼统的人类文明,他没什么兴趣,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假大空的概念。   他之所以去模仿,是因为她看了一天的书。   小少年别开脸,秾郁眉眼间结出一抹心烦:“我想,和你一样。”   虽然人类文明让他嗤之以鼻,但,他怕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什么都不懂而被她丢下。就像昨天,她看了一天书,而他看了一天她那样。   一旦脱离了相濡以沫艰难求生,回归自由,他们之间的差距,很大。   啾啾对他笑了笑,浅浅的一弯嘴角:“好,我教你。”   说动就动!   她执行力一向超强。   其实啾啾不太记得自己之前是怎么学会这些的了,但总归,要有一个系统性的方式,有规律的学习才行。   今天就随便教他一些好了。   啾啾把目标放在一二三四这些简单数字上:“你先学……”   然而祝火却眼睛明亮,坦诚地问:“钟啾啾,怎么写?”   啾啾一怔,歪歪头:“我名字,笔画很多,有点复杂。”   他听不懂,却坚持:“我想学,你教我。”   唔。好吧。啾啾在书的空白页写下了自己名字,递给他。小少年细长白皙的手指别扭地抓着笔,一笔一划的描绘临摹。   眉眼凌厉凶戾,却很认真。   ……   他第一个会说的词,是啾啾的名字。   他第一个会写的词,也是啾啾的名字。 第90章 钟棘。   祝火很聪明。   大部分事情, 啾啾只教他一次他就能完全记住。假如他是个在人类社会正常成长的小孩子的话,现在估计已经成为文武双全的优秀少年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   他很可爱,在她面前超级听话。   不管他再怎么不乐意, 说不定他要是会脏话的话一定已经骂骂咧咧了。但只要是啾啾的命令, 他就一定会执行。   无条件执行。   这是兽类的纵容。   她对他很重要,他愿意服从归顺她, 所以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啾啾现在给他的命令是:“熟读并流利背诵《道德经》, 以后每天晚上, 都必须默写三章。”   祝火:……   他恶狠狠地瞪她。   啾啾一点也不怕, 反而在看到他暗红色瞳孔中想要咬她一口的生气后, 将自己脖子伸了过去,安静乖巧。他有本事就咬吧。   祝火:……   钟啾啾气他!   最终, 他只能抱着《道德经》, 背对她缩在墙角, 百般不甘心地开始背诵。   破烂棚屋安静, 少年干净的声音给黑暗添上了野性旺盛的生命力, 仿佛幽夜之中刚学会狩猎的幼狼在随风抖动长毛。   啾啾趴在床上, 托腮看他。   她让他学《道德经》, 并非一时兴起。   这个世界修士凡人、妖魔灵兽共同存在, 越是靠近仙山灵府的城镇, 越清楚修仙的真实性,也愈发强调学习《道德经》的重要性。   天下大道起源于此,学会它理解它,有助于更好地悟道修行。   啾啾觉得,这对会幻化火焰的祝火来说,是必要的。他未来一定会走上仙路,最好提前打好基础。   于是祝火的一整个冬天都在认字背书挨打表演中度过。等他能完整默写整本书的时候, 春花已经悄然烂漫。   啾啾从县老爷府邸里揪回了一朵山茶花,大红色,层层叠叠。   “给你。”   祝火瞳孔垂下,不太懂:“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指间把玩着花来回翻看,不明所以。这东西,神木林里有许多,他从小看到大,不稀奇。   营地里人太多,戾气太重,小少年便总是脾气差不高兴的样子。他如今已经能流畅地和她说话了,模样懵懂又叛逆。   啾啾腰脊挺直,跪坐在他面前,认认真真:“你表现好,所以奖励给你的小红花。”   小红花?   “什么啊……”   小少年微微睁大眼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是被鄙视了的意思,而是,钟啾啾好像把他当成个小崽子了。   嘁,到底谁是小崽子?   这样凶巴巴想着,少年却将小红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是他的宝物。   之后啾啾又教了他《九章算术》和《渊海子平》,见他悟性高,还试探着给他讲了讲阵法的摆弄——连啾啾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这些知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总之小少年照单全收,很快就能构造出一个简单的聚灵阵,然后双目灼灼地看向她,似乎在催促,让她快些给他小红花。   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玩意儿,经过了她的手,都变得有意义。   日复一日。   盛夏到来时,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点改变。   因为天气变热了,曾经渗进寒风的棚屋漏洞现在渗入的是夏日的热气,滚滚沉沉,叫人躁动。   晚上睡觉时背后生出些薄汗,好像连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呼吸都氤氲出了一股黏腻的湿气。   小少年在发呆。   啾啾眉眼沉静了许久,决定告诉他:“祝火,我有点热,不要抱抱了。”   “喔——”   他愣愣地答应了一声,松开怀抱,背过身去。   啾啾也转过身——这样睡才能盖住整张被子。   然后到了早上,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又腻歪在了一起,好像两块吸铁石,就是要紧紧贴合,才能填满自己。   啾啾脑袋埋在他胸膛,嗅着他气息,觉得他身上淡淡的香味特别诱人。   但片刻后,她就发觉了不对劲。   祝火身体起了变化。   硬硬的,翘高高。   小姑娘抬头看向少年沉睡的眉眼,睫毛长度惊人,长眉凌厉又矜贵。她第一次沉思起一个艰难的问题。   虽然祝火是跟着野兽一起长大的狼少年,但毕竟身体是人类的身体,算算年纪,也确实到了会有生理反应的时候了。   该不该教他这些知识呢?   她非常纠结,一边又希望他能继续单纯下去,一边又怕他以后吃亏。那感觉就好像一张白纸突然被染上不可言喻的色彩一样。   ……说实话,她不太想教他。   想让他一直这么天真不懂事下去。   却没想到,这个早晨小小的涟漪并非是晨露坠入湖中,而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在她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人盯上了这只未开化的小兽。   那是在一个燥热的傍晚,兽戏班子生意越来越红火,班主也被某个富商邀去喝酒,想要商谈表演之事,其余人留在营地内,被夏日热风吹着,一边喝酒一边热热闹闹的抱怨骂咧。   “熊子,你之前不是给百香楼里的铃兰送镯子了吗?怎么样?进她屋了吗?”   “别说了,那臭□□。”黝黑魁梧的男人粗鲁的啐了一口,“收了老子镯子,还把老子拒之门外,装的跟个贞洁烈妇似的,怎么,还要老子给她送个牌坊?”   周围人哈哈大笑:“你那镯子值几个钱?人家平日里收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还会为你那丑不拉叽的镯子多看你一眼?”   “所以我才说,没那个命就少学着纨绔少爷些玩花样,老老实实逛个窑子,纾解纾解不就行了。”   “窑子?”熊子冷哼,“窑子能有青楼里的姑娘得劲儿啊?”   还有人笑:“那青楼里的姑娘,能有祝火得劲儿啊?”   “……”   声音一收。   众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傍晚的灯火在酒杯里落下盈盈的光辉,寂静得像是被一根线拉紧了,有人吞咽了下口水。   “这不妥吧?”   班主一直将祝火看得很紧。这小少年是他赚钱的利器,未来指不定还会被某个王孙公子哥看上,可不能叫这群臭烘烘的大男人们贬损了他的价值。   于是班主警惕得很,从不让这群人多碰他。   “怕什么?”   其中一个矮胖子兴奋得喉咙发涩:“班主又不在,他一个男孩子,就算是碰了,他养一养,还能被发现不成?”   “万一他告诉班主……”   “他又不会说话。”   其实他会说。驭兽师脑袋里快速闪过了小少年之前短暂对他冒出的两个字,转瞬即逝,随即而来的,是上次没能得手的遗憾。   他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就晕了过去。   古怪的很。   从祝火嘴巴里套不出任何线索,因为那天之后,小少年再次闭紧了嘴,不吭一声。   一种即将要做坏事的紧张在众人之间传递,整个帐子内都仿佛有火星在隐隐跳跃,蠢蠢欲动,却又不知该不该出手。   驭兽师添了把柴进去:“你们可想清楚了,只有这一次机会。下次再等到班主离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众人捏了把手心里的汗。   自古以来,越是底层的男人,脑袋里越是只装得下繁衍和秽物,看见胳膊就想到大腿。更何况,小少年的容貌是在美人遍地走的修真界都足够惊人的明艳。   男人们想不到修真界,却能想到富家公子。   那可是连赵公子都觊觎过的小少年。   随着身体发育,他一天天舒展窜高,也一天天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好。”其中一人低低开了口。   驭兽师笑笑,抬头看了一圈:“你们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好”,大家都答应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推推搡搡一会儿,由唯一有钥匙的驭兽师出头,打开棚屋,将一脸抵触又无知的小少年带进帐子。   众人围住他。   迫不及待想要看他挣扎反抗,迫不及待要看他傲骨打断。   ……   啾啾去还书了。   她不是神仙,不能倒背如流记下书本上所有内容。所以平日里教祝火读书写字,都是靠着书来,这样他俩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于是她借用了一下书铺里的书。   那些都落了灰的库存,被她脏兮兮的带回去,又干干净净的还回去。   ……读、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然而还完书,小姑娘却愣住。   一道道滚滚黑烟涌向云际。   烈火焚天,吞噬掉所有帐篷,熊熊燃烧。极其漂亮的金红色火焰,仿佛夏夜中最绚烂的流光。   乌泱泱的人群凑在一起,踮脚张望,交头接耳。   那是——   祝火的火!   小姑娘眉眼微动,心里猛地一沉,眼见着府衙的捕快端了火把匆忙奔驰,顿时飞快往营地跑去。   大脑里嗡嗡直响。   怎么回事?祝火失控了?他不是一直被关在符咒屋里的么?   兽戏班子平日里总是充斥着野兽的臭味,可现在,野兽味却全被烧焦的臭味所掩盖。帐篷上要碎不碎的布条摇摇晃晃,烧不掉的珠帘散落一地,被火光染成红色。   越往里走,不好的预感越强烈。   祝火不在小棚屋——   她转过头,又找了一遍,终于在驭兽师的帐篷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小少年背对着她,以一副戒备警惕的姿势在喘息,仿佛随时都能再暴起杀掉几个人。他全身紧绷,红衣轻轻摆动,不知道是颤抖还是什么。   听见背后脚步,他一把抓紧匕首,蓄势待发,却又猛的一顿,似乎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祝火?”啾啾声音清脆稚嫩。   “……”   过了许久,小少年侧过了头。   脸上还示威似的挂着嚣张的笑,仿佛要同归于尽般凶恶,小犬牙雪白。眼睛里却沾着泪。汹涌的,剔透的,在脸庞上留下晶莹的痕迹。   风火缭乱。   他站在尸体之中,踩着一地的血,长发飞舞,宛如恶鬼。   ——那是祝火第一次哭。   也许是因为杀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啾啾出现那一刻带给他的莫大的松懈。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眼泪。   他只知道驭兽师黑色的手朝他伸来,他脑子里直觉地想到,被他们碰到的话他就完了。再回过神来,这些人全部已经支离破碎。   视野里的血色还没褪去,他从一片鲜红中看见少女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脸,蹲到驭兽师身边,冷静地翻找了尸体。   然后,少女带着钥匙打开他脚踝上的铁索,拉住他。   烈焰熊熊,捕快们的叫嚷杂乱,她手心微凉,冷静到不近人情,好像这满地的尸体只是不入眼的小石头。   啾啾:“援兵来了,我们快逃。”   ……   夜色浓厚。   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惊兔般急促,背后追兵来势汹汹,骏马飞驰,一道道剪影穿过月光下张牙舞爪的山野树林。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射——”   有人扬起声音,箭矢如雨一般追逐他们,擦着耳畔掠过,扑簌簌没入灌木和树干。小少年凭着野兽的本能拉着她东逃西躲。   心跳如雷。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黑到天亮,曦光穿过树叶时,背后追兵终于消失不见。   抬起头,他们似乎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雾气飘渺,瀑布飞悬,溅起的水珠之中,立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人!   小少年一瞬间露出最残忍的战意,将啾啾挡在身后。可惜那道影子比他还要快。   “什么人!”   一声厉喝!   空中有东西划破长空,和箭矢的声音很像,迅速朝他们袭来,快到难以看清!   小少年咬牙要朝声音袭来的方向扑过去。   然而下一秒,倒下的却是他身边的小姑娘。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续两日的神经紧绷,让啾啾醒来时大脑还有些放空。   她身处一张竹榻上,屋舍陌生,脑仁还在痛。小少年低头坐在她身边,闭紧嘴,双眸桀桀得宛如在燃烧。   烛光熠熠。   “祝火?”啾啾喊他。   小少年满身锋芒一收,回过头。   啾啾坐在那里,身体要凝不凝,小小一只。   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自然地伸过手,无师自通地将她抱过来,抱到自己腿上。好像这个姿势更能靠近她,连说话都能听见彼此呼吸。   “啊。”   啾啾大概猜到了一点:“我们遇见修士了?”   能那样古怪又准确地攻击到她的灵体,多半是个修真者。   小少年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说他是什么紫霄仙府的掌门。”   唔,那可真是大有来头。   没一招秒杀她,算是侥幸。   “这是他住的地方?”   “啊。”   祝火将她往怀里按了按,贴着她额头,没有平日里那种精力过剩的活跃,安静得不像话。   那双眸子的光在沸腾。   “怎么了?”啾啾太了解他了,拉他袖子,“那个掌门,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去摸他头发。   祝火一只手扶住她后脑勺,低声。   “他说我是火灵根,身体极宜修仙。”   “哦,”不出所料。啾啾荒诞地生出种熟悉感,不假思索,“我好像是个木灵根。”   木能生火,火能焚木。   祝火:“……”   啾啾:“怎么?”   祝火声音微哑:“……他还说,让我同他一道去紫霄仙府。”   啾啾一愣。   原来是这个。   他们的相遇很突然,离别也很突然。一瞬间仿佛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她莫名站在人群中,看他身上的灵气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线,将他俩连在一起。   她默然一阵,点头:“这是好事,我记得紫霄仙府是天下最厉害的仙府,大部分修士想去都去不了,还得参加试炼才行。”   小少年无所谓那些:“那你呢?”   啾啾想了想。   她的记忆模糊一片,只能空着一双眼,靠直觉和他阐述:“我记得,我以后会去太初宗,你可以来太初宗找我。”   这话有些奇怪,连啾啾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记得“以后的事”。   祝火却没有提出质疑,他服从于她之后,便从不怀疑她。   他只是略略扯开视线,直白地坦率:“我不想和你分开。”   啾啾也不想:“那你还要去紫霄仙府吗?”   “……”   祝火低头:“我必须去。”   小少年说到这里,脊梁骨又开始灼热,爬起恶鬼的烈焰。   ——因为那个人说,钟啾啾是一缕残魂,不该存在于天地间,必须要诛灭。   但如果,他愿意跟着去紫霄仙府的话,他可以手下留情,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祝火一向是个不驯的。他咬牙切齿地想,钟啾啾是珍贵的,她的生命,不应该由别人决定。   弱肉强食是兽类社会的规则,弱小就要挨打。所以,他要强大到没有任何人能再威胁他们,他要强大到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她自己命运。   “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未来都由他来达成。   终有一日,她命由她。   啾啾默了一会儿:“那我在太初宗等你。”   她好不容易凝出实体了,眼见着就快完全成为人类了。小少年圈紧她,将脑袋埋在她肩颈。   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两个小小的身影,格外亲密,格外青涩。   谁也没睡着。   天色微阴,林雾绵绵。   小少年本来已经随着那年迈威严的老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却又突然转过身,大步回到她面前,认真严肃。   “喂,钟啾啾,给我取个名字。”   啾啾:“嗯?”   “名字。”小少年强调,直勾勾盯着她,“名字很重要,对吧?”   “之前的名字,是那些人给的,我不喜欢。我想要你给我名字,用你的姓氏。”   小少年想:姓氏,应该是某个有特殊意义的符号,能代表什么。   就像他叫祝火的时候,被所有人当作祝家班的东西一样。他用了她的姓氏,也能代表他属于她,永远属于她。   他是她的。   啾啾眨了两下眼睛。   草木摇曳,簌簌作响。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纠结过的名字问题。   ——对了,她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钟啾啾,一个叫钟荠。   而她从摇摆的天平上,选了钟啾啾。   那么剩下的那个名字……   小姑娘突然笑了。   嘴角浅浅一弯,看向少年的目光中,映入了灰烬的荆棘。带着尖刺,蓬勃生长。   “那就,叫钟棘。”   “钟棘。”   小少年喃喃重复。   有一瞬间眸子异常明亮,仿佛身体深处有什么颤动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苏醒过来,纵着火光,驱使狂风,飘向她,给她最炙热滚烫的御守。   他笑了:“喔——钟棘。”   林中树影微动,一条崎岖山道蜿蜒向天边。红色的少年捏紧手,一步步走向巍峨高山。   钟啾啾,在太初宗等我。   他想。   等你的钟棘。 第91章 最后的最后。   啾啾看见了一道光, 像是漂浮的仙灵,在给予她指引,她顺着那道光懵懵懂懂不停往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 眼见着出口触手可及, 一道滚滚热风突然呼啸而至!   “烫!”   啾啾差点国骂一声,捂着额头弹坐起来。   背后传来个郁躁不满的声音:“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啾啾一愣, 似曾相识的一幕, 仿佛很久以前, 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   “喂。”背后的人发出一个音节。   小姑娘转过头, 心中一动, 立刻撞上一双眸子。暗红色,流光溢彩, 永远都灼灼明亮。   那张脸过分漂亮, 哪怕一身锐利锋芒也遮掩不住的漂亮。   “钟棘?”啾啾愣愣的。   她记忆还停在过去, 她告诉他她在太初宗等他。   “所以, 你来太初宗是为了找我?”   “啊?什么啊?”少年微一挑眉, 不太明白, 单手捂住她额头, 很粗暴,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那感觉就是, 好像啾啾说个“嗯”,他就会立刻给她额心注入一段炙焰流火,让她清醒清醒一般。   啾啾眼睛微微睁大:“嗯。”   钟棘:……   好叭。她果然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好半天,少年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下她额头,声音里还有着残留的郁闷和不安:“你睡了够久了,该醒了。”   啾啾摸着额头, 呆呆看他。   她有很多问题。睡了多久也是其中之一。她想问问钟棘他是怎么苏醒的,还想问问他醒过来多久了,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但最终,那些问题全部隐没,变成了白色的微光。少年在那片干净的微光中,有着最凶的气势,却送给她了最热烈的温柔。   “怎么……”钟棘刚要打破沉默,就见小崽子忽然扑进自己怀里。   二话不说,圈住他的腰,哇哇开哭。   是那种很孩子气的哭声,跟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因为小钟师兄,真的太好哭了。   她没有的那段记忆终于姗姗来迟,将所有线索连成一个圈。   他为了她进紫霄仙府,又为了她,一次次逃离紫霄仙府,明明本体在神仙井里受着世界上最痛苦的酷刑,却做好准备在神木林陪她十年,等她结丹,将他灵脉换给她……   钟棘说,不需要你一次又一次地攻城略地宣誓主权,我本来就是你的,一直都是,未来也是。   他没有骗人。   他这三百多年,都属于她。   那几乎是他整个人生的时光,都在守护她。   少年目光往下垂了垂,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将她圈在怀里,胡乱安抚。   “碎星,你用掉了?”他低声。   “嗯。”小姑娘抽抽搭搭,鼻音奶绵绵的,脑袋一直往他胸膛拱。   啾啾终于知道自己对他说“你杀了我”的时候,有多残忍。   他曾经在她识海的钢铁都市中伫立,衣袍随风而动,巨大的LED灯光将他勾勒成一抹秀致剪影。当他终于登上藏雀山,进入太初宗,却发现她并不在这里时,他也曾这样立在月色之下,桀骜又茫然。   像是夜色中孤独的狼兽,失去了唯一的归宿。   钟棘别开视线:“用掉了,就不能杀你了哦。”   他没有第二把碎星。   “嗯。”啾啾哭得一塌糊涂,“不用你动手了。”   少年柔和下来:“……那还想死吗?”   她用力点头:“想!”   “哈——?”他瞬间生气,提起声音。   啾啾哭得一塌糊涂,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这样放肆,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他们天生天长,彼此坦诚,不用隐忍克制。她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抽搭。   “不想死、死在小钟师兄刀下了,但,但想死在小钟师兄身上……”   她打着小哭嗝,用力揉眼睛,一手背的泪,滚烫。   “要死在小钟师兄身上。”   哭唧唧的,又很坚强,带着决心,说得惊心动魄。   少年:……   ?   纱幔随风拂动,地上影子缥缈如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崽子才停下哭声,还时不时在他怀里抽抽两下。   “哭够了?”   “嗯。”啾啾咬着他肩膀。   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噎了噎,想起个事:“我是怎么回来的?”   少年张开嘴,刚要回答,外面一道声音却比他更快。   “当然是我的发带把你带回来的!”   ——略显幼稚的声音。   ***   白莘玉现在非常得意,   站在洋槐树下,旁边还站着张弛师兄。小男孩一副等着被夸奖的模样:“我的发带不光可以带回身体,也可以引导魂魄归位,虽、虽然有点慢……”   也多亏钟啾啾的魂魄被幼年钟棘的灵气给凝实了,否则以发带那慢悠悠的速度,不等她回来,魂魄早就飞散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正是种种机缘巧合,他俩都安然无恙回来了。   某种意义而言,白莘玉算得上一个奇迹男孩。   啾啾乖乖与张弛师兄打招呼,又看向奇迹男孩:“你们怎么在这里?”   张弛道:“我过来看看你们。”   这是真实答案。   白莘玉道:“我路过。”   这是不是真答案就不一定了。   看样子他和张弛师兄不是一起来的。啾啾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一个人一个设施都没有,空荡荡一片。她眼睛黑了点。   “是路过?还是在跟踪小钟师兄?”   “嗝——”男孩喉咙间溢出一个古怪的音节,大概代表了紧张,他一双手负在身后,涨红了脸,好半天才大声道,“我……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   “你不信?”白莘玉冷哼,“就知道你不相信,你大可以问问张弛师兄我有多关心你。”   张弛从善如流:“不错,白师弟的确很担心你,他连你的墓都帮你造好了。”   ——那还真是相当担心啊!   最关键的是,白莘玉一点没觉得有问题,还挺了挺小胸膛。   啾啾:“墓呢?”   她想去拜一拜自己。   张弛沉声:“被小钟捏碎了。”   不出意料的回答,钟棘不光捏碎了那墓,还连着那块地也炸掉了,甚至差点把白莘玉炸掉,全然没有理解那憧憬他的小师弟,是花了多长时间来安慰自己才勉勉强强在墓碑上写上“钟师兄之道侣”几个字。   白莘玉脸红了好半天,才别扭地咂嘴,试图转移开话题:“那个,不说这个了……对了,你刚才那句‘我想死在小钟师兄身上’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张弛眼疾手快地捂住小男孩的嘴,让对方从他手心里发出不解的唔嗯声:“呃……钟师妹,你能醒过来就好。”   “……”   小姑娘没吭声,眼睛沉在阴影里,一如既往看不出表情,但抿紧了嘴,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红。   白莘玉:“咕唔唔!放开唔!”   啾啾:……   张弛:……   张弛本来还想,他这趟过来正好撞上钟师妹苏醒,多巧啊,天时地利人和,让师妹走出门就能感受到门派师兄的关怀——太感人泪下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小师妹如此狂放,语出惊人。果然越乖巧的外表下,藏着越疯批的灵魂。   张弛想仰头望天。   如果,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师尊那本《房中术》搞不好白买了。他那强悍凶暴的小钟师弟,说不定已经被这个看起来很好拿捏,还会哭唧唧的小姑娘……   呃。   “那,既然钟师妹没事了,我便先回去和师尊报告了。”   “嗯,有劳张弛师兄了。”   张弛夹着白莘玉脖子便往铸雀峰飞,过了好长一段路,才稍稍松开手,立刻听见自己这年纪幼小还不怕死的师弟懵懂不解:“‘我想死在小钟师兄身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够了。   张弛捂了捂脸,抬起头,虎视眈眈:“你要再敢说这句话——或者敢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取消你使用炼宝炉的资格。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炼制法器,只有眼睁睁看着你所有法器慢慢坏掉。”   白莘玉愣愣盯了他半天,虽然不懂钟啾啾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张弛师兄的威胁他很懂。   他张开嘴:“呜哇哇呜——!”   铸雀峰上排名第三的白莘玉小师弟,今天也被威胁到哭。   ***   钟啾啾醒过来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不胫而走,传到归雀峰上的时候,棠折之正在炼丹,闻言一个火候没控制好,差点炸了炉。   少年捏着传音符,手心不自觉濡湿,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又仔细确认了好几遍,才捏了个信往家里送去,转身匆匆往外走。   刚穿过游廊,便撞见个苍白病态的少年。   “温师弟。”棠折之对他点头,对方也出声致意。   棠折之这会儿心里急,抬步要走,可顿了一下,又皱起眉:“啾啾醒了。”   “嗯。”温素雪垂着睫毛,“我知道了。”   “要一道去问世堂吗?”   傍晚余晖打下来,少年单薄的侧脸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抿紧唇,摇头:“我就不去了。”   棠折之没多问。   他现在不想管那么多心理活动,只想急迫地确认啾啾安危,错开一步,擦过少年肩膀往前走。   温素雪是受回春堂师姐所托,将丹药带给棠鹊的,自然也将啾啾的消息带了过去。同样问道:“你要过去看看她吗?”   “不。”少女指尖攥紧了,一口回绝,“……我和她不是朋友。”   温素雪没说话,亦没露出任何波澜,淡淡的。   棠鹊看他一眼,扭过头,眼眶慢慢红了。这是正视自己内心之后得出的结论:“我嫉妒她,以前嫉妒,现在也嫉妒。嫉妒她有这么多人牵挂,嫉妒她优秀,嫉妒她拥有钟棘那样的感情……我,我不想见到她。”   温素雪心中升起了一股近乎茫然的可笑。   他们以前为什么会觉得是啾啾嫉妒棠鹊呢?   许久后,少年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呢?”棠鹊咬着唇,生出一抹希冀,“你为什么不去?”   少年却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想起上次站在清元秘境门口,看见钟棘手腕上的那朵花,他再熟悉不过。   是钟啾啾的标记。   温素雪将视线投向屋外云天——他不想看见与钟棘在一起的她。   他,会难过。   ***   问世堂今日没有吃饺子,因为饺子是离别饭,今日团聚,自然要吃点不一样的。   天色刚麻麻黑,院子里就已经张灯结彩,热火朝天。   啾啾进门便被抱了个满怀,听见个清高别扭的声音:“钟啾啾,你还知道醒过来,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啾啾认真摇头:“不知道。”   她醒来时光顾着抱着小钟师兄哭了,还没来得及问。这会儿小钟师兄又很孤僻地远离了众人,不知道去了哪儿——虽然他取回了本体,但穷奇的内丹早就融入了他骨血,只要人一多戾气一重,他就会头痛暴躁。   更何况他也不喜欢人类。   他不参与这些热闹很正常。   宁溪瞪大了眼睛,抬起手指:“你睡了整整五年、五年!苟七金丹都结出来了,你还没醒!”   这么久?   啾啾有点惊讶,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么长时间。   五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平时闭个关不知不觉几年就过去了,但对于钟棘来说,一定非常漫长。   因为他不会闭关也不会睡觉,一定会陪在她身边枯等。   心中有挂念才会觉得漫长。   苟七平白无故被点名,愣了一下,绽放出一个傻乎乎又暖呼呼的笑,像包容妹妹们胡闹的小兄长一样。   等宁溪蹦蹦跳跳在前带路时,才对啾啾小声道:“啾啾,不要对宁溪提起昆师弟。”   “昆鹫?”啾啾想起紫霄山上的矛盾,“他怎么了?”   小个子少年默了默。   “……死了。”   是一个叫文然的少年哭着上宁家道歉谢罪的,说他对不住昆师弟,直到最后他们还在排挤昆鹫。而妙华抓着他们挡攻击的时候,昆鹫救了他们。   召唤了一只藤树妖,打断了妙华一条腿。   然后被妙华当场贯穿胸膛。   宁溪第二天得知了这件事,非常冷静。   “别把宁泉想的那么伟大,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报复而已。报复妙华,也报复这些师兄弟,让他们被愧疚感折磨一辈子,让他们永远记住他有多高尚,而他们有多卑劣。”   宁溪说的是很冷酷,可她就是个傲娇呀。   毕竟那么多年亲姐弟,私下里,苟七还是看见好几次少女偷偷抹眼泪。   人是真的很复杂。   昆鹫就是个心胸狭隘的怂包。危机来临前还想着要找啾啾麻烦,还幻想着要让他的师兄弟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结果就是抱着这些狰狞的心思,当了一个怀揣恶意的英雄。   人是真的很复杂。   苟七看不透。   灯火熠熠,觥筹交错。啾啾看向一院子打打闹闹的人。   原著早就被完全改写,有的人留下有的人离开,修真路上命运多舛,不知道未来又会怎么样。   她喝下仙果酿。   ……   钟棘已经在山门等着她了。   听见脚步,少年微微侧过脸。   啾啾之前觉得他那红笺晃荡得勾人,现在少了红笺,却又觉得他耳垂白皙可口,让她想咬一口。   钟棘捞起她。   他这辈子都学不会好好抱人了。   啾啾喝了亿点点酒,表情冷静,能思考问题,却不一定能转过弯。直到快抵达目的地,才想起来问他:“我们去哪儿?不回铸雀峰吗?”   这都快出太初宗地界了。   “啊。”   少年简单应了一句,带她掠上了一座山。   有点像是太初宗边缘的望霞群山。但望霞群山就是一片古朴仙山,无人居住,还保持着最原始的模样。   这座山谷,却有小桥流水,有亭台楼阁。建筑不多,错落有致,掩映在花林之间,宁谧雅致。   飘渺的雾气萦绕流动,愈发有种悠远韵味。   啾啾:“这是哪儿?”   钟棘:“望霞山。”   还真是望霞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你有几个散修朋友,就住在对面山谷。”   “喔——”她愣愣地学他说话,好半天,脑筋一转,突然开窍,“这是,我们的家?”   少年露出小犬牙,笑了:“不错。”   不止太初宗,所有门派在大战后都使出浑身解数笼络过钟棘。这很正常,整个紫霄仙府掌握着高阶仙法的真人们都被他杀光了,不出意外的话……往后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他都是修真界里的战力天花板。   所以拉拢他,至关重要。   只要他肯留在地界中,就没有外敌敢想不通的上门找事。   啾啾眼睛闪闪发光,一瞬间昏沉的脑袋都仿佛清醒了许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涟漪——这里,是只属于她和钟棘的家。   她是个小病娇,一直都是。   小病娇是排他又疯狂的。   她需要的就是一个独立的、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小空间,她可以躲起来,与她的宝藏长相厮守。就像小时候那样,拥抱着蜷缩在一个小黑屋里,听着彼此心跳就够了。   其它一切都可以不再搭理。   啾啾嘴角浅浅一勾。   夜风轻柔。   小姑娘爬到少年腿上,身子晃了好几下,还是少年握住她腰肢,她才勉强坐稳。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喝那么多。   啾啾低头描绘他唇角,浅浅舔吻。最后少年先忍不住探出舌尖与她交缠。   呼吸越来越乱。   他轻喘:“来。”   啾啾:“嗯?”   少年漂亮的瑞凤眼在夜色中明亮潋滟,眼尾烧着一抹艳丽的红。   他说:“死在我身上。”   一刹那,啾啾觉得本来就浑浑不清的脑袋里,有根弦断掉了。她几乎立刻咬上了他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就是如此。她没教过他礼义廉耻,所以他毫无羞耻心,像一只未经人事的凶兽,想要了就告诉她,也愿意将自己最诚实的反应暴露给她。   她喜欢这样的他。   ……   云雨初歇,啾啾窝在少年怀里,还不怎么安分:“钟棘。”   “啊。”他声音微哑。   “我那时候,到底怎么让你苏醒的?”   他的命魂被困进了他小时候的身体,啾啾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做,他就离开了那里。   少年顿了顿,过了半日,睁开眼,很自然。   “你叫我,我就醒了。”   不需要她多做什么,只用叫他一声钟棘,他就能不顾一切到她身边。   啾啾蹭蹭他:“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钟棘吗?”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   她亲他薄红的眼尾,再一次爬到他身上:“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你属于我,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连姓名都属于我。   而我,也属于你。   ***   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山谷。   谷里有对小疯子。   他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